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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血色帝都

清晨。

天光雖然破曉,陰雲依舊重重,朝陽殿前火把未熄,被密密高舉於空中,遠望如同火龍,照亮瞭滿地橫陳的屍山,流淌的血海和那扇緊緊關閉的雕花朱漆殿門。

蕭元啟斜拖長劍,踏過滿地猩紅,在長階下緩緩停步,仰頭凝視。

沸騰瞭一天一夜的興奮感漸漸消退,此時方覺四肢酸累,神思凝滯,恍惚間仿若還在夢中,不敢相信自己離成功居然隻剩瞭最後一步。

昨日隅中,王府設宴,毒殺鄭春洮與謝鼎,拿下唐潼,一場遮天蔽日的漫漫血光,就此被拉開瞭序幕。

近午時分,唐潼被迫發出統領軍令,校尉以上軍官共三十人,有二十一人被誘入禁衛府,中伏全滅,禁軍應急指揮的中層鏈條完全斷裂。

與此同時,東湖羽林七萬精兵抵達金陵,由巡防營大開城門放入,兵分四路。

未初,禁軍南場兵營、前門外營、東校場營同時被圍,群龍無首,戰力大損,抵抗至酉初,終被狄明分隔繳械,強力彈壓瞭下去。

黃昏日夕,值衛宮城的禁軍失守前門,逐殿後退,五千精兵一夜鏖戰,血漫禦階。

最終,夜翼退散,來到瞭拂曉黎明。

但那卻僅僅是屬於蕭元啟的黎明。

戰死於大殿門前的禁軍副統領吳閔汀被拖離瞭殿廊,長長的血痕一直延伸至視線盡頭。狄明微微垂眸,斂去眼底淺淡的哀容,示意手下兵士撞開瞭朝陽殿的大門。

深深殿堂的另一端,十六歲的少年天子端坐於龍位之上,緊緊咬住口腔內膛的軟肉,努力挺直身體。荀太後由素瑩攙扶著靠於禦座下方,幾位恰好進宮請安被困住的年長宗室也擠在周邊,近百名內侍宮女環繞四周,混亂地蜷成一團。而站在這團驚惶人群最前方的,竟然是兩鬢斑白的兵部尚書晉勛。

蕭元啟踏著不緊不慢的步子邁進瞭高高的大殿門檻,行至中程,稍稍停步,視線上下掃視晉勛,訝異地問道:“晉大人怎麼會在宮裡?”

昨日羽林大軍出現在金陵城外,陰詭暗謀已經變成瞭明叛。嶽銀川再次趕往晉府,拖著老尚書沖破巡防營的路障進宮報訊,可惜禁軍眾將官中伏在前,蕭元時又堅持不肯丟下太後獨自逃生,這位年輕的東境將領終究未能挽回狂瀾。

晉勛顫顫抬手指向前方,須發賁張地斥道:“蕭元啟,你叛國作亂罪大惡極,上天絕不會容你!老夫隻恨……隻恨沒有提早聽從他的提醒和勸告……”

蕭元啟的眉心彈跳瞭一下,踏前一步,冷冷逼問:“誰的勸告?誰能提前知道本王的計劃?”

晉勛猛地向他啐瞭一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這天道巍巍,自有神明,難道你還敢弒君不成?”

蕭元啟的眸色瞬時暗沉如墨,手中長劍一揮,斜斜自老尚書肋下刺入,抽刃的同時抖腕運力,將他的屍身直直摔向瞭前方金階。殿中驚呼哀號之聲四起,眾人紛紛掩面後退,立時擠得更緊。

荀太後爆發般地站瞭起來,推開素瑩猛沖下臺階,怒斥道:“蕭元啟,我皇傢一向待你不薄,你卻如此喪心病狂!”

數縷鮮血順著劍槽垂滑滴落,蕭元啟面無表情地凝望自己的劍尖,等到血珠在下方玉石地面上積瞭一小攤之後,方才轉過頭來,直直地看向荀太後的眼睛,“我幼年喪父,寡母又被逼迫而死,太後娘娘說得不錯,皇傢確實待我不薄。”

荀太後顫聲道:“你父母之罪,皆是咎由自取,並無虛妄!”

“好吧,就算我父母之罪屬實,那也由不得你來指責。莫非太後娘娘……覺得自己很是清白嗎?”

隨著他這句冷冽的話語,狄明的身影自後方閃出,腰懸長劍,踏步向前,在距離金階一丈遠的地方停瞭下來,冷冷地問道:“太後娘娘可認得我?”

“哀傢……哀傢怎麼可能認得你這樣的叛臣逆賊!”

“我是京城人氏,傢中世代官宦,為朝廷效力,雖不敢說屢有宿功,但至少不是天生的叛臣。”

荀太後沒有見過他,蕭元時卻知道他的身份,高聲斥道:“你身為皇傢羽林統領,食君之祿,不僅不盡臣責,反而辜負君恩,附逆謀反。如此大逆不道的人,居然還敢提傢中門楣?”

“蒙太後娘娘所賜,我狄氏一門,到如今隻剩我一人還活在世上,能有什麼不敢提的?”狄明眸中微起哀容,淒然一笑,“難道娘娘和陛下以為,隻要身為人臣,隻要領瞭俸祿,我就該完全不在乎主君是什麼樣的人瞭嗎?”

蕭元時的整張臉漲得通紅,“朕雖然年少,但也有效法父祖之心,到底有什麼失德之處,你不妨明言!”

“無論陛下推得有多幹凈,我相信太後娘娘肯定還記得吧?”

“記得什麼?”荀太後面色如土,茫然而昏亂,“哀傢從來沒有見過你……聽不懂你的胡言亂語!”

狄明向她再逼近一步,一字一頓地道:“原來你都忘瞭,那一年……金陵城的疫災。”

荀太後渾身一震,雙足虛軟地連退瞭數步,蕭元時忙上前扶住,被她帶得一起跌坐瞭下來。

退而旁觀的蕭元啟挑瞭挑眉,令人將後方的宗室亭山王拖瞭過來,從袖中扯出一幅字帛丟在他手上,命他當眾將濮陽纓的供詞念瞭一遍。

金陵疫災也才過去數年,殿中人大多還記得當時的慘狀,紛紛變色。蕭元時用力捂住雙耳,絕望地搖著頭,“不,不是這樣!不是!疫災仍是夜秦賊人一手炮制,與母後無幹……”

狄明冷笑瞭一聲,雙眸血紅,“……為瞭所謂你的福分,你母親可以任由疫病蔓延成災,完全不在乎有多少人傢破人亡。我大梁子民,京城百姓,在貴人們的眼中,居然就是這般命如草芥。一場疫災……金陵全城病亡近萬人,累累白骨,重重冤魂,再多狡辯又有何益?荀氏,已經到瞭這個時候,你敢不敢自己站出來,說一句與你無關?”

荀太後眸色灰淡,涕淚滿面,定定地看瞭一會兒蜷坐於地的皇兒,站起身面向狄明,“你就是因為這個……所以背叛陛下,要為傢人尋仇?”

狄明眸帶寒霜,“君上若視臣民為草芥,臣民又何來忠心可言?”

“陛下當時年幼……他並無過失。”

“隻要有你這樣的母親,他便不配為君。”

眼見殿中叛軍林立,利刃森寒,前方窗格上也濺滿瞭血污,荀太後心知無望,猛地轉身,從旁邊一名侍衛手中奪過一把長劍,指向狄明,顫聲道:“陛下上承天命,皇位襲自先帝,自登基以來,從未有失德失能之處。爾等逆君為亂,禍敗綱常,必為天地所不容。哀傢自己的錯失,當由哀傢一人承擔。若我在此賠你一命,從此之後不在君側,你可願退兵?”

蕭元時驚恐地叫著母親,試圖起身去奪她手中的長劍,卻被一旁的亭山王伸手抱住。

蕭元啟斜瞥兩人一眼,冷笑道:“荀氏一族把持朝綱,殘害忠良,敗壞我大梁江山。這些年罪行滔滔,你確實該當一死。”

“蕭元啟!”荀太後厲聲怒道,“記得你求娶我荀傢女兒之時,恐怕不是這麼說的。安如呢?你把她怎麼樣瞭?哀傢瞭解她……她絕不會與你同流合污!”

“荀安如”三個字確實是蕭元啟心頭的痛處,他眉睫一顫,頓生怒意,轉頭對狄明道:“狄將軍,你一心想要的就是討還血海深仇,這個時候還等什麼呢?”

狄明面色一沉,指尖微彈,雪亮的劍鋒飛揚出鞘。荀太後面色驚懼,本能地想要後退,耳邊聽到皇兒呼喊“母後”之聲,立時又咬牙站定,哀求道:“……你們、你們既然口口聲聲向哀傢問罪,那麼我死之後,怨氣自當平復……隻要爾等懸崖勒馬就此退兵,陛下可以承諾以後絕不追究……”

亭山王示意後方兩名年長的宗室過來幫他按住不斷掙紮的蕭元時,自己鼓足勇氣,上前道:“太後娘娘願意認罪自裁,已是天大的退讓,萊陽王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蕭元啟嘲諷地笑瞭一陣,道:“認罪自裁讓我們退兵?娘娘還真是看重自己。也好,那就請娘娘先裁瞭再說吧。”

荀太後自知已無生路,轉頭又看瞭蕭元時最後幾眼,慢慢道:“皇兒,皇兒……母後一生行事,隻為你江山穩固,不想今日……竟是我拖累瞭你……”說罷一閉眼睛,長劍架上脖頸,咬牙加力割下,無奈手腕顫抖虛軟,嘗試瞭兩次,血染前襟,也未能切到深處。

狄明上前一步,搭住她手中的劍柄稍加助力,頸血立時飛濺而出,整個身體順著劍刃旋切的方向重重倒下。

蕭元時嘶聲哭叫,終於掙開瞭兩邊扶抱的手臂,撲到母親屍身邊,握住她垂擺在血泊中的手,吞聲哀泣。

亭山王費力地咽瞭一口唾沫,對蕭元啟顫聲道:“你們已經逼殺太後,還有何怨不平?若不速速退去,將來天下共憤,勤王除逆之時,你等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亭山叔,你一個閑散老王,就不要在這裡說笑話瞭。”蕭元啟仰頭譏諷地大笑,“雖然太後已死,可蕭元時還據有龍位,怎麼可能讓我等上下心安?”

亭山王絕望地問道:“那你、你還想幹什麼?”

“自古江山,有能者居之。蕭元時幼無教導,受婦人左右,對外不能保全國土,對內不能壓服群臣。我要他寫下罪己詔書,公告天下,退位讓賢。”

隨著他的話音墜地,狄明上前一步,揚聲道:“萊陽王為先武靖爺皇孫,本是龍脈帝裔,宗室翹楚,其力戰東境、匡衛國土之功天下皆知。蕭元時無德無能,我等願奉萊陽王為主!”

殿內叛軍齊聲應和:“願奉萊陽王為主!”

在震天起伏的聲浪中,蕭元時慢慢抬起瞭頭,直視著堂兄的眼睛,字字清晰地道:“……朕也許是有諸多過錯,但無論如何,絕不會屈服於你這樣的逆賊,替你寫下偽詔,蒙騙天下。”

蕭元啟不以為意,徐徐提起手中帶血的長劍,劍尖在他喉間輕輕點瞭點,“一個嬌養在深宮的小兒,你以為自己能有多硬的骨頭?”

冷冷留下這句話後,蕭元啟收瞭長劍,暫時沒有多理會小皇帝,轉身下令清肅各宮,先搜查印璽寶冊。狄明領命還未轉身,蕭元時突又大聲道:“天子之寶已不在宮中,你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齊天子六印!朕相信以他的忠心和機謀……即便京城淪陷,即便朕已經死在你的手中,他也會將這枚寶印,交給真正值得托付之人!”

“哦?我倒是想知道,誰是你口中最值得托付的那個人?遠在瑯琊山的長林王嗎?”蕭元啟心頭惱怒,反手抽瞭蕭元時一記耳光,“以前你高踞皇位之上,自然人人對你滿口忠義。但是我告訴你,一旦有瞭機會,一旦大位當前,其實人人都和我一樣,蕭平旌也不可能例外!”

蕭元時被打得跌伏於地,一時掙紮不起,旁邊有兩名老太監不顧一切地撲瞭過來攙扶,亭山王也跪在他身邊,掩面而泣。狄明皺瞭皺眉,沒有多說什麼,轉身離瞭正殿,分派人手,下令細細搜查宮內各殿,一角一隅都不得遺漏。

天子居所巍巍宮城,自然占地廣大殿閣無數,雖然驚變之中的活動范圍有限,但要想完全核查清楚,也不是幾個時辰能做完的事情。狄明親自監看,一直忙到次日近午,方才確認蕭元時所言不虛,天子六印隻剩五枚,那枚天子之寶果然已經無影無蹤。

聞報後的蕭元啟面色陰沉,直奔入囚禁小皇帝的朝陽偏殿,抓住他的發髻拖瞭起來,狠狠地道:“無論什麼寶印,若不是握在天子的手中,都隻能算是一塊漂亮的石頭。等將來我登上大位,隻需發一道追捕盜印賊人的禦旨,就能讓這一枚天子之寶,變成誰也不敢沾手的贓物。到時候你自然明白,此時的百般掙紮,其實沒有半點用處。”

在冰冷的石質地面上呆坐瞭一夜,這位少年君王早已面色青黃,被強迫仰起的脖頸處更是傳來斷裂般的疼痛。可是骨髓血脈中流淌的最後一絲驕傲支撐著他,讓他忍住瞭眼中的淚水,努力不讓自己顫抖,“蕭元啟,就算你能瞞住京城的真相,就算你能讓所有人都相信是朕退位於你……他、他也不會信的。”

“我知道你心裡盼著什麼,等著什麼,”蕭元啟放聲大笑,仿佛想要掩去內心的虛軟,“但你太天真瞭。皇族宗室、滿朝重臣已經被我一網打盡,隻需一個退位大典,就連大義名分也會在我手中!一個遠在千裡之外、早就退出朝局的蕭平旌,沒有封地,沒有兵權,根本就連一兵一卒都沒有,他能憑借什麼與本王為敵?”

大步離去的蕭元啟狠狠摔上殿門,四周恢復瞭一片沉寂,唯有刺耳的聲響似乎仍在耳邊回蕩。盡管不願意承認,但已聽政數年的小皇帝心裡明白,自己這位謀逆的堂兄剛才所說的話,的的確確不是虛言。

就算嶽銀川成功在京城合圍之前尋隙逃出,就算他有機會找到蕭平旌傳出勤王旨意,早已退離金陵朝局的長林王……他到底又能做些什麼呢?

內心一片灰暗絕望的蕭元時還不知道,京城此刻的情況遠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帶著天子之寶離開的嶽銀川雖沖出瞭宮城,但由於巡防營封閉四門,根本未能逃離金陵,一直隱身於佩兒提前租下的民間小院中。而兵變後全城三日清剿,血洗得極為徹底,敢於反抗的府邸已盡數蕩平,四處火光熊熊,經夜不熄。

除瞭已經提早歸順萊陽王的人以外,略有品階的京職朝臣皆被拘押,扣在原來的京兆府衙大院中,按照蕭元啟事先的吩咐,一個一個提出來勸說,願意投誠的暫時住在南院,不識時務的關在廂房,由兩名羽林營校尉負責看管,等候著最終的處置。

宮城這邊的大局由蕭元啟親自坐鎮,狄明抽出空隙,趕來京兆府衙查看最新的進展。那兩名羽林校尉皆是跟隨他多年的舊屬,懂得他的心思,見過禮後便先引領他前往廂房。

經過一場血洗,又有數日威逼勸誘,廂房內此時還剩瞭二十來名朝臣不肯就范。一行三人剛邁過門檻,一個花瓶便從裡面砸瞭出來,吏部尚書站在最前方,氣勢十足地喝罵道:“不用再廢話瞭!叛臣!逆賊!老夫寧死也不與你們為伍!”

狄明逆光立於門邊,靜靜地看瞭這群人片刻,突然覺得無話可說,默默轉身離開,一直走回到前院大樹下方才停瞭下來,低頭沉思良久。

他的副手施鄆遲疑地問道:“將軍,這些人怕是勸不動瞭……到底該怎麼處置啊?”

“後街有個空院子,把他們都挪進去,記得安排遞送食水。”

施鄆的眼皮輕輕跳瞭兩下,“不殺嗎?”

狄明抿緊唇角,冷冷道:“不殺。”

蕭元啟並沒有太關註狄明對這二十多名朝臣是怎麼處置的,他現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籌備中的登基大典上。在他的計劃中,隻要已經歸順的朝臣和宗室足夠裝點大典的場面,那麼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慢慢梳理,無須太過緊迫。

三月底,亭山王、越陰侯兩名宗室以及中書令賴傑、禮部尚書沈西兩名朝臣一起,邁步走進瞭門窗緊閉,重簾垂圍的朝陽殿偏殿。

蕭元時身上的皇袍早被除去,穿著素色的中衣,呆呆坐在角落裡。殿門開啟的光線打在臉上,讓他忍不住抬袖躲瞭躲。

亭山王的眼中湧出淚水,帶著三人上前顫顫地拜下,“臣等……參見陛下……”

蕭元時看瞭他們一會兒,面色平靜,“朕明白瞭,你們是來替那個逆賊勸說朕的吧?”

在這四個人中,最為真心誠意想要立功的便是沈西,頭一個開口相勸的當然也就是他,“陛下,時勢如此,已無挽回的餘地,還是您的性命最為要緊。陛下退位之後,萊陽王就算隻是為瞭面上好看,也必會善待陛下……”

“你們覺得蕭元啟已經贏瞭,是不是?”蕭元時的嘴唇倔強地擰瞭起來,轉頭看向窗外,“但朕不這樣想……朕相信金陵城外還有數不清的人,絕不會屈從於這個逆賊。”

亭山王難過地拭瞭拭淚,低聲道:“老臣也許有些貪生怕死,但之所以自願前來勸解陛下,歸根結底,還是想要替您考慮的……”

“替朕考慮?”

“老臣知道陛下在等什麼,但即便長林王不願意屈從於蕭元啟,也不代表他就一定會在意陛下您的生死。”

蕭元時眉尖一顫,疑惑地看向他。

“您可不要忘瞭,長林王……他畢竟也姓蕭啊……”亭山王抬袖拭瞭拭淚,加重瞭語氣,“當年懷化將軍敢於當面拒接禦旨,可見在他心中,皇傢威權並沒有多少分量。且不說萊陽王已經掌握大局,就算蕭平旌能想到辦法與他抗衡,那也不一定就是陛下您的福音……”

沈西趕緊接過話頭,“是啊,請陛下細想,若是真的有人勤王,無外乎兩個結果。輸瞭,蕭元啟更加不會善待陛下,若是僥幸能贏,他被逼到絕處,要殺咱們隻在轉瞬之間。還望陛下能看清大勢,千萬不要自己斷送瞭最後一線生機。”

蕭元時面色慘白,緊緊擰住中衣的袍角,冷冷地道:“如果一定要死……那就死吧。隻要江山沒有落入蕭元啟這個小人的手裡,那麼朕到瞭九泉之下,就還能留有一絲顏面……去見先帝和大伯父……”

小皇帝拒不配合的態度固然令人不快,但整個登基大典的進程卻不會因此耽擱。欽天監很快測過星象,將最終成禮的日期定在瞭四月十五。內廷司慌慌張張趕制出皇袍,臨時代替的天子之寶也匆匆雕琢瞭出來,蕭元啟提前巡視過之後,顯然感覺還算滿意。

到瞭擇定之期,恰好竟是一個朗朗晴日。曙光掠過殿簷,高昂的獸首金光閃爍,長階兩邊重重羽林,殿前的漫漫血色早已被洗刷幹凈。

歸順的朝臣宗室低頭分列於承乾大殿兩邊,被按坐於上方的蕭元時一身天子冕服,艱難地轉過頭,看著旁側通向偏殿的門扇。元嘉和元佑兩個小皇弟就跪在那裡,身後立有數名萊陽府親衛,肩上架著長刀,眼淚汪汪地望向禦座上的皇兄。

蕭元時心中絞痛,無奈地閉上瞭眼睛。

典樂奏響,蕭元啟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大殿門外,高高昂著頭顱,從滿堂朱紫的正中間穿行而過,穩步走上金階,來到禦座側前方站定,稍停片刻,再以目向階下示意。

沈西自朝臣位列中走出,向小皇帝三拜禮罷,揚聲道:“陛下承先祖遺澤,得襲帝位。自登基以來,聖德微薄,民怨沸騰。臣受百官之托,奏請陛下深思己過,退位讓賢,以安蕭氏江山,以順天意民心……望陛下恩準。”

在禦座旁萊陽王的沉沉目光中,殿中朝臣紛紛低頭,聲音起起落落地道:“望……陛下恩準……”

蕭元時緊咬牙關,依舊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禦座另一側,亭山王面色灰敗地上前,語音微抖,“江山之危,皆乃人君之過。陛下已親擬罪己詔書,命微臣代為宣讀。”

蕭元啟淡淡道:“既然陛下有命,那你就宣讀吧。”

窸窸窣窣的展卷聲後,亭山王開始艱澀地宣讀那份出自沈西之手的退位詔書。蕭元時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想要掩耳不聽,雙手卻沉重得抬不起來,恍惚中也聽不明白都念瞭些什麼,隻有最後一句大略清楚,“……萊陽王元啟,乃先祖嫡脈,龍姿鳳表,才高德厚。朕願以江山相托,萬望勿辭。”

蕭元啟自然不會第一時間接下這卷呈遞到面前的黃帛,而是拱手退開,轉向殿中群臣,“承蒙陛下恩信,托付江山。隻是元啟素來愚鈍,唯恐難負天下之重,心中實在惶然……”

沈西忙上前一步,面上帶笑,“萊陽王太過謙辭,臣以為……”

他早已準備好的勸詞還未正式開始,殿外突然傳來高揚的傳報聲,由遠及近,語調惶然,明顯不是設定好的大典儀程。蕭元啟惱怒地邁前兩步,正要喝問,何成已經沖瞭進來,面色如土地撲跪在殿門邊,喘息道:“稟報王爺……有、有長林旗號……已逼近京城!”

殿中頓時一片嘩然。禦座上的蕭元時猛地睜開瞭眼睛。

蕭元啟從金階上急沖下來,厲聲道:“你胡說什麼?什麼旗號?”

“長、長林……”

“這不可能!”蕭元啟用力揮下袍袖,聲調尖銳得幾乎要刺破眾人的耳膜,“蕭平旌遠在瑯琊山,此刻應該連消息都沒有傳到!他從哪裡冒出來的?又從哪裡招來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