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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不只是慰藉

德波頓的《哲學的慰藉》一書選擇西方哲學史上六位哲學家,從不同角度闡述了哲學對於人生的慰藉作用。人生中有種種不如意處,其中有一些是可改變的,有一些是不可改變的。對於那些不可改變的缺陷,哲學提供了一種視角,幫助我們坦然面對和接受。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哲學是一種慰藉。但是,哲學不只是慰藉,更是智慧。二者的區別也許在於,慰藉類似於心理治療,重在調整我們的心態,智慧調整的卻是我們看世界和人生的總體眼光。因此,如果把哲學的作用歸結為慰藉,就有可能縮小甚至歪曲哲學的內涵。

全書中,我讀得最有興味的是寫塞內加的一章。部分的原因可能是,這一章比較切題,斯多葛派哲學家本身就重視哲學的慰藉作用,塞內加自己就有以《慰藉》為題的著作。作為羅馬宮廷的重臣,此人以弄權和奢華著稱,頗招時人及後世訾議。不過,他到底是一個智者,身在大富大貴之中,仍能清醒地視富貴為身外之物,用他的話來說便是:「我從來沒有信任過命運女神。我把她賜予我的一切——金錢,官位,權勢——都擱置在一個地方,可以讓她隨時拿回去而不干擾我。我同它們之間保持很寬的距離,這樣,她只是把它們取走,而不是從我身上強行剝走。」不止於此,對於家庭、兒女、朋友乃至自己的身體都應作如是觀。塞內加的看法是:人對有準備的、理解了的挫折承受力最強,反之受傷害最重。哲學的作用就在於:第一,使人認識到任何一種壞事都可能發生,從而隨時作好準備;第二,幫助人理解已經發生的壞事,認識到它們未必那麼壞。壞事為什麼未必那麼壞呢?請不要在這裡拽壞事變好事之類的通俗辯證法,塞內加的理由見於一句精闢之言:「何必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見全部人生都催人淚下。」叔本華有一個類似說法:倘若一個人著眼於整體而非一己的命運,他的行為就會更像是一個智者而非一個受難者了。哲人之為哲人,就在於看到了整個人生的全景和限度,因而能夠站在整體的高度與一切個別災難拉開距離,達成和解。塞內加是說到做到的。他官場一度失意,被流放到荒涼的科西嘉,始終泰然自若。最後,暴君尼祿上台,命他自殺,同伴們一片哭聲,他從容問道:「你們的哲學哪裡去了?」

蒙田是我的老朋友了,現在從本書中重溫他的一些言論,倍感親切。作者引用了蒙田談論性事的片斷,評論道:「他把人們私下都經歷過而極少聽到的事勇敢地說出來……他的勇氣基於他的信念:凡是能發生在人身上的事就沒有不人道的」。說得好,有蒙田自己的話作證:「每一個人的形體都承載著全部人的狀況。」然而,正因為此,這一章的標題「對缺陷的慰藉」就很不確切了。再看蒙田的警句:「登上至高無上的御座,仍只能坐在屁股上。」「國王與哲學家皆拉屎,貴婦人亦然。」很顯然,在蒙田眼裡,性事、屁股、拉屎等等哪裡是什麼缺陷啊,恰好是最正常的人性現象,因此我們完全應該以最正常的心態去面對。一個人對於人性有了足夠的理解,他看人包括看自己的眼光就會變得既深刻又寬容,在這樣的眼光下,一切隱私都可以還原成普遍的人性現象,一切個人經歷都可以轉化成心靈的財富。想起最近我的自傳所引起的所謂自曝隱私的非議,我倒真覺得蒙田是一個慰藉,但不是對我的缺陷的慰藉,而是對我的智慧的慰藉。

在當今這個崇拜財富的時代,關於伊壁鳩魯的一章也頗值得一讀。這位古希臘哲學家把快樂視為人生最高價值,他的哲學因此被冠以享樂主義的名稱,他本人則儼然成了一切酒色之徒的祖師爺,這真是天大的誤會。其實,他的哲學的核心思想恰恰是主張,真正的快樂對於物質的依賴十分有限,無非是食、住、衣的基本條件。超出了一定限度,財富的增加便不再能帶來快樂的增加了。奢侈對於快樂並無實質的貢獻,往往還導致痛苦。事實上,無論是伊壁鳩魯,還是繼承了他的基本思想的後世哲學家,比如英國功利主義者,全都主張快樂更多地依賴於精神而非物質。這個道理一點也不深奧,任何一個品嚐過兩種快樂的人都可以憑自身的體驗予以證明,沉湎於物質快樂而不知精神快樂為何物的人也可以憑自己的空虛予以證明。

本書還有三章分別論述蘇格拉底、叔本華、尼采,我覺得相比之下較差,就這些哲學家的精華而言,基本上是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部分的原因也許在於,這三人的哲學是更不能以慰藉論之的。尤其尼采,他的哲學的基本精神恰恰是反對形形色色的慰藉,直面人生的悲劇性質,以此證明人的高貴和偉大。作者從尼采著作中擇取登山的意象,來解說「困難中的慰藉」,不但顯得勉強,而且多少有些把尼采哲學平庸化了。

2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