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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黑格爾

在德國哲學中,由康德發起的那場運動的頂峰人物是黑格爾(1770—1831年)。儘管黑格爾對康德時有批評,但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沒有康德的哲學體系,黑格爾就絕對不可能建立起自己的哲學體系。十九世紀末,美國和英國大學裡的一流哲學家大多是黑格爾派。在純哲學領域之外,許多新教神學家也承認自己受過黑格爾學說的影響。

青年時就熱衷於神秘主義的黑格爾,原本是耶拿大學一名講授哲學的無俸講師,後來當上了海德堡大學的哲學教授。自1818年開始直到逝世,在柏林大學擔任哲學教授。黑格爾在青年時代曾藐視普魯士,崇拜拿破侖,然而到了晚年,他的態度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他成為一個普魯士的愛國者,和這個國家最忠誠的公民。

在所有偉大的哲學家當中,黑格爾哲學可以說是最難懂的,艱澀深奧,讓人不能卒讀。在他看來,有限事物在表面上的自立性是一個幻覺。他認為,除了全部整體之外,任何東西都不是完全實在的。但他沒有把全體想像成一個單純的實體,而想像成一個我們應該稱之為有機體一類的復合體系。那些構成全部世界的東西,看起來是獨立的,但並不單純是一種幻象。它們或多或少還有一定程度的實在性。這些看法都是他心裡最初的洞察,顯得有些神秘。他著作中反映出來的理智是後來才擁有的。

黑格爾(1770—1831年)。德國哲學家,德國古典唯心主義的集大成,創立了西方哲學史上最龐大的客觀唯心主義體系,並對辯證法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黑格爾有這樣一個論斷: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現實的。應當準確理解這個論斷的內涵。他所謂的「現實的」的含義,並不是經驗主義者所認為的那樣。黑格爾認為,經驗主義者所有關於事實的看法都是不合理的,而且是必然地、全部地不合理。只有把事實當成全體的一個樣本,並在改變它外在的形式特徵之後,才能看出它是否是合理的。即便如此,因為經驗主義者把現實的等同於合理的,就必然會造成一種自滿的情緒。之所以有自以為是、自滿自得的情緒,是因為它和一個信念聯繫在一起:凡是存在的東西都是正當的。

黑格爾和之前所有具有形而上學觀念的哲學家相比,有以下兩點不同,首先是強調邏輯。在黑格爾看來,「實在」的本性是可以推演出來的,唯一考慮的前提就是不能自相矛盾。其次就是他有自己獨特的「辯證法」的思想。黑格爾最重要的著作是兩部《邏輯學》,只有閱讀了這兩部書,我們才能正確地理解他為什麼對其他問題有那樣一個看法。

在黑格爾看來,邏輯和形而上學沒有什麼區別。對邏輯有這樣一個看法,與平常我們所理解的邏輯完全不同。他的觀點是,假如你把任何一個普遍通用的謂語都看成在限定「實在」這個全體,那產生的結果就會是自相矛盾的。沒有邊界的限定,任何一個東西都不可能是球狀的。除非這個東西的外部還有別的東西存在——這也就意味有邊界的可能。由此,當我們把整個宇宙假設為球狀時,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陳述。

過程對於黑格爾來說,對認識事物的結果是必不可少的。在辯證法中,事物發展到後一個階段,其實蘊涵前面所有的每一個階段。每一個階段都不會消失,不會被完全取代,而是會作為全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存在。辯證法的每一個階段都是必需的,不可跨越的,否則我們就不可能認識到真理。

認識在整體上是一個三元運動。認識最開始的階段是感官知覺,感官知覺只是對客體的意識。接下來是感覺的質疑、思考和評判,此時的認識進入到主體的階段。最後過渡到認識的階段,此時主體、客體不再有什麼分別。最高的認識必須是「絕對」所具有的認識。「絕對」意味著「全部」,由此在它之外就再沒有別的任何事物需要認識了。所以,自主意識是認識的最高形態。這一結論在黑格爾的思想體系中顯然必須如此。

在黑格爾看來,最好的思維可以讓思想四通八達來去無礙。真和假不是直接的對立物,通常人們並不這樣看。任何一個事物都不完全是假的,而我們能認識的事物也不一定就是真的。顯然,絕對真理是不能把它簡單地局限在孤立的知識之上的。

《邏輯學》一書中的「絕對理念」,與亞里士多德的「神」非常相似。絕對理念是思想關於思維的產物。在思維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思維。

黑格爾哲學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特色,那就是他與柏拉圖和普羅提諾或者斯賓諾莎等人的區別所在。在黑格爾看來,最終是沒有時間性的,所謂的時間無非是一種幻覺。這種幻覺是因為我們沒能力看到「全部」而產生的,但時間在進程上卻與純粹的邏輯辯證法有很密切的關係。全部的世界歷史實際上就是在不同範疇的進程中(從中國的「純有」到「絕對理念」)實現的。

按黑格爾的見解,從倫理和邏輯兩方面來看,時間都要經歷一個從不太完善到較為完善的過程。事實上,這兩個方面的意義在黑格爾那裡是無法區分的。因為,邏輯之所以擁有完善的特性就在於,它是一個嚴密的整體,沒有外在於這個整體的獨立部分。它的邊緣是確定無疑的。好比人體或者說理性精神一樣,它是一個有機體,它的每一個組成部分都是獨立的,又互相依存,且都指向同一個單一的目標。倫理的完善性也在於此。

歷史哲學的對象就是精神以及精神發展的過程。精神的對立面是物質,通過兩者的比較就可以認識精神的特性。物質的本質是重量,精神的實質是自由。物質在自身之外具有中心,而精神的中心卻在自身之內。

《黑格爾與他柏林大學的學生》(素描,弗蘭茲·庫格勒繪)。1829年,年界59歲的黑格爾被任命為「德意志現代文明的搖籃」的柏林大學校長、政府代表,其學說正式成為普魯士的主流、官方學說

在精神發展的歷程中,經歷了三個主要階段:東方人、希臘人,以及羅馬人、日耳曼人。一般人常常認為民主制在自由之地是再合適不過的政體,其實不然,民主政治和貴族政治一樣,它們的自由還都是某些人的自由。專制政治的自由是一個人的自由。君主制屬於所有者自由的階段。黑格爾這裡所用的「自由」在字義上顯得很奇特。黑格爾的自由主要與法律聯繫在一起,沒有法律就是沒有自由。黑格爾總是說,只要有法律就有自由。

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由。這種自由不意味著你可以不進集中營,不意味著民主,不意味著出版自由,更不是那些自由黨慣常打出來的旗號。黑格爾對所有這些都有所貶抑的。精神把法律強加於自己之上,這樣做就是自由的。而用我們世俗的觀點來看,在人上籠罩一個法律,這個「精神」好像是由君主來體現的。而加在人上的法律的「精神」,則是由君主的臣民來體現的。但自「絕對」的眼光來看,君主和臣民之間的區別原本就是一個幻覺,這和其他所有的區別都是一樣的。假使君主把自己的臣民關進監獄,即使臣民具有自由的思想,這依然是精神的自由決定。盧梭區分了全部意志和全體人的意志,對此黑格爾極為讚賞。由此可以這樣來推論,君主體現的是全部意志,而議會中的多數體現的不過是全體人的意志而已。

日耳曼歷史在黑格爾這裡被劃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到查理曼大帝為止;第二個時期從查理曼大帝到宗教改革,第三個時期在宗教改革之後。這三個時期分別稱之為:聖父王國、聖子王國和聖靈王國。黑格爾所謂的聖靈王國是從鎮壓農民戰爭開始的——其中多有鮮血淋漓的暴行,這多少還是讓人感到意外。這樣的細枝末節黑格爾並不怎麼關注。黑格爾讚賞的是馬基雅維裡,這反而在我們的預料之中。

黑格爾認為,民族的發展靠的是階級——這是馬克思經常講的。歷史發展的源動力在民族精神。引領世界前進的往往是一個民族,每一個時代都會有這樣的一個民族。世界通過這個民族去到達應當如此的辯證法階段。在黑格爾看來,引導現代世界的民族顯然是德意志。然而,在民族之外還必須要考慮到一些獨特的個體。他們屬於世界、屬於歷史,他們的目標順應時代的變化,符合辯證法邏輯。這些個體就是英雄。英雄即便有可能違反通常的道德律令,但這也無可厚非。

黑格爾的政治哲學在極力推尊國家的重要性。他尤其強調民族的重要性,闡釋自己獨特的自由觀,這些都在表明他的政治哲學的傾向性。黑格爾關於國家的哲學思想,在《歷史哲學》和《法哲學》中都有集中闡發,這是我們必須要關注到的。

《法哲學》論述國家的章節,更完整地闡述了黑格爾的國家學說。國家是一個理性的存在,它是自在的,不僅僅是為個體的利益而存在的。個體可以是國家的組成部分,也可以不是國家的組成部分。但國家和個人之間的關係卻並非如此簡單。國家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精神」,並沒有確切的實在性,因而在理性上國家是一個無限的存在。個體僅僅作為國家的成員,才有自己的客觀性、真實性和倫理性。國家存在的目的就在於,促使個體和這種精神的結合。可能會有壞的國家,這個現實必須得承認,但這種國家只是一個存在而已。

黑格爾對國家的定位和聖奧古斯丁及其追隨者們為教會的定位是大體相同的。但是以聖奧古斯丁為代表的舊教傳統,他們在定位上比黑格爾更合理些。首先,教會不是一個地域性的組織,也不是偶然成就的。它以成員的共同信仰作為紐帶而結合在一起的。由此,教會在本質上更接近黑格爾所謂的「理念」的特性。其次天主教會只有一個,而國家卻有很多。無論如何,這麼多國家產生的差異性如何在哲學原則上協調一致,確實是個大難題。

一個民族在特定的狀態下,似乎總是無法恰當地避免戰爭。但黑格爾還是反對創設諸如世界政府之類的機構以阻止此類事情的發生。在黑格爾看來,時不時地發生戰爭倒還是件大好事。因為戰爭狀態有助於我們認真地對待這個世界以及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財物——它們是那麼地虛無,竟然亳無益處。

1970年聯邦德國郵政發行的紀念黑格爾的郵票

黑格爾在形式上的高度同時強調了其他社會組織的重要性。黑格爾重國家但不重教會,我在這裡只能看到他對新教確實存在偏見。或許,按照黑格爾的觀點,盡力加以組織起來的社會是好的。這就意味著在國家、教會之外,必須同時存在為數眾多的社會組織。按黑格爾的理論推論下去,社會公益事業的發展需要有適當的組織,每一個組織還得保持一份有限的獨立性。

也許有人會提出反駁:最後的權力還是要歸結在一個地方的,除了國家這裡之外,並沒有可能放在別處。最後的決定性權力對人而言或許是沉重嚴苛的,假使非得如此不可,終究是好事。

這個問題涉及到如何去評判黑格爾的全部哲學。全體比部分有更多的實在性,有更多的價值?黑格爾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實在性的問題屬形而上學的範疇,價值的問題屬於倫理學的範疇。通常這兩個問題幾乎區別不開,但我認為分別對待這二者還是很重要的。

黑格爾和其他許多哲學家都這樣認為:在宇宙中,部分受制於自己的關係——這部分和其他部分的關係,以及這部分和全體的關係。關於部分,只有確定它在全體中的地位,才能對它有一個真實的認識。這個真實的認識只能是一個。整體真理之外再無真理,同樣全體之外,再無實在之物,因為部分會因外在的關係的變動而改變自己的性質。另外,部分對全體而言,只能說部分不是自立的。這是應當具有的一種觀念。也就是說,部分只是唯一真正實在的全體的部分,除此之外再無存在的道理。這是形而上學的學說。

假如這一形而上學的學說是正確的,那麼以之為基礎的倫理學說也必定是正確無誤的。反之亦然。這些關於倫理問題的看法有一個重大缺陷,那就是沒有考慮目的和手段之間的區別。生命體上的眼睛是有用的,這是因為把眼睛當成了一種手段。但,此時的眼睛並不比和身體分開時有更多的內在價值。一個東西在不是其他東西的手段時還能得到看重,這就說明它是有內在價值的。國家作為手段是有價值的,這是很顯然的,因為國家可以保護我們不受罪犯的侵害,它還修建道路,建立學校,等等。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它作為手段也可以是壞的,比如發動非正義的戰爭。

對黑格爾而言,真正的問題是,國家作為目的是不是好的?是人民為了國家而存在呢,還是國家為了人民而存在?黑格爾的觀點——人民是為了國家而存在的。這一觀點與洛克有很大關係。洛克自由主義的哲學觀點認為,國家是為了人民而存在的。

只有把國家視為像人民一樣擁有生命時,我們才可能把自己的價值獻出來給國家。這是很顯然的。而一個人的生命是單一的,同時是一個複雜的綜合體。一個人的身體是由各器官構成的,那麼是否存在一個由眾多人格組成的超人格呢?這個超人格是否具有單一的生命體呢?這一單一的生命體能否由眾多人格的生命總和來構成呢?按照黑格爾的見解,顯然是有超人格存在的,而國家或許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如果說國家是身體的話,那麼我們就是眼睛,它高高地存在於我們自身之上。

跟其他別的事物相比,如果一個事物有一組別的事物都沒有的性質,那麼這個事物的定義就可以是「具有這樣的性質的事物」。如果僅僅是根據這些性質,單憑純邏輯是推導不出有這些性質的其他事物的。黑格爾又以為,對於一個事物,如果人們有了足以把它同其他所有事物分開的充足知識,那麼這個事物的一切性質都能夠借邏輯推導出來。但黑格爾的這個見解是錯誤的。也就是憑借這樣一個錯誤的見解,黑格爾建立了他的整個哲學體系。不過,這個例子也說明了一個真理:邏輯越糟糕,由它得出的結論就越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