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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兩日後的深夜,韓琌與徐梓焉於天京城南郊相見。

韓琌到得略早,坐在秋風亭中的石椅上等待。不多時,他見一頭戴鬥笠,身著裙裝的人從遠處緩緩走來。

徐梓焉來到亭前,抬起頭,他臉上塗著濃妝,紅巾遮臉,看不清真面目。

但是從這雙眼睛裡,韓琌還是看出點不對勁的地方。

他淡淡道:“驚鴻影……是這個年紀?”

徐梓焉微微一笑,道:“你不信我嗎?”

韓琌凝視著那雙飛鳳眼,片刻後,拇指朝旁一撇。

“定金在這,你先驗過。”

徐梓焉瞧見旁邊一個箱子,打開一看,裝滿瞭金錠,他笑道:“公子夠爽快。”他坐到韓琌對面,兩人隔著石桌打量對方。

韓琌:“你有幾分實力?”

徐梓焉笑道:“公子需要幾分實力?”

韓琌:“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首級,你做不做得到?”

“哈哈。”徐梓焉掩唇淺笑。“公子說笑瞭,臨陣殺敵,那是軍士的活,殺手哪有見光的呢。”

“那若是給你明確時間地點,讓你事先埋伏,可否確保得手?”

徐梓焉:“對方有幾人?設伏之地在何處?”

韓琌:“荒山野嶺,以目前瞭解看,八成落單,即使有護衛,也不超百人。”

徐梓焉聽瞭這些條件,哦瞭一聲,道:“必成。”

韓琌道瞭聲好,從懷裡取出一張紙,背扣桌面,推置徐梓焉面前。

徐梓焉拿過紙張,翻開一看,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挑。

韓琌:“見到這個名字,仍能面不改『色』,閣下真是無愧‘天下第一殺手’的名號。”

“別急著說好話。”徐梓焉甩瞭甩手裡的紙張。“這人也是能殺的?”

這回輪到韓琌笑起來。

“大傢都是凡體肉胎,如何不能殺?”

他這一笑,冷風驟起。

徐梓焉年紀雖不大,但閱歷頗深。他殺人無數,見人也無數,基本一個照面,就能看出對方的深淺。

他狹長的眼眸中,流淌著冰冷的夜光。

“你是混哪一路叛軍的?”

“閣下接下此單,在下盡數相告。”

徐梓焉不語。

韓琌起身,走到亭口,回身道:“其實,就算沒有這單生意,我也早想與閣下一見。如今天下大『亂』,各方求賢若渴,閣下身懷驚世之才,在下屬實心向往之。也好,既是我方有求於人,合該先示君以誠。我就先與閣下言明真相,閣下再做決斷。”

深冬時節,天地陰冷。

徐梓焉一邊聽著韓琌的話,一邊吹著寒涼的冬風。某一刻,他思緒發散,抬頭望天,巨大的月亮懸掛天地,宛如某種預兆。他再看向眼前的青年人,冥冥之中,有所預感。

“靈師所言,該是今日。”

隨後,他莫名又想起瞭薑小乙,輕輕一笑,心想:“薑公子,你之心意,恐怕要錯付瞭。”

韓琌說完,等待徐梓焉的回復,後者笑著道:“請先別急,你聽我兩個條件,若都能答應,咱們再往下談。”

“請說。”

“第一,若我接下此事,那便是我收手之戰。我今後生活不可被打擾,所以得手之後,我會將此人屍首化為烏有,做成一樁懸案。你要答應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此事是‘驚鴻影’所為。”

“可以。”

“第二,我有一班手下,我退出江湖後,他們無所依靠,你要負責接手,並且照拂他們。”

“哦?”這條件韓琌倒是沒有想過。“手下?”

“沒錯。”徐梓焉淡淡道,“其實,你來得也算剛好,前些日子,有人提議讓我將他們送進宮中,可我思來想去,總覺得這朝廷沒多大的盼頭。我這班手下能力強悍,手段專業,隻不過是殺癮重瞭些,你若運用得當,他們會是一股不俗的力量。”

韓琌:“隻要他們足夠忠心,我就不會虧待他們。”

徐梓焉抿嘴一笑。

“那……咱們就具體往下談一談吧。”

冷風拂過長夜,遠處的天京城燈火輝煌。這繁華的城內,幾十萬的人口,誰也無法料想到,一個朝代的氣數,以及這氣數之下無數人的命運,已在這兩個年輕人平靜的夜談中,悄悄改變瞭。

折騰瞭近十天,永祥帝的祈福法會終於結束。

十二月中旬,大軍正式出征。

這多日的耽擱影響瞭不少事情,肖宗鏡要與楊亥重新擬定計劃,所以這支由侍衛營和密獄共同組成的十人隊伍先被編入瞭楊亥大軍,一同行動,中途再行分兵。

出征當日。

寅時不到,侍衛營眾人迎著冷風離開瞭皇宮。

文武百官聚集朝宣門,永祥帝站在城樓之上,與幾位將軍說話。

薑小乙還沒有進入隊列,肖宗鏡讓她在城樓轉角處等待。她最後隻隱隱聽到一句“旗開得勝”的祝願,然後是眾將齊喝。

隨後,主帥楊亥從城樓上走下來。

薑小乙迎面感受到一股濃重的殺氣。天還沒亮,冷冬的黎明將這種殺意無限放大,這種千軍萬馬的厚重感是薑小乙這種江湖人不擅長應對的,她本能地向後躲瞭躲。

肖宗鏡走在後面,一身戎裝,威武肅穆。他來到她身前,晨風吹來他身上的味道,少瞭幾分清香,多瞭點濃塵甲胄的寒意。

他低聲道:“該出發瞭。”

薑小乙隨肖宗鏡來到城墻邊,遠遠一望。

軍隊如一汪無涯的黑海,根本看不到頭。

所謂“人上一萬,無邊無際”,聽肖宗鏡說,這裡還隻有一半兵力。將部隊全部集結到天京已經來不及瞭,剩下一半兵力分佈在沿路的兵站裡。

下瞭城墻,肖宗鏡與薑小乙騎上馬,向前奔進。片刻後,與其餘兄弟會和。這隻特殊隊伍被暫時編入主力中軍,薑小乙放眼四周,全是整裝待發的騎兵。見他們到瞭,李臨將兩包東西遞來,薑小乙打開看,裡面裝著炒米和油餅。

“這是隨身攜帶的軍糧。”肖宗鏡將糧食掛在馬鞍旁,一扯韁繩。“我去前方,你們隨軍行動。”

他匆匆離去,薑小乙也學著他把糧食掛好,然後向旁一瞥,剛好看到另一邊正在打哈欠的戴王山。他身邊也跟著那四名密獄精銳。按照薑小乙對戴王山的瞭解,他出門在外必被手下們眾星捧月地伺候著。但今日他毫無享樂之意,而是按照軍規要求,與手下一同在隊列中,百無聊賴地等待著。

連戴王山都如此老實,足見楊亥治軍的嚴格。

薑小乙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身體皮膚漸漸收緊。

不多時,一個騎兵從他們身旁掠過,手中高舉著一桿黑『色』三角旗。

薑小乙問李臨:“這是什麼意思?”

李臨:“先鋒隊伍已經出發瞭。”

薑小乙頓時緊張起來,道:“那我們走嗎?”

李臨道:“我們位於中軍隊列,先鋒隊伍要先探明路況,清理障礙,然後是前軍出發,再然後才到我們呢,至少一個時辰起,等著吧。”他看出薑小乙有些緊張,安慰道:“你不要急,也不用太過『操』心,行軍打仗跟跑江湖可不一樣,慢慢適應吧。”

接下來的幾天裡,薑小乙切身體會瞭李臨這句話的含義。

以往薑小乙走江湖,一切事務都以她個人意願為主,想怎樣就怎樣。就算是後來進入侍衛營後,肖宗鏡對她也沒有過多約束,還是自由散漫。但是在軍隊裡——尤其是在楊亥最精悍的主力部隊裡,個人的意志被壓縮到瞭極致。在每日寂靜的行軍過程中,薑小乙的雜思漸漸被磨平,隻剩下一個念頭,趕快到青州,打贏這場仗。

未時剛過,大太陽天上掛著,大軍便開始安營紮寨。

這也是行軍與走江湖不同的一點,當初薑小乙跟肖宗鏡往返豐州,不分晝夜。但是對於大軍來說,必須要在每日天黑之前安頓好營寨。所以即使是楊亥帶領的這支身經百戰的部隊,每日行軍也不過三四十裡。

薑小乙所處隊伍並沒有安營的任務,在一旁休息。她默默計算,如果照這個架勢走下去,兩個月能到前線就不錯瞭……

剛這麼想著,肖宗鏡從遠處主帥大營出來,來到他們身邊,命令道:“清點物資,我們今晚離開。”

就這樣,在出發五日後,由肖宗鏡率領的這支特殊隊伍,趁著夜『色』,從大軍分兵,一路南下。

一旦從隊伍裡分出來,速度飛升。

肖宗鏡和戴王山自不必多說,他們選出的這八名手下,都是萬中挑一的高手,大傢徹夜無休,一天就走瞭大軍十天的路。進瞭山林後,速度稍微放緩瞭點,但仍然維持著高強度的行軍,不到四日的功夫,就抵達瞭目的地。

他們選擇的路線是從蓬德和柞津中間穿入,一路向下,兜一個小圈,最後從南邊進入青州。

戴王山給所有人都備齊瞭手續,進城過程比薑小乙想象的順利得多。

眾所周知,密獄一直活躍在全國斂財第一線。他們在青州城內經營一傢店鋪,表面是典當行,暗地裡做黑市的貨物倒賣。青州重商,需要大筆資金,所以隻要繳納足夠的稅款,上面對於所有生意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運進的這十人,都打著“鏢師”的旗號,為瞭通過審查,戴王山疏通上下花瞭大筆銀子,甚為肉痛。

但是,一想到今後能掌控一整座海港,戴典獄又覺得前途一片光明,花多少錢都值得。

順利進城後,他們前往典當行。

薑小乙一路上觀察青州城,她原本以為,一座處於戰爭中心的城池,必然全員戒備,壁壘森嚴。可現實情況大大出乎薑小乙的意料,整座城池氣氛平常,雖不至於到“松懈”的地步,但也看不出民眾有任何特殊的焦慮緊張。這座城市的商業活動非常頻繁,大道上商鋪林立,物資充沛,人流眾多,各種貨物往來有條不紊,其繁忙程度比起豐州都毫不遜『色』。

不過城內也不是全無戰爭的預兆,每一段街道都有巡邏的士兵,偶爾還有人沿街隨查來往行人。

薑小乙等人很快來到位於城西的典當行。

典當行掌櫃姓王,四十幾歲,留著一撇八字胡,精明強幹。他是密獄安排在青州的管事,見戴王山來瞭,他提前關閉門店,將眾人迎入後院,分房下榻,安排吃食。

一切收拾妥當後,天『色』已晚。

房間內,肖宗鏡和戴王山帶著屬下與王掌櫃討論青州事宜。王掌櫃在青州耕耘多年,對此地甚為瞭解,戴王山直接瞭當地問道:“周璧和霍天,人在何處?”

王掌櫃道:“回大人的話,他們兩個處於本營之內。”

說完,王掌櫃掏出一張大圖,鋪在地上。

這張圖比流傳在外的青州地圖詳細很多,密密麻麻幾千處地點,甚至連各種商鋪都在標註之列。

王掌櫃指著中央靠北的一處,說道:“這就是周璧的本營。”眾人定睛一瞧,這是圖上難得稀疏點,標記一個紅『色』圓圈,附近很大范圍內都是空白。這說明本營附近已經全部清理幹凈,沒有閑雜人員。

戴王山『摸』瞭『摸』下巴,言簡意賅道:“你覺得,暗殺周璧可行否?”

眾人看向王掌櫃。

這是個一勞永逸的法子,周璧身為賊首,統領全軍,他一死,青州軍自然土崩瓦解。

王掌櫃斷然道:“絕無可能。”

戴王山:“哦?”

王掌櫃:“大人,非是小的危言聳聽,周璧的本營重兵防守,嚴絲合縫,可以說是無懈可擊,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戴王山不滿地嘖瞭一聲,瞥向肖宗鏡。

“肖大人有何想法?”

肖宗鏡看著那張地圖,沉思片刻,對眾人道:“大傢趕路辛苦,今夜先行休息。戴典獄,勞駕與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