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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柏格森

法國本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是亨利·柏格森,他不僅影響了大名鼎鼎的威廉·詹姆斯和懷特海,甚至影響了法國的整個思想界。

雖然柏格森哲學的影響很大,但涉及的方面卻很單一,主要是在保守方面,因此,柏格森的哲學和發展到維希政府的那場帶有保守性質的運動取得了協調。但是,柏格森的非理性主義也引起了人們與政治無關的所有興趣。不過,現在讓我們拋開政治,來單純的看待柏格森思想的純哲學部分。

通常,給各派哲學分類的話,要按方法或結果來分。舉個例子,經驗主義哲學、先驗哲學都是按方法分出來的;而實在論哲學和觀念論哲學就是按結果分出來的。可是,如果用這兩種方法裡的任一一種給柏格森的哲學分類,那就是很難有結果的事了,難度在於他的哲學貫穿了所有分類的界限。

這樣一來,我必須考慮用另外一個不太精確的辦法給哲學分類。這個方法雖然不夠精確,但哲學界之外的人都會覺得它很有用。促使哲學家做哲學思考的主要慾望是這個方法的劃分原則。舉個例子,用這樣的分類方法,可以分出由愛好知識而形成的理論哲學、由愛好實踐而形成的實踐哲學,等等。

亨利·柏格森(1859—1941年)。法國哲學家,生命哲學的倡導者。所謂的生命哲學是一個種對現代科學主義文化思潮的反動,他提倡直覺,貶低理性,認為科學和理性只能把握相對的運動和實在的表皮,不能把握絕對的運動和實在本身,只有通過直覺才能體驗和把握到生命存在的「綿延」——那唯一真正本體性的存在

有一種哲學叫「感情哲學」,也是用第三個方法分出來的,包括所有樂觀主義或悲觀主義的哲學。還有一種哲學叫「宗教哲學」,也是用第三個方法分出來的,包括所有提出拯救方案或表示不會有救的哲學。而上面所說的理論哲學則包括了很多的哲學體系。理論哲學的數量可不少,因為哲學裡大部分精華的源泉都是很少見的知識。如果哲學家都是很平常的人,那麼在西歐人中應該很常見實踐哲學,但實際上,至少截止到現在,這種哲學在西歐是很少能見到的。因為不常見,人們也就不會知道,這種哲學的代表人物主要就是柏格森。

自從實踐哲學興起以後,像柏格森那樣,我們可以看出現代實踐主義者對希臘威信的反抗,其中反抗的最激烈的一種威信是來自於柏拉圖的。我們還可以把實踐主義者反抗希臘威信這件事聯繫到帝國主義和汽車上,至少席勒是願意這樣做的。實踐哲學取得的成就是可以預料到的,因為現代世界需要這種類型的哲學。

柏格森的哲學體系是二元論的,這和過去的大多數哲學體系都不一樣。柏格森認為,世界被分成生命和物質這兩個完全不同的部分,更或者,世界是被理智看成物質的某種東西;而宇宙是向上攀登的生命和往下降落的物質衝突矛盾的結果;所謂生命,是自從有了世界就一舉產生的一大巨大的活力體,當它遇到物質的阻礙時,憑借力量在物質之間打開了一條道路,之後又逐漸學會利用物質。如果要給他一個形象的比喻,那麼,它就像拐角處的風,被四周的牆壁分成方向不同的潮流。由於物質要求它適應,而它也想突破物質,因此它的一部分被物質制服了,另一部分則戰勝了物質。但是,隨時隨地、每時每刻,它都充滿了自由活動的能力,而且總是在努力尋找出路,總是在四周對立的牆壁間爭取更大的運動自由。

相比於機械論,雖然柏格森更同情目的論,但他卻沒有為這兩種觀點提出任何相同的觀點。他認為藝術家的作品是真正有創造性的。預先存在的東西裡,包括一種行動衝動和一種不明確的要求;但是,如果這個要求還沒有得到滿足,那麼人們是不可能知道它的性質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柏格森提出,進化無法預料,而且決定論者也不會說服自由意志的提倡者。

柏格森還認為,分離事物的理智是一種幻夢。人的整個生命是能動的,理智卻不是這樣。他說,在做夢時,人的自我會分散開,過去也會破裂成碎片,彼此滲透的實際事物被視為分離的固體單元,超空間者退化成分離性。因此,既然理智起分離作用,有幾何學的傾向,那麼討論外在的邏輯學,就是按照物質性的指引從幾何學產生的結果。

就像理智和空間被聯繫在了一起一樣,本能(或直覺)也和時間聯繫在了一起。和大多數哲學家不同,在柏格森眼裡,時間和空間的差異很大(這也算是柏格森哲學的一個特點)。空間是物質的特徵,這個特徵產生的原因是分割流注。雖然在某個限度內,這種分割在實踐上有用處,但它依然是錯覺,在理論上會讓人誤入歧途。

相反,生命或精神的根本特徵是時間。不過,這個時間不是數學時間,而是外在瞬間的均勻集合體。柏格森認為,空間的一個形式可以表現為數學時間,相應地,對於生命重要之至的時間是對它的延伸。在柏格森的哲學裡,這個延伸的時間是個基本概念,最早出現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一書中。

記憶裡的過去保留到了現在,因此這種延伸的特別表現是在記憶方面。因為這個原因,在柏格森的哲學裡,記憶論也變得非常重要了。柏格森《物質與記憶:身心關係論》一書就是在說明精神和物質的關係。記憶是精神和物質的結晶,因此,通過分析記憶可知,書中斷言的精神和物質都是實在的。柏格森認為,通常被叫做記憶的有兩種根本不同的事,關於這兩者的區別,柏格森作了特別的強調。他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可能被記憶記住,但是通常來說,只有有用的東西才會被意識記住。

柏格森認為,記憶的精神要素的缺陷並不真是表面上的記憶缺陷,而是把記憶變為行動的運動機制的缺陷。在討論了腦生理學和記憶喪失症之後,他終於證明了這種看法。最後,他由此得出結論:腦髓的功能不是真的記憶。過去必須體現在物質的行動上,然後再體現在精神的想像上。記憶的過程不是物質發散的過程,應該是,物質的過程是記憶發散的過程。

在純粹記憶的另一端,柏格森放入了純粹知覺。柏格森對待純粹知覺的立場是超實在論的。在他看來,知覺和知覺的對象是同一的,因此他幾乎都不肯把知覺稱為精神。正在開始的行動構成了純粹知覺,能動性就是它的現實性。本來腦髓不是行動的手段,通過轉換以後,也和知覺產生了關係。把精神生活限制在實際有用的事情上就是腦髓的功能。據說,如果沒有腦髓,人就察覺不到任何事物,但是實際上我們只察覺到了引起我們關心的事物。這樣說來,腦髓也是有選擇的。

柏格森論述直覺的前提是延伸和記憶的理論。以人類為例,理智的邊緣是直覺,直覺本來也應該處於中心位置的,但是由於在行動中,直覺發揮的作用比不上理智,於是就被擠出了中心位置。儘管如此,直覺也不是完全沒有用處,它還有更奇妙的用處,因此應該再次恢復它的地位。柏格森想讓理智叫醒至今還在酣睡的直覺的潛力,本能和理智的關係被他比作視覺和觸覺的關係。按照他的說法,理智無法帶給人遙遠事物的知識。的確如此,在柏格森的理解裡,從觸覺的角度解釋一切知覺就是科學的功能。

以上只是我轉述的柏格森的觀點,還沒有提及他得出這些觀點的依據和理由。通常情況下,他並不給自己的觀點尋找依據,他是依賴極好的文筆和這些觀點自身的魅力吸引和打動讀者的。因此,與大多數哲學家相比,在給自己的觀點尋找依據方面,柏格森是最容易的。總之,他就像廣告明星一樣,利用鮮明和多變的說法,從表面上解釋了許多隱晦的事實。他很善於使用類推和比喻方法,而且使用得可謂得心應手。向人們介紹他的意見時,他使用的類推和比喻佔了整個方法的大部分。我在他的著作裡見得到的對於生命的比喻,甚至多過我在我所知的詩人的詩集裡見到的。

在面對使人類處於動物界之上的這場襲擊時,一個感覺自己僅是旁觀者或評論家的人,會覺得與這場襲擊相比,沉著細心地思考是這樣的格格不入。柏格森聽見了別人對他的意見,這意見說,思考不過是避開障礙物的衝動,只是行動的一個手段。也許柏格森會覺得一個有哲學家身份的人不該持有這樣的觀點,騎兵指揮官才應該持有這樣的觀點。說到底,思考是哲學家的本職工作,但是柏格森覺得,在猛烈的激情與喧囂中,沒有地方容納理性演奏的弱小音樂聲,也沒有閒情逸致進行公平的沉思。這種沉思是通過反映出來的宇宙之大而追求偉大的。他也許會忍不住要問: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服我接受這樣一個動盪不安的宇宙觀呢?當他這樣問的時候,他會發現,整個宇宙和他的著作裡,都沒有這種理由。

 

柏格森的空間論和時間論是他的哲學的兩個基礎,這一點可以證明,柏格森的哲學並不只是一種詩意的和富於想像力的宇宙觀。

對於他指責理智來說,他的空間論是必需的。他與理智之間是一場殘酷的戰鬥,如果他失敗了,理智就會成功;對於他證明自由來說,他的時間論是必需的,而且,對於他逃開詹姆斯的「封閉宇宙」、他的不存在任何流動事物的「永久流轉說」、有關精神與物質的關係的全部講法,他的時間論都是必需的。因此,在評論他的哲學時,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空間論和時間論這兩個學說上。如果這兩個學說是正確的,任何哲學家都難以避免的那種細小錯誤和矛盾就沒有多大關係了。如果這兩個學說是不正確的,那麼柏格森哲學剩下的,就只有不能從理智根據批判(應該從審美根據評判)的富於想像的敘事詩了。

與時間論相比,柏格森的空間論比較簡單。在他的《時間與自由意志》一書中,他對空間論有詳盡的敘述,因此可以判定,空間論屬於他哲學的最早期部分。在第一章中,由於他把較大的看成是包含較小的東西,因此他主張較大和較小暗含著空間的意思。他沒有提出支持這種看法的任何好的或者壞的理由。

類似於柏格森哲學的這種反理智哲學有一個惡果,而且還很嚴重。由於反理智哲學都是借助著理智的錯誤和混亂發展起來的,因此,它情願進行壞思考也不喜歡好思考。它還斷言,暫時的一切困難都是不可解決的,一切愚蠢的錯誤都是理智的破產和直覺的勝利。

柏格森的著作中有許多提及數學和科學的言論,在馬虎大意的讀者看來,這些言論大大鞏固了他的哲學,但事實並非如此。在科學方面,特別是在生物學和生理學方面,我沒有資格批評他的言論,但是在數學方面我就有理由好好批評他了。在有關的解釋中,他故意採納了傳統中錯誤的結論,對最近80年來在數學界廣為流傳的較為新穎的結論卻視而不見。不過,這似乎也無可厚非,因為他只是學習了大多數哲學家的普遍做法。

巴黎高等師範學校1878級學生合影。柏格森就是巴黎高等師範學校1878級的學生,後在此校獲得了博士學位,並長期在此校任教

除了數的問題以外,柏格森接觸到數學的主要一點是,他否定它對世界的電影式描述。在數學中,變化、連續變化被認為是由一連串的狀態構成的,而柏格森卻主張,任何一連串的狀態都不能代表連續的東西,因為事物在變化中根本不會處於任何狀態。這樣一來,他就把「變化是由一連串的狀態構成的」這種見解稱作電影式的見解,還說,這是理智特有的見解,但根本是有害的。

根據柏格森所說的非「動的宇宙觀」,只有真延伸可以解釋真變化,過去和現在的相互摻雜就隱藏在真延伸裡。和柏格森的記憶理論有密切關係的也是他的延伸論。按照這種理論,殘留在記憶裡的事情都是記憶到的,和現在的事情摻雜在了一起。這樣一來,過去和現在並不都是外在的,而是融合在了意識的整體之中。柏格森還認為,行動構成了存在,數學時間只是一個容器,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因此它什麼都不是。他認為,過去的就不會再行動了,而現在是正在行動著的。就這樣,柏格森不動聲色地否定了普通的數學時間。但是,脫離了數學時間,他的觀點就沒有任何意義。

柏格森關於延伸和時間的全部理論的依據,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基本混淆。這個混淆,混淆了回憶這個行為和所回憶到的事物。如果我們對時間不是很熟悉,那麼他企圖把過去當做不再活動的東西推出過去的做法,帶有的惡性循環就顯而易見了。其實,柏格森敘述的是知覺和回憶(兩者都是現在的事實)的差別,但他錯以為敘述的是現在和過去的差異。只要認識到這種混淆,便會明白,他的時間理論其實是一個完全忽略了時間的理論。

柏格森時間論的底蘊,似乎是現在的記憶行為和所記憶的過去事件的混淆,這是一個在哲學界普遍存在的混淆。如果我的看法沒有出錯,那麼這個混淆敗壞了柏格森的很多思想,也敗壞了大部分近代哲學家的思想。就記憶而言,記憶的行為發生在現在,而記憶到的事物都是過去的。因此,如果混淆了記憶的行為和記憶到的事物,過去和現在也就沒有區別了。

在柏格森的著作《物質與記憶:身心關係論》裡,通篇都貫穿著認識本身和認識到的對象的混淆。主觀和客觀的混淆是許多唯心論者和唯物論者所共有的,並不是柏格森一人特有的。許多唯心論者認為客觀其實就是主觀,許多唯物論者認為主觀其實就是客觀。他們一致認為這兩個說法差別很大,但又一致認為主觀和客觀沒有差別。我們應該承認,在這一點上,柏格森是有優點的,因為他既把客觀和主觀同一化了,也把主觀和客觀同一化了。只要否定了這種同一化,他的整個思想體系就要垮台了。首先垮台的是空間論和時間論,其次是「偶然性是實在的」這一觀點,然後是譴責理智的根據,最後垮台的是他解釋的精神和物質的關係。

有很大部分的柏格森哲學(或許就是這部分為他贏得了聲望)不是依據議論得出的,因此也就不能用議論推翻它們。總之,我們可以把他對世界的富於想像的描繪,看成是富有詩意的東西,不必證明,也不必反駁。

柏格森在法國先賢祠的紀念牌匾。法國先賢祠位於巴黎的拉丁區,最初是法王路易十五興建的聖日內維耶大教堂,歷經數次變遷以後現在成為法國最著名的文化名人安葬地,到目前為止共有72位對法蘭西做出非凡貢獻的人被安葬在先賢祠,柏格森是其中之一

柏格森把所有純粹的沉思都稱之為做夢,並且用一連串貶義詞訓斥它,說它是靜態的、柏拉圖式的、數學的、邏輯的和理智的。

柏格森這樣告訴那些想要預見行動要達到的目的的人:即使預見到了目的,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因為和記憶一樣,願望和它的對象也是同一的。因此,我們在行動上注定是本能的盲目奴隸,任由生命力不停地從後面推著我們前進。

在我們沉思的一瞬間,我們就超脫了動物的生命,並由此進一步認識到了將人從野蠻的生活中解救出來的偉大的目標。然而,在柏格森的哲學裡,我們沒有這樣的沉思瞬間,因為它容不下沉思。在柏格森的著作裡,漫無目的的活動就是充分的善良的人會找到對宇宙最美麗動人的描繪。然而,在另一些人看來,如果要給行動賦予一種價值,那麼這種行動就必須是出自一種夢想或富於想像的預示——預示的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與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不同,它沒有痛苦,沒有不公,也不是充滿著鬥爭的。總而言之,行動建立在沉思之上的人在柏格森哲學中不會發現他所尋找的東西,同樣,也不會因為無法證明它的正確而感到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