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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哲學是永遠的追問

哲學是永遠的追問

我想談一談我對哲學的理解。我十七歲讀哲學系,畢業後在一個小縣城工作了十來年,然後又回到北京,也回到了哲學的學習和研究,哲學可以算我的終生事業,我對哲學應該有一種理解了。當初報考哲學系,是出於一種比較幼稚的想法。我在中學裡最喜歡兩門課,一門是數學,一門是語文,也就是解習題和寫文章。報志願時,兩樣都不肯捨棄,就來了一個折中。我相信哲學可以讓我橫跨文科和理科。當然這也有一定道理,數學使人享受純粹思維的樂趣,文學使人關注人生,這兩樣東西在哲學裡都有。不過,經過系統的學習之後,我覺得自己對哲學的性質有了比較明確的認識,概括地說,它是對世界和人生的根本問題的一種永遠的追問。

一、哲學開始於驚疑

柏拉圖(在《泰阿泰德》中)、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都說過,哲學開始於驚疑。驚疑,嚴群譯為疑訝,包含驚奇、驚訝和疑惑、困惑兩層意思。為了便於講述,我想把這兩層意思拆開來講。相對地說,驚奇(驚訝)面對自然,由驚奇而求認知,追問世界的本質,形成了哲學中的世界觀、本體論、形而上學(在這裡是同義詞)這一個大領域。疑惑(困惑)面對人生,由困惑而求覺悟,追問生命的意義,形成了哲學中的人生觀、生存論、廣義倫理學(在這裡也是同義詞)這另一個大領域。

所以,我們可以概括地把哲學看作世界觀和人生觀。當然,哲學還有其他一些領域,例如知識論(認識論),這是因為對世界的認識發生了問題,便轉而對我們認識的能力、性質、過程進行審視,尤其近代以來,這方面的內容在哲學中佔據了重要位置。此外還有歷史哲學、美學、狹義倫理學等等。但是,從源頭看,哲學主要是世界觀和人生觀,其他則是派生的。

古羅馬哲學家奧古斯丁(在《論上帝之城》中)說,智慧的研究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沉思性的,即對自然的起源及純粹真理的研究,以畢達哥拉斯為代表。另一種是積極性的,關注生活行為和道德,以蘇格拉底為代表。柏拉圖是兩者的融合。康德說:世上最使人敬畏的兩樣東西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他們說的都是類似的意思。哲學所思的問題無非兩大類,分別指向我們頭上的神秘和我們心中的神秘。總之,哲學是靈魂對於世界和人生的根本性追問,所探究的是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

哲學是世界觀和人生觀——這個提法一點也不新鮮,我們不是一直被這麼教導的嗎?這個提法本身沒有錯,過去的問題是對它做狹隘的理解,把世界觀等同於政治態度和階級立場,把人生觀歸結為為誰服務了。而這就意味著把哲學等同於政治,並且是一種很狹隘的政治。其實,世界觀和人生觀的內容要廣闊得多。

哲學和政治是不同層面的東西,因此,不能從政治角度、階級利益角度去解釋世界觀和人生觀。要正確理解其含義,最好的辦法是回到源頭上,不要忘記哲學開始於驚疑。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有過這種驚疑的經驗,不妨回想一下,對我們理解哲學的本義會大有助益。這多半是在童年時期,也許是在夏天的夜晚,當我們仰望滿天星斗的蒼穹,隱約感覺到世界在時間上的無始無終、在空間上的無邊無際,不由自主地驚奇於世界的神秘,這時候我們頭腦中一定曾經朦朧地產生過一個問題:世界究竟是什麼?這正是一個十足哲學性質的追問。在人類歷史上,最早的哲學追問也是從對天空感到好奇開始的,包括泰勒斯在內的好幾位古希臘早期哲學家同時也是天文學家。另一方面,許多人在一生中的某個時候,一般是在青少年時期,會對人生產生一種困惑。最大的困惑往往是由想到死引起的,當一個人確鑿無疑地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不可挽回地死去,他就會對生命意義產生疑惑和發出追問。在哲學史上,這一追問同樣十分古老,以至於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把哲學稱作預習死亡的活動。

在哲學的兩類追問中,對生命意義的追問是更根本的。對世界本質的思考並非出於純粹求知的興趣,歸根到底是為了解決人生問題,要從整體上把握人生的底蘊。「我們從哪裡來?我們到哪裡去?我們是誰?」這個問題隱藏在一切哲學本體論的背後。無論世界觀還是人生觀,都是我們靈魂中的活動,而不是一套現成的意識形態。凡哲學的根本問題皆無最終答案,哲學的價值不在提供確定的答案,而在於使我們始終保持對世界和人生的驚疑和追問。

二、在宗教和科學之間

哲學要追問世界的本質,而世界的本質是無法證明的。可是,兩千年來,哲學卻一直在努力做一件事,就是試圖對世界本質是什麼的問題給出一個可靠的答案。它實際上是在做不可能做到的事,這是哲學本身所包含的矛盾和困難。

要對哲學的這個特點有一個清楚的概念,最好的辦法是把哲學與宗教及科學做一比較。

哲學和宗教都是人的精神生活的方式,兩者所要解決的問題之性質是相同的,即都是終極關切。和哲學一樣,宗教所關心的也是世界和人生的最根本問題,要對世界的本質和生命的意義給出一個完整的說明。但是,它們尋求解答的手段完全不同。在宗教看來,世界和人生的整體是一個神秘,人的理性是有限的,不可能將它弄明白,唯有靠神的啟示來接近它。因此,人在神面前應知謙卑,滿足於不容置疑的信仰。相反,哲學不肯像宗教那樣訴諸天啟權威,對終極問題給出一個獨斷的答案,而是只信任理性,要求對問題做出理由充足的解答。在這一點上,哲學又和科學一樣。

如此看來,哲學的追問是宗教性的,它尋求解決的方法卻是科學性的。哲學家有一個宗教的靈魂,卻長著一顆科學的腦袋。靈魂是一個瘋子,它問的問題漫無邊際,神秘莫測。頭腦是一個呆子,偏要一絲不苟、有根有據地來解答。瘋子提問,呆子回答,其結果可想而知。

關於哲學所包含的內在矛盾,康德最早做了明確的揭示。他指出:由頭腦(他所說的知性)來解答靈魂(他所說的理性)所追問的問題,必定會陷入二律背反。他因此而斷定,只能把此類問題的解答權交給信仰。不過,在羅素看來,哲學面向宗教,敢思科學之不思,渴望對宇宙和人生有一種普遍理解,又立足科學,敢疑宗教之不疑,尋求確切的知識,正是這一結合了兩種對立因素的品格使之成為比科學和宗教更加偉大的東西。

也許有人會說,既然哲學所追求的目標——把宗教和科學結合起來,用頭腦解答靈魂的問題——注定不能實現,它的努力豈不徒勞?這種看法未免膚淺。從目標不能實現看,也許可以說徒勞,但這個徒勞向目標前進的過程卻是富有生產意義的。對人類精神發展來說,科學理性與宗教渴望是兩種不可或缺的動力,正是在哲學中,它們由於彼此發生的緊張關係而同時得到了激勵。有一個現象值得我們深思:在歷史上,凡大科學家都懷有從整體上把握世界的宗教渴望,凡大神學家都具備尋求可靠根據的科學理性,而他們往往也都是大哲學家。

三、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

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質,實際上就是試圖把哲學建立成一門科學,這是兩千年來西方主流哲學奮鬥的目標。然而,近代以來,哲學家們越來越對理性有無這種能力提出懷疑。到了康德,就明確否認了這種能力。

從古希臘開始,哲學追問世界本質的基本思路是世界二分模式,即把世界分為現象界和本體界。這一模式認為,現象是不斷變化的、多種多樣的,但現象背後必定有一個不變的、統一的本質,哲學的使命就是要尋找變化背後之不變、多背後之一、現象世界背後之本體世界。也就是說,萬物皆變,變應該有一承擔者,世界必定有一個本來的樣子,是它變成了我們現在所看見的樣子,哲學就要把這個本來的樣子找出來。這一思路默認了一個前提,即感覺是不可靠的,只能感知可變的現象,唯有理性才能認識現象背後那個不變的本體界。應該說明,對感覺不信任是古希臘哲學家的共同特點,並不限於唯心主義者,唯物主義者也認定世界有一個感覺不能觸及、必須靠理性去把握的終極本質。

這個思路存在著以下疑點:

第一,感覺是我們感知外界的唯一手段,既然感覺只感知到現象,我們憑什麼說在現象背後還存在著一種本質?至少憑感覺不能證明這一點。近代哲學家中,有三位清楚地論證了這一點,提出三種說法。貝克萊認為:只存在所感知的現象,不存在本質。休謨認為:我們只知道所感知的現象,是否存在本質不可知。康德認為:我們只知道所感知的現象,但我們必須假定現象背後有本質存在,這一點無法證明,僅是必要的信念。

第二,假定變動不居的現象背後有一不變的本質,這只能是理性之所為,是理性(邏輯)追求秩序(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產物。但是,理性同樣不能證明它所追求的秩序是世界本身所固有的。這種秩序從何而來?有三種可能的回答。一是從感覺經驗中歸納而得,但有限的經驗不能提供必然性和普遍性。休謨說:所謂必然性只是經驗之重複形成的「習慣性聯想」。二是理性與世界本質之間有一種天然的一致性,萊布尼茨稱之為「前定和諧」,但這種東西即使有,也無法證明。三是理性本身所固有的,理性把自身所具有的先天結構投射到世界上了。這是康德首先提出、胡塞爾加以發展的看法。在這種情形下,秩序都仍然屬於現象範圍,而與世界本來面目無關。

那麼,第三,世界究竟有沒有一個本來面目?在現象界背後,究竟有沒有一個不受我們的認識干擾的本體界?在康德之後,哲學家們已經越來越達成共識:不存在。世界只有一種存在方式,即作為顯現在意識中的東西——現象。康德把本體界(「物本身」)作為一個必要的假設保留下來,這一點遭到了現代哲學家的尖銳批評。其中,尼采和胡塞爾的批評尤為有力。尼采指出,對世界的認識都是透視,必有一定的視角,因而得到的都是現象。即使我們能夠窮盡所有的視角,所得到的現象之總和也仍然是現象。所謂本質的假設是以無視角的認識為前提的,而這個前提是荒謬的。胡塞爾指出,實在論也承認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是現象,但斷定現象背後還有一個引起該現象的原因,即一個「物本身」。其中,樸素實在論認為現象與「物本身」在本質上是相符的,批判實在論則把「物本身」看作我們人類的意識不可達到而唯有假定的上帝的直觀才能達到的本體。但任何對像只要進入認識,從而顯現在意識中,就必然只能作為現象而存在,這一點對於被假定為絕對認知的理想代表者的上帝也不例外。實在論把在意識中顯現的東西解釋為外部實在對象的形象表現或記號表現,然而,要知道現象是實在的形象或記號,就必須有一種更高的統覺,可以同時觀照現象和實在並加以比較,但我們並無這樣的統覺。所以,形象論和記號論都是沒有根據的。

哲學從追問世界的本體始,經過兩千多年的探索,結果卻是發現世界根本就沒有一個本體,這不能不說是哲學的慘敗。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哲學的危機」。但是,這只是哲學的某一種思路的失敗,它說明哲學不可能成為科學,我們不可能靠理性手段去把握或構造哲學原本想要追問的那個本體,而必須另闢蹊徑。

四、出路:沉默和詩的領域?

倘若一個古希臘哲學家來到現代,他一定會大惑不解,因為他將看到,現代的哲學家們都在大談語言問題,而對世界本身卻毫無興趣。據說哲學家們終於發現,兩千多年來哲學之所以誤入歧途,原因全在受了語言的誤導。於是,他們紛紛把注意力轉向語言,這種轉向還被譽為哲學上的又一次哥白尼式革命。我本人對之評價不高,懷疑是另一種迷途,偏離了哲學作為根本性追問的真諦。

關於語言如何誤導哲學,又有兩種相反的看法。

一派哲學家認為,弊在邏輯化的語言,是語言的邏輯結構誘使人們去尋找一種不變的世界本質。因此,哲學的任務是解構語言,把語言從邏輯的支配下解放出來。哲學真正應該尋找的那個本體世界不是與人無關的世界,而是作為人的生活意義之源泉的世界。這是一個情緒體驗的領域,不可憑邏輯手段把握,而只能靠一種詩意的思。持這一看法的有尼采、生命哲學、現象學、存在哲學、解釋學、後結構主義。

另一派哲學家則認為,弊在語言在邏輯上的不嚴密,是語言中那些不合邏輯的成分誘使人們對一個所謂本體世界想入非非,造成了形而上學假命題。因此,哲學的任務是進行語言診斷,剔除其不合邏輯的成分,最好是能建立一種嚴密的邏輯語言。哲學應該運用邏輯手段把握真正能把握的東西——經驗事實,沒有本體論的容身之地。持這一看法的是邏輯經驗主義(分析哲學)。

不管這兩派的觀點如何對立,拒斥本體論的立場卻是一致的。可是,沒有了那種追問世界之究竟的衝動,哲學還是哲學嗎?因為理性不能把握神秘,我們就不再思考神秘了嗎?難道哲學從此要對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無動於衷,僅僅滿足於做邏輯的破壞者或衛士?

有兩位哲學家分別代表上述兩個對立的派別,然而,與其大多數追隨者不同,他們心中仍然蘊藏著那種追思神秘的衝動。他們不愧是現代最偉大的兩位哲學家。

作為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創人之一,維特根斯坦也主張只有經驗對象是可思考的,哲學只研究可思考的東西,其任務是通過語言批判使思想在邏輯上明晰。但是,他懂得的確存在著超驗的領域,例如那種「從永恆觀點來直觀世界」的本體論式的體驗,只是因為它們不屬於經驗範圍,因而是不可思考的,而不可思考的東西也就是不可說的。「一個人對於不能談的事情就應當沉默。」這是神秘的東西,甚至是最深刻的東西,卻無法作為問題來討論。針對此他寫道:「真正說來哲學的方法如此:除了能說的東西以外,不說什麼事情,也就是除了自然科學的命題,即與哲學沒有關係的東西之外,不說什麼事情……」真正的哲學性體驗只能封閉在沉默的內心世界,作為一門學術的哲學只能談論與真正哲學性體驗無關的東西,這是多麼無奈。

海德格爾卻試圖衝破這無奈的沉默。在他看來,他名之為「存在」的那個超驗的領域,乃是作為意義之源泉的神秘領域,的確不是理性思維所能達到的。但是,他相信這個領域「總是處在來到語言的途中」,是可以在語言中向人顯現的。不過,這不是淪為傳達工具的邏輯化語言,而是未被邏輯敗壞的詩的語言。在詩的語言中,存在自己向人說話。於是,海德格爾聚精會神於他所鍾愛的荷爾德林、裡爾克等詩人,從他們的詩中傾聽存在的話語。

當然,沉默和詩都不是哲學。可是,在維特根斯坦的沉默中,在海德格爾的詩思中,古老的哲學追問仍在百折不撓地尋找棲身之地。

哲學的出路何在?對此我也感到迷茫。我不相信所謂哲學已經終結的論調。我寧可相信,只要人類存在一天,就會有人對世界的神秘進行理性的沉思,因而哲學就會繼續存在。也許在經歷現在的危機之後,它將更加迴避談論本體,但不可能放棄靈魂的追問,更多地向藝術和宗教學習,但不可能放棄理性的思考。哲學的本性原本就包含著矛盾,它不可能擺脫這種矛盾,否則就不成其為哲學了。我寧可相信,哲學將帶著它固有的矛盾向前發展,一代又一代的人將不可阻擋地去思考那些沒有最終答案的根本問題,並從這徒勞的思考中獲得教益。

我們都是孤獨的行路人

哲學的精神

我認為哲學的精神遠比哲學的學說重要,它是學說的靈魂,具體的學說、觀點會過時,比如尼采的「權力意志」「超人」「永恆輪迴」這些觀點,現在很少有人談論了,但哲學的精神會永遠活著。

要理解哲學的精神是什麼,必須從西方哲學中去理解。我同意王國維的說法,西方哲學是純粹的哲學,也就是形而上學。中國以前沒有哲學這門學科,二十世紀初西方哲學傳入中國,影響了一批中國學者,使他們知道了什麼是哲學,就以此為參照對中國經學、理學進行整理,這才有了中國哲學史這門學科。

一、西方哲學的歷程:一個失敗的努力

我想首先對西方哲學的歷史做一個簡要的回顧。回過頭去看,西方哲學從古希臘開始的那種追求基本上是失敗的。它的追求是什麼呢?就是試圖用人的理性思維能力去把握世界的本質,對世界做一個完整的解釋。從兩千年來的西方哲學史看,現在大家都承認,這種努力基本上是失敗的。但是,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取得了偉大的成果,西方哲學的精神就是在這種看似徒勞的追求中生長起來的,而整個西方文明就是建立在這樣生長起來的精神傳統上面的。

西方哲學的主流是要依靠人的理性思維能力去把握世界的本質,這個主流叫作形而上學或本體論,就是要從現象背後尋找那個永遠存在的不變的東西。為什麼要尋找這個東西呢?一是出於好奇心,當好奇心指向整個世界時,就會追問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背後到底有什麼永恆的東西。好奇心是理性覺醒的徵兆,而理性的覺醒必然伴隨著對感覺的不信任。所以,哲學可以說是從對感覺的不信任開始的。在哲學產生之前,古希臘人是通過神話來理解和解釋世界的,神話給世界描繪的是一幅感性的圖畫。隨著理性的覺醒,神話作為一種樸素的信仰就衰落了,對感性世界的信任被對理性的信任取代。

事實上,最早的哲學家都是不相信感覺的。那些古希臘的哲學家,不管是唯物主義的還是唯心主義的,都把意見和真理區分得很清楚,認為憑感官只能得出意見,意見只關係到現象,所以是不可靠的,只有靠理性思維才能把握本質,而對本質的認識才是真理。當然,其中也有區別,大致上唯物主義認為理性必須借助感覺才能認識真理,唯心主義則認為理性必須擺脫感覺才能認識真理。但是,不管怎樣,對感官的不信任是一致的。可以說,沒有對感官的不信任,就不會有哲學。感官所感知的這個世界中,萬物都在不斷變化,變化應該有一承擔者吧,世界必定有一個本來的樣子吧,是它在變來變去,哲學就是要把這個承擔者、這個本來的樣子找出來。如果世界背後沒有一個實在的東西,這個世界豈不是太虛幻了,人生豈不是太虛幻了?所以,哲學之產生,根本的動機是要為世界和人生尋找一個實在的本質。

我們在這裡看到哲學有兩個最重要的特徵:一是面對的問題關係到世界的本質,想要解釋整個世界到底是什麼;另一是要靠理性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把哲學與神話、宗教做一個比較,那樣就更清楚了。柏拉圖把人的精神能力區分為理性、感性和意志這樣三種,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說神話、哲學、宗教都是對世界的解釋,那麼,哲學靠的是理性,神話靠的是感性,宗教靠的是信仰也就是意志。這三者面對的問題是相同的,解決的方式則完全不同。

哲學想要把握世界的本質,這種努力的潛在動機是為了給人生一個解釋,為了解釋人生到底有什麼終極的意義。也就是說,不是出於純粹的思考樂趣,而是為了給屬於現象世界的我們的人生在本質世界裡找到一個終極的根據。

西方哲學試圖用理性手段把握世界的本質,這個努力的結果是什麼呢?應該說結果是失敗了。

首先的問題是,哲學家們不管是經驗主義的還是理性主義的,都承認人的感官只能感知現象,不可能感知現象背後的本質,那麼憑什麼說現象背後還有本質呢?感官本身不能提供這個證據。關於這一點,英國經驗論談得很多,比如貝克萊、洛克、休謨,談得最透徹的是貝克萊。他說,我們只能知道自己的感覺,任何東西的存在都是通過我們的感覺而被我們知道的,所以,他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存在就是被感知。以前我們把這看作主觀唯心主義、唯我論,一棍子把它打死。其實,問題不是這麼簡單,貝克萊的思路對哲學的貢獻是非常大的。教科書裡經常提到貝克萊的一個例子,說我走路時踢到了一塊石頭,這塊石頭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踢到了它。這聽起來好像很荒唐,你會說,這塊石頭即使是在一個從來沒有人走過的地方,它也是存在著的。那麼,貝克萊就會接著問你,你有什麼理由說它是存在著的。你一定會說,如果有人走到了那個地方,就能夠看見它。好了,貝克萊會說,你還不是因為它能夠被感知到才說它存在的,所以,被感知是存在的唯一可能的方式。貝克萊提出這個命題,啟發了康德和很多現代哲學家。所謂被感知,也就是在我們的意識裡呈現出來,這就是現象這個概念的含義。現象是存在唯一可能的方式,這一點已經成為現代哲學的基本共識。

其次,理性能不能證明現象世界背後有一個本質世界存在著呢?也不能證明。關於人的理性能力,有兩種主要觀點。一種是經驗主義觀點,認為理性能力無非是對感官所提供的經驗用邏輯進行整理的能力,所涉及的永遠是現象而非本質。還有一種是有些理性主義哲學家所主張的,比如萊布尼茨、笛卡兒,認為人的心靈世界——包括理性能力與外部世界——有一個共同的來源,都來自上帝,兩者之間有一種前定的和諧,所以人的理性能力能夠認識世界的本質。這種說法只是一個信念,是無法證明的。在這兩種觀點的基礎上,康德提出來一種新的說法,我認為他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了。他說,我們對理性能力經驗進行整理後得出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實際是理性本身的先天形式投射在理性能力經驗上的,仍屬於現象世界,對本質沒有絲毫觸及。自從康德提出這一說法後,哲學家們都服了,基本上都承認我們的認識不可能提供一個不受我們的認識干擾的本體世界,所能提供的永遠只是現象世界。這樣,原來被認為是哲學中最重大問題的本體論、形而上學問題,現代哲學家普遍認為那是假問題,紛紛把它拋棄了。

現代哲學家好像都得了形而上學恐懼症,生怕沾形而上學的邊,我覺得大可不必。其實,西方哲學用理性去把握世界的本質,這條路到頭來被證明為此路不通,這是由哲學的本性決定的,用不著大驚小怪。哲學有其內在的矛盾,理性無非是用邏輯整理經驗的能力,而世界的本質是一個超驗的問題,存在於經驗的範圍之外,當然為理性所不及。像世界本質、生命意義這樣的問題本來是屬於靈魂的,是信念而不是知識,哲學偏偏要讓頭腦來做出清晰的有根有據的解答。所以,可以說,西方哲學給自己提出的任務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是,我認為,給自己提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試圖去解決一個無解的問題,這正是哲學的偉大之處,這種徒勞的努力是一種有意義的徒勞。正是在這樣一個對不可能達到的目標的執著追求之中,在頭腦與靈魂之間、理智與情感之間、理性與超越性之間、思想與信仰之間、知與不可知之間、愛智慧與智慧本身之間、康德所說的Verstehen(了悟)與Vernunft(理性)之間,形成了一種巨大的緊張和張力,使得兩方面的力量都發揮到了極限,理性和超越性都得到了最大發展。而在這個過程中,生長起了西方的偉大精神傳統。

二、從西方哲學中生長起來的精神傳統:偉大的成果

我所說的「哲學的精神」,就是指在西方哲學兩千年來似乎不成功的發展過程中生長起來的偉大的精神傳統。在這個精神傳統裡,可以相對地區分出三種精神,即宗教精神、科學精神、人文精神。我上面說到,西方哲學在其造成的頭腦與靈魂的緊張關係中,一方面超越性得到了發展,形成的就是宗教精神,另一方面理性得到了發展,形成的就是科學精神。與此同時,因為理性和超越性的發展,強烈意識到人作為精神性存在的尊嚴,對人性價值尤其是人的精神性價值予以尊重,這就是人文精神。我認為,這三種精神是中國文化傳統中比較缺乏的,因而是特別需要向西方學習的。

先說宗教精神。我說的是廣義的宗教精神,也就是超越性,即不滿足於像動物那樣僅僅是活著,要尋求超出生存以上的意義,要過一種有更高意義的精神性的生活。換句話說,就是不滿足於僅僅過肉體的、物質的生活,還要過靈魂的生活。超越性的反面是世俗性,就是滿足於過肉體的、物質的生活。一個民族如果沒有宗教精神,沉溺在世俗生活中,對靈魂生活沒有要求,那是很可悲的。西方宗教的歷史是從基督教傳入開始的,但是,實際上宗教精神一開始就隱含在希臘哲學對世界的追問裡,這是希伯來民族的宗教能夠被改造為西方本土宗教的基礎。

人的靈魂生活是從困惑開始的,無論民族還是個人都是這樣。當然,這是指那種大的困惑,對生命到底有沒有意義發出的根本性的困惑。也許最讓人困惑的問題是死亡的問題,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必然會死以後,他就會對生命有無意義感到困惑了。有困惑的人,其實他的靈魂是認真的,他不能容忍人生沒有意義、沒有根據,一定要問個明白、想個明白。這是一種對自己的人生負責的態度。認真的結果,就會特別看重靈魂的生活,把內在生活看得比外在生活重要得多。你的外在生活很好,有美滿的家庭、理想的職業,有很多錢,但是內心生活空虛、迷茫,你仍然會覺得沒意思。相反,內心充實,外在生活差一些就沒有太大關係。

總的來說,我覺得西方哲學是重視和鼓勵靈魂生活的,形而上學實質上是終極關切,是要為人的靈魂生活尋找一個可靠的來源和歸宿。靈魂生活從困惑開始,經過認真的探索,最後要落腳在信仰上。我很喜歡史懷澤的一個說法,就是「與世界整體建立精神聯繫」,這個說法簡潔地說明了靈魂生活和信仰的實質。首先,靈魂生活是指向世界整體的。人的其他生活,包括物質生活、認知活動、社會活動,都具有經驗性質,只和周圍的環境有關,都不是指向世界整體的,只有靈魂生活、信仰生活是超越有限的經驗世界、指向世界整體的。其次,相信世界整體具有一種精神性的本質。西方哲學就一直致力於證明這一點,最後雖然還是證明不了,但是,不屈不撓的求證過程貫穿著並且促進了這樣一種信念,就是人類的精神生活一定是有某種非物質的神聖來源的,它的價值是不可用物質來衡量的。其實,相信世界是一個整體,這個信念本身就包含了對它的精神本質的認定,因為如果僅僅是一個物質性的宇宙,就只是無秩序的混沌,不成其為整體。最後,憑借對宇宙精神本質的信念,我們的靈魂生活與世界整體之間就建立起了一種根本的聯繫。這樣,我們就會相信並且感覺到,我們的任何精神性努力都是有根據的,是作為整體的人類精神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不管在當下的世俗世界裡有無實際效果,都絕不是徒勞的。

相比之下,我覺得中國哲學是不鼓勵靈魂生活的。儒家也講個人的精神修養,但注重的是道德。道德可以是靈魂生活,也可以不是,就看有沒有超越性的指向。在西方哲學中,哲學家們往往是先建立一個形而上學的體系,再談倫理學。西方人最看重兩極,一極是個人的靈魂生活,另一極是宇宙的精神本質,也可以稱作上帝,在這兩極之間建立聯繫。道德屬於個人的靈魂生活,它的根據來自上帝,用康德的話說叫作絕對命令,所以完全是自律的,是要對自己的靈魂負責,對上帝負責。儒家的道德不講形而上的根據,沒有超越性的指向,它的根據是社會秩序,是政治,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為治國、平天下服務的,個人的道德修養與社會的政治功利不可分,目的是建立或維護一種穩固的社會等級秩序。這裡面也有可取的成分,因為畢竟還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不是一味追求事功,你搞政治也罷,經商也罷,做學問也罷,都要講道德。可悲的是,現在比儒家時代更差,連這個傳統也沒有了,功利至上,不要道德,更不用說靈魂生活了。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也是沒有靈魂生活的。歐洲的知識分子也很關心社會,但他們往往是把對社會的關心與對自己靈魂的關心統一起來,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同時也解決自己靈魂中的問題。可是,中國的學者中有幾人是把學術與自己的靈魂生活聯繫在一起的,有幾人是有真正的靈魂問題和靈魂生活的?

科學精神是對理性和知識的推崇,尤其表現為對非實用性的純粹智力生活的熱愛。我本人認為,非實用性是科學精神的最重要特徵,也就是把人的理性能力本身、人對世界的認知能力本身看作價值,從這種能力的運用和發展中獲得最大的樂趣。西方哲學從一開始就具有這個鮮明的特徵,它的出發點是對世界萬物的強烈的好奇心,而不是實用。關於這一點,亞里士多德講得最清楚,他一再說,哲學是最不實用的學問,非實用性是由哲學的愛智慧的本性決定的,非實用性是哲學優於其他一切學問的地方。他指出,「思想純粹為了思想而思想,自限於它本身而不外向於它物,才是更高級的思想活動」,而這一特徵使得哲學成了「唯一的自由學術」「為學術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學術」。西方的科學是從哲學中分離出來的,它骨子裡仍保持著哲學的非實用性品格,這一點在許多大科學家身上有充分的體現。凡是大科學家,都不會滿足於純粹的經驗研究,內心都始終懷著解開宇宙之謎的渴望,愛因斯坦把這種渴望稱作宇宙宗教感情,認為它是科學研究的最高動機。當然,事實上西方科學產生了許多實用性的成果,不過,無論實用性的成果多麼偉大,技術如何進步,那都是科學精神的副產品,而且正因為有那種陶醉於探索過程、不問結果的科學精神,才會結出這樣豐碩的成果。這是科學研究的辯證法,偉大的目標產生偉大的結果,如果目標是渺小的,孜孜追求實用,反而在實用方面就收穫很小了。所以,我們向西方學習科學,最重要的是要學人家的科學精神,如果只是引進一些實用性的成果,就永遠不可能出大師,永遠只能跟在人家後面走。

上面談的是,從西方哲學中生長起了兩樣最寶貴的東西。一個是具有超越追求的靈魂。人是有靈魂的,人不應該滿足於物質性的世俗生活,而應該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這就是宗教精神。另一個是具有思考能力的頭腦。人是有頭腦的,人不應該把思考的目標局限在狹小的實用範圍內,而應該能夠享受思考本身的快樂,這就是科學精神。實際上,宗教精神和科學精神告訴我們的是同一件事,就是人是一種有靈魂、有頭腦的精神性存在,這是人的尊嚴之所在。那麼,人文精神是什麼呢?無非就是要我們認識到這一點,對於作為精神性存在的人的尊嚴要有自覺的意識,人文精神的核心概念是人的尊嚴。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實際上宗教精神和科學精神都可以落腳在人文精神上,都可以包括在人文精神裡。人生在世,第一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靈魂,在對人生的態度上自己做主並且負起責任來;第二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頭腦,在對世界的看法上自己做主並且負起責任來。在這兩方面都意識到並且體現出人的尊嚴,社會則要為這提供一個適宜的環境,建立起一種保護人的自由(包括精神自由)、維護所有個體的人的尊嚴的秩序。在我看來,西方社會之所以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西方哲學功不可沒,這是從西方哲學兩千年來看似徒勞的追求中產生的最偉大的成果。

我們都是孤獨的行路人

哲學的價值何在

哲學有沒有用?尤其在今天這個注重實用的時代,哲學的價值何在?這是人們議論得很多的問題,我談一談自己的看法。

一、哲學沒有實用價值

在一般人眼中,哲學是一種抽像、玄奧、枯燥、無用的東西,哲學家則是一些怪人,在實際生活中十分無能,差不多是呆子(與科學家相似)和瘋子(與藝術家相似)的雙料貨。這個印象大致是不錯的。事實上,哲學探討世界的本質、生命的意義之類大而無當的問題,確實沒有實際用處;哲學家對抽像思想本身入迷,對實際生活中的問題不甚關心,不同於常人,確實怪。

其實,對哲學的這種看法不自今日始。早在哲學發源的古希臘,哲學家已是人們嘲笑的對象。柏拉圖在《理想國》第六卷中說:在人們眼中,哲學家是「怪人」「對城邦無用的人」。阿爾西拜阿底斯《筵話篇》講了一個故事:蘇格拉底服兵役時,有一天,他站在同一個地方想事情,從清早到中午,又到傍晚。有幾個人搬來鋪蓋,想看他會不會站一整夜,結果果然站到了第二天早晨。

說到哲學無用,如果用是指實用價值,這個說法百分之百正確,哲學的確是一切學科中最沒有實用價值的一門學科。因此,在當今這個最講求實用價值的時代,哲學受到冷落也就是當然的事情了。常常有人問我,報考哲學系好不好,我一律勸阻。從哲學系出來,難以找到工作,這是明擺著的。現代社會特別講求實用,整個社會的價值觀念變了。我上大學時,學科越不實用就越吃香。譬如說,理科比工科和醫農科吃香,那時候有一句話,叫作「學了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文科中,文史哲都算好專業,沒本事的才讀財經之類。現在反過來了,越實用就越吃香,例如計算機專業、醫學、文科中的財經類專業和法律專業。西方也是這樣,會計師、律師、醫生可以算現代社會裡的鐵飯碗,掙錢比一般人多,並且是體面而穩定的職業。在我們國家,熱門的專業還要加上外語,因為學外語的人出國或者到外資公司謀職的機會多。

在中國,哲學曾經吃香過一陣,不過那種情況並不正常。那時候,哲學是被等同於政治的,讀哲學系差不多是通向仕途的一條捷徑。報考哲學系的多半是中學裡的學生幹部,他們以為搞哲學就是當幹部,事實上畢業後也真能當上幹部,哲學系的分配方向主要是各級黨政機關。現在,機關精簡,公務員下崗,這條路也斷了。在我看來,這倒是一種正常化。哲學系本來就不應該是培養官員的地方,想當官的人應該進黨校或者行政管理學院。我很贊成收縮哲學系的規模,減少哲學從業者的人數。作為一門學科,哲學應該只由對哲學真正有興趣、有能力的極少數人去研究。從社會分工看,讓絕大多數人擁有一技之長並從事務實的職業,專業的務虛人員要少而精,我認為是合理的。哲學正因為沒有一點實用價值,專業上的要求就更高。搞文學藝術的,包括寫小說、畫畫、作曲、演戲等,才能差一些,搞出的東西多少還有娛樂的價值。可是,哲學本身不具備娛樂的價值,搞得差就真是一無價值了。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說,大眾需要差的文學藝術,那是一種文化消費,但沒有人需要差的哲學,因為哲學無論好壞都成不了消費品。一個人要麼不需要哲學,一旦他感到需要,就必定是需要好的哲學。

當然,這只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可以不需要許多職業的哲學家,但是否就不需要哲學了呢?一個人可以不必讀哲學專業,但是否就不必關心哲學了呢?哲學沒有實用價值,是否就等於沒有任何用處了呢?

二、不實用正是哲學的價值

哲學沒有實用價值,在這一點上,哲學家與一般人的認識是一致的,分歧在對之的評價。在一般人看來,不實用是哲學的缺點。相反,在哲學家看來,不實用正是哲學的價值之所在,是哲學的大用。

哲學家的興趣在思想本身,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得最大的快樂,而不關心其有沒有實用價值。這是哲學家的必備素質,不如此就不成其為哲學家。

為什麼說哲學的不實用恰恰是它的價值所在呢?可以從兩個方面看。第一,哲學所研究的問題,諸如世界的本質、生活的意義之類,的確是最不關實用的,但對它們的關心恰恰體現了人的神性。人為了生存,不得不注意實用,但如果停留於此,就與動物相去不遠。人有靈魂或曰理性,能夠關注這些不實用的問題,是人比動物最高貴的地方。第二,哲學解決這些問題不需要任何實際的手段,靠金錢、權力、革命、社會活動等也解決不了這些問題,唯一的手段是思想。正因為如此,哲學就是一種最為自足的活動。你要解決物質問題或者社會問題,離不開種種實際的手段,你要解決哲學問題,就只需自個兒在那裡沉思就可以了。

哲學關注的是人的精神生活,滿足的是人的精神需要。因此,哲學有沒有用,歸根到底取決於對精神價值的評價,亦即對個人和人類來說,精神生活有沒有用。正是在對精神價值的看法上,中西文化傳統顯示出了重大差異。我們中國人歷來把不實用看作缺點,對於哲學也強調要經世致用,這至少是儒家哲學的傳統。據我所知,在中國,接受西方哲學的影響,明確認識到不實用是哲學的價值之所在,並站在這個立場上來批評中國哲學的實用傳統的,王國維是最早的一個人。二十世紀初,西方哲學剛剛傳入中國,有的學校準備開設哲學課,當時大權在握的張之洞便抨擊哲學無用,堅決反對。針對這一論調,王國維在《教育世界》雜誌發表文章予以批駁。他指出,哲學就是形而上學,所探究的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這些道理是「天下萬世之真理,故不能盡與一時一國之利益合,且有時不能相容,此即其神聖之所存也」。也就是說,哲學的不實用正是哲學的神聖之所在。他特別批評了中國的哲學家都太關注政治,太有政治抱負,中國沒有純粹的哲學,只有道德哲學、政治哲學。孔、孟、墨、荀,漢之賈、董,宋明理學家,骨子裡都是道德家、政治家,其結果是把哲學貶為政治和道德的手段,忘記了哲學的神聖之位置和獨立之價值。

我們一直有把哲學實用化的傾向。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所謂「工農兵學哲學用哲學」,實用化達於登峰造極,把哲學當作解決工作中、生活中一切具體問題的靈丹妙藥,無論遇到什麼問題,只要「一分為二」或「抓主要矛盾」似乎就都迎刃而解了。從總體上說,是政治實用主義,把哲學當作政治的工具。現在是市場實用主義,流行營銷哲學、卡耐基式的處世哲學之類,教人如何賺錢、如何公關等等。應當指出,這裡所說的實用主義和實用主義哲學是兩回事,詹姆斯、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畢竟是哲學,是對一些根本問題的思考,而實用主義根本就不是哲學。哲學是智慧,不可與技巧、計謀、權術混為一談。我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討論一個什麼問題,便會有人說,你拿哲學觀點分析一下吧。我一律婉謝,因為我不相信一種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插上一嘴的東西是哲學。哲學越是實用,哲學的含量就越少,就越不是哲學。

每個人需要哲學的程度,或說與哲學之關係密切的程度,取決於他對精神生活看重的程度,精神生活在他的人生中所佔的位置或比重。大致有三種情況:極少數真正意義上的哲學家,哲學本身成為生活方式;重視生活意義和精神生活的人,哲學是精神生活的形式之一;不關注精神生活、靈魂中沒有問題的人,不需要哲學。

三、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

哲學在生活中不能派上實際用場,不等於它和生活沒有關係。哲學與生活究竟是什麼關係呢?我的回答是:哲學本身就是生活,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對此雅斯貝斯有一個很好的說法:哲學的生活是靈魂在世間生活的方式,這是哲學思考的最終意義之所在。

在古希臘,當哲學發源之初,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乃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其特徵是愛智慧勝過愛其他一切。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日本西周把這個詞譯為「哲學」。1896年前後,黃遵憲、康有為等把此譯名介紹到中國。「哲」的意思是賢明、智慧(《書·皋陶謨》:「知人則哲。」《詩·大雅》:「其維哲人,告之話言。」「下武維周,世有哲王。」《小雅》:「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禮·檀弓》:「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應該說比較貼切,但丟掉了「愛智慧」的「愛」這一層意思。

許多哲學家都強調,做一個哲學家就意味著以哲學為生活方式,而不只是從事理論研究。柏拉圖說:「具備真正的哲學靈魂」的人,在他從事的無論何種職業活動中,在日常生活中,始終「堅持哲學」,痛恨相反的「生活方式」(《第七封書簡》)。愛比克泰德說:你想當哲學家嗎?那麼,「你必須捨棄一些愛好,同熟人疏遠,受到你的奴僕的鄙視,受到你所遇到的人的嘲笑。你將事事都不如別人順利——在任職方面、在榮譽方面、在法庭面前」。你必須犧牲這一切,以換得平靜、自由和安寧。你不可能兩者兼得:「你要麼培養自己的理性,要麼服從別人的理性;要麼專心於內心世界,要麼專心於外部——也就是說,你要麼做哲學家,要麼做群氓。」(《手冊》4-8)康德說:哲學家的含義比學者的含義更深,他必須以自己為例顯示哲學對他的正確影響(《實踐理性批判》1-2-1)。

那麼,一個人怎樣才算愛智慧,才是過一種哲學的生活呢?把哲學家們的有關論述加以歸納,我認為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大致有以下這些特點。

第一,關心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力求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世界在時間上是永恆的,在空間上是無限的,而一個人的生命卻極其短暫,凡是對這個對照感到驚心動魄的人大抵就有了一種哲學的氣質。那麼,他就會去追問世界的本質以及自己短暫的生命與這本質的關係,試圖通過某種方式在兩者之間建立一種聯繫。如果建立了這種聯繫,他就會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有了一個穩固的基礎、一種永恆的終極的意義。否則,他便會感到不安,老是沒有著落似的。這就是所謂終極關切。所以,要過哲學的生活,前提之一就是先得有這樣一種氣質,已經對世界感到驚奇,對人生感到疑惑了。當然,如果沒有這種氣質,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可以少受很多痛苦。

第二,除了理性的權威,不承認任何權威。哲學從整體上把握世界和人生的手段是理性,因此堅持獨立思考是哲學的生活的必有特徵。對於一切既有的理論、觀念、意見,哲學家都要追問其根據,經過自己的思考而決定取捨。任何形式的盲從,包括盲從既有理論、政黨立場、公眾輿論、流行觀念等等,都是哲學的生活之反面。

第三,關注思想本身而非其實用性,能夠從思想本身獲得最大的快樂。古希臘哲學家都具有以思想為至樂的特點,畢達哥拉斯發現了勾股定理,殺一百頭牛慶祝,那心態何等天真、何等可愛。

第四,與社會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哲學家對於社會現實可有兩種態度,一種是完全不關心,如黑格爾所說:哲學是一間隔離的聖所,它的祭司必須遠離俗世,潛心真理。另一種是有所關心,但他是站在永恆的立場上來看時代,從堅守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的角度來關心政治的。席勒說:在精神的意義上,擺脫特定國家和時代的束縛,做一切時代的公民,是哲學家的特權和責任。羅素引伯奈特對畢達哥拉斯倫理觀的描述:「在現世生活裡有三種人,正像到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來的也有三種人一樣。」最低一等是做買賣的,其次是來競賽的,最高一等是來觀看的,哲學家相當於這最後一種人。在這一點上,柏拉圖有些想不開。他在《理想國》第六卷中談到:配得上研究哲學的人只有極少數,他們如同落入野獸群中一樣,只好「保持沉默,只注意自己的事情」。因此,哲學需要「找到如它本身一樣最善的政治制度」,由此提出了哲學家王的理想,試圖通過賦予哲學家以最高權力來為哲學的生長創造一個最佳環境。在我看來,這只能是烏托邦。

第五,為了精神的自由而安於簡樸的物質生活。古希臘許多哲學家為了過哲學的生活,自願放棄權力或財產。現在這樣的人少了,但仍然有,例如維特根斯坦放棄大筆遺產,並且不肯以哲學為職業。

把哲學作為自己的生活方式,過一種哲學的生活,這是極高的境界,在全部歷史上也只有很少的人能夠達到,當然不能對一般人提出這個要求。但是,我們至少可以把哲學當作精神生活的一種形式,在過世俗生活的同時,能夠常常進行哲學的思考。

四、哲學與現代人的精神生活

現代人的精神處境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虛無主義,信仰普遍失落;二是物質主義,商業化潮流席捲天下,影響到生活方式、精神生活、人際關係各個方面。在此情形下,有精神追求的人感到困惑、苦悶、彷徨。而哲學一方面尋求信仰,另一方面又具有探索性質,它的這個特點也許能夠使之成為處於困惑中的現代人的最合適的精神生活方式。

在精神生活方面,哲學至少能為現代人提供以下幫助:

第一,哲學使我們在沒有確定信仰的情況下仍能過一種有信仰的生活。哲學使我們保持對某種最高精神價值的嚮往,我們不能確知這種價值是什麼,我們甚至不能證實它是否確實存在,可是,由於我們為自己保留了這種可能性,我們的整個生存便會呈現不同的面貌。

第二,哲學使我們在信仰問題上持一種寬容的態度。哲學所關注的是人類那些最基本的精神價值,而任何宗教信仰中真正有價值的部分也都是對這些基本價值的維護和堅守,教義之爭或者發生於其他問題上,或者是由於違背了這些基本價值。哲學的思考有助於把人們的目光引導到哲學基本價值上來,促使有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求同存異,和平共處。

第三,哲學的沉思給了我們一種開闊的眼光,使我們不致沉淪於勞作和消費的現代漩渦,仍然保持住心靈生活的水準。在現代社會中,生存競爭十分激烈,人們尤其青年人往往會面臨精神追求與生存競爭之間的衝突,為此感到困惑。一個人在精神方面投入太多,必然會疏於物質的追求。在利益的競爭中,面對唯利是圖的奸人,品行好的人也很容易吃虧。對於這個問題,我也拿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也許只能這樣想:如果精神追求真正是出於內心的需要,那麼,我們理應甘願承擔為此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包括物質利益方面可能遭受的損失。事情取決於你看重什麼,僅僅是實際利益,還是人生的總體質量。在這方面,哲學能夠使我們對人生的總體質量有一個正確的判斷力,對於世俗意義上的成敗有一種比較超脫的態度,在競爭中為自己保留內在的自由。當然,這不妨礙在可能的情形下,對精神需要和生存需要盡量兼顧。我贊成哈耶克的意見:由市場決定報酬是公正的,不能根據品行來決定,品行無權索取物質報酬。不過,我相信,在現代的市場競爭中,綜合素質是更加重要的,其中也包括精神素質。市場上的大手筆往往出自精神視野寬闊的人,玩弄小伎倆的人雖能得逞於一時,但絕沒有大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