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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哲學開始於仰望天穹

哲學開始於仰望天穹

哲學是從仰望天穹開始的。

每個人在童年時期必定會有一個時刻,也許是在某個夏夜,抬頭仰望,突然發現了廣闊無際的星空。這時候,他的心中會油然生出一種神秘的敬畏感,一個巨大而朦朧的問題開始叩擊他的頭腦:世界是什麼?

這是哲學的悟性在心中覺醒的時刻。每個人心中都有這樣的悟性,可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夠把它保持住。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日益忙碌於世間的事務,上學啦,做功課啦,考試啦,畢業後更不得了,要養家餬口,發財致富,揚名天下,哪裡還有閒工夫去看天空,去想那些「無用」的問題?所以,生活越來越繁忙,世界越來越喧鬧,而哲學家越來越稀少了。

當然,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不得已的,也是無可指責的。不過,如果你真的對哲學感興趣,那你就最好把閒暇時看電視和玩遊戲機的時間省出一些來,多到野外或至少是戶外去,靜靜地看一會兒天,看一會兒雲,看一會兒繁星閃爍的夜空。有一點我敢斷言:對大自然的神秘無動於衷的人,是不可能真正領悟哲學的。

關於古希臘最早的哲學家泰勒斯,有一則廣為流傳的故事。有一回,他走在路上,抬頭仰望天上的星象,如此入迷,竟然不小心掉進了路旁的一口井裡。這情景被一個姑娘看見了,便嘲笑他只顧看天而忘了地上的事情。姑娘的嘲笑也許不無道理,不過,泰勒斯一定會回答她說,在無限的宇宙中,人類的活動範圍是如此狹小,忙於地上的瑣事而忘了看天是一種更可笑的無知。

包括泰勒斯在內的好幾位古希臘哲學家同時又是天文學家,這大概不是偶然的。德國哲學家康德說,世上最使人驚奇和敬畏的兩樣東西就是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中國最早的哲學家老子、孔子、墨子、孟子也都曾默想和探究「天」的道理。地上滄桑變遷,人類世代更替,蒼天卻千古如斯,始終默默無言地覆蓋著人類的生存空間,襯托出了人類存在的有限和生命的短促。它的默默無言是否蘊含著某種高深莫測的意味?它是神的居所還是物質的大自然?仰望天穹,人不由自主地震撼於時間的永恆和空間的無限,於是發出了哲學的追問:這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世界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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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究竟是什麼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說:「我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中國哲人孔子站在河岸上歎道:「時間就像這條河一樣晝夜不息地流逝著。」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把時間譬作永遠奔流的江河。不過,這個譬喻只能說明世界是永恆變化的,沒有解答世界究竟是什麼的問題。要說清楚世界究竟是什麼,這是一件難事。

世間萬物,生生不息,變易無常。在這變動不居的萬物背後,究竟有沒有一種持續不變的東西呢?世間萬象,林林總總,形態各異。在這五花八門的現象背後,究竟有沒有一個統一的東西呢?追問世界究竟是什麼,實際上就是要尋找這變中之不變、這雜多中之統一。哲學家們把這種不變的統一的東西叫作「實體」「本體」「本根」「本質」等等。

如果說一切皆變,究竟是什麼東西在變?變好像總是應該有一個承擔者的。沒有承擔者,就像一台戲沒有演員,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譬如說,我從一個嬰兒變成兒童、少年、青年、中年人,最後還要變成老年人。你若問是誰在變,我可以告訴你是我在變,無論我變成什麼年齡的人,這個我仍然是我,在變中始終保持為一個有連續性的獨立的生命體。同樣道理,世界無論怎樣變化,似乎也應該有一個不變的內核,使它仍然成其為世界。

最早的時候,哲學家們往往從一種或幾種常見的物質形態身上去尋找世界的這種「本體」,被當作「本體」的物質形態有水、火、氣、土等等。他們認為,世間萬物都是由它們單獨變來或混合而成。後來,古希臘哲學家留基伯和德謨克里特提出了一種影響深遠的看法:萬物的統一不在於它們的形態,而在於它們的結構,它們都是由一種相同的不可分的物質基本粒子組成的,這種基本粒子叫作原子。物理學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曾經支持這個看法,但是現代物理學的發展已經對基本粒子的存在及其作用提出了一系列質疑。

另一些哲學家認為,既然一切物質的東西都是變化無常的,那麼,使世界保持連續性和統一性的「本體」就不可能是物質的東西,而只能是某種精神的東西。他們把這種東西稱作「理念」「絕對精神」等等,不過,它的最確切的名稱是「神」。他們彷彿已經看明白了世界這幕戲,無論它劇情如何變化,都是由神按照一個不變的劇本導演的。這種觀點得到了宗教的支持。

在很長時期裡,哲學被這兩種觀點的爭論糾纏著。可是,事實上,這兩種觀點的根本出發點不同,誰也說服不了誰,是永遠爭論不出一個結果來的。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沒有結果的爭論引起了另一些哲學家的思考,對他們爭論的問題本身產生了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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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有沒有一個開端

這裡所說的「世界」是指宇宙。現代天文學和宇宙學已經很雄辯地證明,我們的地球、地球所屬的太陽系、太陽系所屬的銀河系都是有一個開端的,並且必將有一個終結。但是,銀河系只是宇宙的一個極小部分,整個宇宙有沒有一個開端呢?

沒有開端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我們每個人的生命、整個人類、世上萬事萬物都有一個開端,世界本身怎麼會沒有一個開端呢?沒有開端意味著世界在到達今天的狀態之前,已經走過了無限的路程,而無限的路程也就是走不完的路程,世界怎麼能把這走不完的路程走完呢?

所以,出於常理,早期哲學家們往往喜歡給世界尋找一個開端。例如,赫拉克利特認為世界的開端是火,這火在冷卻過程中形成了世間萬物。可是,我們馬上可以問:這火是從哪裡來的呢?對此只有兩種可能的回答。一種回答是,這火原來不存在,有一天突然無中生有地產生並且燃燒了起來,於是便有了世界。無中生有顯然是荒唐的,為了避免這荒唐,必須設定一個創造者,後來基督教正是這麼做的。赫拉克利特採用的是另一種回答:這火是永恆存在著的,並且按照一定週期熄滅和燃燒,由此形成了萬物又使萬物復歸於火。很明顯,這個答案實際上意味著世界並沒有一個開端,它是一個永恆循環的過程。

最堅決地主張世界有一個開端的是基督教。基督教認為,世界以及世間萬物都是上帝用了六天工夫創造出來的。有人問:上帝在創造世界之前在做什麼呢?公元五世紀的神學家奧古斯丁答道:時間是上帝所創造的世界的一個性質,在世界被創造之前並不存在。這個回答只是巧妙地迴避了問題,卻沒有回答問題。它的意思是說,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不存在時間,因而也不存在只有在時間中才能發生的一切,所以,你根本不能問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發生了什麼。然而,所謂「世界」應是無所不包的,包括一切存在,如果真有上帝,則上帝也包括在內。因此,既然在創世之前就存在著上帝,創世就不能算是世界的開端,我們不得不問:上帝從何而來,它有沒有一個開端?其實,上帝創世說的真正含義是,我們可以理解的這個世界是必須有一個開端的,在此開端之前的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永恆,我們不該再去追問,「上帝」便是標誌這個神秘的永恆的一個名稱。

一般來說,科學家以及具有科學精神的哲學家都傾向於認為世界沒有一個開端。可是,這種情況最近好像有了變化。當代宇宙學家提出了一個關於宇宙開端的令人震驚的假說,按照這個假說,發生在大約一百五十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是宇宙的開端。不過,對這一假說感興趣的讀者不妨去讀一讀當代最權威的宇宙學家霍金寫的《時間簡史》,他在這本書裡清楚地告訴我們,之所以把「大爆炸」看作宇宙的開端,僅僅是因為「大爆炸」徹底消滅了在它之前可能發生過的一切事件的痕跡,使它們對我們而言永遠失去了任何可觀測的效果。所以,嚴格地說,即使發生過「大爆炸」,它也不是宇宙的開端,而只是我們可能觀測到的這一段宇宙歷史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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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問題好像難倒了所有人。宇宙有沒有一個開端的問題其實與這個問題非常相似。

讓我們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你當然知道,如果你說先有雞,我會問你這隻雞從哪裡來,如果你說先有蛋,我同樣會問你這隻蛋從哪裡來,所以這兩個答案都是不可取的。你很可能會用進化論來解釋,當某種動物進化成雞的時候,這種動物的蛋也就變成了雞的蛋,所以雞和蛋幾乎是同時產生的,不能分出先後。事實上,許多人都是這麼回答的。可是,這種回答只是把問題往前推了,因為對在雞之前的那種動物——比方說某種鳥——來說,問題仍然存在:先有這種鳥,還是先有這種鳥的蛋?即使一直推到植物,我仍然可以問:先有這種植物,還是先有這種植物的種子?推到靠細胞分裂來繁殖的單細胞生物,我仍然可以問:先有這種單細胞生物,還是先有它的分裂?在所有這些場合,問題仍是那同一個問題,問題的性質絲毫沒有變。那麼,我們還是回到雞和蛋的例子上來吧。

這個問題的難點在於,我們既不能追溯到第一隻雞,它不是蛋孵出來的,也不能追溯到第一隻蛋,它不是雞生出來的。在雞與蛋的循環中,我們不能找到一個開端。然而,沒有開端又似乎是荒謬的,我們無法想像在既沒有第一隻雞也沒有第一隻蛋的情況下,怎麼會有現在的雞和蛋。

世界有沒有一個開端的問題只是在無限大的規模上重複了這個難題。難題的實質也許在於,我們不能接受某個結果沒有原因。如果你為世界確定了一個開端,就必定要面對這個問題:造成這個開端的原因是什麼?無論你把原因歸結為世界在這開端之前的某種狀態還是上帝,你實際上都已經為這個開端本身指出了一個更早的開端,因而也就不稱其為開端了。如果你否認世界有一個開端,也就是否認世上發生的一切事件有一個初始的原因,那麼,沒有這個初始的原因,後來的這一切事件又如何能作為結果發生呢?我們的思想在這裡陷入了兩難的困境。康德認為這個困境是人類思想無法擺脫的,他稱之為「二律背反」。但是,也有的哲學家反對他的看法,認為這個困境是由我們思想方法的錯誤造成的,譬如說,用因果關係的模式去套宇宙過程就是一種錯誤的思想方法。

這兩種看法究竟哪種對,哪種錯?我建議你不妨再仔細想想雞與蛋的問題,然後再加以評論。

宇宙在空間上有沒有邊界

宇宙在空間上有沒有邊界?讓我們就這個問題進行一場對話。我問,你答,當然是由我琢磨和寫出你的可能的回答。

問:首先讓我們假定宇宙是無限的,它沒有邊界。請你想像一下這個沒有邊界的無限的宇宙是什麼樣子的,然後告訴我。

答:它四面八方都沒有界限。

問:你這話只是重複了我的問題,我要問的正是這個「沒有界限」是什麼樣子。

答:我先想到我們的地球、太陽系、銀河系,接著想到在銀河系外還有別的星系,別的星系外還有別的星系,這樣一直推到無限遠。

問:對了,我們是不可能直接想像沒有邊界的東西的。為了想像沒有邊界的東西,我們先想像它的一個部分,這個部分是有邊界的,然後再想像與它相鄰的一個部分,這樣逐步擴展和綜合。但是,不管你想像了多少部分並且把它們綜合起來,你得到的結果仍然是一個有邊界的有限的東西。你所說的「這樣一直推到無限遠」只是一句空話,你在想像中不可能真正做到。

答:我承認我做不到。當我的想像力試圖向無限遠推進時,它就停了下來,我只好用語言來幫助它,對自己說:就這樣一直推進吧……

問:正是這樣,這說明我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邊界的宇宙。現在讓我們假定宇宙是有邊界的,請你想像一下,在它的邊界之外有什麼東西?

答:應該是沒有任何東西,否則就不稱其為邊界了。

問:你說得對。如果仍有東西,我們就必須把它的邊界定位在那些東西的外側,直到沒有任何東西為止。這就是說,在它的邊界之外只有空無。現在你遇到和剛才相似的麻煩了:你必須想像宇宙邊界之外的空無,這空無沒有邊界。

答:我想像不了。

問:由此可見,不管宇宙有沒有邊界,都是不可思議的。

在上面的對話中,我們基本上重複了康德的一段議論。其實,他在論證宇宙既不可能沒有邊界又不可能有邊界時,所依據的是同一個理由:我們無法想像無限的空間,不管這空間是空的還是充滿著物體的。如果要我選擇,我寧可相信宇宙是沒有邊界的,因為想像有內容的無限畢竟還可以從它的有限部分開始,想像空無的無限連這樣的起點也找不到。

現代宇宙學家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假說:我們這個宇宙在空間上是有限而沒有邊界的。有限怎麼會沒有邊界呢?因為它的空間是彎曲而封閉的引力場,這空間既不和虛空也不和別的物體接界。至於在我們的宇宙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宇宙,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因此不必去考慮。可惜的是,哲學往往不聽科學的規勸,偏要考慮那些不可知的事。我們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如果在我們的有限宇宙之外的既非虛空,又非別的宇宙,那會是什麼東西呢?

時間之謎

在世上一切東西中,時間是最難解的謎之一。

時間是什麼?你也許會說,時間就是秒、分鐘、小時、日、月、年等等。不錯,我們是用這些尺度來衡量時間的,可是那被衡量的東西是什麼?

人們曾經相信,時間是由無數瞬間組成的,瞬間與瞬間之間彼此連接,不可分割,並且以均勻的速度前後相續,就這樣從過去向未來延伸。如果畫在紙上,就是一條箭頭指向前方的直線。這便是從古希臘一直延續到牛頓的「絕對時間」的觀念。愛因斯坦用他所創立的相對論打破了這個觀念,他發現,對處在不同空間和運動速度中的人來說,時間的量度是不同的。假如有一對雙胞胎,老大是宇宙飛行員,以接近於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航行,老二在地球上生活,當老大回到地面時,他會比老二年輕許多。這便是所謂「相對時間」的觀念。不過,相對論只是說明了時間量度與空間和運動速度的相對關係,並未告訴我們時間本身是什麼。

不管我們把時間描繪成一條直線還是一條曲線,我們只能生活在當下這個瞬間。你說你今年十五歲了,你已經活了十五個年頭,可是這過去的十五個年頭在哪裡?假定你還能活八十年,這未來的八十年又在哪裡?至於當下這個瞬間,它也是轉瞬即逝的,你還來不及喊出「現在」這個詞,「現在」就已經成了過去。那麼,究竟有沒有時間這回事呢?

由於在外部世界中似乎找不到時間的客觀根據,有些哲學家就試圖在人的主觀世界中發現時間的秘密。例如,康德認為,時間是人的感覺的先天形式,人把它投射到了外部世界中。法國哲學家柏格森認為,在外部物理世界中只有空間,沒有時間,因為我們在那裡看不到物體在時間中的延續,只能看見物體在空間中的伸展;相反,在我們的內在心理世界中只有時間,沒有空間,時間就是我們的意識狀態的前後相續和彼此滲透。在每一個瞬間,我們都能夠體驗到記憶和想像、過去和未來的交織,從而體驗到時間的真正延續。不過,這種時間是不能用人工規定的尺度來衡量的,譬如說,無論你怎樣用心,你都不能通過內心體驗來獲知自己的年齡。

很顯然,柏格森所說的時間與牛頓所說的時間完全是兩碼事。那麼,究竟是存在著兩種時間呢,還是其中一種為真,另一種為假,或者它們都只是虛構?迄今為止,關於時間已經有過許多不同的定義,例如:一、時間是物質存在的客觀形式;二、時間是運動著的物體的一種動力量;三、時間是人類所制訂的測量事物運動變化的尺度;四、時間是人類特有的生存方式;五、時間是人類固有的感覺形式;六、時間是一種內心體驗。在這些定義中,你贊成哪一個?

因果之間有必然聯繫嗎

世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必定是有原因的,如果沒有原因,就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這個道理好像是十分清楚的。可是,讓我們來看看,從這個似乎清楚的道理會推出怎樣荒謬的結論。

譬如說,有一個人出門,當他經過一幢房屋時,屋頂上掉下一塊石頭,把他砸死了。按照上面的道理,我就要問你:他為什麼被砸死?你一定會分析說:因為當時刮起一陣大風,把石頭吹下來了,而他剛好經過。當你這麼分析時,你實際上提到了兩件事作為他被砸死的原因,一是當時颳風吹落石頭,二是他剛好經過。所以我要繼續問你:一、為什麼當時會颳風,並且把石頭吹落?二、為什麼他會在這個時候經過那裡?對前一個問題,你就會分析氣流變化如何導致颳風,年久失修如何導致屋頂石頭鬆動,等等;對後一個問題,你就會解釋這個人為了什麼事出門,為何走這條路線,等等。你的每一次回答都涉及更多的事件,因而我可以不斷地問下去,以至於無窮。

照這樣分析,這個人被砸死是必然的嗎?有些哲學家就是這樣認為的。在他們看來,世上每件事情作為結果都必有其原因,當然往往不止一個原因,是這些原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這些原因中的每一個又是更早的一些原因的結果,如此組成了一張延伸到無窮遠的因果關係的大網,在這張大網上,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是必然的。

你也許會反駁說:不對,儘管這個人被砸死是有原因的,但有原因不等於必然。譬如說,他在剛出門時也許遇見了一個熟人,他和熟人聊了一會兒天,這才導致當石頭落下時他剛好到達現場,所以被砸死了。如果他不遇見那個熟人,石頭落下時他就已經越過現場,也就不會被砸死了。可見他被砸死是偶然的。

但是,按照上面的道理,我會說:那個熟人之所以在那個時候經過他家的門口也是有原因的,這些原因加上他這方面的原因決定了他在出門時必定會遇見那個熟人,必定被耽擱了一會兒,必定被砸死。

難道這個可憐的傢伙非被砸死不可嗎?這好像太荒謬了。可是,在上述那些哲學家看來,這並無荒謬之處,我們之所以覺得荒謬是因為我們未看到事情的前因後果。如果我們能夠像上帝一樣居高臨下地看清楚世上從過去到未來的一切事情之間的全部因果關係,就會知道每一件事情都是必然的了。但這是不可能的,而正因為不能弄清導致某些事情發生的全部原因,我們才誤認為它們是偶然的。

在哲學史上,這種觀點被稱作機械決定論。為了反駁這種觀點,有些哲學家就試圖劃清因果性和必然性的界限。他們承認,有果必有因,有因必有果,但他們強調,原因和結果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確定的原因a未必導致確定的結果e,而只是規定了一組可能的結果e、f、g、h,其中e的實現也許具有較大的可能性,但究竟哪個結果實現終歸是帶有偶然性的。這個解釋好像也不太能自圓其說。如果問他們:在這一組可能的結果中,為什麼恰好是e這個結果而不是別的結果實現了呢?他們或許只能回答說沒有原因,而這就等於承認有果未必有因,從而放棄了因果性原則,或者必須為此另找原因b,而這就等於說原因a+b必然導致結果e,從而仍把因果性和必然性等同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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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存在因果關係

冬天的夜晚,大雪紛飛。白天,太陽出來了,曬在積雪上,雪融化了。問你:雪融化的原因是什麼?

你一定回答:是因為太陽曬。

可是,你只能看到太陽曬和雪融化這樣兩個不同的事實,你沒有看見它們之間的因果關係,憑什麼推斷前一個事實是後一個事實的原因呢?

你也許會說:我們可以通過溫度計測量出太陽曬導致了雪的溫度升高,又測量出雪的溫度升高到一定的度數會融化,這就證明了兩者之間有因果關係。

可是,你這樣做只是插進了更多的無法感知的因果關係,你能看到太陽曬和溫度計的水銀柱升高、水銀柱升高和雪融化,但你仍然不能看到其間的因果關係。哪怕你搬出顯微鏡,通過顯微鏡看到水分子在太陽照射下運動加劇,水分子之間的距離增加,以此來證明太陽曬與雪融化之間有因果關係,我也仍然可以反問你:你只是看到了太陽曬、水分子的運動、雪融化這三個事實,可是你看到它們之間的因果關係沒有呢?無論你運用多麼精密的儀器進行觀察和實驗,你看到的都只能是一個個事實以及它們之間同時或相繼出現的關係,從這種關係永遠不能推斷出因果關係。

我在這裡所說的正是十八世紀英國哲學家休謨的看法。他不但否認因果之間有必然聯繫,而且否認任何因果關係的存在。他的觀點可以歸結為兩點:第一,我們的感官只能感知個別的事實,並不能感知事實之間有沒有因果關係。僅僅由於某些事實經常集合在一起先後或同時被我們感知,我們便推斷它們之間有因果關係。所以,所謂因果關係只不過是我們的習慣性聯想,至於實際上是否存在,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第二,所謂因果關係是一事實必然導致另一事實的關係,可是,觀察和實驗總是有限的,不管我們多少次看到兩個事實同時或相繼出現,我們也不能據此斷定它們永遠如此。即使你天天早晨看到太陽升起,你也不能據此斷定明天早晨太陽也一定升起。經驗只能說明過去,不能說明未來,從經驗中不能得出永遠有效的必然判斷。

不管休謨的看法是對是錯,有幾分道理,終究對後來的哲學家產生了重大影響。他之後的哲學家對因果關係往往持比較慎重的態度,他們或者只把它看作或然關係,即一事實很可能(不是必然)導致另一事實,或者只把它看作我們用來整理經驗材料的一種必要的思想方式。那麼,在客觀事物之間是否存在著必然的因果關係呢?很可能存在,不過,如果你不滿足於僅僅抱有這個信念,而是想從理論上證明它,你就會發現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哲學家能夠令人信服地做到這一點呢。也許你能,那就不妨試一試。

自然有沒有一個目的

我先問你一個小問題:人的鼻孔為什麼是朝下的?你大約會說:當然得朝下,如果朝上,下雨時雨水不就要灌進去了嗎。好了,你的這個回答表達了一種哲學觀點,它在哲學史上被稱作目的論。

世界真奇妙,令人不由自主地驚歎大自然獨具匠心,冥冥中是否有一種有目的的安排。你看,太陽給地球以適度的光和熱,使百草茂盛,萬物生長。植物有根吸收水分和養料,有葉接受陽光,有花繁殖後代。動物的器官各有各的用處。最奇妙的是人類的存在,造物主賦予我們以智慧的頭腦和情感的心靈,彷彿就是為了讓我們來思考和欣賞它所創造的這個美麗的世界。

然而,對於同樣的現象,完全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釋。例如,你既可以說鼻孔朝下是為了不讓雨水灌進去,這是目的論的解釋;也可以說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也許曾經有過一些鼻孔朝上的生物,由於不適於生存而被淘汰了,這是因果論的解釋。這兩種解釋都有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一方面,如果自然的變化沒有一個目的,它為什麼要把不適於生存的物種淘汰,只留下適於生存的物種呢?可見它至少有一個目的,那就是促進生存。另一方面,如果自然真有一個目的,它為什麼要創造出許多不適於生存的物種然後又把它們消滅,為什麼要用洪水、地震、瘟疫等無情地毀滅掉它好不容易創造出的生命?可見所謂目的只是一種斷章取義的解釋。

其實,這兩種解釋之間的差異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大。因果論的解釋從現狀出發向過去追溯,把過去的事件當作原因來解釋現狀。目的論的解釋從過去出發向現狀推演,把現狀當作目的來解釋過去的事件。這兩種解釋推至極端,便會殊途同歸,同樣導致宿命論。說世上一切事情都是由因果關係的鐵的必然性所決定的,或者說它們是由上帝按照一定的目的安排好的,我很難看出這兩種說法有什麼實質的區別。

那麼,還有沒有別種解釋呢?有的,那就是偶然論的解釋。這種理論認為,整個宇宙是一種完全沒有秩序的混亂,在這片混亂中,在一個相對而言極狹小的區域裡,之所以會形成一個比較有秩序的世界,誕生了我們的星系、地球、地球上的生命以及人類,純粹是偶然的。這就好比一則英國故事所形容的:有一群猴子圍著一台打字機敲打鍵盤,打出了許多毫無意義的字母。可是有一回,它們打出的字母居然連綴成了一首莎士比亞的短詩。你能說它們是有意要打這首詩的嗎?當然不能。你能找出它們打出這首詩的必然原因嗎?肯定也不能。所以,除了用純粹的偶然性來解釋外,你別無選擇。如果把自然理解為整個宇宙,情形正是如此。當然,這不排斥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即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比較有秩序的宇宙區域內,事物的發展呈現出某種因果性或目的性的表徵。但是,你不要忘記,這種因果性和目的性的表徵只有非常相對的意義,它們是從宇宙的大混沌中純粹偶然地產生的,並且終將消失在這個大混沌之中。

杞人是一位哲學家

河南有個杞縣,兩千多年前出了一個憂天者,以此而聞名中國。杞縣人的這位祖先,不好好地過他的太平日子,偏要胡思亂想,竟然擔憂天會塌下來,令他渺小的身軀無處寄存,為此而睡不著覺,吃不進飯。他的舉止被當時某個秀才記錄了下來,秀才熟讀教科書,一眼便看出憂天違背常識,所以筆調不免帶著嘲笑和優越感。靠秀才的記錄,這個杞人從此作為庸人自擾的典型貽笑千古。聽說直到今天,杞縣人仍為自己有過這樣一個可笑的祖先而感到羞恥,彷彿那是一個笑柄,但凡有人提起,便覺幾分尷尬。還聽說曾有當權者銳意革新,把「杞人憂天」的成語改成了「杞人勝天」,號召縣民們用與天奮鬥的實際行動洗雪老祖宗留下的憂天之恥。

可是,在我看來,杞縣人是不應該感到羞恥,反而應該感到光榮的。他們那位憂天的祖先哪裡是什麼庸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位哲學家。試想,當所有的人都在心安理得地過日子的時候,他卻把眼光超出了身邊的日常生活,投向了天上,思考起了宇宙生滅的道理。誠然,按照常識,天是不會毀滅的。然而,常識就一定是真理麼?哲學豈不就是要突破常識的範圍,去探究常人所不敢想、未嘗想的宇宙和人生的根本道理嗎?我們甚至可以說,哲學就是從憂天開始的。在古希臘,憂天的杞人倒是不乏知己。亞里士多德告訴我們,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都認為天是會毀滅的。古希臘另一個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則根據隕石現象斷言,天由石頭構成,劇烈的旋轉運動使這些石頭聚在了一起,一旦運動停止,天就會塌下來。不管具體的解釋多麼牽強,關於天必將毀滅的推測卻是得到了現代宇宙學理論的支持的。

也許有人會說,即使天真的必將毀滅,那日子離杞人以及迄今為止的人類還無限遙遠,所以憂天仍然是可笑而愚蠢的。說這話的意思是清楚的,就是人應當務實,更多地關心眼前的事情。人生不滿百,億萬年後天塌不塌下來,人類毀不毀滅,與你何干?但是,用務實的眼光看,天下就沒有不可笑不愚蠢的哲學了,因為哲學本來就是務虛,而之所以要務虛,則是因為人有一顆靈魂,使他在務實之外還要玄思,在關心眼前的事情之外還要追問所謂終極的存在。當然,起碼的務實還是要有的,即使哲學家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所以,杞人因為憂天而「廢寢食」倒是大可不必。

按照《列子》的記載,經過一位同情者的開導,杞人「捨然大喜」,不再憂天了。唉,咱們總是這樣,哪裡出了一個哲學家,就會有同情者去用常識開導他,把他拉扯回庸人的隊伍裡。中國之缺少哲學家,這也是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