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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犬儒社會文化的困境與出路

當今世界上不同國家社會和國民文化中的犬儒主義可以分為兩大類:公開的犬儒主義和戴面具的犬儒主義。它們的基本區別在於,當一個人因為犬儒主義而不相信統治意識形態、制度、權威、信仰體系以及由權力或習俗規定和主導的法律或價值規範時,尤其是懷疑和鄙視政府、政治權力和政治人物的時候,公開的犬儒主義會在公共言論和行為中表示出來,而戴面具的犬儒主義則通常不會,不僅不會表示不相信,而且還會假裝成相信的樣子。公開的犬儒主義對那些什麼都不相信,所以公然懷疑,公然拒絕,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戴面具的犬儒主義對那些也是什麼都不相信,但正因為對什麼都不相信,所以對什麼都可以裝作相信。他們玩世不恭,隨波逐流,最後有的連自己都弄不清到底是相信還是不相信,於是索性不去管相信不相信,"難得糊塗"地過一天算一天。當然,這不等於戴面具的犬儒主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摘下面具露出不相信的真面目。他們在私下或在不那麼公開的場合中也會有不戴假面的時候。這時候,不加掩飾的犬儒主義就會成為同道者之間互相聯絡的接頭暗號。這使得原本以懷疑和不信任為特徵的犬儒主義反倒成為一種人際聯繫方式,也形成一種有群體特徵的社會文化。

社會文化概念的犬儒主義

波蘭詩人米沃什(Czeslaw Milosz)在《被禁錮的頭腦》裡刻畫了他所熟悉的那個假面社會,那個社會裡的"訪客到了西方,會受到莫大的震憾,因為在與西方人的接觸中——從與火車站的搬運工和出租車司機接觸開始,到處都沒有遇到任何障礙。他所遇到的人都非常輕鬆、神態自若,在這些人當中看不到那種在低垂的腦袋和不安地轉動的眼球中表現出的內心緊張情緒,他們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1]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這包括公開說出自己的懷疑和不相信,對來自假面社會的人們來說,這絕對是一件足以令人緊張害怕、心有餘悸的事情。

大衛·布蘭登勃格(David Brandenberger)在《斯大林統治下的幽默》一書裡和羅伯特·瑟斯頓(Robert W. Thurston)在《斯大林主義統治的社會層面:蘇聯的幽默與恐懼》一文中都談到了蘇聯的犬儒主義。早在斯大林時期,許多蘇聯人就對革命、內戰、戰時共產主義、新經濟政策、集體化運動、工業化、大恐怖、斯大林、秘密警察、蘇聯生活方式疑慮重重、敬而遠之,但卻又假裝出十分虔信、衷心擁護的樣子。只有在私下的家人和好朋友之間(當然是冒著很大危險,因此必須非常小心警覺),他們才敢在政治笑話的揶揄和嘲笑中流露出自己的真正想法。[2]不能公開表達的犬儒主義常會以戲謔和玩笑來表現(這本來就是一種偽裝),因為它存在於其中的現實自身就有荒誕和笑話的特徵。許多人戴著面具,假裝相信,時而一本正經,時而玩笑誇張地扮相表演。犬儒者們順從統治權力,玩它設定的假面遊戲,可是,他們並不是無代價地被動遊戲,他們有自己的犬儒玩法:規則由你,我與你配合,相安無事,但多少得讓我得些好處。這種無是非的機會主義、功利主義和"有奶便是娘"構成了壓迫性制度下假面犬儒主義及其遊戲人生的一個主要特色。

與蘇聯人不同,美國人可以公開懷疑和大聲嘲笑他們國家裡的兩黨政治、政客和政府、美國夢、自由民主、福利制度、自由消費,公開拒絕參與公民政治或在選舉日投票,甚至公開揶揄上帝、基督教或任何形式的信仰。而且,公開的犬儒主義並不能為犬儒者獲取什麼個人的好處。由於民眾可以公開而真實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媒體也經常用各種"民意調查"的方式來評估民眾對不同對象的犬儒主義態度和程度。相比之下,蘇聯人的許多看穿和幻滅是不能公開"說穿"的。這種不說穿不是在心裡堅持真實與謊言的區別,而是對這個區別釆取玩世不恭的態度,根本不相信這個區別還有任何意義。觀察和分析這樣的犬儒文化,當然不可能借助於西方那種民意測試的辦法(就是測試了,結果也未必可信),而是必須更加細緻地對許多具體現象或行為進行深層的詮釋和解讀,在這個過程中,每一個被視為"犬儒"的具體現象或行為都會要求大致說明這個用詞到底指的是什麼,它不是從某個抽像的犬儒概念推導而出,而是由它與整體假面社會文化的關係和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所決定的。

犬儒既是一個語詞的"說法",又是一個包含意義的概念。一個語詞可以表達不同的含義,例如,"錢"可以意指"貨幣"也可以意指"資金""家財"。在假面社會裡,犬儒這個語詞比在一般社會裡有更豐富多變、細微隱約的含義。

針對假面社會裡的不同事例,我們可以用犬儒來意指死活不相信、玩世不恭、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凡事看穿、看穿但不說穿、睜著眼說瞎話、厚顏無恥裝崇高、陽奉陰違、隨波逐流、難得糊塗、有奶便是娘、不拒絕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認同的接受、醒著的人裝睡、假面扮相人戲不分、面具遊戲久假不歸、無所不為、兩面三刀,等等。我們可以把這些看成是犬儒的一詞多義或是它的不同概念內涵。當文化研究把這些多樣而互異的犬儒表現聯繫起來的時候,犬儒便形成了更完整、複雜、深層的概念內涵。這是語詞與概念內涵的新遇合,在這種遇合中,許多在具體社會現象、情境、事件、事例、行為中表現出來的虛偽、謊言、偽裝、狡黠、陽奉陰違、首鼠兩端在整體的觀照下會呈現出互有聯繫、你中有我的犬儒文化特徵。

這些具體的犬儒表現當然可以用其他的概念來表述。例如,有論者分析當今大學生在畢業時的一些"惡搞"現象(行將離開前對母校的一些乖張行為:洩憤、諷刺、挖苦、謾罵),對此寫道,"至於惡搞,至於犬儒,至於投機取巧、人格分裂、陽奉陰違,難道不是社會司空見慣的現象?可見,這不僅是大學生的悲哀,也不僅是高等教育的悲哀,而是社會的悲哀。"[3]在這件特定的事情上,作者所說的"犬儒"意指在校假面偽裝,離校原形畢露,被逼無奈時俯首帖耳,其實心裡什麼都不相信。這些意指是這個情境中"犬儒"一詞的細節內涵,同時又與"犬儒"社會文化的其他一些表現——投機取巧、人格分裂、陽奉陰違——相互聯繫、相互闡發、相互充實。

人們在運用犬儒這一語詞時,往往並不提供定義或解釋,這會造成犬儒一詞用得太泛的印象(儘管實際上也許並非如此)。例如,汶川地震後,作家王兆山寫下了遇難者受到"黨疼國愛","縱做鬼,也幸福"的詩句。有評論指出,這是一首"集犬儒主義之大成的詩詞"。文章所說的犬儒指的是"獻媚"(當然還有對逝者的輕薄),詩人矯情做作的"抒情"不過是"聽命文學,以此保持(作者)自己的權力、豐厚報酬的職位和公費出國旅行的權利",因此是令人噁心的"馬屁詩人"。[4]對於這個被稱為"犬儒"的具體事情和行為,犬儒這個概念也許會不如一些人們更熟悉、更通用的語詞或概念——拍馬屁、虛假、謊話、投機取巧、"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虛偽矯情,等等——來得準確。但是,如果加以必要的定義和說明,犬儒對於揭示"黨疼國愛"的虛偽(一種有別於一般虛偽的假面社會虛偽)的實質,仍然有其他語詞或概念所無法代替的作用。當觀察者把這種現象放在更大的犬儒社會文化環境中討論的時候,則尤其如此。一方面,"犬儒"可以與人們更熟悉的一些概念起到相互說明和補充的作用。另一方面,"犬儒"又是一個比那些概念更具包含度的概念,例如,拍馬屁是一種犬儒,但犬儒並不就是拍馬屁。

2014年9月人民論壇問卷調查中心發表了一個調查報告:《當前社會病態調查分析報告》,多家網絡媒體以《人民論壇發佈社會病態報告:罵共產黨、恨體制》為題報道稱,調查者"通過深入調查採訪和梳理提煉,初步整理出如下13種公眾反映較多的社會病態"。這13種"社會病態"包括:"(1)娛樂至死:崇尚個人享樂主義,心甘情願地成為娛樂的附庸;(2)看客心態:阿Q式的冷漠、麻木與圍觀,崇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處世哲學;(3)習慣性懷疑:社會誠信危機導致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和安全感,從而懷疑一切;(4)審丑心理:醜聞成為醜聞製造者的通行證,假惡丑盛行、越罵越紅;(5)社會焦慮症:因工作、生活、養老及未來無法預期等而長期緊張與不安;(6)信仰缺失:價值多元化下存在信仰與道德有關的精神危機,道德赤字與壞賬凸顯;(7)暴戾狂躁症:粗暴野蠻、乖張殘暴,易怒且好走極端甚至危害社會;(8)『鴕鳥心態』:逃避現實,掩耳盜鈴,面對壓力與困難採取迴避態度;(9)思考恐懼症:鸚鵡學舌,人云亦云,對於謠言或他人觀點,不假思索,附和跟風;(10)網絡依賴症:對網絡及移動媒介上癮,產生依賴,沉溺在虛擬世界中不能自拔;(11)炫富心態:展示、炫耀財富,虛榮心作怪,自卑心理的另一種反映,炫耀是為了獲得滿足感;(12)初老症:未老先衰,心比實際年齡老得快,過早放棄追求,過早妥協;(13)自虐心態:罵共產黨、恨體制,甚至獲得體制內好處越多的人罵得越凶。"據稱,綜合調查數據顯示,"信仰缺失""看客心態""社會焦慮症""習慣性懷疑""炫富心態""審丑心理""娛樂至死""暴戾狂躁症""網絡依賴症""自虐心態"位列當今十大社會病態。

在所有這13種"病態"中,沒有一處提及犬儒,可見犬儒並不是一個普通中國人常用的概念。然而,這些病態中至少有八九種都是犬儒主義的典型表現:(1)娛樂至死(沒有目標或信仰,得過且過);(2)看客心態(看穿、冷漠、圍觀,管了也沒用,不如不管);(3)習慣性懷疑(上至政府,下至朋友,對誰都不信任,都不相信);(4)審丑心理(在一個是非不分的環境裡,美醜、善惡、真假也無法辨別,何必要堅持真、善、美);(8)"鴕鳥心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被宣傳的現實反正是假的,不如"躲進小樓成一統");(9)思考恐懼症(多思多惹事,有的是前車之鑒,你要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這才是安身保命之道);(11)炫富心態(看穿一些道德、理想、未來展望的虛妄,只有錢才是實在的,才是世人認可的唯一價值);(12)初老症(沒有前途、沒有未來、沒有追求,過一天算一天,坐吃等死);(13)自虐心態(這個說法並不確實,因為一般人既非共產黨又非體制,不是"自虐",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的說法,明白人說糊塗話,既不誠實,也不真實,它本身就是犬儒主義的)。

這八九種"病態"(當然還可以有所添加)之間有著相互聯繫、相互轉化、相互滲透的關係,難以設想在整體制度環境和社會文化得不到改變的情況下,可以一個一個地單獨"診治"這些病態。因此,我們也許應該問,整體環境和社會文化的病症又是什麼?既然十來種病態出現在同一個歷史階段的同一個社會裡,那麼,那個使它們有內在聯繫的整體病態又該用怎樣的概念來歸納和整合呢?

這個能夠起到歸納和整合思考作用的概念,它應該是一個指向普遍深層問題的社會文化概念。犬儒主義就是這樣的一個社會文化概念。雖然它也許不是唯一可以用作這種歸納和思考的總體概念,但在我們形成或找到另一個或另一些普遍概念之前,它的作用可以說是其他概念所難以替代的。這個作用不是來自這個概念的某種詞典式或百科全書式定義,而是來自前人和我們同時代人對犬儒主義已經貢獻了的豐富觀察、研究和論述。

犬儒主義的內涵和界定

作為現代社會文化的犬儒概念要比古代的犬儒概念複雜得多。古代犬儒主義具有三個可以辨認的特徵:一是隨遇而安,去慾望的生活方式;二是絕對懷疑和不相信一切現有價值;三是戲劇性的冷嘲熱諷、誇張玩笑。相比之下,很難用幾個有限的特徵來概括複雜多變的現代犬儒主義。由於是在多種不同的情境中運用,犬儒一詞可能會有概念太泛,結果無所不包,什麼都難以說清的問題。凱爾德維爾(Wilber W. Caldwell)在《犬儒與美國夢的演變》一書中寫道犬儒的古典定義和範例都是很清晰易解的。但是,犬儒是在演變的,在當今時代,犬儒還在變化,它的含義現在已經有了許多新暗流。今天,犬儒變得更加撲朔迷離、微妙隱伏、萎靡不振,經常被稱為一種『感染』『擴散』『傳染』的疾病。今天,犬儒成為破壞我們社會的威脅,但我們大多數人卻仍然不知道什麼是犬儒。我們常常誤以為犬儒就是懷疑主義、冷嘲熱諷、挖苦現實、悲觀主義、憤世嫉俗,或者用它來代替一個更簡單的說法。這麼漫不經心地隨便運用,總有一天,犬儒會變得全無意義。"[5]為了避免犬儒意義太泛,有的論者又趨於用過於狹窄的定義把這個概念限制得太死。這使得對犬儒的理解可能導向另一個極端(這麼做也可能是出於限定論述範圍的需要)。例如,將犬儒只是限定為悲觀絕望的那種"看穿"(seeing through)或只是"知"(knowing)與"行"(doing)的分裂,便有可能將犬儒的範圍規限得過於狹隘。[6]過於狹窄的定義會把當今社會生活中許多可以用"犬儒"概念來理解的行為和現象不當地排除出去。

作為一個社會文化的概念,"犬儒主義"應該在"太泛"和"太窄"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它的運用範圍(多樣性的概念內涵)應該比單一的"看穿"和"知行分裂"等來得寬廣,但應該以具有共同性和普遍性的某種可辨認的生活狀態(如假面偽裝)為邊界。在我們關注的那個普遍缺乏真實、信任、信仰和希望的生活狀態中,我們稱之為"犬儒"的那些行為方式、處世原則、思維模式、生存策略、生活態度、語言習慣、人際關係都與這種生活狀態有關,有的是原因,有的是結果,有的則既是原因又是結果。在非自由狀態下的偽裝和假面社會文化裡,由於犬儒主義的曖昧存在,概念太狹窄會不利於透視犬儒並把不同的犬儒表現在整體文化層面上聯繫起來,相互參照、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作為一個寬闊而不空泛、具體而不抽像、變化而不凝滯的社會整體文化概念,犬儒主義包含多種不同的所指內涵,有的直接與政治制度和權力結構有關(如有權者與無權者的主奴關係、順民苟安和逆來順受、謊言和欺騙、全民假面遊戲、不拒絕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不認同的接受),有的除了政治制度和權力結構,還關乎經濟、社會地位的差別(如弱者的自我防衛和暗中抵抗、對社會精英的不信任),有的基本上是社會人際間的行為表現(如缺乏信任、幸災樂禍、無端猜疑不良動機、喪失信念和希望、不說理和說歪理),還有的則是特定人群的道德墮落(如官員的偽善和腐敗、知識分子的首鼠兩端、一般人的趨炎附勢、諂媚輸誠、出賣和背叛)。不同種類的犬儒是為了論述方便而大致劃分的,可以視為總體犬儒文化的不同部分或方面。它們的犬儒特徵有的會相似或交叉重疊,有的則沒有明顯的相互聯繫。這並沒有什麼奇怪,因為其他社會文化概念(如社會主義、現代性、後現代、後殖民)所涵蓋的部分之間也都有這種情形。

由於犬儒主義的表現和特徵是多種多樣、不斷變化的,所以不可能為它找到一個"一言以蔽之"的定義(經常必須借助字典或詞典上的定義),也無需依賴於這樣一個定義。凱爾德維爾指出,對犬儒主義主要有兩種界定方式。第一種是指出犬儒主義的主要手法(principal techniques),如嘲諷、挖苦、調侃、反諷、插科打諢、詼諧逗趣、笑話、段子、正話反說、反話正說。第二種是從原因或結果來說明犬儒主義,其原理是如果我們知道了某件事情的原因(或對它的反應),那麼就會獲得對它的瞭解。儘管這比較間接,但仍然是一種有根據的正當方式。因為這樣可以使定義依靠日常語言,而不是抽像的(哲學或理論)語言。而且,必須看到,不同種類的犬儒主義是不同原因造成的,運用的是不同的策略,產生的是不同的效果。"[7]例如,在成為行動之前,犬儒首先是一種心態,造成犬儒對什麼都不信任,對什麼都往壞處想的基本原因是先對事物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然後失望(挫折和失敗),最後徹底幻滅(痛感被欺騙、利用、出賣和背叛)。這樣看待犬儒主義,便是有因也有果,"不相信"對犬儒來說既是因,也是果。

在"手法界定"和"因果界定"之外,還有"取樣界定"的方法(在說理中,舉例就是一種常用的定義方法),具體的犬儒事例會指向犬儒主義的一些主要方面和特徵表現。個別和單獨的討論與取樣界定經常是同時進行的。我在本書裡結合運用了這三種界定方法,它們雖然都可以是準確、適宜和有用的,但目的都不在於為犬儒主義提出一個高度提煉的單一定義。彼得·斯洛特迪克(Peter Sloterdijk)在《犬儒理性批判》(Critique of Cynical Reason)一書裡提出了一個這樣的定義(因此也被廣泛地引用):"犬儒主義是受到過啟蒙的錯誤意識"(Cynicism is enlightened false consciousness)。然而,正如凱爾德維爾所說,雖然這個定義很精練,很深刻,但斯洛特迪克卻必須用一本500多頁的大書來闡述這個定義。[8]

犬儒文化的困境與出路

為了幫助普通讀者認識犬儒主義,用幾十篇單獨成文但可相互聯繫的思想隨筆,多角度透視人們熟悉的社會現象和文化,也許比用一部大書來高屋建瓴地闡述更符合他們的需要。著眼於許多可以單獨辨認的現象或行為,從多重角度來分別觀照和剖析犬儒文化的不同方面,這對大多數讀者會有具體明瞭、閱讀方便和分合皆宜的好處。這同時也能幫助他們把許多看起來分離、不同的現象和行為聯繫為一個社會文化的整體,從而發現內在關聯和相互影響。恰羅普卡(William Chaloupka)指出,"犬儒主義與政治、社會生活的基本元素交織在一起——那些構成當代世界的結構、模式和習慣,在犬儒主義的周圍形成了一種文化。"對犬儒主義進行文化批評,雖然可以做系統的理論批判,但未必就是最有效的辦法,因為犬儒主義總是在具體的事情和行為上突然冒出來,有時候明顯一些,有時候則不那麼明顯,如恰羅普卡所說,"成功地對待犬儒主義,需要從比較接地氣(closer to the ground)的具體問題開始"。[9]

在我們今天的現實生活中,有許多"比較接地氣"的犬儒問題,把對它們的分別討論放在同一本書裡,有助於瞭解正在對整體制度和生活秩序造成不良影響的犬儒社會文化。我們面臨的犬儒文化是一個困境,它與我們現實生活的多種元素交織在一起,也延續著我們歷史和民族心理的多種負面因素,因此呈現出根深蒂固、惡性循環、不斷再生的形態。但是,這並不是一個沒有出路的困境。我們不妨從三個方面來考慮走出這一困境的可能出路,它們也構成了本書三個部分的基本內容。

第一是政治制度的改革和社會文化的改善,包括重視社會文化中的信仰缺失、信任危機和普遍存在的犬儒主義影響。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改善要求人們切實看到和重視存在的問題,不掩飾,不迴避。這就需要說真話,讓真實、誠實、公開、公平、公正真正成為指導政治運作、社會生活、人際交往的道德倫理原則,讓民主成為一種普遍的生活方式。民主是通過誠實、公平的討論而實現的治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通過在法律上平等的公民之間自由的公共討論而實現的治理"。[10]比起其他制度來,民主制度更能確保真實和公平的原則。儘管民主制度不可能消除犬儒,甚至還會產生犬儒,但那些至少不是在清醒狀態下裝睡和裝傻的犬儒,是可以改變的,而裝睡和裝傻的人則是永遠無法喚醒的。

第二是理性和心智的啟蒙。理智的啟蒙幫助人們學習、鍛煉和提高思考、辨別、判斷的能力,犬儒心態經常是基於非理性的害怕、恐懼、不信任、猜疑,進而成為一種惰性和習慣。習慣性犬儒的養成和繼續大多與缺乏獨立思考、判斷能力和思想懶惰有關。啟蒙使人既勤於思考,又知道如何思考,這是走出習慣性犬儒的必由之路。心智啟蒙幫助人們全面地認識人性和人的情緒、心理、心靈的複雜性。如17世紀思想家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所說,人並不是只有野獸的一面,人也有天使的一面,既不要把人想像得太崇高,也不要把人看得太卑鄙。只有這樣,人對生活才能抱有切合實際的希望。保持清醒的希望不僅是健康心理的需要,也是抵禦犬儒的唯一方式。

第三是公共說理。啟蒙是為了明理和說理。人的理性,也就是人與他人說話、交流、對話的能力,是人的社會性和公共性的最根本的體現。在民主社會裡,人是通過公共說理的人際交流來扮演公民角色和發揮公民作用的。理智和心智啟蒙都是為了在素質、能力、自信、自尊上成為能勝任的公民,公共說理是每個人在社會生活中具有公民素質和發揮公民作用的實踐。一個人對自己說理,是為了弄清問題,對他人說理,則是為了建立一種可以相互瞭解、信任、避免強迫和壓制的人際關係。犬儒主義是不說理、不會說理的產物,"犬儒主義不僅僅是一種態度……作為一種交際手段,犬儒主義會導致人際關係的破壞,由於犬儒主義,我們在評估和檢驗別人說理的公共真實性價值之前,就已經拒絕相信"。[11]

犬懦主義的許多偏頗、謬誤和極端傾向都是因現實生活中有太多的不真實、不誠實、欺騙、偽善和不公不義,以及由此產生的懷疑、失望、放棄和信仰喪失而起。犬儒主義並不只是個人的不良"心理傾向"(disposition)——氣質、習性、性格、心情、情緒,而且更是一種危害群體共存的錯誤生活方式。這使得改變犬儒社會文化成為與我們每個人有關的事情。識別犬儒主義和抵制犬儒文化必須從堅持說真話、要求公平正義和保護每個人的自由平等權利開始。即使這樣的堅持和要求還不具備充分實現的條件,我們也還是要相信這些堅持和要求是可能的、必需的,並對它寄予熱切的希望。一個社會裡民眾的普遍素質越高,他們就越是能做到不放棄爭取改變的努力,即使是在很困難的條件下。透視和剖析生活中的犬儒因素雖然不能消除造成犬儒主義的外在因素,但卻可以內化地幫助我們形成認識和應對犬儒主義的新思考方式和新話語策略。

[1] 切斯瓦夫·米沃什:《被禁錮的頭腦》,烏蘭、易麗君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64頁。

[2] David Brandenberger, Political Humor under Stalin. Bloomington, IN: Slavica Publishers, 2009. Robert W. Thurston, "Social Dimensions of Stalinist Rule: Humor and Terror in the USSR, 1935-1941." Journal of Social History. Vol. 24, No. 3, Spring, 1991.

[3] 陶東風:《惡搞大學畢業照背後的犬儒主義》https://www.dfdaily.com/html/63/2010/7/5/493130.shtml.

[4] 《"縱做鬼也幸福"公派參加德國書展》https://www.aboluowang.com/2009/1014/146444.html#sthash.TpyYCiEu.dpbs.

[5] Wilber W. Caldwell, Cynicism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American Dream. Washington, D.C.: Potomac Books, Inc., 2006. pp. 15-16.

[6] Dick Keyes,Seeing through Cynicism. Downers Grove, IL: InterVarsity Press, 1996 .季廣茂:《犬儒主義:當代社會精神分裂的主要表徵》https://hlog.boxun.com/hero/201002/lmksj/25_1.shtml.

[7] Wilber W. Caldwell, Cynicism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American Dream, PP. 31-32.

[8] Wilber W. Caldwell, Cynicism and the Evolution of the American Dream, p. 32.

[9] William Chaloupka, Everybody Knows: Cynicism in America.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 7.

[10] Stephen Holmes, Passions and Constraint. Chicago: Chicago Univernity Press, 1995, p. 71.

[11] Ronald C. Arnett and Pat Ameson, Dialogic Civility in a Cynical Age.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 p.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