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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說著話,他們路過一條長街,迎面碰到幾個巡邏的人。

他們放緩速度,改道小路,趁著黑夜,悄悄穿梭於房宇之間。

薑小乙接著問:“大人覺得他們是做什麼的?”

路途尚遠,肖宗鏡與她閑聊起來。

“剛剛說起青州軍,此人帶有很深的仇恨,而且言語之間,似是拿捏住瞭周璧的死『穴』。”

“沒錯,我也聽出來瞭。”

“你覺得,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有什麼辦法撼動強悍的青州軍呢?”

薑小乙:“他是個工匠,一定是給青州軍做瞭關鍵的東西。”

肖宗鏡引導道:“沒錯,那是什麼東西如此重要,足以左右戰局呢?”

薑小乙努力思索。

“……是不是武器?弓箭一類?”

“不對。”

“修築城池?”

“不對。”

“噝……周璧是海商,難道是給他們造船的?”

“也不對。”

薑小乙抓抓腦袋。

肖宗鏡道:“你想的太復雜瞭,往最簡單瞭想,不止是青州軍,全天下的人都一樣,是人都逃不開什麼事?”

“……是人都逃不開的事?那就是吃喝拉撒咯。啊!”她突然明白瞭,大叫瞭一聲,吸引瞭路邊巡邏的侍衛。肖宗鏡反應神速,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抓住她後背衣裳,快速閃進旁側黑暗的小巷。

巡邏的人過來檢查一番,沒有發現什麼,又離開瞭。

薑小乙背靠肖宗鏡高大的身軀,見危機解除,她兩手往下,扒開瞭他的大手,『露』出嘴巴,激動道:“是糧食!”

她的背部感受到肖宗鏡胸口微微一顫,似乎是笑瞭一聲。

“沒錯。”他松開她,“先回去再說。”

他們趕回典當行,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瞭。來到書房,肖宗鏡取來筆墨,說道:“我早有聽聞,南方有一種地下存糧的方法,來,我畫給你看。”

他一邊說,一邊在絹紙上作圖。

薑小乙胳膊墊在桌子上,探頭看。

肖宗鏡:“這樣……先在地上挖一個巨大的深坑,夯實底部,然後在坑壁上塗一層細沙土。在坑中點火蒸幹水分,再在坑壁上鋪一層木板和草席。將糧食放入其中,上面再鋪草席和麩皮,用於隔熱。最後再在地面上建一個小房,用來遮風擋雨。”

很快,一個糧倉樣子的小房就畫好瞭,薑小乙回想道:“院子裡的確這幾樣材料都有。”

肖宗鏡點點頭。

“其實,我與戴王山曾經去過糧倉。”

在他們抵達青州城的第二天,肖宗鏡和戴王山就夜探瞭青州糧庫,畢竟一座城池能不能抵禦住攻擊,後備的糧食是一大關鍵。

“哦?大人已經去過瞭?”薑小乙好奇道,“結果如何?”

肖宗鏡:“去是去瞭,但是什麼都沒探到。青州城內共有三處糧倉,我們去的是位於城北的主力糧倉。那裡的防守比周璧的本部還要嚴格,根本沒法靠近。但是從規模判斷,城裡糧食儲備十分充足,保守估計,至少可供應全城軍民五到七年時間。”

“啊?”薑小乙震驚,“這麼久!”

肖宗鏡道瞭聲是,然後陷瞭入沉思。

他們此次南下,自從踏入青州軍的勢力范圍,就明顯能感覺到他們采取瞭堅壁清野的戰術。周璧率先攻占瞭蓬德和柞津,這兩座城池與青州城形成三角之勢,這是一個明顯可以相互馳援的防守陣型,已經拉開架子等著楊亥前來。

“朝廷糧餉不足,這是所有叛軍都知道的事。”肖宗鏡低聲道,“而且,在同等兵力下,攻城的難度遠遠高於守城。尤其是想正面攻略像青州城這樣堅固的城池,損耗不可想象。一旦陷入苦戰,糧草就是大問題,他們想拖死討伐軍。”

薑小乙點點頭,忽然道:“我們最好還是速戰速決,萬一被人漁翁得利瞭就糟瞭。”

肖宗鏡抬眼:“漁翁得利?”

“對啊。”也不知怎麼,她腦袋裡突然冒出瞭這個念頭。“大人,叛軍不止青州軍一傢,如果拖太久,讓別的叛軍有機可乘,那就壞瞭。”

肖宗鏡嗯瞭一聲,再次沉思起來。

薑小乙還想說點什麼,結果剛一張嘴,忽然打瞭一個大大的噴嚏。

肖宗鏡看向她,薑小乙捏捏鼻子,道:“這屋裡的味道是越來越重瞭……”

兩人不約而同一起看向桌角,那個土黃『色』的徒良果。

薑小乙過去,湊近聞瞭聞。

“咦——”她齜著牙道,“越近越臭!”

肖宗鏡一笑,道:“人傢都說瞭,是又香又臭,你要不要打開看看裡面,或許會有所改觀。”

薑小乙碰瞭碰果子,上面全是硬刺。

“這也太紮手瞭……”她嘀咕道。

肖宗鏡過去,拎起果子瞇起眼稍微觀察瞭下,將手指放在兩根硬刺中間,輕輕一彈,根部到果頭瞬間裂出一道縫隙,他稍微一撥,便開出一瓣來。

肖宗鏡將那瓣果肉遞給她,金『色』的果肉已經『露』瞭出來,薑小乙挑起一塊放嘴裡嘗瞭嘗,味道竟然還不錯。

她驚喜道:“裡面真是甜的!不過這麼硬的殼子竟然這麼容易就打開瞭。”

肖宗鏡:“隻要找準用力的地方就好。”

薑小乙又撥瞭一塊果肉,盛在殼裡遞給肖宗鏡。“大人你嘗嘗看。”她舉得高,肖宗鏡微微低頭,就著她的手咬瞭一塊。

眉頭一蹙。

“有點奇怪……”

“哈哈!”薑小乙笑起來,“我倒覺得挺好吃的。”她又開瞭幾瓣,接連吃瞭好多塊。肖宗鏡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佩服道:“你接受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可真夠快的……”

薑小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多多嘗試,才算沒有白活一次。”

肖宗鏡淡笑道:“有道理。”

薑小乙自然看得出他的笑裡心事重重,她敲瞭敲果子殼,對肖宗鏡道:“大人,我看青州軍就跟這果子一樣,看著紮手,其實外強中幹,隻要找準位置,一彈就裂!”

經過今日之事,薑小乙對青州軍的想法大為改變,總覺得他們厲害歸厲害,但是成不瞭氣候。

“沒錯。”肖宗鏡沉思道,“雖然不知王丘他們究竟做瞭些什麼,但如果他們是在修建糧倉之事上動瞭手腳,那就真的是拿住周璧的七寸瞭……你先吃,我去找戴王山,讓他快點弄令牌。”

肖宗鏡把事情交代下去,戴王山雖然嘴裡罵罵咧咧,但還是依令行事。

他效率驚人,兩日功夫就把令牌弄到手瞭,順便還拿回瞭百兩的賞銀。武樓的規定是,每一批武者發放三塊牌子,以戴王山的實力,拿第一不成問題,但因為肖宗鏡的命令,不許他太過張揚,他才勉強取瞭一個“探花”的名次。

戴探花拿到牌子後,肖宗鏡給瞭他一張名單,讓他去大牢領人。

王丘要解救的人一共有七個,除瞭他師父以外,其餘的也都是工匠領頭人。剩下三個名額,肖宗鏡讓他自己看著辦。

結果戴王山帶回的十個人裡,隻有四個是名單上的。

肖宗鏡看著院子裡六個怯生生的貌美女子,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戴王山解釋道:“沒辦法,你給我的名單上已經死瞭三個瞭,多出的名額我就酌情處理瞭。此事我已出瞭大力,要歇兩天,要求合理吧。”他一攤手,“剩下的就交給你們瞭。”說完,便領著那六個女人,迫不及待進瞭後院。

薑小乙看著他的背影,跟李臨討論。

“這也太誇張瞭,六個人欸,他受不受得瞭啊……”

“你也太小瞧戴典獄瞭,人傢那十幾房老婆是白娶的?”李臨望向院裡,肖宗鏡正與那四名工匠核實身份。他搖頭感嘆道:“這官當的,真是旱澇分明。”

肖宗鏡找到瞭王丘的師父,好在人還活著。

不過雖然還活著,這四名工匠都隻剩半口氣瞭,受的外傷不說,人餓得都沒形瞭。王丘的師父,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瘦得一把骨頭,肖宗鏡將他抱起的瞬間,眉頭一緊,這人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五六十斤瞭。

他將他抱到屋裡的床上,蓋好被子。老頭躺在床上有氣出沒氣進,話都說不出一句。

肖宗鏡一邊檢查一邊搖頭,他叫來薑小乙,讓她去把王丘帶來。

他小聲對她說:“這老爺子撐不瞭多久瞭。”

薑小乙聞言大驚,趕快去王丘傢把他接瞭過來。王丘見到師父,跪地大哭。肖宗鏡給薑小乙使瞭個眼『色』,兩人出門,讓這對師徒單獨相處。

他們站在夜『色』中,周圍安靜異常。

薑小乙於心不忍,問道:“當真沒救瞭嗎?”

肖宗鏡:“他的身體其實早就不行瞭,強吊著一口氣,可能是還有遺願未明吧。”

不多時,屋裡忽然傳出一聲痛苦的嗚咽,肖宗鏡和薑小乙對視一眼,推門而入。

王丘跪在床邊,那老師父竟然坐瞭起來,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牙都被拔光瞭,頭發也扯掉大半,頭皮上面疤癩橫生,猶如惡鬼,不成人形。

“替、替……”老匠人想說點什麼,可是氣息不暢。肖宗鏡走上前去,手托住他的後背,渡瞭一絲清涼的真氣。老師父回光返照一般,伸出幹枯粗糙的手掌,抓住王丘的衣裳,用最後一絲力氣,說出人生最後一句話語。“……你要替我們報仇!”說完,猛吸一口氣,脖子一挺,仰面而亡。

“師父!”王丘跪著撲上去。”師父!”

肖宗鏡上前檢查,微微一嘆,將老匠人雙目合上。

“小兄弟,請節哀。”

就在這時,周寅急匆匆從外面進來,薑小乙看向他。“怎麼瞭?”周寅看瞭眼王丘,小聲道:“那邊有兩個人也要不行瞭……”

“……啊?”

一夜之間,救出的四個人,有三個先後咽瞭氣,隻剩下一個年紀較輕的,雖然沒死,但神智也不太正常瞭。

這種人間慘劇,令薑小乙手腳冰涼。

青州城處理屍首也分地方,身份高的人可以土埋,像王丘師父這種工匠,隻能丟到『亂』墳處一把火燒瞭。肖宗鏡與王掌櫃商量瞭一番,將這三人埋在典當行倉庫後面的樹下,也算盡瞭人道。

王丘手不方便,薑小乙和肖宗鏡幫忙挖瞭墳坑。

天蒙蒙亮時,人全部安葬好。

王丘跪在師父的墓前,低聲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肖宗鏡:“能幫你報仇的人。”

王丘回頭,看向肖宗鏡,冷冷道:“我知道你想對付青州軍,但你的心夠不夠狠?”

肖宗鏡一愣:“……什麼?”

王丘陰沉道:“我的方法會死很多人,而且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你要是狠得下心,我再告訴你我的法子!”

肖宗鏡聽他這樣說,基本已經確定,自己所猜無誤,王丘手裡握有的,一定就是糧倉的秘密。

如果糧食受到波及,青州軍肯定會優先供給軍隊,那老百姓自然會遭難,這肖宗鏡如何不知。可被王丘這麼一問,他還真的頓住瞭。

薑小乙站在一邊聽他們說話。

她偶然抬頭,見明月照耀著命運的長河,默不作聲看著當中滾滾流淌的眾生。

許久後,肖宗鏡低聲道:“我之殺業造得太重,我自清楚。早晚有一天,我會下地獄還債的。”

薑小乙隱約覺得他這話說的不對,可是想開口辯駁之時,又覺得好像沒什麼錯。

人生之苦,如影隨形。在她眼中,肖宗鏡是個好人,但因他之手喪命的那些人,也未必都是壞人。這復雜的因果,究竟該如何計算,恐怕誰也無法得知。

薑小乙回頭,戴王山的房間裡還亮著其樂無窮的微光。

薑小乙略感恍惚,世事無解,他們所有人,都不過是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一走到頭罷瞭。

肖宗鏡看向王丘,淡淡道:“時間緊迫,還請你速速道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