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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一 尼采傳略

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che,1844-1900),1844年10月15日生於德國東部呂采恩鎮附近的勒肯村。他的祖父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寫過神學著作。他的外祖父是個牧師。他的父親當過家庭教師,後來也在家鄉擔任牧師。尼采就在這樣一個有濃烈宗教氣氛的家庭裡呱呱墮地。

勒肯是個僻靜的小村莊,景色秀麗,綠樹環繞,池水清澈。一條長長的石階通往尼采家的住宅,四周有果園、草坪、花園和涼亭。寧靜的鄉村風光熏陶著尼采的心靈,他喜歡在涼亭裡消磨時光,也喜歡在綠草叢生的池塘邊看陽光在池面閃爍,小魚在池中嬉戲。

1849年7月,尼采的父親死於腦軟化症。數月後,年剛兩歲的弟弟又夭折。當時尼采才5歲,親人接連的死亡,使這天性敏感的孩子過早地領略了人生的陰暗面,鑄成了他的憂鬱內傾的性格。後來他自己回憶說:「在我早年的生涯裡,我已經見過許多悲痛和苦難,所以全然不像孩子那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從童年起,我就尋求孤獨,喜歡躲在無人打擾的地方。這往往是在大自然的自由殿堂裡,我在那裡找到了最真實的快樂。一場雷雨時常會給我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滿天轟鳴的雷聲和閃亮的電光更增添了我對上帝的敬畏。」《尼採選集》第2卷,慕尼黑,1978,第582頁。

父親死後第二年,尼采隨同母親和妹妹遷居瑙姆堡,投奔祖母和兩位姑母。在瑙姆堡,尼采度過了他的童年時代,讀完了小學和文科中學(相當於初級中學)。在學校裡,他顯得孤僻而不合群,很少與同學們一起玩耍。但是,他也異常珍惜友誼,擇友的趣味很高。在文科中學,他有兩個知心朋友:威廉·平德爾和古斯塔夫·克魯格。前者是他的詩友,他們常常在一起談詩,互相交換詩作。後者是他的樂友,他們常常在一起討論音樂,演奏樂曲,或者共同傾聽克魯格的父親——一位精通音樂、與門德爾松交往甚篤的樂師——彈琴,沉浸在德國古典音樂的旋律裡。

詩歌和音樂是尼采的終身愛好。10歲時,他便爆發了藝術創作的熱狂,一年裡寫了50首詩,作了一曲聖歌。他自己回憶,到14歲時,他已經有過三次寫詩高潮。後來,他仍不斷寫詩,他的格言詩和抒情詩獨具一格,在德國現代詩史上佔有重要地位。

尼采的早期詩作充滿憂傷的情調。他10歲的一首詩,描寫一個漂泊者在一座古城廢墟上沉睡,夢見該城昔日的繁榮和最後的毀滅,醒來後悟到人間幸福的短暫。15歲的詩裡寫道:「樹葉從樹上飄零/終被秋風掃走/生命和它的美夢/終成灰土塵垢!」「我豈能相信/我會躺入丘墳/不再能啜飲/生命的芳醇?」讀中學時,他還構思過一部題為《死亡與毀滅》的中篇小說。這一切清楚地表明,由於過早目睹死亡的現象,悲觀主義已經在他幼小的心靈裡紮了根。既然終有一死,生命還有什麼意義?這個問題始終折磨著尼采。讓我們記住這一點,因為這為理解尼采後來的哲學思想提供了一條重要線索。

尼采對音樂的感悟也很早。在童年時代,他酷愛古典音樂,把莫扎特、海頓、舒伯特、門德爾松、貝多芬、巴赫、亨德爾視為精神支柱,但不喜歡柏遼茲、李斯特的現代音樂。青年時代一度迷戀瓦格納,後期則喜歡比才及其《卡門》。他自己也常常譜曲。他那樣看重自己的音樂作品,在精神失常前夕,還自稱終究是個老音樂家,並希望他譜曲、他的女友莎洛美作詞的管絃樂合唱曲《讚美生活》傳世,作為對他的紀念。

1858年,尼采以優異的成績從瑙姆堡文科中學畢業,獲得歷史悠久的帕弗塔文科預備學校的獎學金。這是一所水平很高的教會學校,擁有優秀的人文主義教師,校紀甚嚴,學生們過著刻苦勤奮的斯巴達式生活。德國文化史上的許多著名人物,如克羅卜斯托克、費希特、施萊格爾、蘭克,都曾在這裡就學。正是在這裡,尼采讀到了青年黑格爾派成員大衛·施特勞斯的名著《耶穌傳》,對基督教的信仰悄悄瓦解了,使虔信的母親和姑母們大為驚恐。在所有的課程中,他最喜歡希臘課,常常讀古希臘文獻至深夜。他一生崇尚希臘精神,反對基督教精神,在這裡已經開了端倪。

如同一切有創造力的少年一樣,尼采的興趣決不局限於規定的課程。他和老朋友平德爾、克魯格組織了一個小團體,每人每月提交一篇作品,彼此交流和批評。他們還自籌經費,訂閱《音樂報》等報刊。在此期間,尼采的音樂趣味開始發生變化,從古典音樂轉向現代音樂,他漸漸喜歡瓦格納了。小團體的最後一筆經費,就用來購買了歌劇《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的門票。

在文學方面,尼采的興趣從歌德轉向了浪漫派。他格外喜歡荷爾德林。在17歲的一封信裡,他表現了對荷爾德林詩作的深刻理解。荷爾德林所表達的那種至深的憂鬱和對理想故土的懷念,那種對現代德國野蠻化的痛恨,那種終於導致精神崩潰的劇烈的內心衝突,引起了尼采的深深共鳴。他對荷爾德林發瘋前夕和瘋後的一些詩歌尤其心領神會,視為「德國詩歌藝術中的純美精品」。令人深思的是,這個激賞瘋詩人的青年,後來自己也瘋了。

回顧尼采的早年生活,最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他的浪漫而又悲觀的氣質。他幾乎是一個天生的浪漫主義者和悲觀主義者。他後來喜歡叔本華哲學和瓦格納音樂,實出於天性之必然。當他著手建立自己的哲學時,他又猛烈地批判「浪漫悲觀主義」,其實是一種自我治療和自我克服。

1864年10月,尼采從預備學校畢業,進入波恩大學。結業時,他的各門課程均為優秀,唯有數學不及格。

現在,尼采20歲了。這是人一生中對未來想得最多的年齡。尼采在波恩大學選修的是神學和古典語言學。讀神學是家裡的要求,其實尼采自己對於基督教的信仰早已動搖,所以,僅僅一個學期後,他便放棄了這個專業。至於讀古典語言學,則是他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在中學時已產生了對希臘文獻的濃烈興趣,與此同時,他還試圖借古典語言學研究所必需的那套嚴格的考證工夫,來防衛自己的浪漫激情,求得心理的平衡。

入學後,尼采加入了學生團體(Franconia),他和別人一樣,似乎熱衷於擊劍、飲酒、聚會、跳舞、結交異性。可是,為時不久,他厭倦了這種喧鬧的社交生活,以一份得體的書面聲明退出了學生團體。沒有人理解他內心發生的事情,同學們只是覺得他孤傲,清高,怪僻,不講交情。這是尼采一生中爆發的第一次精神危機。人生決非一場消遣,他要為自己尋求一種更加真實的人生。自幼折磨著他的生命意義的問題,這時明確地呈現在他的意識中了,驅使他自覺地走上了苦苦求索、永不安寧的命運之路。

尼采的古典語言學老師李契爾是一位富於藝術氣質的學者,深受尼采敬重。李契爾也把尼采視為自己最得意的門生。波恩大學在古典語言學領域享有國際聲譽,人才濟濟。李契爾與另一位語言學者揚恩的學派衝突使尼采深感煩惱,因此,在第二學年,他便決定轉學到萊比錫大學。接著,李契爾也移教萊比錫。在李契爾建議下,尼采在萊比錫創建了一個語言學學會,並先後在學會中作關於忒俄格尼士(公元前6世紀麥加拉詩人)和亞里士多德的學術報告。這些論文作為獲獎論文刊印在《萊茵博物館》雜誌上。尼采在語言學界迅速聞名,用李契爾的話來說,成了「萊比錫青年語言學界的偶像」。

對古希臘文獻的研究,尤其是對第歐根尼·拉爾修作品的研究,喚醒了尼采的哲學興趣。但是,真正點燃尼采的哲學熱情的卻是叔本華。在萊比錫期間,他偶然地在一個舊書攤上購得了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欣喜若狂,每日凌晨2時上床,6時起床,沉浸在這本書裡,心中充滿神經質的激動。後來他回憶說,當時他正孤立無助地經歷著某些痛苦的體驗,幾乎瀕於絕望,而叔本華的書就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現了世界、人生和他的心境。他覺得叔本華好像是專門為他寫了這本書一樣。

我們既已瞭解尼采的氣質和早年經歷,就完全可以理解叔本華哲學何以給他造成如此強烈的心靈震撼了。他很早就對人生發生了懷疑,生命意義的問題始終痛苦地折磨著他。人們渾渾噩噩生活著,對這個根本性問題無所用心,愈發使他感到孤獨。現在,他發現在他之前也有人受同一問題的折磨,並且用哲學的語言表達了對人生的同一悲觀看法,便頓有覓得知音之感。一時間,他成了叔本華的狂熱信徒。1867年秋,尼采在瑙姆堡服為期一年的兵役,這次服役因他騎馬負傷而提前結束。在炮聲隆隆中,他低呼著:「叔本華保佑!」叔本華竟成了他的上帝。

可是,這是怎樣一位上帝呵。基督教的上帝許人以靈魂永生,叔本華卻在尼采耳旁呵斥:生命毫無意義!捨棄人生吧!聽天由命吧!尼采畢竟還年輕,他悲觀,卻不厭世,這可悲的人生在他眼中依然充滿魅力,令人迷戀難捨。有趣的是,恰在尼采如醉如狂地沉湎在叔本華的悲觀哲學中的時候,他生平第一次墮入了情網,愛上了一位到萊比錫巡迴演出的女演員。他給她寄去了一首自己譜曲的歌,並附上熱烈的獻辭。理論上的悲觀主義終究扼殺不了青春的活力。不過,這個羞怯的大學生並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就像他以後的幾次戀愛一樣,他的初戀毫無結果。

尼采後來對叔本華的悲觀哲學採取了否定態度,但他始終讚賞叔本華真誠探討人生問題的勇氣。由於叔本華的影響,他更加自覺而明確地以生命意義問題為自己哲學思考的主題,這正是叔本華對他的影響的積極一面。在1874年寫的《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一文中,他如此談論叔本華:「他站在整幅生命之畫前面,解釋它的完整的意義,這便是他的偉大之處;而那些頭腦太機敏的人卻不能擺脫一種謬見,以為只要詳盡地研究畫這幅畫所用的顏色和材料,就已經在接近對畫意的解釋了……每一種偉大哲學作為整體始終只是說:這是生命之畫的全景,從中學知你的生命的意義吧。以及反過來:僅僅閱讀你的生命,從中理解普遍生命的象形文字吧。」730對於哲學使命的這一信念,尼采是終身恪守的。正是為了對抗叔本華的、同時也是他自己的悲觀主義,他在日後建立了他的酒神哲學和強力意志學說。

在萊比錫期間,尼采與李契爾的另一名高足羅德結成了摯友。他們倆都才華橫溢,意氣風發,常常形影不離地一同去聽講座,引來同學們驚羨的目光,被稱為狄俄斯庫裡(Dioscuri,希臘神話中卡斯托耳和波呂丟刻斯兩兄弟的合稱)。語言學的才賦,對希臘文化的理解,對現代的批判態度,對叔本華和瓦格納的喜愛,使他們達成了內心的默契。他們之間的熱烈友誼延續了10年左右,直到1876年羅德結婚,彼此才逐漸疏遠。1887年,兩人的友誼以破裂告終。究其原因,羅德終究是個學者型的人,而尼采卻是一個鄙視學者的人生探索者,畢竟志不同而道不合。

1868年秋,尼采在萊比錫瓦格納姐姐的家裡結識了他仰慕已久的音樂大師瓦格納,兩人久久地談論他們共同喜愛的叔本華哲學。事後,尼采寫信給羅德說:「啊,你可想見,聽他以難以形容的熱情談論叔本華,說他感謝他,他是懂得音樂本質的唯一哲學家,這於我是何等的享受!」轉引自伊沃·弗蘭澤爾:《尼采》,1983年漢堡版,第31頁。叔本華一開始就是尼采與瓦格納之間的精神紐帶。後來,當尼采轉而否定叔本華之時,他與瓦格納的友誼也就宣告破裂了。

1869年2月,在李契爾的熱情推薦下,尼采受聘擔任瑞士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教授。萊比錫大學根據他業已發表的論文和大學教授資格,免試授予他博士學位。

5月,尼採到巴塞爾大學執教,他的就職講演《荷馬和古典語言學》博得了同事們的一片讚歎。這位年僅24歲的教授在校內外都大受歡迎。巴塞爾的上流社會向他打開大門,名門貴胄之家爭相邀請,尼采身穿新燕尾服,經常在舞會上露面。在人們心目中,他是一個受人尊敬、前程無量的青年學者。然而,為時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社交生活使他感到厭煩。他對語言學研究的價值也產生了懷疑。就像過去否定神學一樣,現在他又要否定語言學了。他生來不是當學者的材料,不願意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鑽故紙堆上。這顆不安的靈魂總是在尋找著什麼,凡是到手的都不是他所要尋找的東西。他預感到一種與眾不同的命運在向他召喚。

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8至10月,尼采在戰地擔任護理兵。正當全德國陷入「愛國主義的激動」之時,他懷著厭惡這場戰爭的心情,神遊於古希臘的審美國度,醞釀了他的《悲劇的誕生》一書的基本思想。

1872年初,《悲劇的誕生》發表。這是尼采的第一部哲學著作,其中已經形成他一生的主要哲學思想。尼采哲學的主題是生命的意義問題,而他對這個問題的解答便是:靠藝術來拯救人生,賦予生命以一種審美的意義。這部著作所提出的日神和酒神兩個範疇,象徵著人的兩種基本的藝術衝動。日神衝動造成美的外觀的幻覺,使人執著人生。酒神衝動通過情緒的放縱造成個人解體、融入宇宙大我的體驗,使人超脫人生,從痛苦和毀滅中獲得悲劇性快感。尼采的結論是:「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尼采全集》第1卷,第18頁。

這本書名義上研究的是古希臘的悲劇藝術,實際上卻是尼采借希臘藝術為題發揮自己的思想。他在為苦苦折磨他的生命意義問題尋求一個答案,並且已經顯示出與叔本華的悲觀哲學的根本分歧:叔本華全盤否定人生,他卻竭力借藝術肯定人生。在書中,他集中抨擊了始自蘇格拉底的科學主義人生態度,連帶也攻擊了基督教。書發表後,學術界和同事們保持冷冰冰的沉默,他們寄予厚望的這個青年學者竟然寫出這樣一部全然不合古典語言學學術傳統的著作,使他們感到驚訝和失望。連李契爾也保持沉默。幾個月後,青年學者維拉莫維茨發表長篇文章,對尼采的哲學觀點和語言學知識進行全面攻擊,起而捍衛古典語言學傳統。只有少數幾個朋友支持尼采,學術界卻一邊倒。尼采的學術威信掃地,一時間,學生們紛紛離開他,他的課堂裡只剩下了兩個聽眾。

在尼采的支持者中,瓦格納是最熱烈的一個。事實上,尼采寫作此書的動機之一是受了瓦格納音樂的鼓舞,他把希臘悲劇文化復興的希望寄托在瓦格納身上。尼採到巴塞爾的頭三年,是他與瓦格納的友誼的蜜月時期。當時,這位比尼采年長31歲的音樂大師與他的情婦(後來結婚)、李斯特的女兒柯西瑪正僑居瑞士盧塞恩湖畔的特裡伯森。尼采成了他們府上的座上客,據有兩間專為他準備的房間,過從甚密。瓦格納正躊躇滿志,要大幹一番音樂革新事業,他把尼采的出現視為命運賜給他的最大恩惠,稱尼采是唯一懂得他的心願的人。《悲劇的誕生》一發表,他立即給尼采寫信說:「我還不曾讀過比你的書更精彩的東西!」他相信自己的事業獲得了最好的助手。尼采暫時也沉浸在對大師的幸福信仰之中。

《悲劇的誕生》所引起的猛烈批評並未動搖尼采的決心,他堅定地走上了自己的路。1872年2、3月間,他以《論我們的文化設施的前途》為題作了五次學術報告,集中批判了現代文化。其中指出:科學分工正在毀滅文化,新聞事業正在取代真正的文化事業。接著,從1872年到1876年,他又多次開前蘇格拉底哲學的講座。在尼采看來,體現在希臘悲劇和前蘇格拉底哲學中的文化與人生息息相關,而現代科學化商業化的文化卻遠離了人生的根本。這是他一生堅持不懈批判現代文化的基本出發點。

1873至1876年,尼采先後發表四篇長文,結集為《不合時宜的考察》一書。書的主題仍是文化批判。第一篇《告白者和作家大衛·施特勞斯》,以施特勞斯為例,批判了庸人型的學者。值得注意的是,書中第一次公開抨擊了普魯士的霸權主義,指出:普法戰爭雖以德國勝利告終,其險惡後果卻是使德國文化頹敗,「使德國精神為了『德意志帝國』的利益而遭失敗乃至取消」《尼采全集校勘學習版》第1卷,慕尼黑,1980,第160頁。此後尼采一貫立足於文化的利益而批判強權政治,並且在德國陷入民族主義的政治狂熱之時自稱「最後一個反政治的德國人」。第二篇《論歷史對於生命的利弊》,指出生命因歷史的重負而患病了,呼籲解放生命,創造出一種新的文化。第三篇《作為教育家的叔本華》,抨擊哲學脫離人生,要求以叔本華為榜樣,真誠地探索人生問題。第四篇《瓦格納在拜洛伊特》,重點批判現代藝術。這篇文章名義上是替瓦格納音樂辯護,視為現代藝術的對立面,其實明揚暗抑,已經包含對瓦格納的批評。

文章寫於1875至1876年間。在此之前,尼采內心對瓦格納已經產生了隔閡。瓦格納是個十足的自我中心者,在他心目中,尼采只是命運安排來為他的藝術服務的。從1872年起,他移居拜洛伊特,熱衷於他的音樂會演的籌備工作。每次見面,他言必談會演,而對尼采試圖與他討論的哲學問題毫無興趣。這使自尊心極強的尼采深感壓抑,漸漸產生對抗心理。尼采開始有意疏遠瓦格納,多次謝絕其邀請。1876年夏,在德皇威廉一世支持下,第一屆瓦格納音樂會演在拜洛伊特隆重舉辦。會演前夕,尼采躲到附近一個林區,寫下《人性,太人性了》一書的最早的筆記,該書包含有明顯批判瓦格納的內容。在尼采妹妹的請求下,尼采才在會演劇場露了一次面。他十分厭惡會演的鋪張場面,觀眾的庸俗捧場,瓦格納的戲子作風。此後,尼采與瓦格納僅偶然相遇一次,瓦格納興致勃勃地談論自己新劇本的構思,尼采卻極其冷淡,匆匆告別而去。1878年1月,瓦格納給尼采寄去一份表現基督教主題的《帕西法爾》劇本,尼采沒有一字回音。5月,尼采把《人性,太人性了》一書寄給瓦格納夫婦。從此,互相不再有任何往來。

《人性,太人性了》寫於1876至1879年,它是尼採用格言體寫作的第一部著作。在內容上,它也標誌著尼采思想上的重大轉折,開始批判形而上學(舊式本體論)包括《悲劇的誕生》中曾經提倡的「藝術形而上學」。後來,他仍強調酒神精神,但著眼點不是放在與宇宙本體的融合,而是放在以充沛的生命力(強力意志)來戰勝人生的苦難。

自1873年起,尼采的健康狀況開始惡化,患有嚴重的神經衰弱、胃病和眼病。到1879年,他才35歲,已悲歎自己「被死神包圍」了。其間,他一度渴望結婚,以求有人照料他,安度餘生。1876年3、4月間,他旅行於日內瓦湖畔,結識荷蘭少女瑪蒂爾德,分別時寫信求婚,遭婉言拒絕。他的一位忠實的女友梅森葆夫人(比尼采大28歲,先後與赫爾岑、瓦格納、羅曼·羅蘭有親密交往)也曾替他多方物色合適的對象,但終於沒有結果。迫於病痛,尼采於1879年5月提出辭呈,離開巴塞爾大學,從此踏上了沒有職業、沒有家室、沒有友伴的孤獨的漂泊之路。

從1879年到1889年初,尼采輾轉在意大利、法國、瑞士、德國的一些城鎮之間,為他多病的身體尋找合適的氣候,在一地逗留不超過數月。他常在一個名叫西爾斯-瑪麗亞的山村度夏,在尼斯過冬。一開始是疾病驅使他易地而居,但是,一旦走出書齋,置身於大自然中,他發現這種萍蹤無定的生活原是最適合於他的本性的。他的大部分著作,包括《朝霞》(1880-1881)、《快樂的科學》(1881-1886)、《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善惡的彼岸》(1885-1886)、《道德的譜系》(1887)等,都是在10年漂泊中寫的。其中大多是格言體,是他浪跡四方的隨感的結集。在此期間,尼采形成了強力意志、永恆輪迴、超人、一切價值的重估等重要思想。

1882年4月,在梅森葆夫人和另一位朋友雷埃邀請下,尼採到羅馬旅行。在那裡,兩位朋友把一個富有魅力、極其聰慧的俄國少女莎樂美介紹給他,做他的學生。尼采深深墮入了情網,莎樂美也被尼采的獨特個性所吸引。兩人結伴到盧塞恩旅行,沿途,尼采向莎樂美娓娓敘述往事,回憶童年,講授哲學。但是,羞怯的性格使他不敢向莎樂美吐露衷曲,於是他懇請雷埃替他求婚。殊不知雷埃自己也愛上了莎樂美。莎樂美對這兩位追求者的求愛都沒有允諾。她尊敬和喜歡尼采,但只是把他看作自己的人生導師。尼采仍然癡戀著莎樂美,不得不克制自己,以師生之誼相處,兩人保持著友好的接觸。尼采的妹妹伊麗莎白卻對他們的友誼滿懷妒恨,惡意散佈流言蜚語,挑撥離間,使他們終於反目。僅僅5個月,尼采生涯中的這段幸福的小插曲就終結了。

由於尼采長期獨身和多病,借照料他的生活之機,伊麗莎白愈來愈深地進入了他的生活。但是,她根本不理解尼采。她對尼采與莎樂美的友誼的粗暴干預,一度導致兄妹關係破裂。重歸於好之後,彼此仍然經常發生摩擦。尼采在給朋友的信中不止一次地抱怨,他受不了她,和她在一起,他就會生病。尤其使他煩惱的是伊麗莎白與柏林臭名昭著的反猶分子福爾斯特的婚姻。在猶太人問題上,兄妹之間常常發生激烈的爭吵。尼采歷來對猶太人有高度評價,厭惡反猶運動。後來,伊麗莎白追隨福爾斯特到烏拉圭建立德國殖民村,事敗,福爾斯特自殺。此時尼采已患精神病,但他的名聲正在迅速增長,伊麗莎白覺得有機可趁,回到德國,壟斷了尼采著作的版權及全部手稿,以尼采的保護人和解釋尼采思想的權威自居,篡改手稿,捏造言論,曲解思想,不遺餘力地把尼采打扮成種族主義者和反猶太主義者。尼采思想後來遭到世界性誤解,他的妹妹負有重要責任。

作為一個思想家,尼采需要孤獨。然而,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他又渴望人間的溫暖。也許沒有比尼采更孤獨的人了。他長年累月獨居,常常一連許多天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說話的熟人。寂寞的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嚴重地摧殘了他的身心健康。1887年9月,他的分別了14年的朋友多伊森夫婦到西爾斯-瑪麗亞看他,幾乎認不得他了:「這段時間裡,他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不復有從前的驕傲的舉止,靈巧的步伐,流暢的談話。他步履艱難,步態蹣跚,身子略微向一邊傾斜,說話明顯地變得遲鈍,時常停頓。」他指著天空,憂鬱地說:「親愛的朋友,當我積累我的思想時,我的頭頂上必須有藍天。」又把客人帶到懸崖邊一塊空地上,說:「我最愛躺在這裡,醞釀我最好的思想。」分手時,尼采把他們一直送到鄰村,噙著淚水訴說他的陰鬱的預感。

1888年,在瘋狂的前夜,尼采的創作欲突然高漲,一連寫出五本小冊子:《偶像的黃昏》,《瓦格納事件》,《尼采反對瓦格納》,《反基督》,《看哪,這人》。還寫了一組抒情詩《酒神頌》。其中有兩本是專門攻擊已於五年前去世的瓦格納的。有人認為,這是尼采精神失常的先兆。其實,尼采對瓦格納的批判是有明確的內容的,他把瓦格納當作浪漫悲觀主義的典型加以批判,認為瓦格納歌劇中的那種歇斯底里的激情,過度亢奮的敏感,對神經和官能的刺激,集中體現了時代的頹廢症。在與瓦格納決裂後,尼采曾經承認,他與瓦格納在血緣上是多麼相近。所以,對瓦格納的批判又是一種自我批判。尼采具有強烈的反省精神,他的理論似乎是對他的氣質的一種抗衡。他自己浪漫而悲觀,卻偏要批判浪漫悲觀主義。他自己體弱多病,卻偏要鼓吹強健的生命本能。他自己多愁善感,卻偏要鼓吹堅強不仁。這使他的哲學充滿複雜的矛盾,其實正是內心激烈衝突的反映。

1888年底和1889年初,尼采正寓居都靈。他的朋友們突然收到一批奇怪的信,署名「上帝」、「酒神」、「釘在十字架上的人」。信中的瘋言癲語卻也證明他至死仇恨德國的霸權主義和反猶主義:「我本人剛剛就建立反德聯盟一事擬定了致歐洲各宮廷的備忘錄。我想用一件鐵衣裹起這個『帝國』,煽動它打一場絕望的戰爭。在我尚未把那年輕的皇帝連同他的嘍囉擒拿到手之時,我沒有空。」「取締一切反猶分子。」1889年1月3日,尼采走到街上,看見一個馬車伕在殘暴地鞭打牲口,這個神經脆弱的哲學家就又哭又喊,撲上前去,抱住馬脖子,瘋了。數日後,他的朋友奧維貝克趕來都靈,把他帶回德國去。病歷記載:這個病人喜歡擁抱和親吻街上的任何一個行人。孤獨使他瘋狂,他終於在瘋狂中擺脫了孤獨。此後,尼采在精神的黑夜中苟延了10餘年無用的生命,於1900年8月25日在魏瑪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