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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 蘇伏

參星在西,商星在東,永不相見。——引

貞觀十九年。

長安十月,正是士子雲集的月份,科舉剛剛結束,士子們結伴而遊。

城南的慈恩寺附近有大片楓樹林和杏林,這個季節,放眼望去漫山盡是火紅明黃,此等美景,令人心胸開闊,於是這附近便成為近段時日士子們最愛停留之處。

“博士才華高博,若是參加科舉,定能一舉奪魁,博士再賦一詩吧!”一群年紀參差不齊的人舉盞紛紛敬酒。

不遠處聚集的另外一群士子中有人不屑道,“你是誰啊,桑隨遠?不過是技流,居然敢放此大話!我等將如何自處!”

這些人一輩子皓首窮經,很多人最高的志向也不過是能考中進士,一群太醫署的學生居然敢在他們面前言一舉中魁!

“青松博士,他們瞧不起咱們!”有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怒道。

劉青松從枯葉堆裡爬出來,看著對面那個出言不遜的士子,“有種報上名來!”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陳名暉,字明耀!”那人道。

劉青松撫掌一笑,“太好瞭,給位太醫署的同學們,仔細看著這個人,記住他的長相和名字。”

陳暉毫不畏縮,坦然接受眾人目光。

“記住沒有!以後太醫署拒絕醫治此人,此人侮辱醫生,咱們醫生也是有尊嚴的,絕不低三下四,老子今天就去長安城宣佈,哪傢醫館以後敢為此人醫病,永遠沒有機會參加交流會!”劉青松叉腰吼道。

陳暉一聽,臉都綠瞭,這是絕他的後路啊!眾人也都後怕起來,還好方才沒說什麼過分的話。

全長安沒有不知道“醫學交流會”的這個會由獻梁夫人提議,太醫署發起,每年邀請全大唐有名望的醫生赴太醫署交流醫術。

這一創舉,完全打破瞭大唐醫生愛收集藥方、私藏醫術的風氣。

參加交流會的醫生必須奉獻出一份有價值的藥方、理論或者醫療經驗,剛開那些被邀的醫生是沖著華佗醫術去的,所以一咬牙就忍痛割舍瞭一個珍藏的藥方,結果會議結束以後,發現那些藥方都被整理成冊,分發到每個人的手裡,他們不僅學習瞭“華佗醫術”,還得到瞭更多藥。

之後太醫署又將所有藥方集中匯總,由獻梁夫人編纂成書,其中去蕪存菁,留下的全部都是眾多經驗豐富的醫生行醫生涯中,所得到的正確的有用的理論、經驗、藥方。這本書存放在太醫署中,每到會議期間,便會加印,隻要受邀參加交流會,便可以借閱但不可帶走亦不可抄錄。

不僅如此,他們還可以參觀太醫署中神秘的法醫類目。

而且醫生們還明顯感覺到,病人對參加過交流會的醫生,更加信任各個醫館不僅僅沒有因為自傢藥方被別人得知而減少生意,反而更加紅火。

因此交流會才舉辦瞭三屆,便成為大唐醫學盛會,所有醫生都以能參加會議為目標,不斷提高自身的醫術、醫德,以求來年能被邀請。

這個醫學交流會的所有規則都公諸於眾,並不是被邀請過一次,次年就會繼續被邀請。醫術、醫德、人品兼具的醫生,則會成為會員,太醫署將把會員之前所有的成就、擅長的方面都寫下來貼滿大街小巷,並分發到醫生所在的道、城,使之成為真正名滿天下的名醫。

迄今為止,太醫署一共下發瞭八位會員文件,兩名太醫署醫令,吳修和,冉顏,劉青松,一名長安醫生,一名淮南道醫生,還有藥聖孫思邈。

孫思邈是隱居的世外高人,從未參加過醫學交流會,但其神醫名聲在外,太醫署商議為他永久保留位置,並且也派人四處尋找他,遞出邀請。

“欺人太甚!以勢壓人,我不服!我不信這大唐沒有說理的地方瞭!”陳暉臉色發黑。人一生哪有沒個小病小災的?以後他生病怎麼辦

劉青松還未說話,便有人道,“便是講理,理也是在我們這邊!誰讓你先出言不遜!”

“你言他博學,若是參加科舉,必可一舉奪魁,將我等皓首窮經之輩置於何地!倘若今日他能作出令我等服氣的文章,我陳明耀今日向他磕頭請罪!”陳暉怒道。

劉青松道,“時文什麼的我不喜歡,不如吟一首詩吧。你若說作詩不算才,那我便沒話說瞭。”

沒有滿腹詩書,很難做出令人驚艷的好詩,因此難度一點也不亞於寫時文,寫一篇時文動輒就要好幾個時辰,所以眾人紛紛覺得作詩也不錯。

陳暉便定下題目,以周圍的人或景致為詩。

劉青松環望四周,一邊回憶腦海裡有哪些關於楓樹、寺廟的詩詞,卻喈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驅馬前行。

眾人見劉青松看的專註,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林蔭道上,銀杏葉紛紛旋落,一挺拔的男子騎著一匹黑馬在前,身後跟著一輛沒有車夫的馬車。

劉青松忽然一喜,對著那人大聲吟誦起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未及已,兒女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這首詩一點都不華麗,但是平易真切,久別重逢的悲喜交加,生死離別的感慨,句句是景,卻句句蒼涼中含著真情。

眾人先是被這詩震撼,反應過來之後又覺得這詩與目下的景、人沒有什麼關系。

林蔭道中驅馬的人卻停住,轉頭向這邊看過來。劉青松將手中的酒盞一扔,拔腿奔瞭過去,邊跑邊道,“蘇大俠,好久不見,喝一杯去?”

“喂!他怎麼走瞭,這究竟算是誰贏!”陳暉急道。

太醫署的人卻都習以為常,跟劉青松說話,千萬不能太認真,因為你永遠也猜不到他的側重點在哪裡。

劉青松奔到蘇伏面前,雀躍道,“你可回來瞭,冉顏想死你瞭。”

蘇伏面色微松,雖然他心裡知道這不是真的,但聽著感覺還不錯。他與劉青松說熟悉卻很少說過話,說不熟悉,算起來認識也有七八年瞭,從蕭頌開始追捕他之時,兩人便打過交道,其中有一次若不是劉青松太不靠譜,幹瞭件跑偏的事,蕭頌說不定就真的抓到他瞭。

想著,蘇伏下瞭馬。

“蘇大俠,你還是這麼酷。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的人生多枯燥,九郎沒有強勁的情敵瞭,兩人日子過得太順當,我有點不太習慣,你這次回來是來見冉顏的嗎?”劉青松一邊說話,一邊往車裡張望。

蘇伏道,“我送兕子回傢。”

劉青松哈哈一笑道,猛點頭道,“沒想到你這麼個冰塊,居然很有情趣,連帶公主私奔這樣的事情都做的出,聖上傢那麼多公主,你還劫瞭一個幼齒,真是跟我一樣有品位啊!”

蘇伏冷冷的看瞭他一眼。

劉青松縮瞭縮脖子,小聲道,“不八卦不瘋魔,不瘋魔不成活。這是人之本性,連冉顏都問過,更何況我?”

“她問過?”蘇伏道。

劉青松眼睛一亮,心道,有門!連忙道,“當然,她知道你走瞭,痛哭流涕。”

“她不會哭。”蘇伏毫不猶豫的戳穿他。

“對,她流血不流淚,你也知道她在那場宮變裡差點被人砍死吧,我說你怎麼見死不救,原來帶著公主……”劉青松感覺蘇伏冰冷的氣息,以為他介意八卦的事情,連忙改口道,“帶著公主出遠門瞭。”

蘇伏是在八月十五那天,百官與命婦都在參加宴會的時候,帶著晉陽公主離開。後來李世民焦頭爛額,雷霆之怒讓眾宮婢膽顫,他們不敢去稟報,反正丟瞭公主都是死罪,他們便冒險串通供詞,等李世民火氣稍降,才去稟報公主不見瞭。

這幫人自作聰明自然沒有好下場,但正好讓蘇伏輕輕松松的離開瞭長安。

“她……”蘇伏想問什麼,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看冉顏與蕭頌婚後的日子,蘇伏忽然明白,冉顏追求的安穩,並非是安穩的生活,而是一個能讓她的心安穩下來的人。

在這一點上,蘇伏知道自己比不上蕭頌,因為蕭頌能夠給她想要的,而他卻隻能給他認為最好的東西。

“劉醫丞。”車內傳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劉青松怔瞭一下,“晉陽公主?”

“你上車來說話。”晉陽公主道。

蘇伏聞言,將馬車停瞭一下,劉青松爬上馬車,進去便看見一個容貌絕美的少女,隻是她的臉色發白,略顯病態。

晉陽公主微微笑道,“請坐。”

“劉醫丞,我父皇……身體康健否?”晉陽公主問道。

晉陽公主身子骨弱,看起來比同齡人要嬌小許多,劉青松記得她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瞭,心中不禁憐憫,“好,就是常常會想念殿下,殿下這次回來,聖上定然很高興。”

晉陽公主面上浮起一抹笑意,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的任性傷瞭父皇的心,現在的我生命危淺,朝不慮夕,不知道哪天便沒瞭,本來走瞭便不應該再回來,可我實在想念父皇。”

“殿下是近鄉情怯,殿下能回來,聖上比什麼都高興。”劉青松心底暗暗嘆瞭口氣。

晉陽公主笑笑,揶揄道,“幾年不見,劉醫丞變得正經瞭呢,現在沒有騙過其他小娘子的糖瞭吧?”

晉陽公主以前之所以討厭劉青松卻喜歡蘇伏和冉顏,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劉青松哈哈一笑,湊近晉陽公主,一臉八卦的道,“殿下和蘇大俠……”

“這幾年子期哥哥帶我走過很多地方,外面真美。”晉陽公主全然還是個小女孩,根本不瞭解劉青松話中的意思。很多智商高的人,情商都低,晉陽公主並非不懂人情世故,隻是她是李世民帶大的,沒有為她啟蒙這方面的事情。

“蘇大俠帶你出去看風景?!”劉青松驚愕道。

按照他的思維來想,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蘇伏就是這樣一個人。

以蘇伏的醫術,自然知道晉陽公主已經沒有多少時日瞭,她自出生,從來沒有離開過皇宮半步,晉陽公主渴望看見外面的世界,但李世民絕對不會放心讓她離開長安太遠,蘇伏是個沉默寡言之人,不會繪聲繪色的給她描繪外面的景色所以便直接帶著她去感受一番。

劉青松想,這的確是蘇伏能做出來的事情。無關風月。

“那你回宮之後,就再也見不到蘇大俠瞭,就不想他?”劉青松顯然對這個結果不滿意準備給這小姑娘啟蒙啟蒙。

他話音方落,臉側劃過一縷冷風,嘭的一聲,一把唐刀插在瞭他身後的車壁上,隨著馬車搖晃的刀柄有一下沒一下的砸著他的腦袋。

劉青松滿腦門的冷汗,片刻才幹笑道,“蘇大俠你還是這麼殘暴。”

外面,蘇伏在馬背上,手中還握著刀鞘。這是一管長簫,曾經給過冉顏的那個。

晉陽公主不知道劉青松這句話有什麼不妥,被突如其來的一刀嚇瞭一跳。

劉青松知道蘇伏殺人是絕對不會留手,給個警告已經很是容情瞭,因此不敢再胡亂說話,憋著滿肚子的八卦痛苦的將嘴捂上。

不知行瞭多久,馬車緩緩停下來,劉青松想窗外望瞭望發現到瞭朱雀門附近,便道,“蘇大俠你如今正被通緝,不如我替你把公主送入宮內吧。

蘇伏順手用長簫挑開車連,看瞭晉陽公主一眼。

晉陽公主點瞭點頭,“子期哥哥,我請父皇不再通緝你,你還能來宮裡看我嗎?”

劉青松滿心興奮,雙手捂著嘴,一雙眼睛閃亮亮的盯著蘇伏比晉陽公主的眼神還期待。他近看著逆光而立的蘇伏,才發覺這個男人生的真好看,輪廓分明,目光深邃,下顎上短短的胡須都比一般男人好看,所以便是這樣面無表情的樣子怕是女人多看一眼也會淪陷。

劉青松暗暗道,要不是冉顏那廝和九郎生瞭三個娃,他都懷疑她不是女人瞭,居然對這樣的絕色美男也有免疫力?太不符合人類發展規律瞭!

“總要分別的。”蘇伏從袖中掏出一隻小瓶遞到晉陽公主面前,“努力活下去。”

晉陽公主眼眶微濕,仲手接過小瓶,重重的點頭。

蘇伏取下車壁上的刀,放下車簾。晉陽公主急急問道,“我若是能活到十六歲你會來見我嗎?”

“嗯。”外面傳來一聲應答。

晉陽公主眼淚掉落,哭的無聲無息,白皙的小臉宛若梨花沾清雨。

劉青松抹瞭抹眼角,往前湊瞭湊道,“你應該問,如果活到十六歲他會不會娶你為妻。”

晉陽公主怔瞭片刻,忽然急急的下瞭馬車。

站在枯葉飄零的道上,看向兩端,卻早已沒有蘇伏的影子。

劉青松跟著下瞭馬車,“沒關系,等十六歲的時候再問他。”

晉陽公主重重的喘息著,從蘇伏給的瓶子裡倒出一粒藥丸放入口

劉青松心中微緊,道瞭一聲,“冒犯殿下瞭。”伸手將她抱瞭起來,放到車中的軟榻上。

他正要退出去,卻聽見晉陽公主夾雜在喘息中的微弱聲音,“我知道自己活不瞭那麼久,隻是想知道……”

想知道他會不會肯。

劉青松頭一次後悔自己多嘴,頓瞭片刻,道,“我知道他會去哪裡,回頭幫你問問。”

晉陽公主滿是痛苦的臉上綻開一抹淺淺微笑,“謝謝。”

劉青松從車轅上解下馬鞭,揮鞭往宮門駛去。

結為夫妻就是永遠會在一起嗎?晉陽公主蒼白的面上帶著微笑,緩緩閉上眼睛。其實,就算他不願意娶她又能如何?他還是那個肯為一句話,帶她去雲遊四海的子期哥哥。她的父皇和母後,縱使結為夫妻,不還是沒有到白首?

所經歷的一切,於她短暫的一生來說,已是永遠。

一襲黑衣輕輕落下,目送馬車離開,而後轉身往平康坊去。

果決如他,每一步卻都是猶豫。

別後四年,他平淡如水的心緒裡,有一份想念,越積越深。所以他來瞭,僅僅想暗中見她一面,就像四年之前的每一天。

蘇伏從來不懂什麼男女之間的情愛,隻是覺得冉顏身上與自己太過相類的氣息,讓他感覺到安全,能夠讓他安心。

還記得在蘇州時的那座山上,他從未想過,那個柔弱的娘子會說出那樣令人震驚的話語——她說,要看他的身體。

還能清楚的回憶那時的感受,從來未開過玩笑的他,卻起瞭戲謔的心思。

安靜的林蔭道上,一個俊美無匹的冷酷男人,面上露出一絲融冰的微笑,驚艷如鳳凰乍然揮翅。

遺憾的是,卻沒有人看見。

隱蔽的街巷之間,一襲黑衣無聲無息的立在墻頭上的陰影即便道路上偶有人往來,卻沒有絲毫感覺。

良久,道路上沒有行人時,蘇伏從墻上躍下,緩緩朝蕭府走去。

這一次,他打算光明正大的見她一回,就當拜會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哪怕被拒之門外也罷。

門房看見一個黑袍男子立在門外,卻並不上前敲門,雖然隻是穿著佈袍,但通身氣度不凡,便走出來,拱手問道,“貴客是來尋我傢郎君還是夫人?”

近兩年來,也有不少人是專程來拜訪冉顏,或求醫,或是因為醫術交流會的事情。

“在下前來拜訪獻梁夫人。”蘇伏道。

門房問道,“不知貴客高姓大名?我好稟報我傢夫人。”

蘇伏沉吟一下,轉身離開。他忽然想到自己現在還是被通緝的身份,這樣上門拜訪有些不妥。

門房奇怪的看著他的背影,一個小小的人兒從門縫裡擠瞭出來,奶聲奶氣的問道,“他也是找母親求醫的嗎?”

聽著這個聲音,蘇伏頓下腳步,回頭看過去。隻見一個丁點大的小娃娃,穿著鵝黃色的襦裙,腦袋兩邊窩著丫髻,圓溜溜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像個小仙童。

晉陽公主已經是蘇伏見過最小隻的孩子瞭,沒想到竟還有這麼小的小傢夥,個頭大概隻到他膝蓋上方一點點吧!

“小娘子,您如何又跑出來瞭。”門房嚇瞭一跳。

蘇伏看見在又有兩個白白嫩嫩的男孩從門裡擠出來,面朝著門慢慢一邊挪,動作笨拙可愛,蘇伏禁不住嘴角微微上翹。

雖然是極為細微的表情,但他柔和下來的樣子讓弱弱頗有些好感,邁著小步子走到蘇伏面前,墊著腳想拉他的手,卻有些吃力。

蘇伏微微彎腰將手垂瞭下去。

弱弱肉肉的小手隻能抓住他的一根食指,“不要怕,我帶你去看病。”

說著便拉著蘇伏往傢裡走。

門房滿臉詫異,小娘子膽子小一般見瞭陌生人都會怯怯的躲在人身後,今日卻莫名其妙的如此大膽,難道小小年紀就喜歡俊美的郎君?

想著,門房一轉身又看見兩個貼墻挪動的小傢夥,連忙道,“兩位小郎君怎麼也跑出來瞭?”

近一個月來,三個小主子越發聰明也導致他這個門房的任務越發艱巨,三個小傢夥三天兩頭的換著花樣想往外跑。

蕭老二抬起小腦袋,皺起眉頭,揪著嘴道,“你沒看見,不行嗎?”

“哎呦,我的小祖宗,今兒我沒看見您,明兒您可就看不見我瞭。”門房一陣頭疼,要是把孩子給看丟瞭,蕭府還能容得下他?

“小郎君,小娘子。”三個侍婢匆匆跑出來。

門房松瞭口氣道,也不再管兩個小傢夥,轉身連忙去將蘇伏應進門房裡坐下,上瞭茶後,道,“貴客請稍後,我這就讓人去稟報夫

“小娘子,跟奴婢回去吧。”一名侍婢哄著弱弱。

弱弱卻不理她,隻歪著腦袋問蘇伏道,“你哪裡不舒服呢?”

另外兩個小傢夥見妹妹還在門房裡立刻要求也去門房,蕭老二已經扯著嗓子嚎瞭起來,蕭老大眼眶紅紅的,眼看山雨欲來,兩名侍婢嚇的不敢不從,連忙抱著他們進瞭門房。

“貴客請見諒小郎君們許是跟您很有眼緣,非要進來尋您玩。”其中一名侍婢躬身請罪。

“無礙。”蘇伏道。

三名侍婢跪坐在一邊,時不時的偷眼瞧蘇伏,除瞭郎君,她們當真還未曾見過如此俊美的男人。

“你會抓小青蛙嗎?”蕭老二邁著小腿兒走到蘇伏面前,在他身邊盤腿坐下,仰著腦袋問道。

蘇伏猶豫一下,點瞭點頭。

“那你是來尋我母親看病的麼?”蕭老二繼續問。

蘇伏不善於交流,更何況面前是幾個問題多多的小娃娃,隻好應瞭一聲,“嗯。”

“你哪裡不舒服呢?”弱弱道。話題終於又回到原點上。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蕭老大,轉頭問一旁的侍婢道,“他長得好看,還是我阿耶長得好?”

當著蘇伏的面,侍婢說這樣也不是,那樣也不是,支吾瞭半晌,隻得道,“各有各的好。”

蕭老大眉頭糾結起來,看著蘇伏,眼中水盈盈的幾欲落淚,扁瞭扁嘴道,“你喜歡我們嗎?”

面對三個粉雕玉琢的小可愛,蘇伏能說不嗎?他隻能點瞭點頭。

“青松叔說,母親在等著一個比阿耶長得好的郎君,然後帶著我們改嫁。”蕭老大一名驚人,嚇得三名侍婢臉色發白。

其中一名侍婢連忙上前向蘇伏解釋,“貴客見諒.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轉而又乞求蕭老大,“大郎君,咱們回去吧……”

弱弱哇的一聲哭瞭起來,望著蘇伏道,“我不喜歡你瞭,嗚嗚,哥哥,我們以後再也見不到耶耶瞭嗎?”

蕭老二揉瞭揉肉肉的包子臉,迷茫的問道,“什麼是改嫁?”

蘇伏十分窘迫,他以前與晉陽公主相處的時候很輕松,因為當時晉陽公主的年齡比他們三個現在稍微大點,而且本身是個很文靜懂事的小姑娘,哪裡會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改嫁就是……以後他就是我們的阿耶瞭。”蕭老大自己似乎也不是特別明白改嫁的含義,以為改嫁就是換爹。

蕭老二瞭然的點瞭點頭,轉向蘇伏問道,“那你喜歡母親嗎?”

“小郎君,求您跟奴婢回後院吧。”侍婢忍不住哭瞭。

這分分鐘就換瞭個爹,不知道待會還會扯出多少事情來,到時候她們的好日子就到頭瞭,她們能不哭嗎。

看著幾個侍婢梨花帶雨的哭瞭半晌,蕭老大才點瞭點他矜貴的腦袋,爬起來拉著弱弱的小手道,“妹妹不哭,以後哥哥給你抓小青蛙。”

弱弱抽抽噎噎的跟著他往外走,嗚咽道,“可我還是想要耶耶。”

蕭老二忙忙跟上去,抓住蕭老大另外一隻手,道,“哥哥,不管我們新阿耶瞭?”

蘇伏面上的千年寒冰破裂,神情萬分精彩,這三個……當真是孩子嗎?小小年紀知道的多也就算瞭,可這都什麼跟什麼!

三個鬧騰的孩子一離開,屋裡頓時顯得異常寂靜。

蘇伏垂眸盯著面前已經漸漸不再冒熱氣的水,伸出手端瞭起來。他不知從多久以前,就再也不吃別人經手的東西,不喝別人遞過來的水……開始隻是小心自己有一天被過河拆橋,直到現在已經變成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他逼著自己抿瞭一口。

忽然耳朵微微一動,聽見瞭那個熟悉的腳步聲,端著盞的手微微一抖,灑出瞭幾滴。

那個腳步,太熟悉瞭,以前他每天靠在蕭府的墻外,聽見一遍才能安心。

腳步聲在門房前停下。

“蘇藥師。”聲音清冷,一如從前。

蘇伏忽然覺得自己心中的空缺的部分填滿瞭,離開這幾年,仿佛缺的,隻是她輕聲喚出的這三個字。

逆著光,蘇伏看見瞭一個成熟美麗的婦人,她比以前更加動人,面上的表情依舊不豐富,但她淺淺的笑,那樣能夠撩撥他的心弦。

“獻梁夫人。”蘇伏起身,微微拱手。

冉顏面上笑容更盛瞭一些,“剛剛整治瞭那兩個小子,來遲瞭,到廳中說話吧?”

蘇伏點頭。

園子裡的道路狹窄,他與她相距不過一尺,能嗅到她身上混合著淡淡奶味的佩蘭香氣。

“聽說你那年受傷瞭,可嚴重?”蘇伏難得主動開口挑起話題。

冉顏道,“不是什麼大傷,而且我陰差陽錯的救瞭當年的九皇子,如今他成瞭太子,我也頗受照拂。”

蘇伏沒有義務一定要保護她,冉顏知道如果說實情,他一定會內疚,所以便隱去瞭一些事情。與蕭頌在一起久瞭,她也漸漸學會該如何處事。

兩人一路無話,還是如從前一樣,安靜卻不尷尬。

在廳中坐下,冉顏問道,“聽說你與晉陽公主……”

“我今日將她送回來瞭,我隻是見她時日不多,帶她去看看名山大川。”蘇伏打斷冉顏的話。冉顏已經為人婦,他也不知道解釋這些有什麼用處,隻是單純不想讓她誤會。

兩人的對話再次靜默下來。

從前,蘇伏很喜歡這樣安靜且安心的感覺,現在也喜歡,隻是不知為什麼,總想同她說些什麼。然而想來想去,卻隻有沉默。

冉顏看瞭看天色,道,“快午時瞭,以前吃瞭你的烤肉,你還沒有吃過我做的飯菜吧?許多年不見,就容我招待一回。”

蘇伏見她起身,亦起身阻止道,“不用瞭,我有些急事。”

冉顏那一雙沉靜的眼睛仿佛頃刻便洞悉瞭他的謊言。

她走近蘇伏,“你似乎一直都不曾變,可我這些年卻變瞭很多,你還是不會撒謊,可是我會瞭。”

蘇伏盯著近在咫尺的臉龐,除瞭在蘇州影梅庵中有一次如此靠近,便再也沒有瞭,他覺得自己心跳聲如雷,轟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堪堪才將自己的神思拉回,緊接著腰上便多瞭一雙手。他眼眶微睜,不可置信的低頭看著抱住他的冉顏,微微遲疑瞭一下,伸出微顫的手輕輕搭在她背上。

這是個並不曖昧的擁抱,持續的時間也不長,隻輕輕的一下,那麼自然,仿佛隻是許多年不見的老友,見面互相抱瞭一下。

“謝謝你,阿顏。”蘇伏聲音低啞動聽。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圓滿瞭。她還是在這裡,還是那個冉十七。他忽然也明白,自己與冉顏不僅僅氣息相似,連追尋都那樣相似。

此心安處是吾鄉。

隻是蘇伏從來不懂得自己的心,而冉顏目標明確罷瞭。

“不管你在哪裡,我都在長安。”冉顏眼眶微酸,面上卻沖蘇伏微微一笑。這是朋友之間的承諾和約定。

蘇伏聽得懂,心中一半空,一半滿。

出瞭蕭府,蘇伏第一次散步一半的速度緩緩向城郊走去,他又何嘗不想留下來吃冉顏親手做的一頓飯,可是他不敢,怕留戀,怕惦念。

這輕輕的一個擁抱,和那句話,是冉顏能夠給他最多的東西瞭。他忽然想起來時在林間聽見劉青松所吟的那首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人生別離,你我啊,便如那參行與商星,一東一西,此出彼沒,不能相見。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今日一別,又將被山高水遠所隔,世事茫茫,未來不知能如何。

無論世事如何變化,縱使山高水遠,永不相逢,可是阿顏,有你那句話,我心安矣!

蘇伏上瞭馬,緩緩出城。

回望一眼長安高大的城樓,面上綻開一抹璀璨的笑容,策馬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