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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出了我們的沉默的歌者

二十世紀上半葉,有兩位東方詩人以美而富有哲理的散文詩(多用英文創作)征服了西方讀者的心,繼而通過冰心的漢譯征服了中國讀者的心,一位是泰戈爾,另一位就是紀伯倫。多年來,這兩位詩人的作品一直陪伴著我,它們如同我的生活中的清泉,我常常回到它們,用它們洗淨我在人世間跋涉的塵土和疲勞。

紀伯倫說:「語言的波濤始終在我們的上面喧嘩,而我們的深處永遠是沉默的。」又說:「偉大的歌者是能唱出我們的沉默的人。」紀伯倫自己正是這樣一位唱出了我們的沉默的歌者。

那在我們的上面喧嘩著的是什麼?是我們生命表面的喧鬧,得和失的計較,利益征逐中的哭和笑,我們的肉身自我的呻吟和嚎叫。那在我們的深處沉默著的是什麼?是我們生命的核心,內在的精神生活,每一個人的不可替代的心靈自我。

在紀伯倫看來,內在的心靈自我是每一個人的本質之所在。外在的一切,包括財富、榮譽、情色,都不能滿足它,甚至不能真正觸及它,因此它必然是孤獨的。它如同一座看不見的房舍,遠離人們以你的名字稱呼的一切表象和外觀的道路。「如果這房舍是黑暗的,你無法用鄰人的燈把它照亮。如果這房舍是空的,你無法用鄰人的財產把它裝滿。」但是,正因為你有這個內在的自我,你才成為你。倘若只有那個外在的自我,不管你在名利場上混得如何,你和別人都沒有本質的區別,你的存在都不擁有自身的實質。

然而,人們似乎都害怕自己內在的自我,不敢面對它的孤獨,傾聽它的沉默,寧願逃避它,躲到外部世界的喧囂之中。有誰傾聽自己靈魂的呼喚,人們便說:「這是一個瘋子,讓我們躲開他!」其實事情正相反,如同紀伯倫所說:「誰不做自己靈魂的朋友,便成為人們的敵人。」人間一切美好的情誼,都只能在忠實於自己靈魂的人之間發生。同樣,如果靈魂是黑暗的,人與人只以肉身的慾望相對待,彼此之間就只有隔膜、爭奪和戰爭了。

內在的孤獨無法用任何塵世的快樂消除,這個事實恰恰是富有啟示意義的,促使我們走向信仰。我們彷彿聽到了一個聲音:「你們是靈魂,雖然活動於軀體之中。」作為靈魂,我們必定有更高的來源,更高的快樂才能使我們滿足。紀伯倫是一個泛神論者,他相信宇宙是一個精神性的整體,每一個人的靈魂都是整體的顯現,是流轉於血肉之軀中的「最高之主的呼吸」。當我們感悟到自己與整體的聯繫之時,我們的靈魂便覺醒了。靈魂的覺醒是人生最寶貴的收穫,是人的生存目的之所在。這時候,我們的內在自我便超越了孤獨,也超越了生死。《先知》中的阿穆斯塔發在告別時如是說:「只一會兒工夫,在風中休息片刻,另一個女人又將懷上我。」

不過,信仰不是空洞的,它見之於工作。「工作是看得見的愛。」帶著愛工作,你就與自己、與人類、與上帝聯成了一體。怎樣才是帶著愛工作呢?就是把你靈魂的氣息貫注於你製造的一切。你蓋房,就彷彿你愛的人要來住一樣。有了這種態度,你的一切產品就都是精神的產品。在這同時,你也就使自己在精神上完滿了起來,把自己變成了一個上面住著靈性生物的星球。

一個靈魂已經覺醒的人,他的生命核心與一切生命之間的道路打通了,所以他是不會狂妄的。他懂得萬物同源、眾生平等的道理,「每一個人都是以往的每一個君王和每一個奴隸的後裔」。「當你達到生命的中心時,你將發現你既不比罪人高,也不比先知低。」大覺悟導致大慈悲和大寬容。你不會再說:「我要施捨,但只給那配得到者。」因為你知道,凡配在生命的海洋裡啜飲的,都配在你的小溪裡舀滿他的杯子。你也不會再嘲笑和傷害別人,因為你知道,其實別人只是附在另一軀體上的最敏感的你。

在紀伯倫的作品中,隨手可拾到語言的珍珠,我只是把很少一些串連起來,形成了一根思想的線索。當年羅斯福總統曾如此讚頌他:「你是從東方吹來的第一陣風暴,橫掃了西方,但它帶給我們海岸的全是鮮花。」現在我們翻開他的書,仍可感到這風暴的新鮮有力,受這風暴的洗禮,我們的心中仍會綻開智慧的花朵。

200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