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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的自身

一個人的自身比起這個人所擁有的財產或者他所給予別人的表象都更能帶給他幸福——這一點我們已經大致上認識到了。一個人本身到底是什麼,也就是說,他自身所具備的東西,才是最關鍵的,因為一個人的自身個性永遠伴隨著他,他所體驗的一切都沾上他的個性色彩。無論他經歷何種事情,他首要感受到的是他自己。這一點適用於人們從物質事物中獲取的樂趣,而享受精神上的樂趣則更是如此。因此,英語的短語to enjoy one's self(使自己享受)是一個相當生動的表述。例如,人們說:「He enjoys himself in Paris」(他在巴黎享受自己),而不是說「他享受巴黎」。如果一個人的自身個性相當低劣,那麼所有的樂趣都會變味,就像把價值不菲的美酒倒進被膽汁弄得苦澀難受的嘴裡一樣。因此,除了嚴重災禍以外,人們在生活中所遭遇到的事情,不論是好是壞,其重要性遠遠不及人們對這些事情的感受方式;也就是說,人們對事情的感受能力的本質特性和強弱程度才更為重要。一個人的自身是什麼,他的自身擁有到底為何,簡而言之,他的個性及其價值,才唯一直接與他的幸福有關。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只是間接發揮作用,這些作用因此是可以消除的。但個性發揮的作用卻永遠無法消除。因此,針對他人自身優點而產生的嫉妒是最難消除的;所以這種嫉妒會被很小心、謹慎地掩藏起來。進一步而言,只有感覺意識的構成才是恆久保持的,人的個性每時每刻都持續地發揮著作用;相比較而言,除此以外的任何其他東西都永遠只是暫時地、偶爾地產生作用,並且它們都受制於不斷發生的各種變化。所以,亞里士多德說過:「我們能夠依靠的只是我們的本性,而不是金錢。」正因為這樣,我們能夠咬緊牙關承受純粹從外而至的災禍,但由我們的自身所招致的不幸卻更難忍受;因為運氣會有變好的時候,但我們的自身構成卻永遠不會改變。因此,對於人的幸福起著首要關鍵作用的,是屬於人的主體的美好素質,這些包括高貴的品格、良好的智力、愉快的性情和健康良好的體魄——一句話,「健康的身體加上健康的心靈」(尤維納利斯語)。所以我們應該多加注意保持和改善這一類的好處,而不是一門心思只想著佔有那些身外的財產、榮譽。

在上述這些主體的美好素質當中,最直接帶給我們幸福的莫過於輕鬆、愉快的感官。因為這一美好的素質所帶來的好處是即時呈現的,一個愉快的人總有他高興愉快的原因,原因就是:他是一個愉快的人。一個人的這種愉快氣質能夠取代一切別的內在素質,但任何其他好處都不可以替代它。一個人或許年輕、英俊、富有和備受人們的尊重,但如果要判斷這個人是否幸福,那我們就必須問一問自己:這個人是否輕鬆愉快?如果他心情愉快,那麼,他是年輕抑或年老,腰板挺直抑或腰彎背駝,家財萬貫抑或一貧如洗——這些對他而言,都是無關重要的:反正他就是幸福的。我在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翻開了一本舊書,赫然入目的是這樣一句話:「誰經常笑,誰就是幸福的;誰經常哭,誰就是痛苦不幸的。」這是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了,但我卻一直無法把它忘記,因為這句話包含著樸素的真理,雖然這老生常談說得誇張了點。因此,當愉快心情到來之時,我們應該敞開大門歡迎它的到來,因為它的到來永遠不會不合時宜。但我們往往不是這樣做:我們經常會猶豫不決地接受愉快的心情——我們想先弄清楚我們的高興和滿足是否確有根據。又或者,我們擔心在嚴肅盤算和認真操勞之際,高興的心情會打擾了我們。其實,這種做法是否真有好處仍是一個未知數。相比之下,高興的心情直接就使我們獲益。它才是幸福的現金,而其他別的都只是兌現幸福的支票。高興的心情在人們感受高興的此時此刻就直接給人以愉快。所以,對於我們的生存,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恩物,因為我們生存的真實性就體現在此時此刻——它無法割裂地連接無盡的過去和將來。由此可見,我們應把獲得和促進愉快的心情放在各種追求的首位。確實,能夠增進愉快心情的莫過於健康;但對於愉快心情貢獻最小的則是充裕盈餘的金錢財富。那些低下的勞作階層,特別是在鄉下生活的人們,常常露出高興和滿足的表情,而富貴人家卻通常感到煩惱。因此,我們應該著重獲得和保持身體健康——愉快的心情就是從健康的身體裡長出的花朵。眾所周知,保持身體健康的手段無非就是避免一切縱慾放蕩的行為、令人不快和劇烈的情緒動盪,以及長時間緊張的精神勞累;每天至少在戶外進行兩個小時的身體快速運動;勤洗冷水浴,飲食有節。如果一個人每天不進行一定的身體活動,那他就無法保持健康。一切生命活動程序如果要保持運作正常的話,那麼,生命活動程序所在的整體也好,作為這一整體裡面的一部分也好,都需要得到運動。因此,亞里士多德說得很對:「生命在於運動,生命的本質在於運動。」身體組織的內部在永不停歇地快速運動;心臟在複雜的雙重收縮和舒張的過程中,強勁地、不知疲倦地跳動;心臟每跳動28次,就把身體的全部血液沿著身體的大、小血脈傳送一遍,肺部一刻不停地抽氣,就像一台蒸汽機;大腸則像蟲子一樣地蠕動不已;體腺始終在吸收和排泄;伴隨著每一次脈搏跳動和每一次呼吸,大腦本身就完成了一次雙重運動。這樣,如果人不進行外在的運動——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都是靜止缺少運動的——那他們身體外表的靜止就會與內在進行著的運動形成驚人的、有害的不協調。身體內部不停的運動需要得到某種外在運動的配合與支持。上述身體內外之間的不協調就類似於:某種情緒使我們的內在沸騰激動起來,但卻不得不竭力壓制這種情緒從我們外表流露出來。甚至樹木的生長茂盛也必須借助風的吹動。「每一運動的速度越快,那這一運動就越成其為運動」——這一句話以最簡潔的拉丁文表示,就是「Omnis motus guo celerior,eo magis motus」——這一規則可以適用在這裡。我們的幸福取決於我們的愉快情緒,而愉快情緒又取決於我們身體的健康狀況。關於這點,只要互相對照一下我們在健康、強壯的日子裡和當疾病降臨、我們被弄得苦惱焦慮的時候,外在境況和事件所留給我們的不同的感覺印象,一切就都清楚了。使我們快樂或者憂傷的事物,不是那些客觀、真實的事物,而是我們對這些事物的理解和把握。這就是愛比克泰德【1】所說的「擾亂人們的不是客觀事情,而是人們對客觀事情的見解」。我們的幸福十佔其九依賴於我們的健康。只要我們保持健康,一切也就成了快樂的源泉;但缺少了健康,一切外在的好處——無論這些好處是什麼——都不再具有意義,甚至那些屬於人的主體的好處,諸如精神思想、情緒、氣質方面的優點等,仍會由於疾病的緣故而大打折扣。由此看來,人們在彼此相見時首要詢問對方的健康狀況,並祝願對方身體健康的做法也就不是沒有根據的了,因為健康對於一個人的幸福的確是頭等重要的事情。我們可以由此得出這樣的結論:最大的愚蠢也就是為了諸如金錢、晉職、學問、聲名,甚至為了肉慾和其他片刻的歡娛而獻出自己的健康。我們更應該把健康放在第一位。

雖然健康能極大地增進我們的愉快心情——這種愉快心情對於我們的幸福頭等重要——但愉快的心情卻不完全依賴於健康;因為即使是完全健康的人也會生成憂鬱的氣質和沮喪的心情。在這裡,最根本的原因無疑在於人最原初的、因而也是不可改變的機體組織的構成;也就是說,大致上在於一個人的感覺能力與肌肉活動、興奮能力及機體新陳代謝能力之間構成的正常程度不一的比例。超常的感覺能力會引致情緒失衡、週期性的超乎尋常的愉快或者揮之不去的憂鬱。天才的條件就是具備超越常人的神經力量——亦即超常的感覺能力。所以,亞里士多德相當正確地認為:所有傑出、優越的人都是憂鬱的:「所有那些無論是哲學、政治學、詩歌或其他藝術方面表現出色的人,看上去都是憂鬱的」。西塞羅在講述下面這句經常被人們引用的話時,他所指的肯定也是上述那段話:「亞里士多德說,所有的天才人物都是憂鬱的。」我在這裡對人的與生俱來的基本情緒——它因人而異——所作的考察,莎士比亞曾經異常優美地加以描述:


大自然造就了奇特的人,

一些人總是瞇縫著眼睛,大聲笑著,

就像看見蘇格蘭風笛手的鸚鵡;

也有一些人陰沉著面孔,笑不露齒,

雖然奈斯特發誓那笑話的確值得一笑。

——《威尼斯商人》


柏拉圖用了「鬱悶」和「愉快」這樣的詞語來形容這兩種不同情緒,出現這些不同情緒是因為不同的人有著極為不同的感受愉快和不愉快印象的能力。因此,一件使一個人近乎絕望的事情,會讓另一個人高興發笑。一般而言,一個人接受愉快印象的能力越弱,那他接受不愉快印象的能力也就越強,反之亦然。同一件事情有出現好或不好兩種結果的可能。「鬱悶」型的人會因為「不好」的結果而感到悲哀和煩躁,對好的結果也提不起高興勁兒。「愉快」型的人卻不會為不幸的結果悲哀和煩惱,但對事物的好結果卻會深感高興。對「鬱悶」型的人來說,儘管他們實現了十個目標中的九個,他們仍然不會為已實現了的目標高興,而僅僅因為一個目標的落空而煩惱、生氣。愉快型的人則相反,他們會從成功實現了的目標那裡取得安慰和愉快。不過,正如沒有一丁點好處的十足壞事並不容易找到,同樣,「鬱悶」型的人,亦即陰沉和神經兮兮的人,雖然總的來說比無憂無慮、快樂的人承受更多只是想像出來的不幸和苦難,但卻因此而遭遇更少真實的不幸和苦難,因為他們把一切都看成漆黑一團,總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並因此準備著防範措施。這樣,與那些總是賦予事情以愉快色彩和大好前景的人相比,他們更少失算與栽觔斗。但如果一個天生具有不滿、易怒心態的人,再加上神經系統或者消化器官疾病的折磨,情況最終可以發展成由於持續的不幸而對生活感到厭煩,並由此萌生了自殺的傾向。由於這個原因,最微不足道的不便和煩惱都會引致自殺的結果。的確,當情況變得最糟糕的時候,甚至連這點不便和煩惱也不需要了,一個人會純粹由於持續悶悶不樂的心情而決定自殺。這種人會以冷靜的思考和鐵定的決心實施自殺行為。這種情況經常發生:一個病人儘管處於別人的監視之下,仍會隨時留意著利用每個不被監視的機會,迫不及待地抓住現在對於他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和最自然不過的解脫痛苦的手段——整個過程沒有猶豫、退縮和內心鬥爭。關於自殺方面的詳盡論述,可閱讀埃斯基羅爾【2】的《精神疾病》一書。但除此之外,在某種情況下,就算是最健康的和或許是最愉快的人,也會想到過自殺。那就是當痛苦非常巨大,或者步步逼近的不幸實在不可避免,這一巨大的痛苦或不幸已經壓倒了對死亡的恐懼。不同之處只在於自殺所必需的誘因的大小,這一誘因和人的不滿情緒成反比例。不滿情緒越厲害,那自殺所需的誘因就越小,到最後,誘因可以減至為零。相比之下,愉快情緒越強烈,維持這一情緒的健康狀況越良好,自殺的誘因就必須越大。因此,導致自殺的原因大小不一,但構成兩個極端的就是:與生俱來的憂鬱不滿的心理得到了病態的加劇;天性是健康、愉快的,只是客觀的原因所致。

健康與美貌有著部分的關聯,雖然美貌這一屬於主體的好處並不會直接帶給我們幸福——它只是間接通過留給別人印象的方式做到這點——但美貌仍然是至為重要的,甚至對男人來說也是如此。良好的長相是一紙攤開的推薦書,它從一開始就為我們贏得了他人的心。因此,荷馬這些詩句尤其適用於我在這裡所說的話:


神祇的神聖饋贈不容遭到蔑視,

這些饋贈只能經由神祇的賜予。

任何人都無法隨心所欲地獲取它們。

——《伊利亞特》


對生活稍作考察就可以知道:痛苦和無聊是人類幸福的兩個死敵,關於這一點,我可以作一個補充:每當我們感到快活,在我們遠離上述的一個敵人的時候,我們也就接近了另一個敵人,反之亦然。所以說,我們的生活確實就是在這兩者當中或強或弱地搖擺。這是因為痛苦與無聊之間的關係是雙重的對立關係。一重是外在的,屬於客體;另一重則是內在的,屬於主體。外在的一重對立關係其實也就是生活的艱辛和匱乏產生出了痛苦,而豐裕和安定就產生無聊。因此,我們看見低下的勞動階層與匱乏——亦即痛苦——進行著永恆的鬥爭,而有錢的上流社會卻曠日持久地與無聊進行一場堪稱絕望的搏鬥。而內在的或者說屬於主體的痛苦與無聊之間的對立關係,則基於以下這一事實:一個人對痛苦的感受能力和對無聊的感受能力成反比,這是由一個人的精神能力的大小所決定的。也就是說,一個人精神的遲鈍一般是與感覺的遲鈍和缺乏興奮密切相關的,因此原因,精神遲鈍的人也就較少感受到各種強度不一的痛苦和要求。但是,精神遲鈍的後果就是內在的空虛。這種空虛烙在了無數人的臉上。並且,人們對於外在世界發生的各種事情——甚至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所表現出的一刻不停的、強烈的關注,也暴露出他們的這種內在空虛。人的內在空虛就是無聊的真正根源,內心空虛之人無時無刻不在尋求外在刺激,試圖借助某事某物使他們的精神和情緒活動起來。他們做出的選擇真可謂飢不擇食,要找到這方面的證明,只須看一看,這些人所沉迷的消遣是多麼的貧乏和單調,還有同一樣性質的社交談話,以及許許多多靠門站著的和從窗口往外張望的人。正是由於內在的空虛,他們才追求五花八門的社交、娛樂和奢侈;而這些東西把許多人引入窮奢極欲,然後以痛苦告終。能夠讓我們免於這種痛苦的手段,莫過於擁有豐富的內在——即豐富的精神思想。因為人的精神思想財富越優越和顯著,那麼留給無聊的空間就越小。這些人頭腦裡面的思想活潑,奔湧不息,不斷更新;它們玩味和摸索著內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多種現象;還有把這些思想進行各種組合的衝動和能力——所有這些,除了精神鬆弛下來的個別時候,都使卓越的頭腦免受無聊的襲擊。但是,突出的智力是以敏銳的感覺為直接前提,以強烈的意欲,亦即強烈的衝動和激情為根基。這些素質結合在一起提高了情感的強烈程度,造成了對精神,甚至肉體痛苦的極度敏感。對任何不如意的事情,甚至細微的騷擾,都會感覺極度不耐煩。所有這些素質大大加強了頭腦裡面事物的各種表象,包括拂逆人意的東西。這些表象由於頭腦強有力的想像力的作用而變得生動活潑。我這裡所說的比較適用於各種精神思想能力參差不一的人,從最呆笨的頭腦一直到最偉大的思想天才。由此可知,無論從客體抑或從主體上說,如果一個人距離人生痛苦的其中一端越近,那他距離人生痛苦的另一端也就越遠。據此,每個人的天性都會指導自己盡可能地調節客體以適應主體,因而更充足地做好準備以避免自己更加敏感的痛苦一端。一個精神富有的人會首先尋求沒有痛苦、沒有煩惱的狀態,追求寧靜和閒暇,亦即爭取過上一種安靜、簡樸和盡量不受騷擾的生活。因此,一旦對所謂的人有所瞭解,他就會選擇避世隱居的生活;如果他具備深邃、遠大的思想,他甚至會選擇獨處。因為一個人自身擁有越豐富,他對身外之物的需求也就越少,別人對他來說就越不重要。所以,一個人具備了卓越的精神思想就會造成他不喜與人交往。的確,如果社會交往的數量能夠代替質量,那麼,就算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世界都是值得的。但遺憾的是,一百個傻瓜聚在一起,也仍然產生不了一個聰明的人。相比之下,處於痛苦的另一極端的人,一旦匱乏和需求對他的控制稍微放鬆,給他以喘息的機會,他就拚命尋找消遣和人群,輕易地將就一切麻煩。他這樣做的目的不為別的,只是為了逃避他自己。因為在獨處的時候,每個人都只能返求於自身,這個人的自身擁有就會暴露無遺。因此,一個愚人背負著自己可憐的自身——這一無法擺脫的負擔——而歎息呻吟。而有著優越精神思想稟賦的人卻以其思想使所處的死氣沉沉的環境變得活潑和富有生氣。因此,塞尼加【3】所說的話是千真萬確的:「愚蠢的人飽受無聊之苦」。同樣,耶穌說:「愚人的生活比死亡還要糟糕。」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大致而言,一個人對與人交往的熱衷程度,與他的智力的平庸及思想的貧乏成正比。人們在這個世界上要麼選擇獨處,要麼選擇庸俗,除此以外,再沒有更多別的選擇了。

人的大腦意識是人的身體的寄生物,它寓寄在人的身體之中,而人們辛苦掙來的閒暇,就是為了讓人能夠自由地享受意識和個性所帶來的樂趣。所以,閒暇是人生的精華,除此之外,人的整個一生就只是辛苦和勞作而已。但閒暇給大多數人帶來了什麼呢?如果不是聲色享受和胡鬧,就是無聊和渾噩。人們消磨閒暇的方式就顯示出閒暇對於他們是何等的沒有價值。他們的閒暇也就是阿里奧斯托【4】所說的「一無所知者的無聊」。凡夫俗子只關心如何去打發時間,而略具才華的人卻考慮如何利用時間。頭腦思想狹隘的人容易受到無聊的侵襲,其原因就是他們的智力純粹服務於他們的意欲,是意欲的工具。如果誘發意欲的動因暫時沒有出現,那麼,意欲就休息了,智力也就放假了,因為這些人的智力和意欲差不多,都不會自發活動起來。這樣,人身上的所有力量可怕地迂滯靜止,這也就是無聊。為了應付無聊,人們就為意欲找出一些瑣碎、微小、隨意和暫時的動因,以圖刺激意欲,並以此激活智力——因為智力的任務本來就是理解、把握動因。但這類動因較之於那些真正的、自然的動因,就猶如紙幣比之於銀元,因為前者的價值是帶有隨意性的;諸如遊戲、玩紙牌等就屬於前一類的動因。這些遊戲的發明也就是為了上述目的。如果沒有了這些遊戲,缺乏思想的人就會敲擊隨便一件手頭上的物品來幫助自己打發時間。對這種人而言,雪茄同樣是一件受歡迎的代替思考的物品。因此,在各國,打牌成了社交、聚會的主要娛樂。它反映了這種社交聚會的價值,也宣告了思想的破產。因為人們彼此之間沒有可以交換的思想,所以,他們就交換紙牌,並試圖贏取對方的金錢。可憐的人啊!但我不想有欠公正地壓制這樣的想法,那就是我們可以為玩紙牌遊戲作這樣的辯護:玩紙牌不失為一種應付以後的世俗生活的演習——只要我們通過玩牌能學習到如何巧妙地運用那聽任偶然的、不可更改的既定形勢(牌局),使我們盡量得到我們所能得到的東西;為此目的,人們必須養成習慣保持沉著,即使牌勢惡劣的時候,仍能裝出一副高興的外表。不過,正因為這樣,玩牌也就會傷風敗俗。這種遊戲的特質就在於人們動用一切詭計和技巧,不擇手段地去贏取他人的財物。這種在遊戲裡面體驗和獲得的習慣,會在人的實際生活裡生根、蔓延。這樣,人們逐漸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事務中,也同樣依照這種習慣行事,認為只要法律允許,就可以利用掌握在手的每一個優勢。這方面的例證在日常生活中俯拾皆是。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閒暇就是每一個人的生命存在開出的花朵,或者毋寧說是果實。也只有閒暇使人得以把握、支配自身,而那些自身具備某些價值的人才可以稱得上是幸福的。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閒暇只會造就一個無用的傢伙,無所事事,無聊煩悶,他的自身變成了他的包袱。因此,我們應該慶幸:「親愛的兄弟們,我們不是幹粗活女工的孩子,我們是自由的人」【5】。

進一步而言,正如一個不需要或只需要很少進口物品的國家才是最幸運的國家。同樣,如果一個人內在充足、豐富,不需要從自身之外尋求娛樂,那麼,這個人就是一個最幸運的人。因為進口物品使國家花費不菲,仰仗他人,同時又帶來危險、製造麻煩。到頭來,這些物品只能是我們本土產品的糟糕的代替品,因為無論如何,我們不應該從他人那裡,或者從自身之外期望太多。他人對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極為有限。歸根到底,每個人都孑然獨立,最關鍵的就是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因此,歌德的評論(《詩與真》)適用於這裡:無論經歷任何事情,每個人最終都得返求於己。或者,就像奧立弗·高爾斯密【6】的詩句說的:


無論身在何處,

我們只能在我們自身尋找或者獲得幸福。

——《旅行者》


因此,每個人都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所能,努力做到最好。一個人越能夠做到這一點,那他在自己的身上就越能夠找到樂趣的源泉,那他也就越幸福。亞里士多德說得無比正確:幸福屬於那些能夠自得其樂的人。這是因為幸福和快樂的外在源泉,就其本質而言,都極其不確定,並且為時短暫和受制於偶然。因此,甚至在形勢大好的情況下,這些外在源泉,仍然會輕易終結。的確,只要這些外在源泉不在我們的控制之下,那這種情形就是不可避免的。人到老年,幾乎所有這些外在源泉都必然地乾枯了,因為談情說愛、戲謔玩笑、對旅行的興趣、對馬匹的喜好,以及應付社交的精力都捨我們而去了;甚至我們的朋友和親人也被死亡從我們的身邊一一帶走。此時此刻,一個人的自身擁有,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因為我們的自身擁有能夠保持得至為長久。不過,無論在任何年齡階段,一個人的自身擁有都是真正的和唯一持久的幸福源泉。我們這個世界乏善可陳,到處充斥著匱乏和痛苦,對於那些僥倖逃過匱乏和痛苦的人們來說,無聊卻正在每個角落等待著他們。此外,在這個世界上,卑劣和惡毒普遍佔據著統治的地位,而愚蠢的嗓門叫喊得至為響亮,他們的話語也更有份量。命運是殘酷的,人類又是可憐可歎的。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裡,一個擁有豐富內在的人,就像在冬月的晚上,在漫天冰雪當中擁有一間明亮、溫暖、愉快的聖誕小屋。因此,能夠擁有了優越、豐富的個性,尤其是深邃的精神思想,無疑就是在這地球上得到的最大幸運,儘管命運的發展結果不一定至為輝煌燦爛。因此,年僅19歲的瑞典克裡斯汀女王在評論笛卡爾時——她只是通過笛卡爾【7】的一篇論文以及一些口頭資料瞭解到這位已經在荷蘭孤獨生活了20年的人——說了一句充滿睿智的話:笛卡爾先生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幸福的一個;在我看來,他的生活令人羨慕(《笛卡爾的一生》,巴葉著)。當然,就像笛卡爾的情形那樣,外部環境必須允許我們支配自身,並從中汲取快樂。所以聖經《傳道書》已經說過:「智慧再加上一筆遺產就美好了,智慧幫助一個人享受陽光。」誰要是通過大自然和命運的恩賜,交上好運得到內在的財富,那他就要小心謹慎地確保自己幸福的內在源泉暢通無阻。但要達到這一目的,條件就是擁有獨立和閒暇。因此,這種人會樂意以儉樸和節制換取上述二者。如果他們不像其他人那樣必須依賴快樂的外在源泉,那他們就更應該這樣做。因此,對職位、金錢、世人的讚許和垂青等諸如此類的指望,終究不會把這種人誘入歧途,犧牲自己以迎合人們卑微的目的或者低下的趣味。有機會的話,他就會像賀拉斯在寫給默斯那斯的信中所建議的那樣做。為了外在的榮耀、地位、頭銜和名聲而部分或全部奉獻出自己的內在安寧、閒暇和獨立——這是極度的愚蠢行為。歌德就是這樣做了。但我的守護神卻明確地指引我走向與此相反的方向。

我們在這裡討論的真理,即幸福源自人的內在,為亞里士多德的真知灼見所引證(《倫理學》)。他說:每一快樂都是以人從事某種活動,或者以應用人的某種能力為前提;沒有這一前提,快樂也就無從談起,亞里士多德的教導——即人的幸福全在於無拘束地施展人的突出才能——與斯托拜阿斯對逍遙派倫理學的描述如出一轍。斯托拜阿斯說:「幸福就是發揮、應用我們的技巧,並取得期待的結果。」他特別說明,他所用的古希臘字詞指的是每一種需要運用技巧和造詣的活動。大自然賦予人們以力量和能力,其原始目的就是使人能夠與包圍著人們的匱乏作鬥爭。一旦這場鬥爭停止了,那再也派不上用場的力量就會成為人的負擔。因此,人們必須消遣這些力量和能力,亦即不帶任何目的地運用這些力量和能力。因為如果不這樣做,人就會馬上陷入人生的另一個痛苦——無聊——之中。因此,王公、巨富尤其受到無聊的折磨。關於他們的痛苦,盧克萊修【8】留給我們這樣一段描寫。當今我們在每個大城市,每天都有機會見到類似的例子:


他經常離開偌大的宮殿,匆匆走向室外露天——因為在屋子裡他感到厭煩——直到他突然返回為止,因為他感覺出門並沒有好得了多少。又或者,他策馬馳往鄉村莊園,就好像他的莊園失火,他必須匆忙趕去撲救一樣。但剛跨進鄉村莊園的門檻,他就無聊地呵欠連連,或者乾脆倒頭大睡。他要盡力去忘記自己,直到他想返回城市為止。


這些先生們在年輕的時候,肌肉力量和生殖能力都旺盛十足。但隨著歲月的流逝,只有思想能力才可以繼續保持。如果我們的思想能力本身就有所欠缺,或者,我們的思想能力沒有得到應有的鍛煉,又或者,我們欠缺能讓思想能力有所發揮的機會,那我們將遭遇到的悲慘情形就著實令人同情。意欲是唯一無法枯竭的力量,它受到激情的刺激就會抬頭。例如,意欲可以通過一擲千金的豪賭——這一真正低級趣味的罪惡——而被鼓動起來。一般來說,每個無事可做的人都會挑選一種能夠運用自己的特長的消遣,比如下棋、玩牌、狩獵、繪畫、賽馬、玩九柱戲;或者研究文章、音樂、詩歌、哲學。我們可以探索人的能力的所有外在表現的根源,亦即深入到人的三種生理基本能力,從而對這個課題有一個徹底的瞭解。我們也就需要考察這三種能力那些不帶目的的發揮和活動——它們的發揮和活動構成了人的三類快樂的源泉。每個人都會有適合自己的一類快樂,這由他身上所突出具備的是哪一種能力而定。第一類是為機體新陳代謝能力所帶來的樂趣:這包括吃喝、消化、休息和睡覺。在一些國家,這類快樂獲得首肯,這類活動甚至成為全民性的娛樂。第二類是發揮肌肉力量所帶來的樂趣:這些包括步行、跳躍、擊劍、騎馬、舞蹈、狩獵和各種各樣的體育遊戲;甚至打鬥和戰爭也包括在內。第三類為施展感覺能力方面的樂趣:這些包括觀察、思考、感覺、閱讀、默想、寫作、學習、發明、演奏音樂和思考哲學等。關於這各種各樣的樂趣的等級、價值,以及維持的時間,會有諸多說法,讀者們也盡可以作出補充。但我們應該清楚:我們感受的樂趣(這以運用、發揮我們的能力為前提)和幸福(這由樂趣的不斷重複所構成)越大,那作為前提的能力和力量也就越高級。並且,沒有人會否認,在這一方面,感覺能力比人的另外兩種基本生理力量更為優越——人較之於動物在感覺方面的明顯優勢就是人優勝於動物之處,而人的另外兩種基本生理能力在動物身上也同樣存在,甚至遠勝於人類。感覺能力隸屬於人的認知能力;因此,卓越的感覺力使我們有能力享受到屬於認知的,亦即所謂精神思想上的樂趣。感覺能力越卓越和明顯,那麼,我們所享受到這方面的樂趣就越大。【9】要使一個凡夫俗子對某事物產生熱切的關注,唯一的辦法就是刺激他的意欲,並以此提起他對這事物的切身興趣。但是意欲持久的興奮,卻不是單一純淨、不含雜質的,而是與痛苦緊密相聯。在上流社會流行的紙牌遊戲就是這樣一種旨在刺激意欲的手段。的確,它能激發起人們膚淺的興趣,但它帶給人們的也只是暫時的、輕微的而不是永久和嚴重的痛苦。正因為如此,我們只能把紙牌遊戲視為對意欲的搔癢式的挑逗。【10】相比之下,具有優越精神能力的人卻能夠最熱切地全情投入到認知活動中去,這裡面不夾雜任何意欲的成分。事實上,他們這樣熱切投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在他們全情投入其中的領域裡,痛苦是陌生的。我們可以說,他們置身於神靈輕鬆自在地生活的地方。所以,大眾的生活把大眾引向渾噩、呆滯,因為他們的思想和慾望全都是指向維護他們的個人安逸的那些渺小事務,也正因為這樣,他們的生活也就邁向了形形色色的苦難。所以,一旦他們停止為這些目標操勞,並且不得不返回依賴他們的自身內在時,無法忍受的無聊就向他們襲來。這時候,只有情慾的瘋狂火焰,才可以活動一下那呆滯和死氣沉沉的眾生生活。但精神稟賦卓越的人卻過著思想豐富、生氣勃勃和意味深長的生活;有價值和有興趣的事物吸引著他們的興趣,並佔據著他們的頭腦。這樣,最高貴的快樂的源泉就存在於他們的自身。能夠刺激他們的外在事物是大自然的傑作和他們所觀察的人類事務,還有那各個時代和各個地方的天才人物所創造的為數眾多、千姿百態的傑作。只有這種人才可以真正完全地享受到這些傑作,因為只有他們才充分理解和感受到它們。因此,那些歷史上的傑出人物才算是真正為他們活著,前者其實在向這些人求助了。而其他的人則只是偶然的看客,他們只是部分地明白箇中的東鱗西爪。當然,具有天賦的人比常人多一樣的需求,那就是學習、觀察、研究、默想和實踐的需求。因此,這也就是對閒暇的需求。但是,正如伏爾泰所正確無誤地說過的,「只要有真正的需求,才會有真正的快樂」。所以,有這樣的需求就是這些人能夠得到別人所沒有的快樂的條件。而對於其他人來說,儘管他們的周圍存在各種各樣大自然的美、藝術的美,以及思想方面的傑作,但是這些東西從根本上對於他們就像艷妓之於年老體衰的人。因此,一個具有思想天賦的人在個人生活之外,還過著另一種思想上的生活,後者逐漸成為了他的唯一目標,而前者只是作為實現自己目標的一種手段而已。但對於芸芸眾生來說,只有淺薄、空虛和充滿煩惱的生存才會被視為生活的目標。精神卓越的人首要關注的是精神上的生活。隨著他們對事物的洞察和認識持續地加深和增長,他們的生活獲得了一種整體的統一;精神生活的境界穩步提升而變得完整、美滿,就像一件逐步變得完美的藝術品。與這種精神生活相比,那種純粹以追求個人自身安逸為目標的實際生活則顯得可悲——這種生活增加的只是長度而不是深度。正如我已經說過的,這種現實生活對於大眾就是目的,但對於精神卓越者而言,那只是手段而已。

我們的現實生活在沒有受到情慾的驅動時會變得無聊和乏味;一旦受到情慾的驅動,很快就會變得痛苦不堪。因此,只有那些思想稟賦超常的人才是幸運的,他們的智力超出了意欲所需。只有這種人才能夠在過著實際生活的同時,還享有一種不帶痛苦的精神生活。他們全副身心沉浸在這種精神生活當中,樂此不疲。僅僅擁有閒暇,即智力不需要為意欲服務,並不足以使人們享有精神生活。為能享有精神生活,人們必須具備某種真正充裕有餘的能力。只有具備了這種充裕有餘的能力,才能有資格從事並不服務於意欲的純粹精神上的活動。相比之下,「沒有精神思想消遣的閒暇就是死亡,它就像要把人活生生地埋葬」(塞尼加語)。根據各人不同程度的精神思想能力,而相應在現實生活的同時,有著無數等級的思想生活:從僅僅只是收集和描繪昆蟲、鳥類、礦物、錢幣之類,一直到創作出最傑出的文學和哲學作品。類似的精神生活使我們得以避免低劣的社交,以及許許多多的危險、不幸、損失和縱慾——如果人們完全是在現實生活裡追求幸福,這些就是很難避免的。所以,例如,雖然我的哲學並沒有給我帶來什麼實惠,但它卻使我避免了許多的損失。

但是,常人卻寄希望於身外之物,寄望於從財產、地位、妻子、兒女、朋友、社會人群那裡獲取生活快樂;他把自己一生的幸福寄托在這些上面。因此,一旦他失去了這些東西,或者對這些東西的幻想破滅,那他的幸福也就隨之煙消雲散了。為把這種情形表達清楚,我們可以這樣說:這個人的重心在他的自身之外。正因為這樣,常人的願望和念頭總是不停地轉換。如果能力允許他這樣做,他就會變換著花樣,購買鄉村別墅或者良種馬匹;一會兒舉行晚會,一會兒又出外旅遊。總之,他要極盡奢華的享受,這是因為他只能從外在出發尋找得到滿足,這就像重病人一樣,冀望通過湯水和藥物重獲身體的健康和力量。其實,一個人自身的生命力才是身體力量和健康的源泉。我們並不馬上討論處於對應的另一極端的人,我們首先看看那些精神思想力量並不那麼顯著突出、但卻又超越了泛泛之輩的人吧。我們可以看到:當缺少外在的快樂源泉,又或者,當那些外在的快樂渠道再也無法滿足他們的時候,這一類人就會學習和練習某一門優美的藝術,或者進行其他的自然科學的學習。例如,研究植物學、礦物學、物理學、天文學、歷史學,等等,並從中得到消遣和樂趣。對於這樣的人,我們才可以說,他們的重心是部分地存在於自身。但是,這些人對藝術的業餘愛好,與那種自發的藝術創造力之間,仍然存在一段相當的距離;又因為單純的自然科學知識只停留在事物表面現象之間的相互關係,所以,這些人無法全副身心投入其中,被它們所完全佔據,並因此整個的生命存在與這些東西緊密地糾纏在一起,以至於對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興趣。只有那些具有最高等的精神稟賦、我們稱之為「天才」的一類人才會進入這樣的狀態,因為只有這些人才會把存在和事物的本質,完全而又絕對地納入他們的課題。在這以後,他們就盡力把自己的深刻見解,以適合自己個性的方式,或通過藝術,或通過哲學表達出來。因此,對於這一類人來說,不受外界的打擾,以便忙於自己的思想和作品,實在已經成為迫切的需要。孤身獨處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閒暇則是至高無上的賜予。其他別的一切好處都是多餘的——如果真有其他別的好處的話,那通常只會變成某種負擔。只有這種人我們才可以說:他們的重心就在他們的自身當中。由此,我們可以解釋清楚為何這類極其稀罕的人物,就算他們有著最良好的性格脾性,也不會對朋友、家庭和集體表現出其他人都會有的那種強烈的休戚與共的興趣。他們擁有自身內在,那麼,儘管失去了其他的一切也能得到安慰。因此,在他們身上有著一種孤獨的特質;尤其在別人從來沒有真正完全地滿足過他們的時候,這種特質就更加明顯。他們因而無法視別人為自己的同類。的確,當彼此的差異無處不在的時候,他們也就慢慢地習慣了作為另類的人生活在人群當中。在稱呼人群時,他們腦子裡想到的是第三人稱的「他們」,而不是第一人稱的「我們」。

由此看來,那些在精神思想方面得到大自然異常慷慨饋贈的人,也就是最幸運的人了。確實,屬於主體的東西比起屬於客體的東西距離我們更近;如果客觀事物真要發揮出什麼作用的話,無論其作用為何,那永遠都是首先通過主體才能發揮作用。因此,客觀事物只是第二性的。以下這些優美的詩句可以作證:


真正的財富只能是靈魂的內在財富;

其他別的東西帶來煩惱多於好處。

——盧奇安【11】語


一個內在豐富的人對於外在世界確實別無他求,除了這一否定特性的禮物——閒暇。他需要閒暇去培養和發展自己的精神才能,享受自己的內在財富。他的要求只是在自己的一生中,每天每時都可以成為自己。當一個人注定要把自己的精神印記留給整個人類,那麼,對這個人就只有一種幸福或者一種不幸可言——那就是,能夠完美發掘、修養和發揮自己的才能,得以完成自己的傑作。否則,如果受到阻撓而不能這樣做,那就是他的不幸了。除此之外的其他別的東西對於他來說都是無關重要的。因此,我們看到各個時代的偉大精神人物都把閒暇視為最可寶貴的東西;因為閒暇之於每個人的價值是和這個人自身的價值對等的。「幸福好像就等同於閒暇」,亞里士多德這樣說過。狄奧根尼斯告訴我們:「蘇格拉底珍視閒暇甚於一切。」與這些說法不謀而合的是,亞里士多德把探究哲學的生活稱為最幸福的生活。他在《政治學》裡所說的話也與我們的討論相關;他說:「能夠不受阻礙地培養、發揮一個人的突出才能,不管這種才能是什麼,是為真正的幸福。」歌德在《威廉·邁斯特》中的說法也與此相同:「誰要是生來就具備、生來就注定要發揮某種才能,那他就會在發揮這種才能中找到最美好的人生。」但擁有閒暇不僅對於人們的慣常命運是陌生的、稀有的,對於人們的慣常天性而言也是如此,因為人的天然命運就是他必須花費時間去獲得他本人以及他的家人賴以生存的東西。人是匱乏的兒子,他並不是可以自由發揮智力的人。因此,閒暇很快就成了普通大眾的包袱。的確,如果人們不能通過各種幻想的、虛假的目標,以各式遊戲消遣和愛好來填塞時間,到最後,閒暇就會變成了痛苦。基於同樣的原因,閒暇還會給人們帶來危險,因為「當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難以保持安靜」是相當正確的。但是,在另一方面,一個人擁有超出常規配備的智力卻也是反常的,亦即違反自然的。如果真的出現這樣一個稟賦超常的人,那麼,閒暇對於這一個人的幸福就是必不可少的——儘管閒暇對於他人來說只是一種負擔和麻煩。因為缺少了閒暇,這種人就猶如被套上木軛子的柏加索斯【12】那樣悶悶不樂。但如果上述的兩種特殊反常的情形碰巧結合在一起——擁有閒暇屬於外在的特殊情形,而具有超常稟賦則是內在的反常情形——那就是一個人的一大幸運。因為這樣的話,那個得天獨厚的人現在就可以過上一種更加高級的生活,也就是說,這樣的生活免除了人生兩個對立的痛苦根源:匱乏和無聊。換句話說,他再不用為生存而憂心忡忡地奔忙,也不會無力忍受閒暇(閒暇也就是自由的生存)。人生這兩種痛苦,匱乏和無聊,也只有通過其彼此抵消和中和,才使常人得以逃脫它們的困擾。

雖然如此,在另一方面,我們卻要考慮到:一個具有優異稟賦的人由於頭腦超常的神經活動,對形形色色的痛苦的感受力就大大加強了。另外,他那激烈的氣質——這是他擁有這些稟賦的前提條件——以及與此密切相關的對事物和形象的更加鮮明、完整的認識,所有這些都使被刺激起來的情緒更加強烈。一般而言,這些感覺情緒總是給這種人帶來痛苦多於愉快。最後一點就是巨大的精神思想稟賦使擁有這些稟賦的人疏遠了他人及其追求。因為自身的擁有越豐富,他在別人身上所能發現得到的就越少。大眾引以為樂的、花樣繁多的事情,在他眼裡既乏味又淺薄。那無處不在的事物均衡互補法則或許在這裡也發揮著作用。確實,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並且似乎不無道理的說法就是:頭腦至為狹窄、侷促的人根本上就是最幸福的,雖然並沒有人會羨慕他們的這一好運。我不想讓讀者先入為主,在這一問題上給予一個明確的說法,尤其是索福克勒斯【13】本人在這一問題上就表達過兩種互相矛盾的意見:


頭腦聰明對於一個人的幸福是主要的。



要過最輕鬆愉快的生活莫過於頭腦簡單。


在聖經《舊約》裡,賢哲們的說法同樣令人莫衷一是:


愚人的生活比死亡還要糟糕。

越有智慧,就越煩惱。


在這裡,我得提及這樣的一類人:他們由於僅僅具備了那常規的、有限的智力配給,所以,他們並沒有精神思想上的要求,他們也就是德語裡的Philister——「菲利斯特人」。這名稱源自德國的大學生詞彙。後來,這一名稱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雖然它和原來的意思依然相似;「菲利斯特人」指的是和「繆斯的孩子」恰恰相反的意思,那就是「被文藝女神拋棄的人」。確實,從更高的角度審視,我應該把菲利斯特人的定義確定為所有那些總是嚴肅古板地關注著那並非現實之現實的人。不過,這樣一個超驗的定義卻跟大眾的視角不相吻合——而我在這本書裡所採用的就是大眾的視角——所以,這樣的定義或者不會被每一個讀者所透徹理解。相比之下,這名稱的第一個定義更加容易解釋清楚,它也詳細表現了菲利斯特人的特質及其根源。因此,菲利斯特人就是一個沒有精神需求的人。根據我提及過的原則,「沒有真正的需求也就沒有真正的快樂」就可以推斷:首先,在他們的自身方面,菲利斯特人並沒有什麼精神上的樂趣。他的存在並沒有受到任何對知識的追求和對真理的探索這一強烈慾望的驅動,也沒有要享受真正的美的熱切願望——美的享受與對知識、真理的追求密切相關。但如果時尚或者權威把這一類快樂強加給他們,那他們就會像應付強制性苦役般地盡快把它們打發了事。對這種人來說,真正的快樂只能是感官上的快樂。牡蠣和香檳就是他們生存的最高境界。他們生活的目的也就是為自己獲得所有能為他們帶來身體上安逸和舒適的東西。如果這些事情把他們忙得暈頭轉向,那他們就的確快樂了!因為如果從一開始就把這些好東西大量提供給他們,他們就會不可避免地陷入無聊之中,而為了對抗無聊,他們是無所不用其極的:舞會、社交、看戲、玩牌、賭博、飲酒、旅行、馬匹、女人,等等。但所有這些都不足以趕走無聊,因為缺少了精神的需求,精神的快樂也就是不可能的。因此,菲利斯特人都有一個奇異的特徵,那就是:他們都有一副呆滯、乾巴巴的類似於動物的一本正經和嚴肅表情。沒有什麼事情能使他們愉快、激動,能提起他們的興趣。感官的樂趣很快就會煙消雲散。由同樣的菲利斯特人所組成的社交聚會,很快就變得乏味無聊,紙牌遊戲到最後也變得令人厭倦。不管怎樣,這種人最終還剩下虛榮心。他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享受虛榮心所帶給他們的樂趣,那就是:他們盡力在財富或者社會地位,或者權力和影響力方面勝人一籌,並藉此獲得他人對自己的尊崇。又或者,他們至少可以追隨那些擁有上述本事的人,以沐浴在這些人身上折射過來的餘輝之中。從我們提到的這些菲利斯特人的本質,可以引出第二點:對於他人,由於菲利斯特人沒有精神上的需求,而只有身體上的需要,所以,他們在與他人的交往中,會尋求那些能夠滿足自己身體上的需要,而不是精神上的需求的人。因此,在他們對別人的諸多要求當中,最不重要的就是別人必須具備一定的頭腦思想。當他看見別人具有突出的頭腦思想時,那反而只會引起菲利斯特人的反感,甚至憎恨。因為他們有著一股可憎的自卑感,以及呆笨的、不為人知的嫉妒心——他們小心翼翼地試圖把它們掩飾起來,甚至對自己也是這樣。但這樣一來,這種嫉妒有時候就會變成某種私下裡的苦澀和憤怒。因此,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要對卓越的精神思想給予恰如其分的尊崇和敬意;他們一心一意把尊崇和敬意留給擁有地位、財富、權力、影響的人,因為這些東西在他們的眼中才是真正優越的東西。在這些方面出風頭也就成了他們的願望。所有這一切都源於這一事實:他們是沒有精神需求的人。

菲利斯特人的巨大痛苦就在於任何理念性的東西都無法帶給他們愉快。他們為了逃避無聊,不斷需要現實性的事物。但由於現實性的東西很快就會被窮盡,一旦這樣,它們就不但不再提供快樂,反而會使人厭煩;並且,這些東西還會帶來各種禍殃。相比較而言,理念性的東西卻是不可窮盡的;它們本身既無邪也無害。

在關於何種個人素質、稟賦能給人帶來幸福的所有這些討論中,我關注的主要是人的體質和智力上的素質,至於人的道德素質以何種方式直接地給人以幸福——這問題我在我的關於道德的基礎的獲獎論文【14】裡面已經談論過了。因此,我推薦讀者閱讀那篇論文。

註釋

【1】愛比克泰德(約50—約138):晚期斯多葛派主要代表之一,古希臘哲學家。——譯者

【2】埃斯基羅爾(1772—1840):法國早期的精神病學家。——譯者

【3】塞尼加(約前4—65):古羅馬哲學家、雄辯家。——譯者

【4】阿里奧斯托(1474—1533):以所作史詩《瘋狂的羅蘭》聞名的意大利詩人。——譯者

【5】出自聖經中《加拉太人書》。——譯者

【6】奧立弗·高爾斯密(1728—1774):英國18世紀中葉傑出的小說家、詩人和戲劇家。——譯者

【7】笛卡爾(1596—1650):法國數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哲學家。——譯者

【8】盧克萊修(約前99—前50):拉丁詩人和哲學家。——譯者

【9】大自然持續不斷地演變。大自然首先是無機王國的機械和化學活動,接著是植物王國,以及植物的那些麻木的自我陶醉;再接下來就發展到了動物王國。在動物的身上,智力和意識朦朧初開。大自然的發展是從低級開始,逐步邁向更高的一級。到最後,她終於邁出了最終的和最偉大的一步,從而達到了人的級別。人所具備的智力就是大自然發展到了登峰造極階段的產物;大自然終於實現了她的創造目標。人的智力是大自然所能產生的、難度最大的,同時又是最完美的作品。儘管如此,人與人之間在智力方面卻表現出許多明顯的梯級差別,只有極少數人能夠具備最高級的智力。因此,從狹隘和嚴格的意義上說,極少數人所具備的最高級的智力是大自然創造的難度最大、等級最高的作品;同時,也是這個世界至為罕有、價值至昂之物。擁有如此高度智力的人,頭腦具備了至為清晰的意識。世界在他的意識裡面得到了清晰、完美的反映。因此,這種得天獨厚的人也就擁有了這世界上最高貴、最具價值之物,他們也就擁有了快樂的源泉。與他們的快樂相比較,其他別的快樂簡直就是微不足道的。這種人除了向外在世界要求得到閒暇以外,別無其他。有了閒暇時間,他們就能在不受外界打擾的情況下,精心呵護、擦拭自己的寶物,享受自己的這一份擁有。其他並不屬於思想智力方面的快樂都是低級的,這些快樂只會引起意欲的活動,亦即引導人們進入希冀、慾望、恐慌和爭鬥之中。不管意欲朝著何種方向活動,它都不會不帶痛苦地全身而退。另外,一般來說,隨著意欲達到了它的目的,我們的失望也就出現了。但伴隨著領略思想智力的快樂,我們體會到的只是更加清晰的真理。在思想智力的王國裡,認知的活動,而不是痛苦,成為這裡的主宰。要領略思想智力的快樂卻必須自身擁有智力。並且,一個人所獲得的這方面的快樂程度也是根據他的智力程度而定的,因為「世上的精神智慧對於一個沒有精神智慧的人來說,幾乎等於零」(拉布呂耶爾,1645—1696年,寫諷刺作品的法國道德學家,著有《品格論》。——譯者)。不過,擁有卓越的精神思想所帶來的一個確切的不便之處,就是一個人感受痛苦的能力也伴隨著他的智慧而增強了;在那些智力優越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痛苦也達到了最高級。

【10】根本上,平庸就是由於在人的意識裡面,意欲完全地壓倒了認識力,以致達到了這樣的程度:認識力完全地服務於意欲。當意欲不再需要認識力的效勞時,亦即不存在或大或小的動因時,認識力就完全停止發揮作用了,這樣,人的思想就呈現一片空白。但是,欠缺認識力的意欲是至為普遍的情形,它導致了平庸的狀態。在平庸的狀態中,只有人的感覺器官和處理感覺材料所需要的微弱理解力才保持活躍。因此,平庸的人每時每刻都全方位地接收所有印象,也就是說,他會眼看耳聽所有發生在他身邊的事情,甚至最微弱的聲響和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立即引起他的注意,就像動物的情形一樣。這種平庸形於一個人的外在;從他的臉上和整個身體外部都可以看得出來。通常,完全佔據一個人的意識的意欲越低級、自私和徹頭徹尾的卑劣,那這個人的外觀給人留下的印象就越令人反感。

【11】盧奇安(約120—180):2世紀希臘修辭學家、諷刺作家。——譯者

【12】柏加索斯:希臘神話中有雙翼的飛馬,被其足踩過的地方湧出泉水,詩人飲之可獲靈感。——譯者

【13】索福克勒斯(前496—前406):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譯者

【14】指《論道德的基礎》(1840年)。譯文見拙譯《叔本華論道德與自由》,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