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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如箭在弦

九月十日,隻比蕭元啟晚出發三天的荀白水由旱路再轉水路,過袁州沿大陵運河曲折向北,終於進入瞭北境五州最南端的冕州。冕州青羊渡作為大陵運河延伸開鑿的末端,遠不僅僅隻是一個收泊的渡口那麼簡單,州府和長林軍均在此駐有專署,進行軍資接收與調撥分轉,官衙人等、軍戶、船工、挑夫以及其他輔業人口由此聚集,其規模已然算得上是一個中等的城鎮。

荀白水的船隊靠岸之時,未掛羽幢未打角旗,更未通知任何當地署衙,行動十分低調。但三百精騎的動靜無論如何也難以遮掩,官船入塢的第一塊跳板剛剛搭上岸邊的木棧,就已有扮成挑夫的長林親兵飛奔前去通知先期趕來的魯昭。

凡是能從京城通往北境的關口要道全部守住,確保在大戰之前避開任何京城來使,這就是蕭平旌給魯昭暗中下的命令。雖然荀白水浩大的來勢令這位副將有些吃驚,但卻並不妨礙他堅決執行主帥安排下來的任務。

“京城的大人長途而來,邊塞的路又不好走,想必馬車車軸時常斷裂,坐騎也容易勞累吧?”魯昭爬上高坡悄悄觀察瞭一陣,眼珠滴溜溜直轉,“按他們的速度,今晚應該是留宿曲山驛,看來咱們也得早些過去準備準備瞭。”

留宿曲山驛的當晚,荀白水叫來兩名驛使詳細盤問瞭一番,得知目前還沒有什麼大戰的消息流傳,心頭稍稍安定,當晚黑甜一覺,足足睡滿瞭四個時辰。

誰知一夜雖然無事,可次日清早剛剛起身,荀樾便苦著臉進來稟報,說從青羊驛征調來的三輛馬車全都拔瞭縫,廂體歪斜,恐怕需要先行修理。

荀白水無奈推遲瞭行程,命人去找備用馬車和木匠,找瞭半日都沒有結果,最後還是得亮出身份召來曲山縣丞,這才又調齊足夠的馬車,勉強出發。

沿官道行進瞭數十裡,新調來的三輛馬車陸陸續續又出瞭故障,或是車輪脫陷,或是主軸錯位,最誇張的一輛直接斷瞭轅木,一行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荀白水隻能棄車上馬,拼著自己辛苦,才算趕到瞭下一個宿處。

結果第二日,坐騎病倒瞭一片,臥槽不食,精神懨懨,獸醫過來診看後態度倒還樂觀,表示完全可以醫治,隻要個十來天就能治愈。

“車軸斷瞭,坐騎病瞭,連官驛也恰好沒有瞭替換的馬匹,我就不信這些都是巧合!”荀白水怒意騰騰,咬著牙對荀樾道,“咱們傢那位大統領以前還總是說我多心,這真的是我多心嗎?就算蕭平旌不知道來的人是老夫,但對陛下的使臣敢動此手腳,可見朝廷與皇傢的威嚴,在他懷化將軍眼中算是什麼?”

然而生氣歸生氣,眼前的問題總要解決,荀白水一咬牙,命人把能用的坐騎都集中起來,隨自己先行,大隊儀仗留下來繼續籌措車馬,隨後會合。

荀樾領命後親自清點瞭一番,湊來湊去也隻有不到一百人,難免有些不安。荀白水此時反倒橫下瞭心,冷冷道:“蕭平旌用用這些暗中的小招數罷瞭,他還真敢殺瞭老夫不成?”

眼見這位首輔大人已經氣得連胡須都吹瞭起來,在場的誰也不敢再多言。先行人馬很快被挑選瞭出來,重新編整,護著荀白水匆匆上瞭路。

接下來的行程突然之間變得順利瞭許多,再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可一名年過半百的文臣靠騎馬趕路,那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速度的,等到荀白水最後終於看見甘州城斑駁的石墻時,已比他在青羊渡口預計的時日晚瞭五天。

短短五天,站在府衙大門前躬身迎客的已不是那位行事狂妄的懷化將軍,而換成瞭滿面含笑禮儀周全的萊陽小侯。

“不知是首輔大人親臨,失禮失禮!”

荀白水沉著臉看瞭蕭元啟一眼,“懷化將軍呢?”

“將軍已經出城好幾天瞭。在下剛剛找人問瞭一圈,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去向何處,無法趕去通報大人您來此的消息,萬望見諒。”

“小侯爺既然奉命留守,怎麼可能會不清楚主將的去向?”

“大人也知道懷化將軍乃是主將,是上峰,他出城巡察,並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去處。”蕭元啟淡淡一笑,語調恭謹,“不過請您放心,將軍往日巡邊,有時幾日,有時半個月,最多也不過一個月就回來瞭,絕不會耽擱得更久。來人,快去安排收拾全城最好的驛館,先讓首輔大人好生歇息。”

魯昭這時也已經趕回瞭城裡,聞言忍瞭笑,大聲應諾。荀白水盡管氣得面色發青,卻也沒有別的辦法,惡狠狠地瞪瞭蕭元啟一陣,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先住瞭下來。

天子使臣下榻的驛館原本該由長林軍派人值衛,但荀白水挾著一股惱意將所有人都呵斥瞭出去,隻留自己的隨行親衛繞著寢院設崗警戒。當晚雲層深厚,天幕低垂,漆黑夜間目視難逾三丈之遠。奉命守在院中的荀樾一直等到三更鼓響,這才聽到瞭叩剝之聲,急忙趕上前打開院門,將一身黑衣的蕭元啟悄無聲息地迎瞭進來。

“你明明就在蕭平旌身邊,為什麼不把他給攔下來?”荀白水一見他的面,立時豎起瞭雙眉,惱怒地質問。

“大人這話說得輕巧,怎麼攔?”蕭元啟挑瞭挑眉,神色冷淡地坐瞭下來,“若不是我特意為您留瞭下來,隻怕您在這甘州城裡住上一兩個月,也查問不到蕭平旌的去向。”

“本官持有天子劍,但有訊問誰敢不答?難道這座甘州城……已經不是我大梁的治下瞭嗎?”

“大人先請息怒,天高皇帝遠,軍中不吃這一套。若真是殺人立威就能解決的事,您也不至於這大半夜的還要等我過來不是?”

荀白水知道此刻最要緊的就是搶到時間,強行忍下怒氣,問道:“小侯爺既然來瞭,那就爽快些,蕭平旌去向何處你到底知不知道?”

蕭元啟倒也不賣關子,點瞭點頭答道:“寧關堡西。”

“寧、寧什麼?”

除瞭幾個大的州府和軍營重鎮外,北境的地名對於京城高官來說大多陌生,蕭元啟早就料到荀白水會是這樣的反應,嘲諷地笑瞭笑,從袖中取出隨身帶來的簡易地圖,鋪展開來,將具體的位置指給他看。“蕭平旌的大動作看起來也就在這幾天瞭。首輔大人若能一早出城,大概還勉強趕得及。”

荀白水仰頭盤算瞭一下,神色這才略略舒緩,“幸好寧關在這個方向……老夫的宣詔儀仗和隨行親衛,順便也能收攏。那位長林二公子太不講常理,面對他,氣勢上可不能太低。”

“為免蕭平旌對我起疑,您前腳走,我後腳就得去給他報信。路上再怎麼拖延也有極限,還望荀大人動作快一些,可不要在我的後頭落瞭太遠。”

“你以為老夫不想快嗎?”荀白水連日趕路身體疲倦,情緒難免急躁,沒好氣地冷哼瞭一聲,“可進入北境後路途不熟,蕭平旌又到處使著絆子……”

蕭元啟不以為意,淡淡笑瞭笑,“魯昭已回甘州負責留守,接下來的事我會主動攬下來,沒有第二個人再奉命找你的麻煩。至於路途嘛,我倒剛好有個叫何成的心腹親衛,在北境多年,知道不少的捷徑,隻要跟著他走,自然能順利地把大人帶到寧關堡西。”

荀白水委實沒有想到這位新盟友竟能給他如此大的助力,喜出望外之際立即意識到瞭方才不該發怒,忙笑瞭兩聲,贊嘆道:“小侯爺行事如此周全,實在是讓老夫刮目相看。此事若成,老夫回京一定會稟報陛下,給小侯爺記個頭功。”

結盟本就是為瞭利益,蕭元啟也不虛飾,順著他的話道瞭聲謝,算是領下瞭這句口頭許諾。

次日清晨,甘州的西城門剛剛打開半扇,早已準備好的荀白水一行突然出現在街口。他是朝廷二品大員,手執天子之劍,城門參領哪裡攔得下來,眼睜睜看著一彪人馬飛速離開,無計可施,隻能派人趕往軍衙送信。

“荀白水走得這麼果決,多半是已經知道瞭平旌的去向。”聞報後的蕭元啟表現得十分著急,焦慮地在庭院裡來回踱步,“我必須馬上趕過去報訊,也好讓他有個防備。”

魯昭懊惱地跺著腳,顯然不願意接受自己功虧一簣,“按說不可能啊!宣詔使從京城來,才在甘州住瞭一晚,他是怎麼知道的?”

“平旌是長林副帥,他的去向知道的人實在也不算少……再說現在想這個也沒有用,我得立即出發,甘州城就拜托你瞭。”

辦砸瞭主將交代的差事,魯昭的心中極是沮喪,頭腦也隨之昏亂瞭起來。蕭元啟是甘州營自己的人,在他眼裡自然值得信賴,再加上此刻也想不到別的補救之法,隻得聽從瞭這個建議,應道:“那好,這裡有我呢,小侯爺一路小心……”

為瞭顯示自己的急切和在意,蕭元啟輕騎簡從,隻帶瞭二十名親隨便匆匆收拾上路,在魯昭的目送下揚鞭催馬,飛速奔出二三十裡外,這才緩緩收韁,放松瞭行程,一路上不緊不慢,到瞭夜間也不入官驛,隻在曠野之中紮營休憩。

其時已是九月十九,晴朗夜空中一輪下弦月彎如金鉤。

蕭元啟僅僅列席過兩場與軍需相關的聯署會議,盡管能看到戰前準備緊鑼密鼓,但還真不知道十月初一這個唯有各營主將才知曉的機密日期。此刻他站在衰草萋萋的原野之上,抬頭仰望天邊懸月,想著遙遠的金陵,想著逝去的母親,也想著自己未來可能的變數,唯獨沒有想到眼前這漸次消損的月面,其實就是一場驚世之戰的倒計時。

同樣的殘月清輝之下,荀白水沿著北境的荒涼小徑拼命趕路。而數百裡外的寧關堡高地上,蕭平旌剛剛下令結營。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根緊繃的弓弦,然而箭鋒所指,卻又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九月二十,皇屬軍主力約二十萬人被一路勝果所誘,穩步南下。康王覃凌碩在擊敗瞭甘南營之後,又順利地破開瞭飛山營的防線,正處於最為志得意滿的時候。在蕭平旌的計劃中,接下來隻要長林軍能封住梅嶺一線,慢慢放開東南兩翼,再將主營玄甲鐵騎調至高地結陣,那麼決戰之地,就能按照事先的計劃,圍在最有地勢之利的寧關之西。

兩個月前那一趟冒險的大渝之行,蕭平旌不僅探察到瞭敵軍戰備,更在皇屬軍的內部埋下瞭動搖軍心的引線。人為散佈出去的流言,越是聳人聽聞,便越是難以消弭禁止,等到罕見的吞日天象一出,人心必定大亂,縱然是手段強硬如康王這樣的主將,也不能輕易穩住全軍畏戰的局面。更何況覃凌碩本身就是不祥傳言所指的當事人,他事先越是不肯相信,屆時所受的刺激便會越大,姑且不說壓控大局,說不定這位主帥自己,反倒是所有人中最為驚惶的那一個。

當然,一場戰事的勝利來源於多個方面,養於瑯琊山的蕭平旌再怎麼相信老閣主不會出錯,也沒把全部的籌碼都放在即將到來的天時上。大規模戰局不同於小型接觸戰,無論設計得多麼巧妙,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依舊在於實力、配合以及必不可少的後勤支援。

紮根於北境數十年,這支軍隊本身的戰力給瞭年輕的副帥最大的支持。充足的籌備,完美的佈局,再加上全營上下如虹的士氣,蕭平旌已經準備好瞭要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戰,即便老閣主誤測瞭日期,他也有充足的信心,能將來犯之敵一劍封喉。

九月二十三日夜,寧關大營內千帳燈火,遠望燦如繁星。

東青手托一份戰報,飛奔進瞭主帳,來不及行禮,先高聲叫道:“將軍!寧州、梅嶺聯營戰報!”

正對著帳內沙盤默然沉思的蕭平旌急速起身,接過戰報飛快地拆開閱看,掃瞭幾行字後,面上露出淺淡的笑容。

“看樣子,這一定是捷報!”東青頓時松瞭口氣,“自從皇屬軍主力越過莫山之後,這還是他們吃到的第一場敗仗。也不知此刻大渝的那位康王爺心情如何?”

一旁的魏廣雖然也很興奮,但心裡到底還是沒有完全想通,急忙問道:“請問將軍,覃凌碩一路南下,您雖沒敢讓他過於輕松,但也費力喂瞭不少的勝果。所謂驕兵必敗,讓他一直這麼得意自滿下去不好嗎?為什麼要命寧州、梅嶺兩營聯手出擊,讓他務必先吃一個敗仗呢?”

“這一仗有兩個目的,”蕭平旌示意兩人看向沙盤,耐心解釋道,“其一,不能讓覃凌碩選擇梅嶺一線為南下之途,必須要將其主力完全逼到寧關我們的口袋中來;其二,天時將到,這場敗績雖然難傷其根本,但對皇屬軍一路得勝的士氣依舊是個打擊。軍心沮喪之時,這上天吞日示警的威力才會更大。”

東青急切問道:“照這麼算來,是不是……”

蕭平旌點瞭點頭,“是。聯營戰報已到,我們很快就能看到大渝覃凌碩的那面銀龍王旗瞭。”

九月二十七,皇屬軍繞過堅壁清野的寧州城,黑壓壓的烏甲鐵兵呈一線長陣,向西碾過。

九月二十八,梅嶺、飛山兩營,成功於北線合圍。

九月三十,覃凌碩挺進寧關西,發現前方高地有重兵結營,但卻並未後退。

“直到此時還未察覺危機,不肯回頭……這就是康王和阮英的不同之處瞭。”蕭平旌立於長坡之上,風滿襟袖,仰頭看瞭看當空依舊光芒四射的紅日。

連日少眠,他的眼底遍佈血絲,鼻翼兩側也有淺淺的青灰之色,但大戰風雲聚於眼前,興奮感溢滿四肢百骸,身體的疲倦感對這個強健的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他此刻腦中毫無雜念,一心隻想著眼前的戰事。

然而現實終究是現實,沒有那麼多的幸運,那麼多的如意,反倒更有可能是層層壓頂,似乎永無清朗之日的烏雲與陰霾。

寧關大營外馬蹄聲響,遙遙煙塵由遠及近,直沖轅門而來。經過兩道崗哨查驗放行後,蕭元啟一行終於奔入瞭營中。

接報後的東青匆忙迎出,見面後一看來者的表情,心頭便猛然一沉,未及多問,趕緊將他引領到瞭主將的身邊。

“內閣首輔親自擔當宣詔使?”蕭平旌的心裡雖然已有準備,但聞言還是不免吃瞭一驚,“我長林王府……倒還真是受人看重。”

“這次是明旨出京,頒發四境,每道旨意的內容都一樣。總之就是要約束你,不得發動大戰。”

蕭平旌費力地按下胸中怒意,咬牙冷笑瞭一聲。

“歸根結底,朝廷忌諱的是‘功高震主’四個字。如今畢竟不是先帝在位的時候瞭……”蕭元啟一臉關切之色,溫言勸道,“時勢不由人,荀首輔既然親自來瞭,不達目的必不罷休,就算你又躲去其他地方,又能躲他多久呢?”

蕭平旌眸色寒冽地掃過四野連綿的營帳,面無表情地道:“皇屬軍已經踏入我的掌中,明日便是大戰之期,我身為主帥,哪裡都不會去。”

“明日?”蕭元啟不由倒吸瞭一口冷氣,心知不妥,趕忙又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從甘州過來,一路上的行程算得十分精細,既要保證自己比荀白水早到一步,凸顯提前報信的善意,但同時又不能早得太多,以免蕭平旌有足夠的時間避開。可是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大戰觸發已在眉睫,隻要蕭平旌的運氣再好上那麼一點點,自己這幾個月來百般籌謀奔波往來的辛苦,很可能就會因為荀白水晚到一步而付諸流水。

長坡下又有兩路傳令兵趕到,蕭平旌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帥帳。蕭元啟追著他的背影跟隨瞭兩步,想想又擰著眉頭停瞭下來。

情勢走到這個層面,結局如何終究是取決於宣詔使的速度,蕭平旌明日開戰,荀白水也是明日必到,誰先誰後完全是個未知之數,蕭元啟知道自己當下唯一還能做的事情,也不過隻有暗暗祈願而已。

日落,日出,新的一天開始。無風,無雲,朝陽暖日當空。

大營諸將踏著第一縷曙光集結在帥帳之內,圍繞沙盤聆聽主將最後的指令。

“你們記住,預言的天兆一出現,便如同各營同時接到號令。此時雖是日戰,如同夜襲,註意約束兵士,不要因為好奇直視天象,以免引發目疾……”

“是!”

“請將軍放心!”

戰策早已商定,不需要太多的強調。蕭平旌將手中一枚小旗端端正正插進瞭沙盤上皇屬軍的營地中,轉身走向帥座,面向眾將鄭重抱拳。

“皇屬軍二十萬主力悉數南下,鐵蹄所向,圖謀的是我大梁的錦繡江山。邊境子民,時時受兵患之苦,沙場之上,曾折損過多少長林兒郎?今日寧關決戰之役,我甘州營乃是主攻之鋒刃,願諸位與平旌同心協力,息北境烽火,保百姓安居!”

在一片“誓死追隨將軍!”的激昂應答聲中,蕭元啟體內的血液不知為何也有些沸騰。那一剎那他的感覺非常奇妙,甚至覺得荀白水遲瞭也都無所謂,如果真的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場驚世大戰之中,那麼未來回想追憶之時,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也不會後悔。

不過這樣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戰令方下,帥帳外便遙遙傳來喧嘩之聲。蕭元啟發燙的頭腦瞬間冷卻瞭下來,轉頭深深看瞭蕭平旌一眼。

荀白水,終究成瞭早到一步的那個人。

艷陽未至中天,灑落的光線還透著微微的緋色。鑲金嵌寶的天子之劍被高舉在空中,光芒耀目。

荀白水一手執劍,一手托著黃帛聖旨,自軍營中穿行而過。在他身後護衛的羽林精兵銀甲鮮亮,盔帶素纓,在半舊的邊境戰袍反襯下顯得格外醒目。

到瞭中軍帥帳的簾門外,一路引領在前的東青躬身行禮,“荀大人請進。”

荀白水停下腳步,看瞭看已被遣出帳外的諸將領,冷笑一聲,高聲道:“請懷化將軍出帳領旨。”

周邊眾將俱是面色沉沉一言不發,靜寂與僵持的氣氛彌漫開來,連帳前原本低垂的大旗似乎都有所感覺,旗面開始輕微地飄動。

在荀白水第三次喝令接旨之後,主帳的厚簾自內被人掀起,蕭平旌終於邁步而出,努力將音調壓得平和,“荀大人,能否請到帳中商議?”

荀白水面色冷峻,“朝廷旨意,加有天子寶印,將軍身為臣下自當恭領,有什麼可商議的?”

“首輔大人親臨於此,應該能看到二十萬皇屬軍就屯兵在前。軍情緊急,還望大人體諒,請延後一日再行宣旨可好?”

“為何要延後一日?好讓你為貪軍功大興刀兵,放任這邊境血光沖撞先帝英靈嗎?”

一句話挑起瞭周邊眾將眉間的火星,場面一時有些躁動。

蕭平旌按住性子,抬手先安撫諸將,自己也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我邊境將士護衛江山,不畏沙場浴血,不畏馬革裹屍,難道在大人的眼裡,就隻有‘軍功’二字?”

荀白水語調嚴厲,毫不退縮,“朝廷旨意頒發四境,如若不是貪功,為何隻有你北境不肯接旨?”

話音剛落,才起的風勢突然間轉急,將中軍帥旗和宣詔使儀仗黃幡一起吹得獵獵作響。荀白水微驚抬頭,隻見空中陰雲浮動,似乎就要掩過日光。

蕭平旌神色焦灼,再次懇求道:“荀首輔,長林王府深受皇恩,先帝之國喪,我父子豈會不願安守?可大渝已經揮兵南下,天時之機百年難遇,此戰若勝,北境至少可得十年太平,大人就不能看在守土大局的分上,退讓一步嗎?”

“天時之機……”荀白水不是尋常人,呆呆僵立片刻,很快就反應瞭過來,“日食……這是日食……原來你所說的天時之機,指的就是這個……”

“荀大人……”

“天道奪日,自古以來便是大兇的異兆!你為臣不敬已觸天怒,居然還敢執迷不悟?”荀白水的嘴唇顫抖瞭幾下,唰的一下展開聖旨,高聲叫道,“懷化將軍接旨!”

空中浮雲飄動,明亮的日光被一絲一絲地吞噬。蕭平旌盯著眼前被高高舉起的那方黃絹,面色漸漸轉冷。

一直緊盯他不放的荀白水似乎意識到瞭什麼,聲調更加尖銳,“蕭平旌!就算你長林王府再威權赫赫,終歸也是陛下的臣屬。抗旨不遵如同謀逆,朝廷、宗室、天下……絕不會容忍你這樣的狂悖之舉!”

熾白的日光已被遮近半,四周慢慢點起瞭火把。在跳動的火光之中,蕭平旌側頰的線條顯得越發硬朗,“荀大人高居廟堂之上,你真的知道天下人在乎的是什麼嗎?”

荀白水咬住瞭牙關,須發微顫,“聖命當前,不容狡辯。老夫再說一次,請懷化將軍接旨。”

蕭平旌緊繃的眸色此時反而平靜下來,將視線從那卷明晃晃的聖旨上移開,轉向旁側,叫瞭一聲:“東青。”

東青的手中握著一支長槍,含淚舉遞向前。

椆木,鐵鋒,赤纓。在場的長林舊將全都認得,這支長槍曾經被蕭庭生握過,也曾被蕭平章握過,在北境烽火不息的疆場上,槍鋒所指,必是戰火烽煙最為激烈的地方。

蕭平旌握槍在手,槍桿於地面重重地一頓,朗聲道:“今日長林上下,乃是聽從我軍令行事。此戰之後,無論何等罪名加身,我蕭平旌一人擔當!”

荀白水面色如雪,抬手顫顫地指向他,卻又喉間發緊,說不出話來。

“各位將士!”

“在!”

“天機已到,隨我出戰!”

“殺!殺!殺!”

震天的聲浪四方波動,長林軍旗迎風招展。黑雲流動的天空中,最後一絲太陽光芒正在急速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