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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狂瀾既倒

瑯琊閣無所不曉,博識萬物,這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瑯琊鴿房遍置各國,散佈四海,這也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但一個真正的鴿房,尤其是瑯琊後山那個鴿房究竟是什麼樣子,對於閣外之人便是一個難以窺及的秘密瞭。其實萬丈高樓由地起,瑯琊後山初建時原本也沒有那麼恢宏,不過數排鴿架而已,全靠逐年逐代一點一點地擴展,方才建成現在這樣的規模。若從瑯琊閣主獨居的掛崖小樓裡望去,層層疊疊的鴿舍自山腰遍鋪至峰頂,儼然已經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小刀按住剛剛落架的一隻金瞳白鴿,從它的灰爪上取下纖小圓筒,放入身邊的托盤。他現在長高瞭不少,細瘦腰條已經拔抽瞭出來,頗有幾分俊逸少年的味道,自凌空搭建的鴿架上一躍而下,也能落地無塵。

一隻胖胖的小手從旁邊伸出,急切地抓扯著他的衣角,含含糊糊的小奶音隨即響起,“小刀哥哥,我……給我!”

四歲多的蕭策正是最為可愛圓胖的年紀,小刀彎腰抱起他,隻覺得手臂上又沉瞭不少,不由笑瞭起來,“老閣主簡直是照著自己的樣子在喂你啊……你急什麼?這些東西你又看不懂。”

蕭策不服氣地道:“策兒已經認字瞭。”

“是嗎?那好吧,咱們一起把這個送到抄錄閣去,然後你認幾個字給我看。”

策兒極是開心,扭動著身體,要求放他下來,邁開小腿走在瞭前面。

山澗清幽,和風如洗,瑯琊山即便在酷暑之日也甚舒爽,何況此時節氣尚未入夏。坐於後殿挑空的高廊棧臺之上,眺望山腰仙霧湧動,一邊品飲當春炒制的雪芽綠茶,一邊評談天下風雲起落,山間閑居的逸趣之最,莫過於此。

“北燕新君正式登基稱帝,另立國號,這多年紛亂,大概也算塵埃落定瞭。”老閣主放下茶盞,感嘆道,“半個多月未見新的消息,想來邑京城中一切順利,沒有再另生波折。”

藺九俯身給老閣主添斟熱茶,接過話頭,“百姓最苦,莫過於戰亂之世。咱們瑯琊閣雖是旁觀之人,但看著北燕這些年發生的這些事,還是不免心生感慨。希望江山改換之後,北燕國中能再得生息。”

兩人正閑談間,端著小托盤的策兒仰首挺胸走瞭過來,中途雖然不慎歪斜瞭一下,但最終還是成功地將托盤放在瞭茶桌上,感到自己十分能幹,得意地道:“今天的!”

藺九揉瞭一下他的頭,一看盤中竟有十來個紙卷,不由笑道:“策兒,不是教過你嗎?要先拿去轉錄閣,篩選一遍再送到閣主這裡來。”

策兒認真地答道:“去過瞭,小刀哥哥說,一起的!”

藺九不由笑意更深,“你小刀哥哥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能有什麼事,會突然之間,一下子發這麼多消息過來?”

說到此處,他的眉尖突然一跳,似乎意識到瞭什麼,立即將托盤拉瞭過來,挨個兒打開紙卷掃閱,臉色越來越凝重。

以藺九的定力都是這般反應,顯然不是尋常消息。老閣主接過他壓平的紙條也快速看瞭一遍,白眉微鎖,“不過一個多月,居然連克數城,東海的戰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瞭?”

墨淄侯虞天來暗掌東海大權的消息,瑯琊閣是一年之前知道的,君權轉移自然會帶來變化,但竟能變到這個程度,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大梁朝廷可有新的消息?”

“金陵鴿房這兩天一直沒有動靜,可見朝廷應對頗為遲緩,沒什麼切實的消息值得送過來。”藺九瞥瞭老閣主一眼,遲疑地問道:“還是不告訴平旌嗎?”

蕭庭生的遺骨落葬梅嶺之後,蕭平旌在墓側結廬伴居瞭六個月,方才回到瑯琊山繼續守孝。林奚陪他也在北境停留瞭半年,然後從梅嶺出發,繼續探尋世間百草。在山嶺下執手道別的時候,兩個年輕人都戀戀不舍,但也都將這份情意隱在瞭心底,未曾出唇。

“平旌上山之初就說過,各方消息,他一概不聽、不問、不看,兩年來皆是如此,今日又有何不同?”老閣主轉頭看向平旌居住的峰閣,眸色平靜,“人世紅塵,從來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曾有過片刻停息?既然已經離開,就應該走得幹凈。”

藺九欠身領命,並無異議。但在回到抄錄閣後,他還是重新制作瞭一個新的書匣,將與大梁東境相關的消息都抄錄瞭一份,匯集入匣。

小刀在一旁看瞭甚是不解,不由問道:“九兄為什麼要匯編?北燕換瞭個國號那麼大的事,也沒見你匯編過啊?”

藺九的筆尖稍稍一停,自嘲地笑瞭一下,“你就當我是太閑吧。”

瑯琊閣能以旁觀的心態淡定看待東海危局,但金陵城裡顯然並不能照此辦理。一月之間戰火連城,急報頻頻,朝野上下可謂一片嘩然。雖說四境邊患此伏彼起從來沒有真正停過,可像這樣被人撕破防線深入腹地的情形,那起碼也有五六十年未曾發生過瞭。更何況刺出這驚世一劍的敵人,居然還是大梁從來沒真正放在眼裡的小國東海。

“敵軍連奪九州,東境全線潰敗,將帥陣亡!可朝廷商議瞭整整兩天,連派誰領兵前往援救都定不下來嗎?!”身形又拔高瞭一截的蕭元時眼見階下群臣都低頭避讓自己的視線,心裡又是著急又是惱怒,不由自主地站瞭起來,用力拍瞭一下禦案。

按照金陵朝廷以前的認知,東海素無戰力,東境軍的主要功能其實隻是防禦流寇海匪,開局之初便缺乏相應的戰備,臨時籌措反應過慢,又遠遠低估瞭對手的能量,最終引發全線潰敗。

可是敗雖然是敗瞭,大梁的底蘊畢竟擺在那裡,調撥援軍並不困難,軍資補給也沒有問題,真正令朝堂君臣們束手無策的,其實隻在領軍統帥的人選上面。

荀白水這一兩年都在重編北境軍,調轉將領,輪換駐地,分割軍戶,繞成一團亂麻還沒有理順,任何一個都不適合派出。朝野公認最當勝任的大將軍穆邕遠在南境,路途實在太遠,等他安排瞭自身軍務再趕往前線,按東海現在的攻勢速度,隻怕局面已經更加難看。兵部倒是提議瞭幾位品階足夠又不需從駐地召來的將領,但京城武臣少有戰事歷練,面對數十年未遇的這種危局,難免有些信心不足,退縮畏戰,以至於滿朝朱紫,最後主動站出來請旨出征的,居然是一個誰也未曾想到和提名的人選。

“萊陽侯主動請纓,心志可嘉,”荀白水疑惑地上下打量著蕭元啟,“但東境戰局不同尋常,絕非單憑血勇之氣可以平定,你到底有把握嗎?”

“啟奏陛下,臣身負帝裔血脈,受皇室恩養這麼多年,傢國有難,豈能畏縮不前?所以首輔大人說臣這是血勇之氣,微臣並不否認。”蕭元啟眸色沉靜,自袖中取出一份折本,平托在手,“但也請陛下放心,臣雖非戰功彪炳的名將,可在北境前線,也曾紮紮實實歷練瞭將近兩年。自東境報急以來,臣便細細研判過戰局,自認已經有些想法,全都寫在此本奏報之上。如果兵部審閱之後,略覺有可取之處,萬望陛下恩準,容臣為國效力。”

經過兩天嘈雜的廷議,蕭元啟的這番陳辭聽起來實在是順耳多瞭,小皇帝立即點瞭頭,命令兵部接過折本,盡早審閱回復。

兵部尚書晉勛以前對蕭元啟瞭解不深,也沒指望他真能提出什麼有益的戰策,沒想到回去閱看之後,竟發現他的思路遠比旁人清晰,不禁大加贊賞。戰事緊急,容不得更多拖延,兵部的支持使得蕭元時很快下瞭決心,征得內閣同意之後,立即詔令萊陽侯執掌援軍帥令,飛速馳援東境。

早在國喪期滿加封恩誥的時候,荀白水就曾請旨將蕭元啟的侯位由末品升封為二品,算是有來有往,酬謝他以前所立的功勞。但在骨子裡面,他並沒有把這個根基淺薄的年輕人當成是真正的盟友,蕭元啟托媒上門請娶荀傢大姑娘的要求,就被他毫不猶豫地給拒絕掉瞭。不過荀安如常在宮裡,荀太後看自傢侄女簡直如同公主一般,看不上蕭元啟,也未見得就能看上別人,挑挑揀揀選來選去的,一直也沒有最終定下。

帶著幾名朝臣在金陵東門點兵送行的時候,荀白水突然間又想起瞭這件事情,覺得甚有必要再多激勵一下這位小侯爺,敦促他更加盡心盡力,以赴國難。

“小侯爺心中所念,老夫不是不知道。隻不過太後娘娘疼愛安如,總想再多留她一些日子,所以年前才推瞭小侯爺的提親。不過話又說回來,女孩子長大瞭,總得要替她找一個好的歸宿……這樣吧,老夫今日在此許諾,小侯爺若能得勝而歸,解我東境危局,穩住朝廷邊防,老夫願將侄女安如,許你為妻。”

這句許諾出口之後,果然得到瞭荀白水想要得到的反應。蕭元啟的一雙眼眸頓時亮如星辰,面頰通紅,語調裡更是透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請首輔大人放心,元啟此去,定當竭盡所能,不勝不歸。”

浩浩蕩蕩的援軍隊伍踏著初夏朝陽剛剛上路,東海前鋒又下一城的戰報便傳瞭過來。至此,大梁東境已有十個州府失於敵手,朝野上下屏息以待,隻盼著身擔重責的萊陽侯能夠旗開得勝,至少也要穩住當下這一潰千裡的敗勢。

事實證明,蕭元啟給予金陵朝廷的驚喜,遠遠超過瞭所有人的預想。

四月中,萊陽侯夜襲芡州,一舉奪城,整個東海之戰由此轉折。

五月初,東海左路軍主營被破,大梁奪回習州。

五月中,臺山大捷,東海最精銳的前鋒營棄城而走,從此開始瞭連續的敗局。

六月中,萊陽侯共收七州國土,直抵淮水西岸,無奈東海水師強勁,渡江未成。

六月底,第二次渡江之戰以平局告終,雙方沿淮水兩岸各自佈防,呈僵持之態。

七月初,金陵詔令抵達,命萊陽侯重新合編援軍與原東境軍各營,移交防衛,班師回京。

至此,東海之戰告一段落。

蕭元啟風風光光回返金陵的消息傳到瑯琊閣的第二天,恰好有兩個人同時上山,巧之又巧地在通向後殿的蘭臺小道邊遇見,彼此都有些意外。

“林姑娘?真是好久不見瞭,你來探望平旌嗎?”

林奚輕輕咬瞭咬嘴唇,白玉般的面頰上透出紅暈。她離開梅嶺後一路向西,深入人煙稀少的野嶺密林之中尋找新的藥植,完全不知外界風雲。一個月前到小鎮補充食水時,方才聽說東境戰局危殆的消息,頓時開始擔心蕭平旌的情況,忙中斷自己的尋藥之途匆匆趕回,途中忙於行路也未及打聽,走到瞭廊州城下才發現自己的消息太過滯遲,戰事其實已經結束。她這一年多忙於編纂藥典,心境一直非常平和,此刻到瞭距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思念之情反倒翻湧上瞭心頭,幾番猶豫,還是決定上山一趟,好生看一看他。

“我來看看蒙姐姐和策兒,大統領也是來探望她的嗎?”

荀飛盞的整張臉因為這句問話也猛地漲得通紅,趕緊搖頭。他當年辭朝離京之後,四處遊歷交友,不知不覺越走越遠,後來更是遠赴西北小國樓漠探訪隱世高人,與京城的通信斷瞭整整一年。兩個月前得知東海消息之後,他也是心急如焚朝向金陵日夜趕路,走到大同府時聽到瞭捷報,這才放下心來,索性轉瞭方向,打算探視一下師妹和策兒的近況。

“我原本便是四處訪友,與平旌又已經兩年未見,順路上山問候一聲,不是特意來看誰……”

十分多餘地解釋瞭一句之後,兩個人好像都有些尷尬,默默同行上瞭蘭臺,請殿門外待客的執事向峰閣傳報。

最先接到消息的蒙淺雪十分歡喜,直接抱著策兒迎瞭出來,將兩人請到就近的茶廳內,拉著林奚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又忙著教策兒喊人。

策兒偎在母親腿邊叫瞭一聲“姑姑”又叫一聲“師伯”,啃著自己的小胖手一臉好奇。

荀飛盞這幾年雖然送過成堆的禮物,但卻是第一次當面見他,心中甚是激動,蹲身將他抱瞭起來,摸摸小臉,本想說他長得就跟平章一模一樣,又怕蒙淺雪難過,話到唇邊便吞瞭回去。

策兒素來不認生,被抱起也不掙紮,乖巧地靠在他肩頭,突然又興奮地舉起一隻手,叫道:“二叔!”

林奚心頭微跳,緩緩轉過身來,隻見蕭平旌站在門外,笑微微地瞧著她,道:“你回來瞭?”

“此處又非傢園,恐怕不能說是回來瞭吧?”

“那對你來說,何處算是傢園呢?”

林奚頓時有些臉紅,轉頭沒有說話。

蒙淺雪忍瞭笑道:“你眼裡隻有林傢妹子,師兄也在這裡呢,你可看見沒有?”

荀飛盞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笑著跟他打瞭招呼。這時小刀捧瞭茶具進來,順便將策兒帶出去玩耍,好讓大傢安心坐下來飲茶敘舊。

四人之間原本最善談的人是平旌,不過他近年沉鬱瞭不少,山間守孝的日子也過得清淡,所以反倒是荀飛盞說得最多,聊瞭好些四處遊歷的趣事,座間氣氛甚是輕松。

“我聽說樓漠荒沙的深處,有個極為隱秘的山莊,隨月影而出,見日影而消,正打算出發前去尋覓探訪,結果就聽到瞭東境的消息。”荀飛盞飲瞭一口茶,關切地問道,“你們在瑯琊閣知道得更早,想必也很吃驚很著急吧?”

蕭平旌迷惑地歪瞭歪頭,“什麼東境的消息?”

荀飛盞和林奚同時一怔,失聲道:“你不知道嗎?”

蕭平旌上山時說好瞭不聽不看不問,蒙淺雪也就決定跟他一樣。叔嫂二人安心守孝,對山外的事真的全無所知,此刻聽荀飛盞大約解釋瞭一遍,這才齊齊吃瞭一驚。

“連丟十州之地?東境多年未起戰火,若說兵士操訓不力,將帥生疏失職都有可能,但絕對不至於被打到這個地步啊!”蕭平旌臉色凝重,不過卻沒有荀飛盞想象的那麼著急,“戰線太長,東海沒有那麼強的實力,撐不久的。然後呢?”

“我得到消息本來就晚,在路上的時候陸陸續續聽到瞭朝廷援軍的捷報,現在已經收復七個州府,重建瞭東境安防。”

蕭平旌的神色並不意外,慢慢點頭,“那就還好。能有這樣的戰績,想必朝廷的援軍是由穆邕將軍統率的吧?”

荀飛盞挑瞭挑眉,“不是穆邕,是萊陽侯。”

“誰?”

“萊陽侯,蕭元啟啊!”荀飛盞眼見蕭平旌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心中甚是不解,“你這也挺奇怪的,剛才聲色不動,現在聽說東境穩住,咱們大梁反敗為勝,怎麼反倒焦慮起來?”

“我倒不是焦慮,隻不過聽你說來,這場戰事從開端到反擊,有許多讓人想不通的地方……”

“你也說瞭,東海其實沒有那麼強的實力,也許是他們過於深入腹地,一旦被反擊,便無力招架瞭吧?”

“可能的原因倒是有幾個,但沒有看到詳細的軍情戰報,我也不能憑空推測,如果可以……”蕭平旌話音至此突然停住,低頭喝瞭口茶,“算瞭,國傢大事,自有朝廷處置。說起來與我這個守孝之人有什麼關系呢。”

荀飛盞想到自己接到消息後百般焦灼,可結果卻證明朝廷並不是缺瞭他倆就不行,當下大為贊同,點頭道:“你說的也是,沒有咱們插手,如此大的一場危局不也順利平息瞭嗎?倒是沒想到元啟的長進這麼大,跟你去甘州磨礪之後竟能獨當一面,以前還真是小瞧瞭他。”

東海七州由蕭元啟在兩個月內便率軍收復瞭回來,正是蕭平旌覺得奇怪的幾個疑點之一,但他並不知道具體情形,跟這位堂兄也有兩年未見,實在不好隨便臆測,想瞭想也就沒說什麼,笑著改瞭話題,“不說這些瞭。你方才提起上一年去瞭北燕,想必是去挑戰蒼棲劍的吧?”

荀飛盞撫膝笑瞭起來,“沒錯,好山好水故友重逢,談什麼金陵、東海,還是聊聊江湖最好!蒼棲劍飄逸靈動,和瀚海劍法大為不同,那一戰真是讓我受益良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