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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歷史學家應如何還原歷史情境?

歷史學家的研究以嚴謹、客觀為基本要求,但是很多人的歷史著作會因此而寫得比較枯燥和沉悶;更重要的是,這種枯燥與沉悶可能不僅僅是文風的問題,還掩蓋著研究者本身對於他所研究的歷史情境缺乏認識的問題。

真實而生動地還原歷史情境是歷史研究中的更高要求,如果達不到這個要求,其實並不是嚴謹的態度、客觀的分析方法的過錯,而是既缺乏對歷史情境的豐富材料的掌握,又缺乏想像力和寫作的形象描述能力的結果。歷史學家應該在內心具有對於人物和事件的體驗力和想像力,通過體驗和想像還原出一種真實的現場感——這就是對歷史情境的生動還原。

在這方面,有時候歷史學家應該向那些出色的新聞工作者學習,他們的報道中最吸引人的特色可能就是既客觀準確、又生動和有感染力的現場感。

例如20世紀上半葉美國記者哈雷特·阿班,他的回憶錄《民國採訪戰》(廣西師大出版社,2008)就是對歷史學家深有啟發的文本。1926年阿班第一次踏上遠東的土地,這位「為新聞而生的記者狂人」的第一個工作站就是廣州。在他的筆下,1926年的廣州呈現出一幅我們今天看來極為陌生的圖景:思想研討與暴力鬥爭並存;狂熱地日夜工作、叫喊、行動,既為了拯救中國也為了征服中國,其中很多人後來成了名人或敗類;合作與背叛來得快、去得也快,一些人廣州失敗後狼狽地漏夜搭船下香港,幾個禮拜後又施施然地在西關茶樓密謀下一輪的政變……更有意思的是,他說那時的上海人把廣東佬的吵吵鬧鬧看做一場笑劇:「他們總在那兒瞎折騰,多少年了,老是那樣。不過說實在的,成不了什麼事。」身為記者的阿班卻堅信,這一年在廣州發生的事情是一場巨變的開端——這就是記者敏銳的歷史感。他告訴我們,這一年的春天不宜去風景秀麗的白雲山野餐,因為那裡土匪成災;他還發現,原來在沙面珠江上的畫舫都腐爛在泊位裡,熱鬧的大街上會突然地空無一人,接著便是機關鎗響作一團;他看到罷工人士還會來到廣州精神病院,把三百多名男女精神病人隨便趕到街上了事……

這些都是通常在歷史著作中較易被忽略的現場感,而這種現場感的重要性在於它傳達出那個時代所特有的狂熱、紊亂的獻身精神。正是這種現場感,使我們有可能還原出當年廣州歷史的生動情境。如果不是歷史事件的親歷者,生活在今天的人當然不可能擁有當年歷史的親身體驗,但是這並不等於說我們無法獲得對於歷史的體驗和想像,無法還原出歷史的生動情境。關鍵在於,應該更全面地收集第一手的歷史資料,如當事人的日記書信和回憶錄、當時的新聞報道等。像美國記者阿班這種充滿現場感的新聞回憶錄,就是很好的還原歷史情境的珍貴史料。

阿班的回憶錄除了具備充滿現場感的特徵,還反映出他具有一種自我反思的能力。當他目送著國民黨的北伐軍隊從一條羊腸小道出發,看到隊列中的一切都顯得雜亂無章時,頓時開始懷疑自己的熱情是否出於盲目,對未來歷史的書寫結果感到把握不定。這種對自己的感覺、觀點不斷反思的能力也是在還原歷史情境的過程中必須具有的。因為,當研究者掌握了大量的生動材料、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內心體驗和感受的時候,容易出現的問題是過分陶醉於歷史情境之中而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如果是這樣,對生動情境的還原就會對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和嚴謹性帶來不利影響。因此,阿班的敏感與反思既是新聞工作者必須具備的最重要的素質,其實也是力圖還原歷史情境的歷史學家應該具備的素質。

我們還可以看到,即便是在編寫大事年表這類最容易被看做是枯燥乏味的工作中,都可以做到生動地還原歷史情境,這是多麼令人神往的事情。日本思想史家矢代梓(本名笠井雅洋)編寫的《二十世紀思想史年表》(學林出版社,2009)可能是同類年表中非常獨特的一種,他的好友今村仁司在為該書撰寫的前言中指出,其特色在於關注細節、暗示被隱藏的歷史聯繫——細節和被隱藏的歷史聯繫,這不正是歷史情境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嗎?

矢代梓對於藏書有著異常強烈的癖好,並且專注於真相的細節、隱秘的聲音和弔詭的精神世界,編寫思想史年表工作對於他來說有點像鋪設一盤充滿誘惑、疑問和殺機的棋局。比如,作者以「死亡」作為這部思想史年表的開端和結尾的主題:1883年馬克思、瓦格納逝世;1995年德勒茲、列維納斯、海納·米勒去世——除了死亡所具有的「終結性」含義之外,是否還別有思想譜系的玄機?又比如,對1933年科耶夫在巴黎高等研究院開講黑格爾哲學課程一事的鋪陳,似乎是要說明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法國思想體系的源流。作為一部篇幅很有限的年表,各種情景中的細節似乎是注定要割捨的,但是該書卻充滿了眾多的細節,正是這些細節使思想史「活」了起來。如1932年某日薩特、波伏瓦和雷蒙·阿隆在雙偶咖啡館都要了一杯杏仁口味的雞尾酒,阿隆指著這杯酒問「什麼是哲學」的問題,令薩特激動得臉色蒼白,這杯酒導致薩特在幾個月後到柏林研究現象學。

一部思想史年表因此而變得有聲有色,還原出極其生動的思想史情境,足以喚醒任何沉睡在書頁中的密納發的貓頭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