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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不待薑小乙多想,一座精致小樓出現眼前,雕梁畫棟,富麗堂皇。金燈彩帶月下飄舞,絲竹管弦悠悠飄來,人尚未進樓,先醉瞭幾分。

“果然是個好地方。”薑小乙贊嘆。

龜公得意道:“算你識貨!不過我們這也不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你要是欠錢不還,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薑小乙睨瞭他一眼,上岸,步入樓中。她來不及欣賞那些鶯鶯燕燕,便被龜公帶到後面。這湖中小島規模不小,他們在亭臺樓閣中繞瞭幾圈,走瞭近半炷香的時間,終於來到一間屋子前。屋門口堆放不少器具,看著像是樓內刑堂。

薑小乙隔著老遠就聽到屋內有女子哭訴。

“求秦媽媽不要為難李郎,他是熟客,包錢往常都是年底才要,您臨時討要,他準備不周也情有可原。他絕不是欠賬不還之人,還請秦媽媽放開他吧!”

另外有一蠻橫聲音說道:“我定價,他出價,本是天經地義之事!出不起就別來,自有出得起的人找你。”

薑小乙進入房中,環視一圈。屋裡有十來個打手,中間是五花大綁被人放倒在地的李臨,他身邊還有個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想來就是他的小情人瞭。

上座有個老鴇模樣的女人,一臉戾氣地看著下方。

薑小乙見李臨沒有受傷的跡象,放下心來。李臨看到薑小乙,似乎也覺得自己這境況有些丟人,不由埋下頭。

“你就是他兄弟?”老鴇發問,“銀子帶瞭嗎?”

薑小乙把沉甸甸的銀袋丟過去,龜公拆開查看,二十兩的大銀錠,足足十一個。他疑惑道:“多瞭一個……”

“多的銀子給我兄弟今晚消遣用。”薑小乙冷笑道,“虧瞭你們這裡還號稱溫柔鄉,卻讓人過得如此不舒心。開門做生意要講誠信,懂人情。若是店大欺客,不講道理,別看你現在多大的買賣,小心轉眼成空。”

老鴇別的不論,見薑小乙出手闊綽,立馬笑起來。

“瞧爺說的,提前討銀子也非我所願。近兩年生意越來越難做,我這周轉不開,為保住樓裡這些姑娘,我也是不得已為之。哎,你們愣著幹嘛,快給李公子松綁,誰讓你們粗手粗腳綁那麼結實的!”

李臨被松瞭綁,卻沒有馬上站起來,薑小乙瞧著不對,過去把他攙扶起來。

“……你沒事吧?”

李臨搖頭,他額上有虛汗,臉色十分難看。

“李郎……”那花妓擔憂地看著他,李臨沖她溫柔一笑。“綠柳,我不要緊。”

老鴇像模像樣地賠罪道:“李公子,多有得罪瞭。”

李臨冷哼一聲,老鴇又對綠柳道:“柳兒,快帶二位爺回房吧,好生伺候著。”

綠柳引領他們來到自己的閨房,李臨坐到桌旁休息,綠柳則去準備茶酒點心。

薑小乙關好門,小聲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臨沉聲道:“我本與老鴇說好,一年二百兩銀子包下綠柳,往年我們都是年底算賬。但前些日子綠柳被一個官員傢的公子哥看上瞭,要討去做妾,綠柳不願,這老鴇便臨時要錢,坐地起價,還給我下藥,讓我出醜。”

“下藥?那你身體可有不適?”

“我沒事,藥量下得很有分寸。唉,我出門在外已經很註意瞭,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中招的,這夥人真是好手段。”李臨憤恨道,“老鴇狗眼看人低,著實可恨!那所謂的貴公子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通政司參議罷瞭,待我回去好好查查他!”

薑小乙有心寬慰他,幫腔道:“查,狠狠地查!要是查到貪污受賄就弄死他們!”

李臨果然被她逗笑,道:“這話我跟別人不能說,但與你說沒問題。現在的大黎,這種事一查一個準,全看誰倒黴。你也知道,我們大人最厭惡這些貪官污吏,我要有心弄他,他絕對跑不瞭。”

薑小乙拍拍他肩膀。

“先別想這些瞭,出宮機會難得,你還是抓緊時間與綠柳姑娘快活一番吧。我不打擾你瞭,明日午時,咱們情竹間見。”

“小乙。”李臨叫住她,“多謝你前來幫忙,這銀子我回宮便還你。”

“好說。”薑小乙瀟灑一擺手,轉身離去。

綠柳的閨房在十八香深處的一幢小樓裡,薑小乙出來後一時繞向,轉來轉去找不到出路,竟越走越深瞭。

路過一片小竹林,她聽到有人唱曲,聲音清幽婉轉。

“輕移蓮步小園中,綠柳濃煙疊疊重……”

這是閩州小調《牡丹亭》的唱段。

薑小乙不禁停住腳步。

她師父是閩州人,她在閩州生活瞭好多年,聽到熟悉的調子,心中倍覺親切。

她駐足聆聽,沒想到還沒聽幾句就被人打斷瞭,一人罵道:“唱什麼唱,還不快些幹活!今日的藥呢?”

那人軟綿綿道:“今日奴傢求簽,說是夜裡不宜勞作,明日再說吧。”

“呸!幹活還求簽?!你給我起來!前院有幾個小蹄子不懂事,你快去處理瞭!”

他叫不動那人,氣得咬牙切齒,開始棍棒伺候。他下手頗重,一下一下聽得人心驚肉跳,卻始終不聞討饒之聲。

薑小乙悄悄走過去,看到一個護院模樣的男人正拿棍棒打人泄憤。被他打的那人穿著一身大紅裙子,蹲在地上,雙手捂著頭,一聲不吭。

出於對剛剛那首小曲的喜愛,薑小乙果斷走瞭出去。

“住手。”

可能沒想到有人來這,護院也嚇瞭一跳,停下鞭打的手,打量薑小乙。

“你是什麼人,我怎麼沒見過你?”

薑小乙冷冷道:“難道十八香的嫖客你都認識?”

“啊,原來是來玩的爺。”護院笑道,“這裡是後院瞭,沒花可采,爺怎麼走這來瞭?”

“我走岔瞭。”薑小乙掏瞭塊碎銀扔給他。“我是來尋樂子的,不想見血行不行?”

護院接住銀子。

“行行行,當然行!小的這就走,需不需要小的帶爺去前院?”

“不用瞭。”

趕走瞭護院,薑小乙來到這人身邊。

“姑娘……”

她叫瞭一句“姑娘”,那人緩緩轉過頭,薑小乙看清正臉,後背一緊。這分明是個男人!卻穿著紅衣,化著濃妝,一臉慘白膏粉,屬實詭異。

這人被抽打一通,眼神裡卻不見絲毫痛苦惶恐之色,倒有幾分慵懶,冷中帶媚。

薑小乙經過初期的驚嚇,慢慢鎮定下來,她發現這人雖妝容誇張瞭些,可濃妝下的面容並不算醜陋,尤其一雙眼睛,好像挑起的紅色鳳尾,亮得出奇。

他看起來很年輕,最多二十出頭,想來是十八香的男娼?

“你可真討厭。”他懶懶開口。

“什麼?”薑小乙一愣,不確定地指瞭指自己。“你在說我?”

“當然是你。”

“我討厭?”薑小乙疑惑道,“我好心幫你,你不領情不說,還口出惡語,是何意思?”

“本就是奴傢耽擱瞭,他打幾下消消氣也就過去瞭,誰叫你出來多管閑事瞭?”

“……”

這人簡直莫名其妙,薑小乙幹笑兩聲:“行,是我多餘瞭。”她拱拱手,“告辭。”

“站住。”

這人站瞭起來,他個子不算高,身材消瘦纖細,有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和一頭烏黑光澤的長發,身段舉止都像極瞭女子。

他款款走來,圍著薑小乙轉瞭兩圈。因為他剛剛口出不遜,薑小乙對他沒多大好感,一直瞪著眼睛。他似乎覺得有些趣味,驀然一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呀?”

薑小乙沒好氣道:“你又如何稱呼?”

他呵呵一笑:“奴傢賤名紫嫣。”

連名字也像女人。

薑小乙道:“我姓薑。”

“原來是薑公子,公子莫要怪罪,剛剛是奴傢失禮瞭。”紫嫣抿唇笑道,“後院久不來人,奴傢一時不習慣,頂撞瞭公子,這裡給公子賠不是瞭。”他扭來扭去,繞到薑小乙身後。“多謝公子解圍,公子先別急著走,讓奴傢好好招待招待你吧。”說著話,他的指頭輕輕搭在薑小乙的肩上。

薑小乙脖子一麻,撥開他的手。

“免瞭。”

“哦?公子生氣瞭。”

“沒有。”

“那怎不讓奴傢致謝?”

薑小乙仔細想瞭想,道:“你若真想謝我,就把剛剛那支曲子給我唱完吧。”

紫嫣聽瞭這話,微微一愣。

“公子想聽曲?”

“這曲子讓我想起瞭我的傢鄉,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瞭。”薑小乙掏出最後一點銀子。“錢不多,你可願意?”

紫嫣看瞭她片刻,嘴角微彎。

“公子真是個憨人呢。奴傢不要錢,公子願意聽,奴傢便給你唱。”

他拿捏著姿態站到薑小乙面前,稍作調整,緩緩開口。

“輕移蓮步小園中,綠柳濃煙疊疊重,雙燕子掠晴空……”

雖然這人是怪瞭點,但他的歌聲卻十分動聽。與尋常歌姬不同,他的聲音裡少瞭幾分哀怨,多瞭幾分婉轉蒼涼,到最後竟唱出一絲幽冥神秘的味道,讓薑小乙莫名想起瞭兒時的種種經歷。

薑小乙聽入瞭迷,紫嫣唱完一段,許久不見薑小乙有反應,手中把玩長發,笑著道:“公子?”

薑小乙被他喚醒。“真好。”她誠心誠意道,“這是我聽過最好的《牡丹亭》。”

“哎喲。”紫嫣顯然不信,“公子真是說笑瞭,以前還有人說奴傢唱歌像哭墳呢。”

薑小乙認真道:“你唱得不像他人那麼深情,卻給人一種恍惚的感覺,杜麗娘的故事本就由一場夢開始,有生有死,亦真亦假。”薑小乙說著說著,想起從前境遇,嘆道:“人活著或許也是這樣,偶爾想想過去,似幻似真,瘋瘋癲癲,也不知是替誰過瞭這些年歲。”

話說完,靜瞭許久。

一陣涼風刮過,薑小乙驀然回神,發現紫嫣神色稍淺,靜靜看著她。薑小乙感覺到那麼一瞬間的冷意,也不知是因為這風,還是因為面前的人。

紫嫣自言自語般道:“奴傢今日還求瞭一簽,說是要遇貴人,想來也應驗瞭。”

薑小乙:“什麼都求簽,你也夠迷信瞭。”

紫嫣哎瞭一聲:“舉頭三尺有神靈,公子可莫要不敬呀。”

薑小乙輕輕一笑,抱拳道:“不虛此行,多謝瞭。”言罷,她起身要走,紫嫣緩緩發問:“公子何時再來呢?”

薑小乙:“那就不知道瞭。”

她走瞭幾步,聽到身後輕柔幽咽的戲嗓。

“公子呀——”

薑小乙回過頭,紫嫣俏影獨立於綠色竹林中,塗著濃妝的臉藏於暗處,夜風一吹,火紅的身影呈現剎那的絕艷,驚鴻一瞥,無雙淒厲。

薑小乙被這畫面激得心口一涼,竟不能言語。

風停瞭,紫嫣頂著怪異的妝容上前兩步,唇角帶笑,一雙媚眼像是一首無聲的歌,靜待她的回音。

薑小乙忽生感觸,莫名來瞭句:“那就……七日後吧。”w,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