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善惡的彼岸 > 第七章 吾輩美德 >

第七章 吾輩美德

214

[151]吾輩美德?——很可能我們也還有自己的美德,儘管它們理所當然地不會成為真誠正直、底子深厚的美德。因為這些美德,我們對祖輩敬而遠之,非常尊重,但也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這些後天的歐洲人,我們這些20世紀的處女作——帶著我們所有危險的好奇心,我們多樣化的偽裝藝術,我們的精神和感官中爛熟的、彷彿加了糖的冷酷,——我們將有可能,如果我們應該有美德的話,只擁有這樣一些美德:它們學會了和我們最隱密、最熱誠的癖好和睦相處,和我們最熱切的渴望和睦相處。好吧,在我們的迷宮中去尋找這些美德吧!——眾所周知,在我們的迷宮[1]裡,有些東西正在喪失,有些東西喪失殆盡了。還有比尋找自己的美德更美的差事嗎?這不幾乎就等於是相信自己的美德嗎?但是,「相信自己的美德」——這其實不就是以前的所謂「問心無愧」嗎?不就是我們祖先拖在腦後、也經常拖在理解力之後的那條令人肅然起敬的、長尾巴似的概念辮子嗎?因此,無論我們覺得自己在其他方面多麼新潮時尚,不像祖父們那樣令人尊敬,在一點上我們仍然是[152]這些祖父們合格的孫子,我們這些最後的問心無愧的歐洲人:我們也還留著他們的辮子。——啊!如果你們知道,有多快,很快——就要全變樣了!——

215

正如星辰的帝國裡有時會有兩個太陽,共同決定一顆行星的軌道;正如有時會有色彩各異的太陽照亮一顆唯一的行星,一會兒紅光,一會兒綠光[2],然後紅綠光同時落在行星上,把它澆灌得色彩斑斕;我們現代人——由於我們的「星空」複雜的運行原理——也是由不同道德決定;我們的行為折射出變幻多端的色彩,很少是單一明確的,——我們的行為色彩斑斕,這種情況不勝枚舉。

216

愛自己的敵人?我想,人們已經深諳此道:大大小小類似的事,今天到處都在發生;甚至發生了更崇高、更微妙的事——我們學會在愛的時候藐視,而且恰恰是在愛得最深的時候:——但這一切是潛意識的,沒有喧囂和絢麗,而是帶著羞愧,掩飾著善意,莊嚴隆重的詞藻和美德的陳詞濫調說不出口。道德作為一種態度——這對今天的我們來說令人反胃。這也是一種進步,如同我們父輩的進步:他們當年終於覺得作為一種態度的宗教令人反胃,包括對宗教的敵意,包括伏爾泰對宗教的仇視[3](以及所有當時屬於自由精神的肢體語言)。這是我們良知的音樂,是我們精神的舞蹈,所有清教徒式的嘮叨、所有道德說教以及市儈風都與之格格不入。

217

[153]小心這些人,他們非常重視一點,那就是別人相信他們在道德上舉止得體,在辨別道德差異時目光敏銳:如果他們在我們面前(甚至對我們)行為失當,那麼他們永遠也不會饒恕我們,——他們出於本能,不可避免地會污蔑和傷害我們,即便他們仍然是我們的「朋友」。——健忘者是有福的:因為他們連自己的愚蠢也會「了結」[4]。

218

法國的心理學家——此外今天哪裡還有心理學家呢?——尖刻地、多方面地享受著資產階級的愚蠢[5],但是仍然意猶為盡,似乎……——算了,不說了,他們這樣已經透露出了些什麼。比如福樓拜[6]這個正派的魯昂市民,他最終沒有看到、 聽到、嘗到任何別的東西——這就是他的自我折磨的方式,他的更為雅致的殘酷的方式。為了換換口味,現在我推薦——因為變得有點無聊了——另一種讓人開心的東西:這就是無意識的狡猾,所有善良、肥胖、規矩的平庸者對待高尚者及其使命時都帶著這種無意識的狡猾。這種精緻的、複雜的、耶穌會式的狡猾,比這中產階級在鼎盛時期的理智和品味還要好上千百倍——甚至超過其犧牲品的理智——:這再一次證明了,在迄今發現的所有智力中,「本能」之智,無出其右。總之,你們這些心理學家,快去研究在和「特例」鬥爭的「常規」哲學吧:你們有好戲看了,這戲好得足以展示神靈和神性的惡毒!或者說得更明白點:把解剖刀對準「好人」,對準有善良意志的人[7]……對準你們自己吧!

219[8]

[154]道德判斷和道德譴責,這是智力偏下者對智力較高者慣用的報復,也是一種對自己先天稟賦不足的補償,終於有了機會獲得精神、變得細膩起來:——邪惡得以精神化了。從根本上來說,他們從心底裡感到舒暢,因為有這麼一個尺度存在,他們可以和那些精神富足、得天獨厚的人平起平坐了:——他們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奮鬥,因而幾乎已經需要信仰上帝。他們中有無神論最堅決的反對者。誰要是對他們說,「崇高的精神是一個僅有道德的人身上任何正直和可敬的品質所無法企及的」,他們準會暴跳如雷:——我會小心避免這麼去說。相反,我會用我的一番道理奉承他們:崇高的精神本身只不過是道德品質的最終產物;崇高的精神綜合了據說「只有道德的人」身上具有的某些狀態,某些通過長期訓練或者家族世代相傳一一獲得的狀態;崇高的精神就是正義的精神化,是嚴厲的精神化,這裡所謂的嚴厲乃是一種善良之嚴,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在於維護這個世界的等級秩序,而且不僅在萬物之間,不僅在世人之間。[9]

220

在大家都對「不感興趣者」大肆讚揚的當兒,我們必須——雖然這樣做要風險自負——弄明白,大眾的興趣何在,普通人徹底和深切地關注的事物究竟是什麼。這裡說的普通人,也包括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甚至是學者,如果沒搞錯的話,幾乎[155]還有哲人。我們會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口味高雅而挑剔的人、每個上等人感興趣和著迷的東西,往往是那些個平平之輩完全「不感興趣」的,——儘管如此,如果後者還能察覺到前者的投入,就會用法語稱這種投入「興趣索然」,並且感到驚奇,怎麼能「不感興趣」地去做事。曾有過一些哲人,他們以神秘超然的誘人方式表達了大眾的這種驚奇(——或許是因為他們沒有直接和更高等的人打交道的經驗?)——,而不是指出一個赤裸裸的、再簡單不過的事實:所謂「不感興趣」的行為是一種非常有趣的、使人感興趣的行為,前提是……——「那麼愛情呢?」——什麼!甚至連出於愛的行為也是「無私」的?哦,你們這些傻瓜——!「那麼對獻身者的讚揚呢?」——可是,誰要是真的作出了犧牲,誰就知道他想得到並得到些什麼——也許是用自己的一些東西換自己的另一些東西——,他在這裡投入甚多,為了在那邊得到豐收,也許就是為了更富足或者感覺到一個「更富足」的自我。但這是一個問答的王國,是挑剔考究的精神不願久留的地方:在這裡,真理不得不做出回答時,也得先把哈欠硬壓下去。說到底,真理是個女人:不能對她施暴。

221

會有這種情況,一個迂腐死板、拘泥細節的道學家說,我景仰並讚美一個不利己的人,但不是因為他不圖私利,而是因為我覺得他似乎有權慷慨解囊,犧牲自己以利他人。夠了,但問題始終是:誰是他,誰是他人。比如,對一個注定是發號施令的人而言,[156]自我否定和與世無爭並非美德,而是糟蹋美德: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任何一種無私的道德,如果認定自己是無條件的,是針對每個人的,那就不僅只是褻瀆品味,而且是在鼓勵玩忽職守,更是一種隱藏在博愛面具背後的誘惑——而且恰恰是對上等、稀有、優越的人的一種引誘和傷害。我們必須迫使各種道德首先臣服於等級秩序,必須讓各種道德因自己的狂妄而感到良心不安,——直到它們彼此間形成共識,也就是終於明白了,說出下面這句話來是不道德的:「對這個人是合適的事,對那個人也是恰當的」。——我的道德學究和好好先生[10]:他在這樣告誡各種道德要有道德時,是不是應該遭到嘲笑?若要把嘲笑者爭取到自己一邊,其實也不必佔盡道理:有點兒芝麻綠豆的錯誤,反而也算是品位高尚呢。

222

如今凡在宣揚同情的地方——如果你側耳細聽,就會發現今天已經沒人再宣揚其他宗教了——,心理學家都應該豎起耳朵,這樣他就能從這些宣揚者、布道者(所有布道者都一個德性)特有的一切虛榮和喧鬧中,聽出一種沙啞的、呻吟的、真正的自賤之聲。這種聲音至少屬於歐洲百年來與日俱增的陰暗化和醜陋化(關於其最初的症狀,在加裡亞尼寫給德畢內夫人的一封充滿反思的信[11]中就有記錄),如果說它不是這兩種傾向的根源的話!具備「現代理念」的人,這只傲慢的猴子,總是抑制不住對自己的極度不滿,這一點確鑿無疑。他在受苦,而他的虛榮心卻要他只是「陪著別人受苦」[12]——

223

[157]歐洲的混血兒——一介粗人,相貌馬馬虎虎。不管怎麼說,他實在要有一套化裝服飾。他需要歷史作為藏衣櫃。當然他發現沒有一套合身,——於是他換了一套又一套。看看19世紀吧,喜新厭舊,時尚更替猶如化裝舞會,還有那絕望的眼神,彷彿在說「沒有一套我們穿著合適」。——什麼都不管用,無論是以浪漫的、古典的、基督教的、佛羅倫薩的、巴洛克的還是以「民族主義的」的打扮出場,它就是「不合身」,道德上和藝術上[13]都不合適!然而,「精神」,尤其是「歷史的精神」在這種絕望中看到了自己的優勢:人們不斷地嘗試遠古的和異國的新款式,穿了脫,脫了穿,再脫下來包好,關鍵是還對之進行了研究:——我們是第一個在「化裝服飾」方面獲得研究的時代,所謂「化裝服飾」是指道德、信條、藝術品味、宗教派別,這些一應俱全,堪稱史無前例,全都備妥了,為了舉辦嘉年華盛會,為了在最具精神氣質的狂歡節上縱情喧鬧、放聲大笑,為了使無出其右的愚蠢以及阿里斯托芬式的諷世[14]達到超驗的高度。也許,我們還能找到我們發明的國度,在那裡我們還可以保持特色,例如擔任戲仿世界歷史的演員,充當上帝的弄臣,——也許,未來恰恰屬於我們的歡笑,即便今天的時代除此之外了無希望!

224[15]

歷史意識(或者說一種敏銳地對民族、社會、個人作為生活依據的價值判斷的等級秩序進行識別的能力,一種對這些價值判斷之間的關係以及價值權威與效力權威之間關係的「預見[16]本能」),[158]我們歐洲人宣稱這種歷史意識是我們的特權。民主使各階層、各種族混雜在一起,歐洲因而墜入一種迷人而癲狂的半野蠻狀態,這種歷史意識也隨之出現在我們身上了。——到了19世紀,人們才知道什麼是歷史意識,把這種歷史感作為自己的第六感。每種形態和生活方式,各種曾經緊密相鄰、上下重疊的文化,它們的過去都因為上述混合而一股腦兒地湧入了我們的「現代靈魂」,如今我們的本能到處都在回流,我們自身就是一團混亂——:最終,如上所述,「精神」認識到自己的優勢所在。通過我們肉體裡和慾望裡的半野蠻狀態,我們擁有高貴時代永不具備的秘密通道,四通八達,主要是通往那些未竟文化的迷宮,通往曾在大地上出現過的各種半野蠻狀態;只要迄今人類文化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半野蠻狀態,「歷史意識」也就幾乎意味著對一切事物的意識和本能,對一切事物的品鑒和玩味:這樣一來,它就立刻表明自己是一種「不高雅」的意識。比如我們又開始欣賞荷馬[17]:或許我們最得意的進步就是懂得體味荷馬了,這是一個擁有高貴文化的人們(比如17世紀的法國人,曾經對荷馬的博學廣識[18]大為不滿的聖埃弗雷芒[19],甚至是他們的殿軍伏爾泰)不那麼容易懂得、也不曾懂得去學會的,——欣賞荷馬對他們來說幾乎是無從談起的。他們的味蕾明確地表明可否,他們動不動就覺得噁心,他們對一切陌生事物都顯得那麼猶豫和謹慎,他們害怕好奇心旺盛可能導致的品味低下,總之,像每種高貴和自滿的文化一樣,不怎麼願承認新的渴望,不怎麼願承認對自己的不滿,不怎麼願承認對陌生事物的欣賞:所有這一切,讓他們即使[159]對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也感到厭惡,只要這些事物不可能成為他們的財產或戰利品,——對這些人來說,最不能理解的莫過於歷史意識及其低聲下氣的群氓好奇心。莎士比亞的情況也是這樣,他令人震驚地把西班牙人、摩爾人、撒克遜人的口味混合在一起[20],這種集大成的狀況要是被來自埃斯庫羅斯[21]朋友圈子的一位古雅典人看到,他會笑個半死或者怒髮衝冠:但是我們——卻以含而不露的信任和熱誠接受了這種狂野的斑斕,其中混雜了最柔軟、最粗獷、最矯揉造作的東西;我們享受他的作品,當成專為我們保留的藝術精華來欣賞,莎氏的藝術和趣味被英國平民及其噴出的嗆人煙霧包圍著,我們在欣賞時卻盡量避免受到這種氛圍的干擾,如同在那不勒斯的基亞亞[22],儘管那兒平民區的陰溝散發出陣陣惡臭,我們仍全神貫注,如中魔咒,心甘情願地走我們的路。作為具備「歷史意識」[23]的人,我們擁有自己的美德,這一點不可否認,——我們不挑剔,不自私,謙虛、勇敢,善於克己,勇於奉獻,知恩圖報,極具耐心,熱誠待人:——儘管有這一切,我們或許仍然不是很「有品味」。最終我們還是承認吧:那些我們這些有「歷史意識」的人來說最難理解、感受、回味、再愛的東西,那些覺得我們其實有成見和幾乎有敵意的東西,正是每種文化和藝術的完美無缺、最終成熟的瑰寶,是作品中和人身上真正的高貴之處,是其遙望海上風平浪靜,海爾賽妮般自足[24]之時,是所有已臻完滿的事物展現的金色和冷峻。也許,我們歷史意識的崇高美德必定對立於良好品味,至少對立於最佳品味;恰恰對人類生活中那些短暫細微但至高無上的幸福,[160]那些此地彼處靈光乍現的美好,我們只能笨拙、猶疑和被迫地在心中重新勾畫:那些時刻和奇跡,比如一種巨大的力量面對無分寸和無節制時自願停住了腳步,在依然顫抖的大地上享受著這種突然抑制、石化、佇立和定格帶來的洶湧的快感。我們承認,這個度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我們心裡渴望的恰恰是無邊無垠、無盡無休。如同往前打著響鼻的駿馬上的騎士,我們面對著無限性鬆開了手中的韁繩;我們,我們這些現代人,半野蠻人——往往只有在瀕於絕境時,才會感受到我們的極樂。

225

無論是享樂主義[25]、悲觀主義[26]、功利主義[27]還是幸福論[28],所有這些思維方式都是根據苦與樂,即伴隨狀態和次要因素來衡量事物的價值的。這些思維方式膚淺而天真,在每個意識到塑造的力量以及藝術家良知的人那裡會遭到半諷半憐的鄙視。同情你們!這當然不是你們所指的同情:這不是對「世間疾苦」,對「社會」及其中的體弱多病和命運多舛者的同情,對匍匐於我們周圍遭的本性好惡、意志渙散者的憐憫;這更不是對那些怨氣沖天、飽受壓迫、群情激憤、渴望獲得統治權即所謂「自由」的奴隸階層的同情。我們懷抱的是一種更為高瞻遠矚的同情:——我們看到人是怎麼妄自菲薄的,還有你們是如何貶低人的!——有時候,我們憂心忡忡地注視著你們的同情,[161]抗拒這種同情,——覺得你們在此表現出的嚴肅比任何輕浮舉動都更危險。你們也許想——沒有比這「也許」更絕的了——消除痛苦;那我們呢?——好像我們想讓這痛苦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重、更強烈一樣!幸福安康,你們理解的幸福安康——這不是什麼目標,在我們看來這就是完結!這種狀態裡,人立刻會變得可笑而可憎,導致了希望人滅亡的想法!痛苦的磨練,巨大苦難的磨練——你們不知道麼,是這種磨練造就了人類迄今為止的一切昇華?心靈陷入不幸時的張力,造就了它的堅強;目睹大毀滅時,心靈在顫慄;在承擔、忍受、解釋、利用不幸的過程中,心靈表現出機智和勇敢;此外還有不幸贈予心靈的那種深刻、神秘、偽裝、精神、詭計和偉大:——這些不正是痛苦贈予的,經過巨大痛苦的磨練而獲得的禮物麼?在人身上,既能看到材料、碎片、冗余、粘土、糞便、瞎折騰、一團糟;又能看到創造者、雕塑家、鐵錘般的硬朗、觀望者的神性以及第七日[29]——你們理解這種對立嗎?你們的同情指向「人作為造物的一面」?指向那必定要被捏造、折裂、捶打、撕扯、焚燒、烘烤、提煉的一面——也就是必須且應當受苦的一面? 而我們的同情——你們難道不明白,我們截然相反的同情是指向誰的麼,如果它抵制你們的同情,即抵制所有溺愛和軟弱中最蹩腳的那一種?——不妨說這是同情與同情分庭抗禮!——不過必須重申,還有比各種有關快樂、苦難和同情的問題更高級的問題,而任何只針對前一類問題的哲學都是幼稚無知的哲學。——

226

[162]我們這些非道德主義者![30]——這個與我們相關的世界裡有我們的愛與恐懼,這個幾近無形無聲的世界裡充斥著完美的命令與臣服,這個世界無論從哪方面看都「幾近」糾結、棘手、尖銳、敏感的世界:是的,這個世界防備甚嚴,不讓笨拙的觀眾和要套近乎的好奇心有機可乘!我們纏入了牢度極高的責任之網,套上了責任之衫無法脫身——,在裡面我們是「負有責任的人」,連我們也是!有時候,這是事實,我們戴著自己的「腳鐐」跳舞,行走於我們的「刀劍」之間;但在更多的時候,這也是事實,我們對此氣得咬牙切齒,為自己命運中這一切暗藏的艱難困苦而焦躁不安。但是無論我們想怎麼做,那些傻瓜和表象會說我們「是些不負責任的人!」——總有些傻瓜和表象和我們過不去!

227[31]

正直——假定是我們的美德的話,我們已經無法擺脫它,我們這些自由的精神——現在,我們想帶著全部的惡與愛培育它,且孜孜不倦,使我們在這唯我們獨有的美德之中「臻於至善」:讓它的光芒有朝一日如同鍍金的、藍色的、嘲弄的夜光依附在這逐漸老去的文化及其遲鈍暗淡的肅穆之上吧!如果我們的正直有一天仍會倦怠起來,歎著氣伸著懶腰覺得我們太強硬了,而想過得更好、更輕鬆、更加柔情脈脈,如同一種愜意的惡習;那就讓我們執守這份強硬,我們是最後的廊下派人!讓我們把自己身上所有魔鬼般的東西都用於援助這一美德——用我們對一切失於粗鄙和有欠精確者的厭惡,我們「追求禁果」[32]的立場,我們冒險的勇氣,我們精明和挑剔的好奇心,我們最精緻、最隱蔽、最有靈性的權力意志和征服世界的意志,[163]它如此迫不及待對一切未來的王國浮想聯翩,讚不絕口,——讓我們帶著身上所有的「魔鬼」來拯救我們的「上帝」!很有可能,人們會認錯和混淆我們:那又有什麼關係!人們會說:「你們的『正直』——就是你們身上那魔鬼般的東西,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那又有什麼關係!即使他們真的有理,那也無妨!難道迄今為止這些神靈不都是神聖化了的改名換姓的魔鬼麼?說到底,我們對自己又究竟瞭解多少呢?而那個引領我們的幽靈該叫什麼名字呢(這只是個稱謂問題)?我們藏匿了多少幽靈呢?我們的正直、我們這些自由的幽靈,自由的精神——我們得當心,別讓我們的正直成為我們的虛榮、我們的裝飾和奢靡,我們的局限和我們的愚蠢!每一種美德都近乎愚昧,每一種愚昧都近乎美德:俄國人常說「愚昧得如此神聖」——我們得留心,別讓正直最後成了一種神聖而無聊的東西!難道我們的生命不是太短暫了嗎,延長百倍也不能讓我們在其中感到無聊?你必須相信生命永恆,才有可能——

228

請恕我直言,我發現迄今所有道德—哲學均無聊透頂,催人入眠——依我之見,不是別的,正是倡導「美德」者身上的這種乏味,使得「美德」遭受了最大的傷害;我這麼說,並不想抹殺它對眾生的好處。關鍵是,對道德進行深思的人要越少越好,——從而引出至為關鍵的一點,即道德不要哪天成為了熱議的焦點!不過何必擔心!一如既往,我在歐洲至今沒見到誰對思考道德的危險性、棘手度、誘惑力,——對大難有可能已在其中這一點具有(或給予)清晰的認識![164]比如去看那些不知疲倦、避之不及的英國功利主義者[33],看他們如何笨拙地、可敬地循著邊沁[34]的足跡四處晃悠(荷馬的比喻[35]對此說得更清楚),正如邊沁自己也曾步可敬的愛爾維修的後塵(不,用加裡亞尼的話來說,愛爾維修這位不管部長[36]並不是什麼危險人物——)。沒有新思想,也未對舊思想進行靈活的變通和闡發,甚至都不是真正記載了前人的思想:總體而言,簡直是一些讓人受不了的文字,如果人們不懂得帶點兒惡意地把它醃製起來的話。這些道德家(如果非得讀他們的話,必須多長個心眼)身上也悄悄染上了英國人由來已久的惡習,該惡習喚做「言不由衷」[37],就是一種塔爾丟夫式的道貌岸然[38],不過這次披上了新科學的外袍;這裡也不乏良心譴責的秘密反抗,過去是清教徒的那一撥人在對道德問題進行科學探討時理所當然地會於心有愧。(難道道德家不是清教徒的對立面麼?也即作為一個思想者,對道德提出質疑,打上問號,總之就是認為道德有問題?道德化不正是——不道德的麼?)最後,他們所有人都希望英國的道德觀念能被證實無誤,從而盡善盡美地為人類,或者說為「公眾利益」,或者說為「大多數人的利益」,不,是為英國的福祉服務;他們使出渾身解數,力圖向自己證明:追求英國的幸福,我指的是追求舒適和時尚[39](還有,幸福的頂端,即對議會席位的追求),也就走上了美德的正道,是的,如果說世界上迄今為止有許多美德,那麼美德正是存在於這樣的一種追求之中。這些遲鈍的、良心不安的群畜(這些人把自我中心的事業當作共同福祉的事業並為之奮鬥——)中沒有一個想知道或嗅出:[165]所謂「共同福祉」不是什麼理想,不是什麼目標,不是什麼能以某種方式把握的概念,而只是一劑嘔藥;——對一個人是合理的,絕不意味著對另一個人也能是公道的;要求一種適合所有人的普世道德,這恰恰是對高等人的摧殘,一言以蔽之,在人與人之間存在等級,因而道德與道德之間也存在高下。這些崇尚功利的英國人是一種謙卑的、就其本質而言平庸的人,如上所述,只要他們乏味無聊,那麼就不可能低估他們的功利性。人們不應當再激勵他們,就像以下韻詩在某種程度上嘗試的那樣:

為你們喝彩,好樣的獨輪車伕,

總是「推得越久,越是不亦樂乎」,

僵了頭腦,硬了雙膝,

沒了興致,少了樂子,

經打耐摔,平庸無奇,

既無天分,也無才智![40]

229[41]

在那些以人性而自豪的晚近時代總會留下那麼多恐懼,那麼迷信對「殘忍野獸」的恐懼。主宰這種野獸,正是那些較為人性的時代引為自豪的,以至於幾百年來,人們彷彿約定了似的,甚至對確鑿無疑的真相都避而不談,因為這些真相看上去像是要幫助那種好不容易被消滅的野獸起死回生。倘若我竟然膽敢讓這樣一種真理溜了出來,那麼其他人或許會再把它抓回來,給它喂足「虔誠思想的牛奶」[42],直到它安靜地躺在原來的角落裡,被人遺忘。——人們應該重新認識這種殘忍,睜大眼睛;人們應該趕快學會不耐煩,[166]不再讓此類趾高氣揚、大腹便便的錯誤道貌岸然、恬不知恥地四處閒逛,比如在新老哲人的悲劇中,它們被餵飽了之後便是如此。幾乎所有我們稱為「高等文化」的東西,都以這種殘忍的精神化和深化為基礎——這就是我的定理;那只「野獸」根本沒被殺死,它依然活著,生龍活虎,只不過把自己——神化了。悲劇中最痛切的快感就是由殘忍構成的。在所謂悲劇式同情中,其實是在一切高貴中,包括在形而上學所帶來的至高無上、無比精製的戰慄中,那些讓人倍感舒適的東西之所以甜蜜,也完全只是因為摻入了殘忍的添加劑。就像競技場上的羅馬人,沉迷十字架的基督徒,火刑柴堆邊或是鬥牛場上的西班牙人,今天對悲劇趨之若鶩的日本人,巴黎郊外惦記著血腥革命的工人,不加掩飾地表示自己樂意「容忍」《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43]悲劇的女瓦格納迷[44]——所有這些人享受的、帶著內心神秘的狂戀打算一飲而盡的東西,就是偉大的女巫[45]「殘忍」的調味酒。在此,當然得把之前愚蠢的心理學趕到一邊去,它只會教導我們說,殘忍是在目睹了他人的苦難後才產生的;其實,人們也從自身痛苦和「自作自受」中獲得了很大乃至極大的享受。——一旦人們聽從規勸,甘心在宗教意義上自我否定,或者像腓尼基人[46]或是苦行僧那樣自殘,或者完全變為無慾、無肉、痛悔的人,像清教徒一樣抽搐著痛悔,接受良心的解剖,像帕斯卡那樣犧牲理性[47],那麼人們就會暗中受到引誘和催逼,受到自己的殘忍的引誘和催逼,受到與自己為敵的殘忍帶來的那種危險戰慄的引誘和催逼。最後人們要考慮的是:[167]即便認知者在認知過程中迫使自己違背本身的精神取向,也經常違背本身的內心願望——即在自己想肯定、愛戀、崇拜的時候說不——,從而成為殘忍的藝術家和美化者,但是任何追根究底都是一種強暴,都是對精神的基本意志——它要不斷地表露和浮現出來——的一種蓄意傷害。在任何認知意願中都包含著一絲殘忍。

230[48]

也許人們還無法馬上理解我這兒說的「精神的基本意志」為何物,請允許我略作解釋。——這個發號施令的東西,即大眾所說的「精神」,想要成為自己和環境的主人,想要覺得自己在主宰一切:它具有多元合一、刪繁就簡的意志,一種約束、掌控、渴望主宰和確實主宰的意志。它的需求和能力在此就是生理學家們認為一切存活、生長、繁衍的東西都有的需求和能力。獲取陌生事物的精神力量,體現在一種強烈的癖好中:化新為舊,化繁為簡,忽略甚至排斥一切完全矛盾的東西;同樣,它隨心所欲地強調、凸現、歪曲外來事物上的和「外部世界」任一部分中的特定性質和特定輪廓。它這樣做的目的在於吞噬新的「經驗」,將新事物納入舊秩序,——也就是旨在增長,更確切的說,是要獲得增長的感覺,獲得一種力量增強的感覺。為這種意志服務的,是一種看似相反的精神驅動,是一種突如其來要使自己無知、隨意閉門關窗的決心,[168]是一種對週遭事物的由衷反感,是一種不讓他人靠近的戒心,是一種對諸多可知事物的防備,是一種對黑暗環境和封閉視野的滿足感,一種對無知的肯定和讚許:所有這一切的必要程度,根據它的獲取能力而定,形象地說就是根據它的「消化能力」而定——「精神」確實與胃最相類似。屬於此類的還有一種偶爾出現的精神意志,即聽任自己受騙上當,也許是故意使自己有種預感: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不過最終還是認可了;還有一種對所有不確定性和多義性的喜好,對居於一隅的帶有隨意性的狹隘和隱秘,對近在咫尺的、位於前台的的事物,對放大、縮小、移位、美化了的東西,都會大加讚美,自我陶醉,一種對所有這些放肆不羈的權力宣言的自我陶醉。最後,在此還得加上精神的那種令人不無憂慮的意願,即欺騙其他精神,在它們面前偽裝自己,一種對創新的、塑造的、變幻多端的力量的不斷施壓和催逼:精神在其中享受著自己的多變面具和詭計多端,也享受著身處其中的安全感——正是通過它的普魯吐斯藝術[49],它獲得了最好的保衛和掩護!——這種酷愛假象、簡化、面具、外衣、總而言之酷愛表面——因為每個表面都是一件外衣——的意志,是與認知者的崇高傾向背道而馳的,後者是在和想要深刻地、多方面地、徹底地處理事物,此乃作為知識分子良知和品味的一種殘忍性,每位勇敢的思想者都會予以承認,前提是他長期來合乎情理地為自己練就了銳利的雙眼,習慣了嚴格的規矩和嚴厲的話語。他會說「我的精神傾向裡有些殘酷的東西」:——但願道德高尚者和和藹可親者能勸他放棄這些東西!確實,[169]如果別人不說我們殘忍,而是說我們「正直得沒有節制」,以諸如此類的措辭在我們背後竊竊私語或讚賞有加,那聽上去就要順耳些了,——我們這些自由的、極其自由的精神——也許哪天這真的會成為我們的身後美名?暫且——因為真這樣還有待時日——我們還是少用這類道德的掛件和流蘇來裝飾自己:我們迄今為止的所有工作恰恰使我們對這種趣味,對這種過於活躍和氾濫的趣味產生了厭惡。這是些漂亮、閃亮、叮噹作響的喜慶詞兒:正直、對真理的熱愛、對智慧的熱愛、為了認識而獻身、誠實的英雄主義,——這些話著實能讓人飄飄欲仙。不過,我們這些隱居者和土撥鼠,我們早就在自己隱士的良心深處說服了自己,認定這種冠冕堂皇的絢麗詞藻也是不自覺的人類虛榮之中的陳舊謊言的塗層、破爛和金粉,在濃墨重彩、精雕細刻的一派溢美之詞背後還是必定能辨認出那可怕的自然人[50]的底色。把人類還原為自然狀態;自然人的永恆底色上迄今為止被亂塗亂畫上了大量的闡釋和附加意義,而我們要成為掌控這些闡釋和附加意義的主人;力求使人今後站在人面前,正如今天在科學訓練中變得強硬起來的人站在另一種自然本性面前,帶著俄狄浦斯無畏的雙眸[51],帶著奧德修斯封閉的兩耳[52],對形而上學捕鳥人[53]引誘的笛聲聽而不聞,後者已在他耳邊念叨很久了:「你更偉大!你更高貴!你的出身非同一般!」——這可能是一項奇特而美妙的任務,但這是一項任務——誰會否認這一點呢!為什麼我們偏偏選擇了這項美差呢?或者換言之:「我們為什麼非要認識呢?」——誰都會這麼向我們發問。我們被如此步步緊逼,我們自己也曾千百次地捫心自問,[170]卻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找到一個更好的答案……

231[54]

學習改變了我們,正如一切養料一樣,其功能不僅僅是「保存」——心理學家對此非常清楚。然而在我們內心深處,在「那下面」,必定有某種冥頑不化的東西,必定有一塊花崗岩,這就是精神的命運,是對天意甄選出的問題作出命中注定的決斷和回答。在每一個重大問題上,都能聽到一個始終不渝的聲音:「我就是這樣」。比如在兩性問題上,一個思想者不可能通過學習轉變思想,而只可能通過學習加深瞭解,——直到最後發現,在他那裡什麼是「恆久成立」的。有時人們發現了解決問題的某些方法,這恰恰使我們產生了強烈的信任,或許今後會稱之為「信仰」。以後——人們發現信仰不過是自我認識的足跡,是通往問題即我們自身的路標,——更確切的說,通往天大的愚蠢即我們自己,通往我們精神的命運,直至在「那下面」的冥頑不化的東西。——在我對自己大大恭維了一番之後,我也許可以獲准說出一些關於「女人本身」的真理,只是希望諸位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其實只是——我自己的真理罷了。

232[55]

女人想要獨立:於是開始就「女人自身」的問題對男人進行啟蒙——這種現象,屬於歐洲普遍醜陋化進程中最糟糕的步驟。因為這些關於女性研究和自我暴露的拙劣嘗試[171]會抖落出來些什麼啊!女人有太多的理由感到羞恥:女人暗地裡是那麼吹毛求疵,浮於表面,好為人師,是那麼蠻橫、放蕩、傲慢而又充滿了小家子氣——只要仔細觀察她是如何對待孩子的,就不難看清楚這些!——這些隱藏在女人身上的特點,因為對男人的畏懼,事實上至今一直受到極度壓制和約束。一旦「女人身上永恆而乏味的東西」[56]——這方面內容可豐富啦!——突圍而出,那就有禍了;一旦她開始徹底地並在原則上捨棄自己的機智、技巧和靈活性,開始捨棄自己嫵媚、玩耍、排憂、減壓、舉重若輕的智慧和技巧,開始捨棄自己在面對令人愉悅的慾念時的高度靈活性,那就有禍了!現在女人的聲音已經變大了,引起了——看在神聖的阿里斯托芬的份上——恐慌;帶著醫學的明確性威脅說,女人首先和最終想要從男人那裡得到什麼。女人這樣開始講起科學來,這難道不是最糟糕的品味麼?迄今為止,啟蒙幸好一直是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天賦——因而我們是「在自己人中間」;我們也應有權對女人寫女人的所有東西抱有足夠的懷疑,到底女人想不想進行有關自己的啟蒙——而且能不能這樣想……如果女人這樣做不是為了給自己重新化妝的話——我卻在想,給自己化妝不是永恆女性的特徵麼?——那麼,她這樣做就是為了讓人生畏——也許就是為了爭奪統治權。但她不想要真理:真理對女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對女人來說,從一開始起就沒有任何東西比真理更陌生、反感、敵對的了,——她的拿手好戲就是謊言,她的頭等大事就是表象和美麗。我們男人得承認:我們尊重和喜愛的就是女人的這種藝術和本能:我們生活艱難,為了放鬆減壓,我們和這樣的人聚到了一起:在她們的纖手、美目以及溫柔的愚蠢的環繞之下,我們覺得自己的嚴肅、沉重、深刻幾乎也是一種愚蠢。[172]最後我還要問一句:有哪個女人承認女人思想深刻,又有哪個女人承認女人心懷公正?迄今為止,最輕視「女人」的就是女人自己,這難道不是大致的事實嗎?——我們男人希望,女人不要越走越遠,不要通過啟蒙使自己名譽掃地:教會下令「女人莫談神學」[57],這是男人對女人的照顧和呵護。拿破侖讓那位巧舌如簧的斯塔爾夫人[58]明白,「女人莫談政治」[59]是對女人有利的。——我認為,如果真是女人的朋友,那麼在今天就應當對她大聲疾呼:女人莫談女人[60]!

233

如果一個女人想把羅蘭夫人[61]、斯塔爾夫人或者喬治桑「先生」[62]搬來當救兵,以為如此就能為「女人本身」提供有利證據的話,那麼這就暴露了本能的墮落,且不說也暴露了品味的低下。在男人看來,以上這三位不過是可笑的女人罷了——僅此而已!——雖非本意,卻正是對女性解放和女性自主的最佳反證。

234[63]

廚房裡的愚蠢,就是女人當廚師,一家老小包括一家之主的飯菜就是在不動腦筋的可怕狀況中烹飪完成的!女人不懂菜餚意味著什麼,卻偏要當廚師!假如女人是個有思想的造物,那麼她在幾千年的女廚經歷中就該發現了生理學最重要的事實,[173]同時掌握了醫療的技術!由於這些糟糕的廚娘們——在廚房裡完全缺乏理性,致使人類的進步遭到了極長久的阻礙和最嚴重的損害,今天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說給名門閨秀聽的一席話。

235

精神妙句,擲地有聲。寥寥數語,卻突然間成了整個文化和整個社會的結晶。這其中就包括朗貝爾夫人[64]偶然間對她兒子說的一句話:「親愛的,只去做能給你們帶來莫大快樂的蠢事!」[65]——順便說一下,這是迄今為止對兒子的寄語中最具母性、也最富智慧的話。

236

但丁和歌德對女人的看法——前者唱道,「她望著上天,我望著她」[66],後者把這句話譯成了「永恆的女性,領我們飛昇。」[67]——我毫不懷疑,每位高貴的女性都會抵制這種信念,因為她相信只有永恆的男性能如此……

237

女子格言七則

漫長的時辰悄然劃過,一個男人向我們匍匐而來!

[174]年齡,唉!還有科學,將力量賦予了衰弱的美德。

黑袍和沉默,乃是每個女人最聰明的打扮。

我覺得幸福時會感謝誰?上帝——和我的裁縫。

年輕:洞穴裡鮮花盛開;年老:一條龍盤旋而出。

高貴的名字,美麗的腿,還有男人:啊,他要是我的該多好![68]

隻言片語,意味深長——對母驢而言,這是光滑的冰面!

女人至今被男人像鳥兒一樣把玩著,她們在高空某處迷了路,落到他們手中的,被他們視為一種更精緻、更纖弱、更野性、更奇特、更甜美、更深情的東西,——但是這東西必須關在籠子裡,以防飛走。

238

[175]在「男人和女人」這個基本問題上犯錯誤,否認兩者之間存在猶如萬丈深淵的對立,否認兩者始終為敵的緊張關係的必然性,幻想兩者也許有同等權利、同等教育、同等訴求和責任:這就是思想平庸的典型標誌。一個思想者如果[69]在這一險要處表現平庸——本性的平庸!——,那他就完全應受到質疑,而且應被看作是露出了真面目,被揭了老底:很有可能,他對所有關於生活包括未來生活的基本問題的想法都「失之淺薄」,無力深入。相反,一個深沉的男人,其精神和慾望都有深度,連在慈善方面也有深度,它具有嚴厲和強硬的特點,因而也常與這兩者相混淆;這樣的男人,在女人問題上始終只會採用東方的思維方式:他必定把女人當作佔有物,當作可封存在家裡,當作注定要伺候人並在伺候人的過程中得以圓滿的角色,——在這方面,他必須向亞洲的非凡理性和優異本能看齊,就像過去希臘人做的那樣,他們是亞洲最好的傳人和弟子——眾所周知,從荷馬到伯裡克利[70]的時代,隨著文化和勢力範圍的日益增長,他們對女人越來越嚴厲,簡言之,變得越來越東方化了。這是多麼必要,多麼合乎邏輯,甚至是多麼順應人性啊:但願人們能好好思量一下!

239[71]

在我們這個時代,女人從男人那裡獲得的尊重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代——這是民主的愛好傾向和基本趣味,就像對老年人的不敬一樣——:[176]如果這種尊重轉眼即被濫用,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想要更多,學會了提要求,最後發現那種尊重幾近傷人,於是更願意為權利互相競賽,確切地說是互相鬥爭:總之,女人就這麼失去了羞恥感。我們馬上還可以補上一句,她也失去了高尚的趣味。她忘卻了對男人的畏懼,而「忘卻敬畏」的女人也會捨棄自己最具女性特點的本能。當男人身上令人畏懼的東西,說得更確切些,當男人身上的那種男子漢氣概不再被需要因而不再被栽培時,女人闊步向前就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但讓人難以理解的是——正是因為如此,女人蛻化了,變得不像女人了。這在今天確實發生了,我們何必自欺欺人!在工業精神戰勝尚武精神和貴族精神的地方,女人今天就要追求一個小職員[72]在經濟上和法律上的獨立:「女人作為小職員」這句口號,懸掛在正在成型的現代社會的入口處。女人如此奪取新的權利,力圖成為「老爺」當家作主,把女人的「進步」寫在大大小小的旗幟上,但顯而易見的是,這一來適得其反:女人退步了。在法國大革命[73]以降的歐洲大地上,女人的影響力降低的程度與女人的權利和訴求增加的程度,恰成反比;「婦女解放」只要是女人自己(而並非僅僅是平庸的男人)要求和推動的,就會呈現出一種奇怪的症狀,即最具女性特點的本能不斷衰退,逐漸遲鈍。在這場運動中有一種愚蠢,一種幾近男性的愚蠢,為此一個有教養的女人——有教養的女人總是聰明的女人——會從心底感到羞愧。喪失了靈敏的嗅覺,不再知道自己在何處最有取勝的把握;忽視了自己原來的武藝;讓自己[177]走到男人前面,或許還要「一直鑽到書裡」——而過去在這方面,她們總是顯得很順從,文雅而巧妙地作謙卑狀;以一種道德的放肆態度,抵制男人的信仰,抵制男人對一種隱藏在女性身上的截然不同的理想,對某種永恆女性的或必然女性的東西的信仰;在男人耳邊不斷地大聲嘮叨,勸他們不要再認為女人就得像溫柔的、會任性發脾氣的、但經常討人喜歡的寵物那樣被供養和呵護;笨拙而憤慨地搜羅所有奴性的證據,以指明女人直至今日在社會秩序中未變的奴隸地位(似乎對每種高等文化、每次文化提升而言,奴隸制是其反證,而不是其條件):——這一切假如不是意味著女性本能的瓦解,不是意味著非女性化,那麼還能意味著什麼?當然了,在有學問的男人那些蠢驢當中,對女性友好和使婦人墮落的傻瓜比比皆是,他們勸告女人要去除身上的女人味兒,去模仿那些使歐洲「男人」、歐洲「男子漢氣概」得病的愚蠢舉動,——他們想讓女人降至「普通教育」甚至讀報、議政的水平。他們有時甚至想把女人變成自由的精神和文人:似乎一個思想深刻、不信上帝的男人不會覺得缺乏虔誠的女人極其討厭或者十分可笑——;人們到處都在用一切音樂(我們德國最新的音樂[74])中最病態、最危險的旋律摧殘女人的神經,讓她日益歇斯底里起來,直到她喪失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終的的職業能力,即生育健康的孩子。人們還要進一步使她「開化」,即所謂通過文化的滋養讓「軟弱的性別」強大起來:似乎歷史不曾聲嘶力竭地教導過,人的「教化」總是與衰退——即意志力的衰退、分裂、染疾——[178]並肩前進、相伴而來的,而世界上最強大、最具影響的女人(離現在最近的一位是拿破侖的母親[75])之所以能駕馭和超越男人,應該歸功於她們的意志力——而不是歸功於那些學校的老師!為女人贏得尊重和敬畏的是她的自然天性,比男人更為「自然」的天性,她真實的、猛獸般的、詭計多端的靈活,她手套裡藏著的利爪,她利己主義中的天真,她的不可教化以及內心的狂野;她的渴求和美德不可捉摸、廣袤無垠……儘管讓人生畏,但「女人」這只危險而漂亮的貓卻讓人生憐,因為她似乎比任何其他動物更受苦、更脆弱、更需要愛、更是注定要大失所望。恐懼和同情[76]:迄今為止男人就是帶著這些情感面對女人,總是一腳已陷入悲劇,陷入了在使人狂喜的同時撕碎一切的悲劇。——怎麼?現在一切就這麼結束了?女人的去魅化就這麼開始了?女人開始慢慢地變得乏味起來!哦,歐羅巴!歐羅巴!我們知道那只長角的動物[77]一直對你最具魅力,而你也因此一直受其威脅!你那古老的寓言有可能再次成為「歷史」——那無與倫比的愚蠢將再度成為你的主人,把你馱走!而在它身下沒有藏著什麼上帝,沒有!只不過是一種「理念」,一種「現代理念」!——


[1] 〔Putz版注〕迷宮:參見第二章29節註釋「迷宮……洞穴裡的米諾陶諾斯」。

[2] 〔Putz版注〕兩個太陽……綠光:在此尼采可能暗示幻日現象。這是太陽兩側上的光斑,由陽光折射在大氣層冰晶體上形成,光譜分解後通常呈彩色,其中紅色部分朝向太陽。

[3] 〔Putz版注〕伏爾泰對宗教的仇視:伏爾泰認為不可能有超驗知識(如關於靈魂不死的知識),尤其反對信奉教條主義的教會(參見第二章26節註釋「伏爾泰」)。

[4] 〔Putz版注〕健忘者……「了結」:戲擬耶穌山上寶訓中的祝福,參見《馬太福音》5章3-12節以及《路加福音》6章20-26節。

[5] 〔Putz版注〕資產階級的愚蠢:betise bourgeoise。

[6] 〔Putz版注〕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1821-1880),法國作家,生於盧昂,在巴黎攻讀法學(1840-1843),畢業後隱居在(盧昂附近的)克羅瓦塞。福樓拜長篇小說藝術以一種反映現實、情節描寫細緻入微的風格為特徵,這樣他就使得長篇小說成為一種精確觀察的工具,能滿足科學方法的需要,同時能適應最高的形式訴求。在其最著名的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中,福樓拜以一種不妥協的求實精神,分析了資產階級多愁善感的內心世界以及思想的淺薄和語言的貧乏。(他這樣做的目的不在於認識現實的基本規律,更不在於提出改革社會的要求,而是要盡可能客觀地表現當時資產階級道德和世界觀的特徵。福樓拜極其努力,如同自虐,不畏艱難地對平淡無奇的素材進行文學處理,力求每個詞、每句話都要符合整體構思。

[7] 〔Putz版注〕有善良意志的人:homo bonae voluntatis,參見《路加福音》2章14節,另參見第六章208節註釋「善良意志的悲觀意志」。

[8] [KSA版注]參見第9卷,3[69];第11卷,25[492]

[9] [KSA版注]——我會小心避免這麼去說。我要說的道理是,任何崇高的精神祇不過是道〈德〉品質的最終產物:崇高的精神綜合了那些據說道德的人具有的狀態,這樣才能發揮作用。Rs

[10] 〔Putz版注〕好好先生:bonhomme。

[11] 〔Putz版注〕加裡亞尼……信:參見第二章26節註釋「加裡尼亞神父」。

[12] [譯注]原文為 mit leidet,與上文的「同情」(Mitleiden)相似。

[13] 〔Putz版注〕道德上和藝術上:in moribus et artibus。

[14] 〔Putz版注〕阿里斯托芬式的諷世:古希臘喜劇家阿里斯托芬在其保留下來的作品中毫不留情地對政治和社會狀況冷嘲熱諷,內外戰爭使當時一度穩固的政治和宗教制度開始分崩離析。在《雲》中,甚至蘇格拉底也成了「阿里斯托芬式的諷世」的靶子。《雲》的合唱隊象徵著新的精神世界,與大詭辯家正好相反,後者在其「思維小屋」中巧舌如簧地把可憐的弟子引入了一種怪誕學問的神秘世界。

[15] [KSA版注]Vs(W I 1) 初稿:我們的歷史意識是我們半野蠻性的結果,而後者是通過我們有教養等級的群氓特徵體現的。這樣,我們對往昔的絕大部分就能有所體會了,因為往昔幾乎總是半野蠻的過程:我們的至高無上者是荷馬和莎士比亞(他集西班牙人、摩爾人、撒克遜人之大成)。但是,我們卻始終不能接受最成功的作品和人,比如高乃依、拉辛、索福克勒斯等——這些真正高貴的作品和人,在那裡,偉大的力量面對所有無節制時停住了腳步,享受著抑制和顫抖中佇立帶來美妙的快感,如同往前打著響鼻的駿馬上的騎士。

[16] 〔Putz版注〕預見:參見第六章204節註釋「歷史意義的……前瞻之美」。

[17] 〔Putz版注〕荷馬:西方最早的史詩作家(公元前8世紀),在古希臘人那裡被視為《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作者,是一位幾千年來始終擁有讀者和獲得讚賞的詩人。古希臘人認為,荷馬第一個真正塑造了他們的人類形象和神靈世界。尼采在與此相似的意義上認為,荷馬是古希臘人的代表,自18世紀以來一直在德國受到尊敬。尤其萊辛、赫爾德、歌德對荷馬天才的獨創性大加讚賞。福斯(Johann Heinrich Voβ,1751-1826)的《奧德賽》譯本使荷馬的作品廣為人知。

[18] 〔Putz版注〕博學廣識:esprit vaste,具體出處不詳。

[19] 〔Putz版注〕聖埃弗雷芒:Charles de Marguentel de Saint-Denis,Seigneur de Saint-Evremond(約1610-1703),法國作家。他是放蕩不羈的博學者,持伊壁鳩魯派立場,代表一種指向啟蒙運動的充滿懷疑精神的相對論。這種相對論決定了他在政治、宗教、道德、文學、歷史問題上的觀點:在宗教問題上,他主張寬容;作為文學批評家,他認為當今比古代進步,從而表達了一種審美相對論的觀點。他也從事歷史哲學的研究,是歷史主義思想的先驅。

[20] 〔Putz版注〕把西班牙人……混合在一起:莎士比亞有一個眾所周知的特點,不假思索地從各國文學中取用素材,對西班牙文學(如蒙特馬約爾,George Montemayor,1520-1561)和英國文學(如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也是如此隨意。此外,他早期的悲劇作品顯然與在英國詩人托馬斯·基德(Thomas Kyd,1558-1594)的《西班牙悲劇》(約1568/1592)中初露端倪的伊麗莎白時代復仇悲劇有關。莎士比亞特點是能以五花八門的語言手段——從市井小民結結巴巴的大白話到政治強人充滿激情的無韻詩——來描繪各種各樣的體驗、經歷、情感、幻想,能在處理素材時表現出幾乎無限豐富多彩的人物和立場,如同典型的西班牙戲劇擅長的那樣。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多有針鋒相對的形象,形成反差的情節,喜劇性和悲劇性兼而有之,粗俗、傷感、激情、怪誕、諷刺相互融和,這說明作者是在多視角地描繪世界,充分體現出生活、人世、社會的廣闊性和層次性。

[21] 〔Putz版注〕埃斯庫羅斯:雅典戲劇家(前525-456),曾參加希波戰爭。他創作的約90部悲劇只有7部完整地流傳下來,其中有《波斯人》,《七將攻忒拜》,四部曲《額瑞斯特斯》和《被縛的普羅米修斯》。尼采大加讚賞的埃斯庫羅斯是作為文藝形式的(阿提卡)悲劇的真正創立者。他仍然相信正義諸神的全能,通過引入第二位演員,使得情節和對話相對於合唱隊得到了加強。

[22] 〔Putz版注〕那不勒斯的基亞亞:Riviera di Chiaia,意大利那不勒斯市海濱大道。

[23] 〔Putz版注〕歷史意識:參見第六章204節註釋「歷史意義的……前瞻之美」。

[24] 〔Putz版注〕海爾賽妮般自足:在古希臘神話中,海爾賽妮(Alkyon,Halkyon)是俄塔山附近的特剌喀斯國王刻宇克斯的妻子。丈夫在海上遇難後,她極為哀痛,和丈夫一起雙雙被變成了翠鳥(希臘文:Alkyon)。在產卵孵化期,宙斯讓風全部停息下來,以免鳥蛋被海浪捲走。因此有「海爾賽妮的日子」之說,指安寧幸福的日子。

[25] 〔Putz版注〕享樂主義:古希臘哲人、昔勒尼的亞里斯提卜(Aristippos,前435-前355)創立的學說。與亦師亦友的蘇格拉底不同,他認為享樂(希臘文:hedone)並非行善的伴隨現象,而是行善的動機。真正的享樂和德行是對自制地享受感性的情緒衝動。

[26] 〔Putz版注〕悲觀主義:參見第六章208節註釋「善良意志的悲觀主義」。

[27] 〔Putz版注〕功利主義:參見第四章箴言174註釋「功利主義者」。

[28] 〔Putz版注〕幸福論:一種在古希臘哲學中形成的倫理學,認為並主張幸福乃是一切追求的動機和目的。對這種倫理學而言,人只有在不受限制地同時發展其智力和體力時,才是既幸福又道德的。其在古典時期最重要的代表之一是伊壁鳩魯。

[29] 〔Putz版注〕第七日:參見第五章200節註釋「安息日之安息日」。

[30] 〔Putz版注〕我們這些無道德主義者!:參見第二章32節註釋「非道德主義者」。

[31] [KSA版注]Vs(N VII 2) 初稿:我們要改善和提升我們的正直,讓它像金色的塔尖一樣凌駕在整個遲鈍暗淡的時代之上。如果我們的正直變得虛弱、顯得猶豫了,我們就要將我們的好奇心、我們冒險的勇氣、我們的殘酷、我們「追求禁果」的立場以及我們所有的魔性都用於援助這一美德:人們或許將這些援助和美德[-]混淆起來,那又有什麼關係!

[32] 〔Putz版注〕追求禁果:nitimur in vetitum(拉丁文)引自古羅馬作家奧維德(前43-後18)《愛情詩集》III 4,17:「我們總是追求被禁的,希望被拒的。」

[33] 〔Putz版注〕功利主義者:參見第四章箴言174註釋「功利主義者」。

[34] 〔Putz版注〕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國法學家、哲人。作為功利主義的創立者,他將道德和立法定義為一門藝術:管理人類行為,以使盡可能多的人得到盡可能大的幸福。

[35] 〔Putz版注〕荷馬的比喻:兩部被認為是荷馬創作的偉大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有大量形象的比喻,涉及人和神的行為、自然現象、植物界和動物界。(尼采在此暗示的與某一特定比喻的聯繫無從考察。)

[36] 〔Putz版注〕愛爾維修這位不管部長:Helvetius,ce senateur Pococurante(法語)。尼采在此引用了加裡亞尼(參見第二章26節註釋「加裡尼亞神父」)的話:「……同樣我也見到了不管部長愛爾維修」(1771年3月9日致Madame d'Epinay,見L'Abbe Ferdinand Galiani:Correspondance avec Madame d'Epinay. Nouvelle Edition,herausgegeben von Lucien Perey et Caston Maugras,Paris 1881,卷 1,Brief-Nr. XCIX,頁 365)。 愛爾維修(Claude Adrien Helvetius,1715-1777),法國哲人,法國唯物主義最重要的代表之一,受洛克影響,代表了一種始終以享樂為指向的感覺論(參見第一章11節註釋「感覺論」):他把人看作機器,可以由自己的感覺推動而做出行為。因為一切活動的動機都是對自己的愛,所以提出道德要求是無濟於事的。在理想的公共秩序中,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間再無鴻溝。巴黎議會認為其主要著作《論精神》對國家和宗教有害,下令焚燬。

[37] 〔Putz版注〕言不由衷:cant在此為文字遊戲,一方面這個英語和法語的概念有「言不由衷」、「偽善的空話」的意思,另一方面也影射康德的名字:拼寫為Cant,是因為康德家來自庫爾蘭,直至康德的父親一直沿用。

[38] 〔Putz版注〕塔爾丟夫式的道貌岸然:參見第一章5節註釋「塔爾丟夫式」。

[39] 〔Putz版注〕舒適和時尚:comfort and fashion(英語)。

[40] 〔Putz版注〕既無天分,也無才智!:Sans genie et sans esprit!,此句疑為尼采自己所寫。

[41] [KSA版注]Rs(W I 6) 初稿:誰作為認識者而認識到:在所有生長之中和之旁,衰亡的法則也在起作用;無情地消解和毀滅,這對於創造而言是必要的;誰就必須學會在看到這一點時保持快樂,以便能夠忍受——不然的話,他就不再適合去認識了。也就是說,他必須要有一種精緻化了的殘忍,必須下定決心使自己掌握這種殘忍。如果在力量等級中,他的力量還佔有較高的地位,如果他本人是創造者之一,而不只是一個旁觀者,那麼,他在目睹苦難、蛻化、消亡時能夠殘忍,這還不夠,一個這樣的人必須能夠帶著享受創造陣痛,必須用雙手和行動,而不是只用精神的眼睛來認識殘忍。道德的偽善不會說:任何高等文化,都在很大程度上以殘忍的形成和精神化為基礎;悲劇中最痛切的快感就屬於殘忍,如同享受鬥牛、柴堆上的火刑、角鬥士在競技場上的搏擊一樣;今天在所謂悲劇式同情中令人愉快地起效的一切之所以甜蜜,是因為摻入了殘忍的添加劑。殘忍是在目睹了他人的苦難後才產生的,這是一種愚蠢的觀念;其實,人們也從自身痛苦和「自作自受」中獲得了很大乃至極大的享受,比如在所有要求自殘、痛悔、禁慾、良心折磨或者只是優雅地犧牲理性的宗教中那樣,這些宗教通過以自己為敵的殘忍中迷人的奧秘和戰慄,勸人們去做這一切。最後人們要考慮的是:每個認知者都迫使自己的精神違背本身的精神取向,也大都違背本身的內心願望,即在自己想肯定、崇拜的時候說不;追根究底本身是一種矛盾,一種對精神的基本意志——它要不斷地表露和浮現出來——的殘忍;也就是說,即便在在最富於精神性的領域,人也是殘忍的藝術家。

[42] 〔Putz版注〕虔誠思想的牛奶:引自席勒《威廉·退爾》:Die Milch der frommen Denkungsart(第四幕,第三場,第2574句)。尼采以此影射詩情畫意的自然狀態中熱愛和平者的天真。

[43] 〔Putz版注〕《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瓦格納的歌劇,1859年首演,根據哥特夫利德·封·斯特拉斯堡(Gottfried von Straβburg,1200前後)的同名宮廷小說改編。劇中特裡斯坦請求叔叔英王馬克把愛爾蘭公主伊索爾德嫁給他。在春藥作用下,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陷入了愛河,這種違反宮廷慣例的愛導致了悲劇和死亡。瓦格納首次突破了傳統的調性,開創了音樂上的現代派,歌劇的構思產生於他對叔本華哲學的首次深入探討。

[44] 〔Putz版注〕女瓦格納迷:狂熱地崇拜理查德·瓦格納的女人。對女人在瓦格納面前表現出來的欣喜若狂,尼采嗤之以鼻,這也表現在後來的一段文字中:「看看我們那些『瓦格納化』的女人吧!她們真是『意志不自由』!黯淡的眼神中透露出這樣的宿命論!完全是一種任其發生、逆來順受的態度!她們也許預感到,自己在這種『卸下』了意志的狀態下,對某些男人更有魅力?這更是一種對她們的卡格裡奧斯特羅奇男子五體投地的理由了!可以毫不遲疑地得出這樣的結論:那些真正的『瘋婆子』對瓦格納的崇拜,簡直就是一種歇斯底里,是一種病;她們在性的方面有點兒不正常了,或者是沒有孩子,或者是——在最能讓人接受的情況下——沒有男人。」(遺著殘篇,1985年8-9月,見Friedrich Nietzsche:Sa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anden. 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 Munchen 1980. 卷11,頁674)關於女瓦格納迷和《特裡斯坦》之間的聯繫,瞭解以下情況就不言自明瞭:尼采在《瞧這個人》中還說自己是在看了《特裡斯坦》之後成了瓦格納的信徒,但卻認為瓦格納後來的所有作品都大不如前了。

[45] 〔Putz版注〕女巫:即塞壬(Circe),參見第六章208節註釋「連斯芬克斯也是個迷人的女妖塞壬」。

[46] 〔Putz版注〕腓尼基人:敘利亞海岸的閃族人,其最重要的神是天氣之神巴爾(Baal),以不同形象受到崇拜(天上的巴爾或當地的巴爾)。腓尼基人宗教生活的基本要素是獻祭儀式和以兒童為祭品(參見第三章46節註釋「宗教的腓尼基主義」)。

[47] 〔Putz版注〕帕斯卡那樣犧牲理性:Plaise Pascal(參見第三章45節註釋「帕斯卡」)代表一種自然科學的數學化理想,但也批判笛卡爾主義者的神學唯理論。在他看來,數學和唯理論的局限性在於不能回答關於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的問題以及關於心靈安寧的問題,在《思想錄》中,理性認識到自己無力克服人性在困窘和偉大之間的充滿張力的對立性。在存在的悖謬和邏輯的矛盾中,理性覺察到超越自己的、寓於基督教之中的更高真理的標誌。

[48] [KSA版注]Vs(N VII 1) 初稿:把人類還原為自然狀態——人的虛榮在「人」這自然文本之上和旁邊亂塗亂畫了大量錯誤的闡釋和附加意義——,成為掌控這些闡釋和附加意義的主人;力求使人站在人面前如同站在自然面前,對誘惑的聲音聽而不聞,那些聲音在說:「你更偉大!你更高貴!你的出身非同一般!」——這是一項艱難、幾乎稱得上是殘酷的任務。誰試圖完成這一項任務,誰也就是在和自己作對,也在與別人為敵。他為什麼要嘗試實現這一意圖呢?而且他也不可以說出「愛真理」、「誠實」、「為認識而犧牲」之類美妙的話,他已經指出了這些其實都是虛榮的玩意和擺設,總之,他過於虛榮了,以至於不能允許自己的虛榮心只獲得如此少量的滿足:——為什麼?一個這樣的人是一個問題。

[49] 〔Putz版注〕普魯吐斯藝術:普魯吐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海神,為波塞冬看護海豹的老僕。他能未卜先知,隨意變化,甚至能變成海水。「普魯吐斯藝術」在轉義上指變化多端、反覆無常的人。關於理查德·瓦格納「退化了的普魯吐斯特徵在此顯形為藝術和藝術家」,參見《瓦格納事件》(Goldmann Klassiker 7650,頁20)。

[50] 〔Putz版注〕自然人:homo natura。

[51] 〔Putz版注〕俄狄浦斯……雙眸:參見第一章1節註釋「斯芬克斯」、「俄狄浦斯」。

[52] 〔Putz版注〕奧德修斯封閉的兩耳:在荷馬《奧德賽》(XII,39頁起)描述的一次歷險中,奧德修斯的同伴用蠟封住耳朵,為了不被住在海邊的半人半妖的塞壬迷人的歌聲所惑而陷入不幸。奧德修斯沒有封住耳朵,抗拒著這些怪物歌聲的誘惑,不過他被綁在了船桅上。而聽不見歌聲的同伴們駕船避開了賽壬帶來的危險。

[53] 〔Putz版注〕形而上學捕鳥人:「形而上學」,參見第一章2節註釋「形而上學家們」。「捕鳥人」疑指莫扎特歌劇《魔笛》中的捕鳥人巴巴基諾,後者以笛聲引誘自然造物,以此方式控制自然。

[54] [KSA版注]Rs(W I 8) 中的標題:「女人本身」。

[55] [KSA版注]Rs(W I 5) 初稿:不可能把女人想得過高,但也不必因此將女人想錯了:在此必須非常小心。她們不太會有能力對男人進行關於「永恆女性」的啟蒙;要做到這點,她們似乎離自己本身太近了。況且,啟蒙至少迄今為止一直是男人的事情,是男人的天賦。終於可以對女人寫女人的所有東西抱有足夠的懷疑了:一個寫作的女人是否在完全無意中做到了與所希望的「啟蒙」背道而馳的事情——給自己化妝?給自己化妝不是永恆女性的最可靠的狀態麼?有誰承認過女人思想深刻?或者承認女人心懷公正?沒有深度和公正——那麼女人評判女人有什麼用?難道這不幾乎否定了女性的本能,不幾乎是一種蛻化?就女人問題進行「啟蒙」的意志,不幾乎成了對男人而言失望的意志、祛魅的意志,使得女人貶值的意志?儘管有些女人有充分的理由,不讓男人愛她們和誇她們,但是總體而言,我覺得對「女人」的輕視大都來自女人——而絕不是來自男人!為了照顧女人,教會下令「女人莫談神學」!拿破侖下令「女人莫談政治」,是對女人有利的——為了挽救女人的某種魅力,我建議:女人莫談女人!

[56] 〔Putz版注〕女人身上永恆而乏味的東西:對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結尾詩句的戲擬。歌德原文(《浮士德》12104-12111行):「一切無常者,/不過是虛幻;/力不勝任者,/在此處實現;/一切不可名,/在此處完成;/永恆的女性,/領我們飛昇。」[譯注]歌德譯文從錢春綺譯《浮士德》,《歌德文集》,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頁665-666。

[57] 〔Putz版注〕女人莫談神學:mulier taceat in ecclesia!(拉丁文),參見《新約·哥林多前書》14章34節,尼采對這句話加以變化,更加具有挑釁性:如果女人不僅應在教會和政治問題上,而且在關於自己的問題上也保持沉默,那麼這些要求就等於是全面禁止女人發表言論和進行思考。

[58] 〔Putz版注〕斯塔爾夫人:參見第六章209節註釋「男性化的女人」。

[59] 〔Putz版注〕女人莫談政治:mulier taceat in politicis!

[60] 〔Putz版注〕女人莫談女人:mulier taceat de muliere!

[61] 〔Putz版注〕羅蘭夫人:Jeanne Marie Roland de la Platiere(1754-1793),熱情的共和主義者,其沙龍從1791年起為吉倫特派要人聚會的場所,因此極大地影響了這一革命黨的政策。吉倫特派垮台後被送上了斷頭台。

[62] 〔Putz版注〕喬治桑「先生」:Monsieur George Sand,本名Amandine Aurore-Lucie Baronne Dudevant(1804-1875),法國女作家,主要創作長篇小說(《安蒂亞娜》1832,《萊莉亞》1833)。在小說中,她抨擊資產階級道德觀念,要求婦女婚外情的權利,主張解決社會問題。1850年後,她居住的諾安鎮莊園成了作家和藝術家聚會的場所。

[63] [KSA版注]Rs(W I 1) :廚房裡的愚蠢:有沒有一所大學關心過學生的優良飲食?關心過健康的性生活?[在「廚房」後插入了以下文字:]不可能將女人的智力想得過低,如果考慮到,一家老小包括一家之主的飯菜一直和到處是女人不動腦筋地烹飪完成的!女人不懂菜餚意味著什麼,卻偏要當廚師!假如女人是個有思想的造物,那麼她在幾千年的女廚經歷中就該發現了生理學最重要的事實!由於這些糟糕的廚娘們,即由於女人,人類的進步迄今為止遭到了極大的阻礙!

[64] 〔Putz版注〕朗貝爾夫人:Anne Therese Marquise de Lambert(1647-1733),於1710年創辦了18世紀首家文學沙龍,當時文壇鉅子每週二都來此聚會。她寫有兒童教育方面的著作和道德論文,其中富於才智的格言佔有重要地位。

[65] 〔Putz版注〕親愛的,只去做能給你們帶來莫大快樂的蠢事!:mon ami,ne vous permettez jamais que de folies,qui vous feront grand plaisir!,出處不詳。

[66] 〔Putz版注〕她望著上天,我望著她:ella guardava suso,ed io in lei,引自但丁《神曲》,《天堂》II,22。貝雅特麗奇的雙眸直接在神性之光中閃亮,而但丁獲得神性恩典則完全歸功於女人這面反映神愛和神恩的鏡子。

[67] 〔Putz版注〕永恆的女性,領我們飛昇:參見本章232節註釋「女人身上永恆而乏味的東西」。

[68] [KSA版注] 你要小心,金小鳥!Dm

[69] [KSA版注]一個思想者如像約翰·斯圖亞特·穆勒或者歐根·杜林那樣Vs(W I 7)

[70] 〔Putz版注〕伯裡克利:著名雅典政治家,阿提卡民主的創始人(約前495-前429)。對比尼采對伯裡克利的高度評價:「世上最強大和最可敬的人。」(《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19節,載:尼采《全集》,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anden,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Munchen 1980,卷1,頁870)

[71] [KSA版注]Vs(W I 4) 說到德國女人,我極不願意對她們繼續進行「教化」。首先,她們不應該彈鋼琴,這會摧殘她們的神經(而且這作為女人的裝飾打扮和賣弄風情,會使任何真正的音樂之友感到惱火),使她們喪失生育健康孩子的能力。她們應該受到虔誠的教育:不虔誠的女人在所有深刻的、不信上帝的男人眼中都十分可笑——是的,他們會憤怒,如果好苗子的暖棚和護欄被拆除了的話,本來它們可以自己在那兒變得儀態萬方。指望女人要有的東西中,最艱難的莫過於粗暴的力量和自我的改善,這種指望實在是太可怕了,她們很快就又會把這變為「頭飾」或者「閒言」。

[72] 〔Putz版注〕小職員:源自法語commis。

[73] 〔Putz版注〕法國大革命:革命女性的政治倡議,即在法國大革命時期致力於修改對女性的法律和政治限制,受到了卻來越多的抵制,理由是女性的「自然」定義是妻子、主婦和母親。督政府為《法國民法典》(1804)奠定了基礎,其中從法律角度確定了女性在法律和政治上的附庸地位。這樣一來,女性就被從公眾生活中排擠出去了。

[74] 〔Putz版注〕我們德國最新的音樂:指理查德·瓦格納的音樂。尼采在《瓦格納事件》一書中對瓦格納被認為是「病態」的音樂作了詳細評述:「瓦格納是一種神經疾病。」

[75] 〔Putz版注〕拿破侖的母親:Maria Letizia(Laetitia) Bonaparte,娘家姓Ramolino(1750-1836),1804年起人稱Madame mere。

[76] 〔Putz版注〕恐懼和同情:指作為悲劇情感的恐懼和同情。亞里士多德《詩學》將恐懼和同情(phobos und eleos)以及其淨化效果視為展現悲劇的嚴肅情節而達到的、與悲劇相應的效果。從萊辛的《漢堡劇評》起,悲劇情感phobos 和eleos(本義為「戰慄和悲歎」)被譯成「恐懼和同情」。

[77] 〔Putz版注〕歐羅巴……那只長角的動物:歐羅巴,腓尼基國王阿革諾的女兒。在希臘傳說中,宙斯變形為一頭溫順的白公牛劫走了歐羅巴,經海路把她從腓尼基帶到了克里特島。在那兒,她為宙斯生下了米諾斯(參見第二章29節註釋「迷宮……洞穴裡的米諾陶諾斯」)、拉達曼托斯和薩耳珀冬。歐洲因她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