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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梧桐鳳島一夜沉寂。

松風院外,爾昀焦灼踱步,自她昨夜將重昭刺殺紫薇星之事告訴松雲後,松雲一語不發,一步也未踏出房門,眼見重昭受刑時間將近,爾昀心急如焚。

晨曦漸明,房門被推開,爾昀轉頭,松雲一身道袍緩緩走去。

“二叔,師弟他……”爾昀迎上前,剛想開口,松風擺擺手。

“昀兒,昭兒的事你就不要管瞭,二叔自有分寸。”

松風拍拍爾昀的手,抬步朝院外走去,行瞭兩步,身形一頓。

“昀兒,這些時日二叔想來,仙途漫漫,仙門興衰其實猶如日升月落,亦是尋常。以後縹緲一派隻要秉持立門之初心,護佑東海子民便夠瞭,重不重回三山六府的,其實也不重要瞭。”

“二叔?”爾昀一愣。

“待昭兒回來,二叔的這些話,你說與他聽。”

松風輕嘆一聲,再不多言,抬步朝松風院外而去。

刑罰時間將至,眾掌門領著弟子三三兩兩朝鳳島主殿而去。

曦雲一路腳步輕快,南晚跟在他身後也難掩得意。

“還是師父您高明,昨日三兩句話便讓那重昭棄瞭免罰的機會。驚雷上仙的三十六雷刑鞭,縱不死,也必會仙骨碎裂,難修大道。”

曦雲輕哼一聲,“跳梁小醜,何德何能成為梧桐魁首,授靈於天宮。昆侖素來獨來獨往,北辰身份特殊,位比昆侖掌門,他不會入天宮,仙族年輕一輩裡無人能與你比肩,待今日雷刑過後,為師便舉薦你入天宮授靈。”

“多謝師父。”南晚臉色一喜,卻又面帶疑惑,“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

“何事?”

“徒兒不明白,重昭刺殺紫薇星,本是死罪,為何昨日禦風上仙一句話,金曜掌座和諸位掌門便認可瞭他犯下如此大事,隻為私怨,而非禍亂人間?”

曦雲腳步一頓,“你是小輩,自然不知,其實自六萬年前暮光陛下入主天宮掌管三界後,歷代人間紫薇星都是由天宮上仙下凡歷劫而化……”

“您是說……?”南晚一愣

“上一劫的紫薇星,正是禦風上仙。”

“原來如此。”南晚恍然大悟。“徒兒聽說禦風上仙前些時日下凡歷劫,原來是化作瞭紫薇星。師父,您說這重昭到底和紫薇星結瞭什麼仇怨,竟寧願碎仙骨,也不願向紫薇星懺悔。”

“紫薇星掌天下,能讓紫薇星一眼認出他的身份,重昭在人間時必出自勛貴之傢,寧隕脈而不折,隻怕是滅門血仇。如此更好,不用咱們雲霄動手,便可除瞭這個隱患。”

曦雲輕哼一聲,突然腳步一頓,看向不遠處眉頭皺起。

“本君怎麼忘瞭他。”

南晚循聲望去,隻見松風正踏入金曜仙座所居的止水殿中。

止水殿中,金曜已從禦風口中得知重昭身世,忍不住嘆息一聲。

“原來如此,其父權欲熏心,累及滿門,重昭仙骨絕佳,倒是可惜瞭。”

禦風寬慰道:“他仙途尚淺,多些磨難,於他未必是壞事。”

金曜頷首,時有仙將來稟縹緲掌門求見,金曜禦風對視一眼,請其而入。

松風踏入殿中,見禦風亦在,面露瞭然,朝金曜拱手行禮:“既是禦風上仙在此,想來仙座已知我徒重昭為何會入皇城刺殺紫薇星瞭。”

金曜一愣,“松風掌門,重昭入仙前在人間的身份,難道你早已知曉?”

松風面容平靜,“是。”

金曜不解:“你既知其心有執念,為何還將其收入縹緲。”

松風抬頭,“仙座,一入仙途,凡塵種種,已是雲煙,他歷經坎坷尋仙訪道,既到瞭縹緲,便是命中與我縹緲有緣,大道至上,縹緲不會拒絕一個誠心入道的弟子。”

縹緲沒落已久,重昭仙骨絕佳,就算是知道他凡塵時的過往,也沒有一座仙府會將他拒之門外。

金曜嘆息,倒也理解松風待重昭的惜才。

“仙座,下君願以縹緲千年名聲作保,重昭刺殺紫薇星,隻是為瞭私仇,絕無勾結妖族禍亂蒼生之心。”

“此事禦風上仙已為他作證,松風掌門還請放心,本座絕不會為瞭此事遷怒縹緲。”

“仙座誤會瞭,松風不是為瞭仙門不受連累而來。”

“那掌門是為瞭……?”

松風深深一躬,“還請仙座看在我縹緲千年來護佑東海萬民的苦勞上,答應下君一個不情之請。”

“掌門不必如此。”金曜連忙扶起松風,“重昭畢竟在異城救瞭一眾仙門子弟,昨日又救瞭茯苓一命,於公義於私情,本座都不欲傷他性命。隻是……”金曜一頓,沉聲道:“他到底犯瞭仙界鐵律,重罰難逃,這三十六雷刑鞭縱使是本座有心偏頗,仙門眾怒在前,本座實不能為其免。”

“下君明白,下君所求並非於此。”

金曜一愣,“那掌門所求是何?”

松風倏然朝金曜而拜,“仙座!”

“松風掌門?你這是做什麼?!”

“仙座,松風有一句想言。”

“掌門請說。”

“重昭於世間已無親眷,他拜入縹緲,縹緲便是他的傢門。他入門時雖是拜在師兄名下,可這三年來他的仙法歷世之道皆為下君所傳,我雖是其師叔,實擔師父之責。未能化去他的執念,也是下君之過,人間有句老話,子不教父之過,下君明白重昭大錯鑄成,重罰不可免,隻請仙座體恤,讓小徒的這三十六刑鞭由下君代徒來受!”

“松風掌門!這……!”

金曜神色一變,松風卻已拜倒。

“重昭金丹已受重創,若再受這三十六鞭,必靈臺大損,仙脈斷絕,日後於大道一途再難寸進,還請仙座憐我縹緲,為我縹緲一門留下一縷生機!”

松風發色花白,以頭俯地,聲聲鄭重,止水殿中,落針可聞。

許久,金曜扶起松風,“掌門拳拳慈心,本座答應你。”

松風眼含激動,還欲再拜謝,金曜嘆息一聲。

“經此一事,本座相信,重昭必能放下執念,重修大道,本座也不願我仙界失去這般奇才。”

“多謝仙座!”

仙光一閃,白爍和青衣落在九華閣外,一旁花紅正板著臉從逍遙閣裡走出,慕九屁顛屁顛跟在她身後,活像個小尾巴。

“哎哎哎,小花,你也要去鳳殿湊熱鬧啊……”

兩人迎面撞上白爍,慕九捂住嘴,花紅神色一頓。

她不是送瞭消息給殿主,這祖宗怎麼還是回來瞭?

沒等她開口,白爍已經急著撲瞭上來。

“小花,阿昭呢?他在哪?”

白爍一連三問,花紅眉頭一皺,沒說話,一旁慕九倒是回的賊快。

“在鳳堂,小白爍,你那師兄馬上就要受天雷刑鞭瞭,我瞧他那身子骨八成挺不過去,還有點時間,去話話別……”

慕九話音未落,白爍轉身朝鳳堂而去。

“你告訴她幹什麼?”花紅怒道。

“我們不說,她就見不到重昭瞭?連你們傢殿主都沒留下她,你就該知道重昭在她心中有多重要。”

慕九悠悠的聲音響起,花紅一愣,轉頭,平日裡吊兒郎當的狐族少主瞇著眼,藏不住眼裡的狡黠。

“放心吧,甭為你傢殿主發愁瞭,他們兩湊不到一起去。重昭那小子執念重,心思深,在他心裡旁的東西總是比小白重要。還不如讓小丫頭撞撞南墻,撞破瞭,他們之間的羈絆也就碎瞭。”

“你……”

“他們湊不到一起,咱們能。”花紅還沒開口,小狐貍嬉皮笑臉湊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走走走,去大殿,仙族的熱鬧,不看白不看……”

鳳堂外,戒備森嚴,有青衣陪著,無人敢攔白爍。

“掌座有言,隻要重昭願意放下塵世仇怨,這三十六刑鞭,可免。白爍,還有一炷香就是行刑之時,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青衣叮囑,白爍點頭,走進鳳堂。

白爍推開殿門,金光牢籠下,重昭轉頭,神情灰白,面目頹然。

“阿昭……”

瞧清闖進的人,重昭瞳孔一縮,隨即面無表情低下頭。

白爍奔上前,手觸到牢籠上,金光一閃,重昭面色一變,“不要碰……”

哪知那金光打在白爍身上,白爍竟毫發無傷,重昭愣住,連白爍也愣瞭愣。

“這光……怎麼對我沒用?”

“阿爍,你……”重昭眼底不可思議,“你晉瞭上君?”

鳳島的法籠,上君之下定受反噬,白爍未傷在其下,必已是上君。可兩日之前,她明明還隻是一個散仙。

“上君?”

白爍愣愣看著掌心,自她在紫月湖醒來,狀況百出,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不止鬱結於靈脈的舊傷好瞭,靈臺處更充斥著豐沛的靈力。

是紫月神息!大妖怪帶她去無羈城,不是為瞭報復她,是為瞭給她療傷……?

白爍心頭一熱,重昭低低的咳嗽聲響起,她神思一斂,連忙舉手就朝牢籠破去。

“阿昭,我救你出來。”

“不用。”

白爍仙力還未揮出,重昭低聲打斷,白爍舉到半空的手一頓。

重昭看向白爍,“阿爍,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刺殺紫薇星是大罪,若我叛逃,整個縹緲一門都會受到牽連。”

“我不是要帶你逃,我是要帶你去向金曜仙座請罪,隻要你願意放下仇怨,那三十六刑鞭就不用……”

“不可能。”重昭抬頭,眼底怨憤沉沉,“阿爍你別忘瞭,我修仙就是為瞭復仇,我若放棄滅門之恨,如何對得起我重傢枉死的百口性命!今日隻要我不死,遲早有一日,我必親手誅殺紫薇星!”

“他們不是枉死!”白爍脫口而出,牢籠中,重昭愣住,充血的眼看向白爍。

“你說什麼?”他一步步走向白爍,任憑法牢的力量擊打在身上,滿身血痕下,他走到法牢前,雙手握住牢籠,定定望著白爍。

“阿爍,我重傢百條性命,活生生冤死在我面前,什麼叫不是枉死?”

鳳堂裡死一樣沉寂,許久白爍艱澀開口:“阿昭,當年重相確有謀反之心,證據確鑿。”

“胡說!我重傢三代入閣拜相,我爹忠君愛民,怎麼會謀逆!”

“重傢謀逆一案,是、是上將軍府所查。”

白爍垂著眼,隻這一句,鳳堂裡死一樣靜默。

重昭難以置信望著白爍,聲音嘶啞破碎。

“你說什麼?我爹的罪,是誰定的?”

“上將軍府。”白爍抬眼,迎上重昭震驚的目光,輕聲開口。

如今人間這一朝,得封上將軍柱國之位的,隻有一人,上將軍白荀。

法牢裡外,白爍和重昭四目相對,眼中映著對方的身影。

十多年相伴,到如今,卻熟悉又陌生。

白爍終於說出瞭口,這麼些年,她守在孤孑影單的重昭身邊,終於把這句話說瞭出來。

大妖怪問她,她有幾條命,多重的情,要一直這麼守著護著重昭。

大妖怪不知道,她對重昭,不止是年少相伴的情誼,也不僅於少時逃婚的愧疚,真正讓她不惜一切護住重昭的,是因為當年親手將重傢謀逆證據送上龍案的,是她父親,上將軍白荀。

重傢謀逆,父親身為臣子,無錯,可重昭呢,他有什麼錯?她欠重昭,除瞭一條命能還給他,什麼都做不瞭。

白爍的目光愧疚而坦然,仿佛這麼多年,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重昭修仙數年,心智早非昔日少年,若非執念太深,不願細想往事,或許他早已厘清真相。如今隻白爍一言,他便知當年重傢舊案,其實並非他心中以為的那般。

世間誰都有可能冤枉重傢,隻有白荀不會。

他父親待白荀知遇在先,重白兩傢姻親再後,交好數十載,白老將軍膝下無子,無擅權之心,除瞭皇命,他無需做任何多餘的事。

但為什麼,是白荀親手查出瞭這一切?

“上將軍府,白老將軍……”重昭雙手被法籠烙得滿是鮮血,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他望著白爍,喃喃問她:“為什麼我重傢的罪,偏偏是你白傢所定!為什麼?為什麼!”

“阿昭。”白爍說不出話,眼底幾近被愧疚淹沒。

突然,重昭抬頭,定定看著她:“重傢謀逆案,始於木嘯山私兵?是不是?”

白爍喉頭哽咽,點頭,“是。阿昭,對不起,是我害瞭……”

“你沒有對不起我,重傢謀逆,我本叛逆之後,白老將軍救我一命,網開一面,是我欠瞭你一條命才對。”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當年一手造成,若他早知真相,沒有任性地調出那隻私兵,或許……或許他能勸回父親,或許重傢不必滿門皆歿。

是他,是他讓一切成為定局,讓重傢再無活路。

重昭踉蹌幾步退到法籠中。

“真是可笑,我修仙修道,自詡含冤在身,還要斬紫薇星還我重傢公道……”他低著頭,難辨神色,嘴角露出比哭還難看的自嘲。

“到頭來,我才是那個最大的笑話,三十六刑鞭算什麼,我早該死瞭。”他突然抬頭,看向白爍,“上將軍無錯,有罪的是我重傢。可縱使如此,重傢百條性命在下面看著我……”重昭重重拍在自己胸口,一口血吐出。

“阿昭!”白爍眼中驚惶,“你做什麼!”

重昭眼中血紅,竟隱有邪氣縈繞,暴戾而渾濁。

白爍心底大驚。

“阿爍,這世上誰的恩情我都能受,隻有你白傢的恩,我受不起。”

“白老將軍救命之恩,這三年相護之義,白爍,我今天一並還給你!”

重昭閉眼,一掌朝自己靈臺處拍去。

仙力閃爍,伴著更強大的金光沖出鳳堂,殿外,青衣面色一變推開殿門沖入,卻愣在當下。

囚困重昭的法籠被人撕碎,白爍一身是血緊緊抱住重昭,而他那隻斬向靈臺的手被白爍肩膀擋住,筋骨碎裂的聲音在鳳堂中響起。

白爍那隻手,竟生生斷瞭。

“白爍!”青衣驚呼,一時竟不敢上前。

白爍渾然不管自己那隻無力垂下的手,惶恐地用另一隻手拉住重昭。

“阿昭,不是你的錯,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錯,你不要怪自己,好好活著好不好,好不好?”

重昭愣愣看著滿臉血眼淚直流的白爍,眼底邪氣散去,疼惜哀慟錯綜復雜,他伸出手,想觸碰白爍折斷的臂膀,卻顫抖停住,最終幹澀地點頭。

“好,阿爍,我去認罪,我去向金曜仙座……”

就在重昭終於說出這句話時,鳳島正中,洪亮的鐘聲驟然響起,隨即一道雷電之力劃過蒼穹,白晝驚雷,整個鳳堂都顫動起來。

“怎麼回事?”

白爍和重昭不明所以。

“驚雷上仙的天雷刑鞭!”青衣微怔,看向重昭,“難道大殿裡有人代你受瞭刑罰?”

“師叔?!”

“掌門?”

重昭臉色大變,轉身化為一道流光直朝鳳殿而去。

白爍欲跟上,青衣卻攔住她,“白爍,你的傷很重!”

白爍臉色蒼白,胡亂從乾坤袋中掏出幾粒丹藥吃下,急道:“君上,我死不瞭,掌門舊傷在身,驚雷上仙的三十六刑鞭若受的是他,一定會出事!”

青衣這才明白重昭為何連一身傷的白爍都顧不瞭瞭,拉著白爍朝正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