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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 BIRTH

在《佈雷頓角醫生回憶錄》一書中記載了許多充滿戲劇性的事件,其中有一則是關於接生橫產式嬰兒的。「是由我照顧這個嬰兒的……我當時十分擔心是否使用了太久的人工呼吸。我沒有記錄我到底做了多久的人工呼吸,只記得在最後的那幾分鐘,我以為一切都沒有希望了。但我沒有放棄,而這些努力在最後得到了回報——維多利亞縣河中鎮的安娜·麥克雷甦醒了。」她獲得了生命。在這位名叫拉蒙特·麥克米倫的醫生手中,她只是一堆發藍的、有著嬰兒形態的細胞。再之後,她成長為人,有名有姓有生日,就像你和我一樣。她是她的父母840萬種染色體組合中的其中一種,就像你和我一樣。1931年12月1日,安娜·麥克雷來到人世。就算你已活了幾個世紀,並且每天經歷幾千次這樣的事情,你也一定會為這生命的奇跡而震驚。

這是週一清晨某間市立醫院的產科病房。醫生和護士們穿著紅色、藍色或綠色的手術服與白色的運動鞋。根據他們別在上衣口袋上的胸牌,他們分別是產科醫生、婦科醫生、兒科醫生、兒科執業護理師和兒科註冊護士。他們匆忙地彼此交談,然後夾著筆記板消失在走廊盡頭。他們按了按牆上的數字鍵盤,門便打開。

這個病房的守護者,很有可能是一位壯碩的天使,或是一條火龍,或是那能將船隻推上巖礁的湧流。電梯房的那個大廳,很有可能是一座遠古的錐形石堆,或是一口井,或是那仍有鐘聲迴盪的殘垣斷壁。我們是不是應該脫掉鞋子,啜飲甘露,沐浴潔身?因為這裡有著最動盪的深海火山口:生命在此降生。

產科病房的一個小房間裡,有一個雙水槽的洗滌台。包括一個鍍鉻水龍頭、兩個水槽和一條排水管,與一般廚房的洗碗台沒有兩樣。水槽的左右各有一塊檯面,上方有一排長長的加熱燈,起到照亮和取暖的作用。

在這裡,她們為新生兒洗澡,就像洗碗一樣。護士在8小時工作時間中的大部分時候都會站在這個水槽旁。

不同的護士抱來一個又一個新生的嬰兒,把他們並排放在水槽左側的檯子上。這些嬰兒通通用法蘭絨毛毯包裹著,茶杯大小的針織帽罩在他們那濕濕的頭上。他們的臉像光譜漸變,從薰衣草紫、紫色、紅色、粉色到米黃色。

佩特·艾斯伯格護士將她金色的短鬈發攏到腦後。她探身抱起左側的襁褓,纖細的脖頸從藍色的無領護士服中露了出來。襁褓裡的嬰兒有著紅彤彤的臉。

「現在輪到你啦。」她的聲音很溫柔,卻沒有微笑。她把這個襁褓沿著平台拉過來,摘掉帽子,解開毛毯,讓毛毯墊在嬰兒的身下。這個嬰兒全身通紅,紅紅的肚子殘留著一段臍帶,李子般大的陰囊紅得像火一樣彷彿要炸裂。他的頭很尖,彷彿戴著頂圓錐形的帽子。他躺在護士的手臂裡凝視著上方,加熱燈明亮的燈光和預防感染淋病的硝酸銀眼藥水似乎並沒有影響他的視力。他手上戴著的用於識別身份的塑膠手環約為一英吋寬,遮蓋了他三分之一的前臂。已經有人把那段殘餘的約一英吋長的藍色臍帶貼在了他的肚皮上,黑色的臍帶夾夾住了臍帶的尾端,看起來像一截跨接電纜。

護士為這個嬰兒洗澡:她一次又一次把薄薄的毛巾浸入溫水裡,清洗他的頭、他的臉、他耳朵的每道縫隙,擦去他股間和手臂下那些由胎脂形成的白線。她握住嬰兒胖嘟嘟的手臂和腿,把他翻轉過來,為他清洗後背和肛門。她將這個紅彤彤的小嬰兒的每一處皮膚都清洗乾淨,加熱燈已經把他烘乾。《古蘭經》說,真主用血塊造人。這個紅色的小嬰兒本是一團血,真主將這血塊濕潤然後吹進一股真氣,他便成了人,就像小丑把氣球吹得長長的,然後把它們扭成兔子、小狗或長頸鹿的形狀。

佩特護士把水槽中的水排干,將剛才嬰兒身上的毯子和帽子丟進一個無蓋的大籃子裡,再從右邊的衣物堆中抽出新的毯子和帽子。她把這個紅色的嬰兒平放在右邊的平台上,為他包上尿布,再裹上毯子:先把毯子的右側翻起包住側翻的嬰兒,然後將嬰兒放平壓住毯子,再把毯子的下緣翻起來蓋住胸口,最後把左側蓋上。嬰兒被一圈圈地裹上,自身的重量壓住了毯子使毯子不會鬆開。現在這個寶貝既齊整又精巧,大約是一夸脫的保溫瓶一般大小。她為他那圓錐形的頭戴上帽子,再將這個襁褓推到平台的末端,和其他剛清洗完的嬰兒並排擺在一起。

這個紅紅的嬰兒略帶防備地睜大著眼望著上方,探索他的新環境。他對這個環境似乎很滿意,像是被施了魔法,表現出異乎尋常的鎮定。

E.M.福斯特曾這麼寫過:「我們一生從一處黑暗移動到另一處黑暗。只有嬰兒與死屍能告訴我們什麼是誕生,什麼是死亡,但他們卻不會開口。」

我很喜歡達?芬奇描述他童年回憶的這段話:「我躺在搖籃裡,一隻鳶向我飛來,它用尾巴將我的嘴撬開,探進嘴裡的尾巴敲了我幾下。」歐洲的鳶身長兩英尺,尾巴有深深的分叉,像燕子一樣高飛,像鷹一樣俯衝而下攫取爬蟲,也啃食腐屍。

每隔幾分鐘,就有一位護士進來,抱起清洗好的那排嬰兒中最前的那個,帶去給他的母親。當輪到這個紅紅的嬰兒時,我跟了過去。

他的母親倚坐在乾淨的病床上,顯得有些虛弱。幾個小時前在產房裡,我曾聽見她有氣無力「啊——!」的喊叫,直到護士把門關上,那哭嚎才消失。這位母親現在的臉色就像床單一樣蒼白,她約莫三十歲,面容姣好略顯浮腫,還沒有緩過神來。她甜甜地笑著傾聽旁人對嬰兒的讚美,生產耗費了她太多的體力,此時她已沒有力氣開口。她看上去就像動畫片《必必鳥》中剛被壓路機碾平了的人物。

瘦削的父親在對著兒子扮鬼臉,他時不時看表,對他的孩子說:「你已經有三十分鐘大了。」護士讓嬰兒仰臥,把他放進嬰兒車裡。現在的美國人讓嬰兒仰臥而從不俯臥,防止他們在睡覺時被悶死。而在十年前,美國人讓嬰兒俯臥而從不仰臥,防止他們在睡眠中嗆奶窒息。

此時病房裡有六個人:父親、母親、嬰兒、兩位護士,還有我。我們四人圍著嬰兒,母親在房間另一側,看著前方,雙目圓睜視線不動。冬日的暖陽從床旁的大窗傾瀉而入。大家靠在門邊談論著這個小嬰兒。

護士把裹著的毛毯打開,小嬰兒很不高興,他討厭這種沒有東西緊緊將他包裹住的感覺。他全身還是紅彤彤的,每一小片手指甲和腳趾甲都是紅的,像是塗了紅色的指甲油。護士在教他的父親如何包裹他。

「你才四十分鐘大,就會哭啦?」父親問。

「哇——」嬰兒用哭聲回應他。

「我絕對不會再生了,不想再遭一次罪了。」媽媽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隨即她又說分娩過程很簡單,十二小時而已。

「……然後你將最後這個角掀起,把他整個包起來。」護士又把嬰兒包回保溫瓶的形狀,他閉上眼,又睜開眼,像先知一樣觀察著四周。當他逐一和我們每個人進行眼神交流的時候,他的父親和我都不自覺地說了聲「嗨」,而對於護士來說,這種熱情大概已消磨殆盡。

地殼上有某一個洞口,以每天一億加侖的速率,源源不斷地往佛羅里達州中部的聖約翰河注入淡水。而在深海的裂縫則持續噴發出富含礦物質的高溫鹹水。在那裡,鐵和硫從地殼裡噴發出來,然後融入海洋;在那裡,黝黑的黏土堆積成高高的黑塔。薩法德的以撒·盧利亞每次祈禱的開頭是:「主啊,請你打開我的雙唇,我的口才可傳頌讚美您的話。」

我去探訪新生兒重症監護室。護士把一個嬰兒從透明的塑料保溫箱裡抱出來。她把這個小女孩放在膝上餵奶,小女孩只要再增加一盎司的重量就可以回家了。我看著她一口氣喝完那瓶三盎司重的牛奶。「你喝過這個嗎?」一名護士問另一名護士。「很難喝吧?」他反問,「有點苦,不知裡面加了什麼東西。」

男護士抱著一個寄養的嬰兒——他的媽媽把他丟在醫院,嘴裡說著她會再回來。社工們努力想找出母親的下落,可是這類母親留下的往往是假地址。這個寄養嬰兒是個男孩,護士們給他取名為比利。比利已經在醫院待了兩個星期,可是他那個十五歲的媽媽只在一開始來看了他一眼,之後就再沒有來過了。比利和其他寄養嬰兒不同,他沒有患上胎兒酒精綜合征。他是個健康又好相處的紅髮小男孩。每個護士只要一有空就帶著他四處逛,現在這名男護士就把他背在肩膀上,在病房裡忙進忙出。比利醒著,他從男護士的肩膀上探出頭,觀察著眼前不斷變幻的風景。現在他的眉毛還沒生長出來,但我能看見細小的皺紋,眉毛將會從那裡長出。再過不久,他就會被送去寄養的家庭。護士不允許我抱任何一個嬰兒。

在觀察窗之外,一個五十來歲的黑人婦女在揮手,還有一個二十幾歲的白人婦女在蹦躂。她們想要引起窗裡某個「烤土豆」的注意——一個用鋁箔包裹住的嬰兒。護士告訴我,這個烤土豆才三磅重,只需一個手掌就能握住他被緊裹著的身體。包上鋁箔是為了「保持體溫」,靜脈營養管、呼吸管和兩條心律監測線伸進鋁箔裡。他的狀況良好。

在他頭上有個電視屏幕,上面顯示著監測器測得的數據,護士每分鐘要讀一次數據。

在窗後的走廊裡,那名衣著光鮮的黑人婦女,不再揮手而只是指來喚去。方才跳上跳下的那名穿著牛仔褲的白人婦女,也消停了下來,只是原地擺動著胳臂。嬰兒本來就在睡覺,不可能注意到她們的呼喚。護士伸手到保溫箱裡把嬰兒連同鋁箔、線路和管子一齊捧出來,抱給他的訪客看。她把他的針織帽向後推,好讓臉多露出一點。他的臉只有一顆壁球那麼大。兩位訪客都歪著頭好看清他的臉。護士頭上飄著四個鋁箔氣球,氣球扯緊了綁在保溫箱上的繫帶宣佈:「是男孩!」在一旁的架子上,和針筒、溫度計擺在一起的是一箱雷洛茲鋁箔紙。

賈科梅蒂說:「我越工作,越能以不同的眼光看事物。萬物每天都變得愈加宏偉壯麗,愈加深不可測,也愈加繽紛美麗。我靠得越近,越是發覺它的宏偉,越是發覺它的遙遠。」

沙 SAND

1923年9月,他們回到了北平。騾隊馱著5,600磅重的化石和岩塊,它們被分裝成60只木箱。在德日進隨身帶著的筆記本裡,記錄著一段晨間禱詞:「靜下心來,用靈魂的吐息為這一新生而脆弱的世界披上新衣。」

德日進對靈魂遊蕩之地這些說法不感興趣。他從來不相信、也不接受「整個世界都是幻覺,只有精神是真實的」這樣的說法。在鄂爾多斯高原的沙漠中,德日進坐在折疊凳上,在筆記本裡寫上這樣一句話:「存在的只有生命,無處不在。」

他喜歡人、大地和石頭。和大多數科學家一樣,他屬於亞里士多德一派,而不是柏拉圖主義者。在他讀大學的時候,他發表了關於埃及始新世和澤西島礦物的論文;二十幾歲時,他發現了新品種的魚和鴞。他對科學最重要的貢獻都來自這趟鄂爾多斯之旅之後:他確定了「北京人」的年代,並修訂了所有第四紀堆積層的地質學分期——不僅包括中國和外蒙古,而且涵蓋了爪哇、印度和緬甸。在他成人歲月中的二十三年裡,他待在遠離故鄉的中國,而且大部分時間都置身於嚴酷的環境中。為什麼要如此消耗自己來描述一個夢呢?

他寫道:「即使我失去了最後一絲對上帝的信仰,我仍會堅定不移地信仰這個實在的世界。」

中國 CHINA

此刻,在我面前的腳下,數不盡的陶俑的完整形體從牆裡往外湧出。而在我面前的遠方,生機勃勃的農夫在田里耕作。遠方的農民在行走,彎腰,起身,挖掘,搬運。在大氣的作用下,人形顯得有些朦朧。他們骨架的運動——彎脖子,伸手臂——顯現出他們的力度或疲態,以及他們的匆促、厭倦和活力。有一個農婦有孕在身,另一個則瘸著腿。諸多細長而平行的俑坑指向了遠方那些在田里耕作的細瘦人形。我腳下那些出土的和未出土的陶俑們靜止不動;在他們之外,那些自由呼吸的人們在四處走動。而站在這些被埋葬者上方的我,也在行走,但那時我並沒有注意到:我見證了時代更迭,見證了中國的一代又一代。地球上每七個人中就有一個是中國農民。

過了一會,視野變好,我能看清婦女們斗笠上垂下的繫繩。太陽高昇,氣溫亦升高,大家脫去了藍色的外套。這些穿著長袖上衣和寬鬆長褲的農夫農婦,和我一樣,他們此刻都活著——我們都是現代克羅馬儂人的活標本。在這個1982年的早晨,人類這個物種大約有50億的數量存活。我們醒著,為了追求成就在陽光下東奔西跑。我們感受著生命,製造著騷動,將我們的世界改造得稍好一點又或者沒有任何改變。然而在不久之後,大地就會將我們掩埋,繼而會有新的人類踩在我們上面。

在那之後我還去參觀了黃土窯洞——現代人在山壁上構築出來的居所。在黃土被吹過來之前,那裡的人們居住地的海拔要比現在低得多。這些現代人將衣服曬在外面,一邊取水,一邊牽著孩子的手。「他們是大地之子,真正的中國人。大地母親用她的子宮庇護著他們,煥發著奇異金色的黃土包圍著他們。」這段話,是顧彼得第一次來到西安附近看到那些層層削鑿的洞穴奇觀時寫下的。他是一個因俄國動亂而滯留中國的俄羅斯貴族。「人們的膚色和土壤一樣,是一種淡淡的金黃色,空氣中瀰漫著的粉塵也是金色的。這裡是一片聖土,是中國的主幹『漢族』的發源之地。」

中華帝國是從這黃土中孕育出來的,中國有著世界第一的黃土堆積深度。西安附近肥沃的黃土平原,由被風席捲而來的細沙和石屑堆積而成,厚度達400英尺。這些黃土質地細膩,能充分吸收水分,並給植物供給足夠的礦物質,人們只需好好灌溉就可以耕種。灌溉需要眾人合作:需要文明。中國人在這片地區灌溉耕種已有兩千三百年的歷史。根據司馬遷的記載,秦國開鑿的第一條灌溉渠把貧瘠的關中變成了沃野,人們不再為「凶年」所苦。秦始皇的軍事開支來自稅賦,他的子民們富裕,他便也富裕。

即使是現在,人們仍迫切需要這塊土地提供糧食。河對岸有另一處地下陵墓遺址,挖掘好的坑洞被農民們回填,然後再種上麥子;麥子收成之後,考古學家們再回來工作一陣子。因為如此,挖掘的進度非常緩慢。1989年,專家猜測地下陵墓中可能有6,000個兵馬俑。經過幾年的挖掘後,他們猜測有7,000個。1995年,已證實的兵馬俑有7,000個,總數估計將高達10,000。

目前中國人口有11億9,850萬人。如果你無法體會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麼,那就把你自己——那個獨一無二、意義非凡、情感複雜的你——乘以1,198,500,000。你就會發覺其實你什麼都不是。

雲 CLOUDS

如果我們在書中層層挖掘,就可以找到那些過去的雲和新近的雲。為什麼要尋找這些有日期的雲?又為什麼我們要收藏信件,拍攝照片,書寫回憶錄,雕刻墓碑?

「1856年2月27日夜,強勁的東風從沙漠襲來,耶路撒冷家家戶戶的屋頂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鹽與沙。恐懼籠罩了全城。」你可以在以色列小說家梅厄·沙萊夫的《以掃》中看到這段關於天氣的寶貴資料。在《以掃》第335頁上的這段記載,引述自《耶城古墳》一書。這本書的作者叫艾爾梅提·皮耶洛蒂,是一位意大利的考古學家,而沙萊夫稱他為「詩人、建築師及孤兒」。

奧古斯丁對人們說:「我們所談論的天主是你們所無法理解的奇跡。如果你們能懂,那就不是天主了。」

十二世紀的卡巴拉學者暨倫理學家耶胡達·賀哈西德拉比在遺囑裡留下了一張清單,用編號列出了一系列能夠引領人們過上神聖生活的戒律。

15:不可為逝者過分哭泣。三天哭泣,七天讚頌,三十天追悼。……若超此限,上帝會說:「你的慈悲不可更甚於我。」

45:不可砍伐結果實的樹。

46:不可在書中題上「本書屬於某某」。只需寫上自己的名字,略去「本書屬於」的字樣。

數 NUMBERS

和雲一樣,我們也為浪標上日期。1991年4月30日,僅僅一天之內,孟加拉國有138,000人溺斃。晚飯時,我和當時七歲的女兒講起這件事,我說:「很難想像138,000人溺死的景象。」她說:「不難啊。就是藍藍的水裡,有很多很多的黑點。」

我們這些活在人類生命最新篇章的人,如果用數字來衡量的話會佔多少份量?有多少人曾活著,有多少人已經死去?

1991年,哈佛的南森·凱菲茨在一封寫給賈斯汀·卡普蘭的信中提到:「亡者的數量多於生者。地球上曾出現過的人口,有人估計700億,有人估計在1,000億以上。」用這兩個數字求平均數,可得到850億的總人數。以此計算,亡者與我們生者(目前攀升至59億)的比值約是14:1。這些數字都是不確定的,凱菲茨認為比值「可能會高達20:1」。亡者的數目永遠會比生者多。

然而在美國,因為國家年輕,如果沒有發生太大的意外,亡者的數量得要到2030年才會超過生者。到那個時候,我們這些人大部分都被劃入了亡者的行列。我們這些腳下踩著亡者骨骸和遺物的生者,我們這些雙腿伸向虛空跟著地球一起旋轉的生者,到時還會在乎嗎?到那時,我們會覺得生者的妄自尊大和興奮過頭都很愚蠢。

既然每有1個生者就至少有14個亡者,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便占迄今曾來到世上的總人數的6.8%。這數字毫無意義。

那些亡者裡,有一半是嬰兒或幼童。於是我們這些成年人便聊以自慰,如果我們死去,也算是骨架比較大,牙齒比較多的死人了——不過有些人從來就不在乎外貌和其他種種,對他們來說這些差別根本無足輕重。

在胡安·魯爾福的小說《佩德羅·巴拉莫》裡,一個死去的女人對她死去的兒子說:「去想那些令人開心愉快的事吧,因為我們將會被埋在地裡很久很久。」

以色列 ISRAEL

根據以撒·盧利亞的說法,神在起初將自己收縮——zimzum(收縮)。神將其神聖的本質收縮,為有限的世界騰出空間,於是邪惡成為可能:那些困擾著細胞生物的遺傳缺陷,那些在自然災變中迸發出來的衝突暴力,以及那些人們心中所想、雙手所做的罪孽。

盧利亞講述的卡巴拉創世故事充滿了巴洛克色彩,大膽地解釋了道德之惡與自然之惡的來源。在這個故事裡,造物主本欲讓他的光芒最終照耀到每個人身上,恩典經由十個聖皿傾瀉而下。但是突發的巨變——有人說是創世的過程本身——打斷了這個有序的進程。聖光在聖皿中炸裂,聖皿的碎片四散。聖光的火星墜落到深處,容器破碎後那些不透明的碎片將火光圈禁其中。這就是我們荒涼的世界,我們只能看到事物鬼魅的外殼。我們可以直接否認上帝的存在;但事實上,上帝是隱藏的、流亡的,上帝被禁錮在碎片下那聖光的星點之中。於是邪惡得以存在,得以繼續瀰漫:善的火光蘊含在萬物之中——甚至將那些最邪惡的傾向也包納其中——使邪惡得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