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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夜談

顧南衣說瞭第一個字以後,似乎也就終於平靜下來,神情語氣,都順暢瞭許多。

他本就是個極堅執的人,幼時為練武突破關隘可以把自己埋在雪堆裡三天三夜險些致死,應諾終生保護鳳知微便永不更移,隻要下定一個決心,他便從無做不到。

今天的這番話,他覺得其艱難程度和幼時那次練武險死也差不多。

“曉曉,”他像對大人一樣,按著女兒的肩頭,按照鳳知微教的,談話應該看著對方眼睛,一眨不眨的註視著顧知曉,“爹爹需要你有很大的自由。”

顧知曉也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眼神清亮,“自由,爹爹給。”

“不,”顧南衣經過鳳知微的言傳身教,如今對於交談這個事兒,已經有瞭一來一往的水準,“爹爹給不瞭。”

顧知曉偏頭看他,眼神疑問。

顧南衣卻在認真的思考“勸說”這個事兒應該怎麼開展,他身邊有個天下最能言善辯心思機巧的鳳知微,他卻始終沒能學會人間機詐,想瞭半天幹脆放棄,很直接的道:“爹爹需要你能夠掌握很多人的生死,掌握更大的權力,別人沒法再留住你,你卻可以留住任何人,這才叫自由。”

“不。”顧知曉立即搖頭,“沒有別人,沒有別人。”

她偏頭抱住顧南衣的脖子,把小小的臉貼在他頸項上,瞇著眼睛道:“爹爹帶我回去。”

顧南衣想要拉開她好好說話,顧知曉卻不依,小手纏得死緊,顧南衣拉她的手在半空中頓瞭頓,緩緩沉在瞭她的背上,輕輕撫著女兒順滑鳥黑的頭發,想瞭一會兒,也偏頭過去,湊在她耳邊。

他今天的動作都很溫柔,小心翼翼像對著瓷器,附耳過去的姿態近乎親昵,說出的話卻近乎絕情,“你不要掌控別人,爹爹便,不要你。”

顧知曉霍然把頭一抬,盯著她爹,呆瞭。

顧南衣卻已經扭開臉,不看她,難得把話說那麼快,“你答應過我,或者用命去護你姨,或者離開我,現在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答應我,留下來,以後聽我的一切決定。”

顧知曉怔怔的看著他,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這段話的意思,然而她畢竟是個極其聰明的孩子,半晌低低的司:“留下來,掌握別人?”

“對。”

“可我隻想要爹爹。”顧知曉眼底泛上淚光,一晃一晃,墜在眼角。

“你做到,爹爹才是爹爹。”顧南衣看著女兒,用目光一遍遍摩挲著她臉上近乎茫然的神情,似乎想用那樣的目光,把那小臉上第一次因為人生疼痛而泛起的皺褶撫平。

他卻不知道,自己的目光,也是泛著疼痛的,疊加上去,不過是兩個人的疼痛而已。

眼前的小小女孩,不是他的骨血,卻勝似骨血,是從嬰兒時便由他親手抱在懷裡,親手撫養長至三歲的女兒,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不像父親,因為那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一切繁瑣事務都由他自己親手打理,他比天下所有父親都更配做父親,沒有任何一位父親,能這樣毫無巨細的參與瞭孩子成長的全過程。

他一生的堅執溫暖,隻給瞭兩個女人,誰都是他的血他的命,誰都讓他覺得割舍便是天崩地裂便是永不完滿便是失去一切,便是想起便覺得痛到徹骨,他不曾想,也不願想,以為這一生可以在這兩個人身邊長長久久的呆下去,然而事到臨頭,他不得不做選擇。

他選擇親手撕裂。

將那依存他長大,須臾不曾離開他身邊的孩子,放逐至遙遠的他國。

推她於四面不靠龍椅,孤傢寡人。

隻是這麼一想,心便立即空瞭一塊,細細密密的疼痛泛上來,痛至蝕骨,他在此刻,終於明白瞭那年大雪,鳳知微扶棺自宮門出,看見宮門前等候著的他的時候,眼底那悲涼徹骨的神情。

那叫絕望,永墮深水。

這般滋味,比永夜還寒冷深長。

正如他此刻看著顧知曉的眼睛,小小孩子,眼底泛上的居然也是那樣的疼痛,為一貫寵溺她的父親,第一次的威脅和絕情。

顧南衣掉開目光,癡癡看池水裡半殘的荷葉。

他疼痛,卻不悔,隻要能對鳳知微有利,沒什麼值得後悔。

在鳳知微身邊久瞭,他漸漸覺得,自己對她的幫助,其實並不是她最需要的,組織再強大,終究隻能保護她的人身安全,對於她內心深處宏大而磅礴的願望,組織的力量還不夠,而他自己,不如宗宸醫術治人,不如知微智絕天下,一身強絕武功,不過在她遇上刀槍之時幫她撥開,而她遇見的更多的險,卻是來自於天下朝局裡那些波譎雲詭的陰謀和陷害,他看著那些欲來的山雨沉潛的雷雲,卻完全的無能為力,那種無力感,很久以前便深植在心,隻是在偶一想起時,便不住安慰自己——她還需要我,我能保護她。

然而到得如今,當鳳知微自身武功也足以自保,當她強絕智慧足夠她應付一切險厄,當她地位日高出入護衛三千,已經無需擔憂自身安危的時候,他便覺得,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如此單薄。

他甘於一生隻做她一個單純的護衛,卻不甘於自己不能幫助她更多。

如今,當他終於能為她做些什麼,卻還要她因為他而自願放棄,他不能接受。

知微。

我曾以為分離便是崩毀,然而事到臨頭,才發覺有時候分離也是成會。

就此割舍我的骨血,我的親人,成全你當初那日,最廣大最艱難的那個誓言。

他微微抿緊唇,將女兒抱回膝頭,臉貼著顧知曉的後腦勺,細細嗅她帶著奶香的發。

一直處於茫然狀態的顧知曉,被這一抱終於回神,霍然扭頭,一滴眼淚飛灑在他臉上,她也不擦,直著眼睛瞪著顧南衣,尖聲道:“你不要我瞭!你留我一個人!”

兩行淚水從眼角無聲無息瀉落,反射著粼粼微光。

“不。”顧南衣用手指給她拭去淚水,“爹爹陪著你。”

“真的?”顧知曉一眨眼,眼淚便啪啪的掉,但眼睛裡已經冒出喜色,“不走?”

顧南衣猶豫瞭一下,道:“你太小,爹爹要陪你。”

“那我們是要留在西涼嗎?”顧知曉神情急切,“多久?一個月?一年?”她瞪著眼睛,掰著指頭,說到一年的時候,倒抽瞭一口冷氣。

“我也不知道多久。”顧南衣抱著她,輕輕的晃著她小小的身子,“曉曉,爹爹是你姨的,爹爹要先在這裡陪著你,等你姨。”

“姨要丟下你瞭嗎?”顧知曉給他晃得有點困,口齒開始不清楚,“你跟著啊,帶我一起跟著。”

“是爹爹要丟下你姨瞭。”顧南衣淡淡的道,“爹爹要陪你。”

顧知曉狐疑的抬頭看他,眼裡有種“難道我終於比姨要緊瞭?”的驚異和驚喜神情。

“你姨給瞭我們很多,你是她救的,也是她養大的。”顧南衣將她被淚水浸濕的一縷亂發撥開,“爹爹要為她做點事,你要幫爹爹。”

顧知曉沉默瞭一陣子,點點頭。

“你陪著我,我們就在這裡。”

顧南衣撫著她的臉,慢慢的道: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父女倆不再說話,顧知曉困倦的閉上眼睛,眼角裡沁出一點未流盡的淚,顧南衣久久的凝視著女兒的臉,半晌,俯下身,將自己的臉,緩緩貼在她淚痕未幹的頰上。

他的面紗沉沉落下,遮住瞭兩人的臉,沒人知道貼近的這一刻,他臉上是什麼神情。

月色冷冷的照過來,相擁的父女沉靜如雕塑,衣色在月色下一片淺淺的白,倒影卻合二為一成黑色的石,在泛著冷光的鵝卵石路上,綿綿長長的拉開去。

風在此刻吹起,如此曠涼。

···

曠涼的風,吹散那對相依至今的父女,一生裡最重要最契合命運的一次談話。

曠涼的風,吹過重重假山,吹不散眼角無聲的洶湧的淚。

鳳知微肩抵著假山,微微的低著頭,她抵住假山的力道如此之重,讓人擔心她是不是會把假山擠倒或者把自己的肩膀擠碎,以至於肩頭重重染瞭一層青笞的淡綠色,洇染在青色錦袍上,似較濃的一塊淚痕。

她微微低著頭,臉半偏在一叢灌木後,沒有誰能第一眼看見她的臉,唯有此刻的月色知道,那一角臉頰上,淚水無聲恣肆的流,像洶湧的泉水,倒映瞭這一刻冷月天光。

自那年寧安宮後,鳳知微第一次如此流淚。

歷草原之亂,戰爭之險,被俘之驚,朝局之陷,她自長熙十三年的雪後走到如今,遇見多少該落淚的事,卻從未流淚,曾幾何時她以為,想必這一生的淚,都在那年寧安宮母親榻前,當著天盛帝的面,那般虛假而又真實的,流盡瞭。

然而今天,她才知道,有另一種疼痛,如小刀,刻入骨髓,將這身凝瞭冰的血與髓,都化作滔滔淚水,不絕。

這一生這一次別人的談話,字字平淡而字字驚心,字字聽在耳裡,像誰的手指狠狠構挖瞭顫動不休的心,在那樣翻湧的疼痛裡滿身灼熱而又冰涼,以至於她僵在假山後,那般歷經風浪滿身機關的人,也失去瞭一切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她隻能流淚,在假山後,冷月中,不敢將一聲哽咽驚破這一刻沉重而決然的撕裂。

真正的撼動並非來自危險與磨折,而是他人給予的不可抵擋的拳拳心意。

十八年有多寒苦艱難,此刻便有多疼痛溫暖,曾以為這一生凝瞭冰結瞭雪永不可化凍,到瞭今日她卻感激自己還是來過這一遭。

月色不分疆域,照在假山兩側,此處是抵肩默默流淚的她,彼處是相擁安靜如沉睡的父女。

一處心思,兩處孤涼。

良久之後,一片寂靜中鳳知微聽見池邊有點動靜,慢慢探頭,看見顧南衣將睡著的顧知曉抱起,離開池水,交給瞭遠處一直等候的宮女。

涼亭邊等候的宮女很多,看來呂瑞早已對顧知曉的身份有瞭確定,在宮中不動聲色的給她加派瞭保護力量。

顧南衣將女兒交給宮女,宮女來接的時候,他的手頓瞭頓,卻依舊決然的交瞭過去,鳳知微轉過頭,閉上眼睛。

等她再睜開眼時,眼睛裡已經沒有淚水,對著池水匆匆洗瞭臉,用瞭點脂粉遮去微微紅腫的眼角,當她若無其事轉出假山迎上去時,臉上看來一切如常。

她帶著笑迎上顧南衣的目光,第一次感謝他那永不取下的面紗——如果此刻她看見他的眼睛,她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當面落淚。

“去哪轉悠瞭?”她的語氣平靜如常。

顧南衣似乎仔細的看瞭她一眼,隨即半偏開臉,也還是那個沒有起伏的聲調:“陪知曉玩瞭一會。”

他什麼時候也會說這麼半真半假最不可分辨的謊言瞭?鳳知微想笑,卻更想哭,微微揚起臉,“嗯”瞭一聲道:“她可好?”

“很好。”

兩人都不提將知曉接回去的話,並肩慢慢走著,鵝卵石小徑上拉開長長的影子,他的影子,沉厚的覆蓋住她的。

半卷的殘荷葉上有露珠悄然瀉下,聲音細微卻驚心。

半晌顧南衣突然道:“我有本秘笈,等下給你,你練練。”

鳳知微沉默瞭一下。

顧南衣有點疑惑的偏頭看她。

“好。”

最後兩句短暫的對話之後,兩人也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的走下去,花園裡小徑彎彎曲曲,似乎要無邊無垠的周折不盡,而彼此的影子,卻已經抵達路的盡頭。

···

陛見賜宴之後,似乎很安靜瞭一段日子,這段空閑時間果然被顧南衣拿來督促鳳知微練功,他一反往日點撥她練武時的散漫和隨意,顯得嚴厲而心急,很多時候近乎逼迫式的教,三日能練成的一招他要求必須半日,半日還嫌長,手裡居然還抓個小鞭子似乎很想隨時抽鳳知微一頓,鳳知微其實是沒有那麼多時間練武的,她身居高位百事纏身,哪能這樣從早到晚的練,可她也一句反對都沒有,推掉所有應酬,除瞭每日寫幾封信召見幾個人,有點神秘的安排瞭一些事務,其餘時間都專心和顧南衣泡在內院,雞鳴既起,三更方歇,很多時候精疲力盡,恨不得爬瞭回去,在顧南衣面前勉強支撐著走回自己的屋子,門一關她就是真的爬上床的。

饒是如此她也不曾說過一句苦,少爺教什麼她學什麼,唯一反對的就是顧南衣要灌輸自己內力給她或者想打通她全身經脈,逢著他有這種想法她便毅然以罷學相威脅,顧南衣隻得作罷,鳳知微又命跟來的暗中護衛把守好自己的門戶,別人靠近問題不大,堅決不給顧南衣靠近,以免自己晚上睡覺困倦太過,被顧南衣爬進來耗費自己真力給她打通經脈。

到瞭第七天頭上,顧南衣終於沒有拿出新東西來教鳳知微,好歹囫圇吞棗的學完瞭他的課程,餘下的不過是自己練習提高,鳳知微松瞭口氣,剛想找人給自己松松筋骨或者上床睡上一天,又接到呂瑞請柬,邀她南苑皇傢園林狩獵。

這已經是最近幾天來的第三次邀請瞭,鳳知微沒法再推辭下去,隻得乘車赴約,顧南衣卻沒有跟過去,隻安排瞭手下暗衛好好保護,鳳知微也沒有對此表示異議,兩人自那夜之後,都顯得平靜而安然。

西涼禦苑在錦城西側,出城七裡的一處偌大的林場,鳳知微到的時候,呂瑞已經在等候,看見她笑道:“魏侯可真難請,竟然三邀而不至,今兒帖子上要不是署瞭攝政王的名,隻怕還是請不動魏侯大駕。”

鳳知微怔瞭怔,她倒沒註意帖子上到底是署的誰的名,隻是認得呂瑞的管事,還以為是呂瑞相邀,連忙道歉幾句,又問:“王爺呢?”

“王爺壽辰在即,正忙得厲害。”呂瑞笑道,“卻不敢怠慢遠客,著我在禦苑好好陪陪魏侯。”

鳳知微心想壽辰這事也未必需要攝政王事事忙碌,忙著和晉思羽路之彥接觸才對吧,以目前晉思羽路之彥勢力范圍,加上西涼,正好將天盛閩南包圍其中,而閩南前不久剛經歷瞭一場內亂,元氣未復,確實是個趁火打劫的好對象,完事瞭便可瓜分閩南各取所需,當然攝政王也有可能想和天盛結盟,卻至今沒有動靜,就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個什麼打算瞭。

那邊呂瑞已經著人牽瞭馬來,笑指比較偏僻的西邊道:“那邊聽說有不少異獸,咱們不妨打瞭些玩玩。”

鳳知微一笑應諾,一踢馬腹,兩人胯下都是好馬,射箭似飆瞭出去,護衛們追之不及,被遠遠拉開距離。

進瞭林子,呂瑞才一勒馬,剎眼睨著鳳知微笑道:“魏侯上次不告而別,可真是有失風度。”

“大司馬以刀陣對佳客,我看倒是有失風范在先。”

呂瑞一笑如閨秀般姣好,淡淡道:“佳客?隻怕此刻佳客,下一刻便是階下囚呢。”

“哦?”鳳知微挑起一邊眉毛。

“大越和長寧來使都在錦城,想必魏侯也知道。”呂瑞唇角一抹譏誚笑意,“也不知是魏侯人緣太差還是怎的,據說如今大越和長寧方面,都和攝政王有所接觸,各自提出結盟要求,諸般條款,對我西涼十分有利,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下魏侯你的命。”

他微笑揚鞭看著鳳知微,嘖嘖贊嘆道:“一命可傾一國之利,魏侯真乃能人也。”

“真是在下的榮幸。”鳳知微笑道,“攝政王下定決心瞭麼?”

“我為什麼一定要告訴你?”呂瑞打瞭個呵欠,小白臉泛上一股憔悴的暗青,看起來好像幾天沒睡,“就憑你對我的拒絕?”

“大司馬心胸忒小。”鳳知微馬鞭敲著籠頭,揚眉笑道,“你我都算政客,最應該明白,這世上的事,萬萬沒有一問即應的道理,不是麼?”

“那現在魏侯打算如何應呢?”呂瑞眼睛一亮,立刻道,“在下萬事俱備,可一直等著魏侯的東風呢!”

“哦?”

“在下身為先帝最重視的輔政大臣,當初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年勢力也豈是殷志恕可以小覷?”呂瑞笑得嘲諷,“當初三大輔政之臣,如今雖隻剩下我一個,但正因為我厚顏活著,先朝老臣多得保全,這些年苦心經營,別的不說,在這皇城之內,出其不意困住殷志恕取其性命,想來不是難事,但出師必須有名,我手中沒有皇權正統的憑證,便不能得到朝中諸多老臣的相助,而這憑證,望魏侯有以賜我。”

“大司馬說瞭那許多,在下卻聽出把握其實不大。”鳳知微望著遠處皇城一角,悠悠笑道,“要倒攝政王,還得出其不意,又得在皇城之內,很明顯,一旦給他出瞭皇城,便是你扶持的是皇權正統,也必不能順利登位,不是麼?”

呂瑞默然,半晌才道:“攝政王掌控大部分軍權是事實,但是他最大的缺陷在於,他明我暗,他的勢力我瞭如指掌甚至可以部分調動,我的心思他卻始終不知,他做夢也想不到,倚為臂助的大司馬另懷心思,僅憑這一點,殷志恕必敗。”

“攝政王能登如此高位,也算一代雄才,王者多疑,顧盼左右多不可信,大司馬何以認定,攝政王當真對你的心思毫無察覺?”

呂瑞又沉默瞭一下,鳳知微也不再問,一笑挽弓試射前方一頭急竄而過的鹿,弦滿將射那一霎,忽聽呂瑞道:“我自幼相依為命的唯一親姊,是王爺的正妃。”

鳳知微手一顫,箭射出便失瞭準頭,奪的一聲射在那鹿尾上,驚得那鹿滴血逃竄而去,鳳知微嘆一聲“可惜”,收瞭弓,回頭註視著呂瑞。

大司馬還是攝政王唯一小舅子的事,她還確實不知道,似乎所有人都淡化瞭這一層關系,更願意將攝政王和大司馬的情誼,歸為惺惺相惜的主臣之交,如今呂瑞說出來,她終於難免那一霎震驚——既然還有這麼不可分割的親屬關系,呂瑞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看著呂瑞姣好如女子的清秀容顏,她終於沒有問出心中那句話,半晌道:“在下作為他國來使,不方便涉入貴國政務,但今日在下可以擱給大司馬一句話——隻要大司馬最後能將事情做成,知曉的身世,我自有辦法給你證明。”

“有這一句便成!”呂瑞喜動顏色,“事成之後,魏侯有什麼要求,盡管提,開放口岸,通商互市,以及將來萬一長寧藩謀逆,我國也可出兵予以鉗制。”

“那是將來的事瞭。”鳳知微笑得意味深長,“大司馬準備何時動手?”

“殷志恕平日除上朝理事,一向深居簡出,身邊隨時有三千鐵衛,等閑人不能靠近十丈之內,他甚至在自己府內就寢,都不定居所以免為人所趁,”呂瑞道,“隻有幾個有限的日子,他會有單獨出現的機會,元旦除夕以及他自己和陛下壽辰。”

“七日後便是攝政王壽辰,大半個月後便是貴國陛下壽辰,短則數天長則大半月。”鳳知微笑道,“在下靜候大司馬佳音。”

“在下也靜候魏侯佳音。”呂瑞下巴往北方挑瞭挑,道,“有些人心思蠢蠢欲動,魏侯還是早作打算的好。”

鳳知微一笑,突然道:“咦,我剛才射的那隻鹿又竄過去瞭!這次可飲,不得它!”說著一拍馬便追瞭過去。

她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莽莽綠林中,呂瑞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眼底露出微微困惑之色,隨即轉向另一個方向。

有人無聲的從四周閃出來,恭謹的等他的命令。

呂瑞駐馬不前,沉默不語,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

四面屬下寂靜無聲,無人催促或驚擾。

良久呂瑞一揚鞭,馬鞭在半空中漾開淡淡的黑色光影,清脆的響鞭聲裡,他道:“殺王計劃——開始。”

···

鳳知微一旦策馬出瞭呂瑞視野,立即放棄追逐那隻鹿,手指一錯打瞭個暗號,不多時有灰衣人出現在她身側。

“從現在開始,調集在閩南的所有人手,”鳳知微匆匆道,“給我想辦法攔截封查所有過境文書,錦城這邊八百裡加急發出去的要查一遍,閩南邊境那邊再查一遍,註意文書內容,有任何可疑處隨時報我!”

“是!”

“我要你們做的事情,怎麼樣瞭?”

“攝政王幼子被保護得很好,我們很難讓大越使節和攝政王府的人碰上,不過我們已經有人在攝政王妃常去的珈藍寺做瞭工夫,王妃明日會去珈藍寺燒香,我們有辦法會讓他們沖突上。”

“和我同時出發,前往大越的那批人,現在如何?”

“已經遵照命令潛入大越,隨時可以聽您指令行事。”

“那就讓他們幹吧。”

“是!”

灰衣人領命匆匆而去,鳳知微馬鞭敲著手心閉目思索,攝政王的心思,其實她心中一直清楚,什麼要和天盛結盟,都是假的,兩國宿仇在那裡,天盛帝又不是度量寬宏之主,大越那邊戰事一畢,老皇的下一個目標便是西涼,不然為何同意華瓊組建火鳳軍?隻是剛剛歷經和大越的戰役,又顧忌著長寧藩,還想休養生息一陣子,所以派自己來,先和西涼虛以委蛇而已,攝政王自然也看出瞭這層深意,就勢熱情接納,做出要結盟的模樣,引得大越和長寧不安,先後來使,西涼趁機從中撈好處,而長寧,本就希望渾水越亂越好,樂得參合,就連大越晉思羽,那心思也不單純——他的駐軍和西涼一水之隔,西涼這邊和他結盟最好,不結盟,挑撥三方關系出點亂子也行,那樣他的大軍就可以以西涼不安定,他需要帶兵鎮守大越南疆為名一直盤踞不動,不被撤軍——四方亂局,可謂人人一懷不可告人的心思,牽一發而動全身,最終會是個什麼結局,竟是不到最後,誰也看不透。

目前看來,攝政王必定是和大越長寧結三方之盟——以大越鉗制天盛西北一線,長寧和西涼同時出兵,奪取天盛目前軍力最薄的東南,異族多民心散的閩南和最為富庶的南海一旦落入西涼長寧之手,必將如虎添翼,到那時,長寧或可和天盛劃地自治,或可兵鋒直下向帝京,而大越,雖然插不進疆域之分,卻可以大量索要金銀錢財,以做晉思羽手下數十萬大軍的軍費,助他揮兵北上奪瞭大越皇位,至此皆大歡喜。

如果真的談到瞭這一步,那麼自己這個天盛來使,必然不能活著回天盛。

鳳知微揚起下巴,淡淡看著雲卷雲飛的天際。

那就來吧。

你們固然籌謀已久。

卻不知道,有個人。

她也並不是現在才出手。

···

從禦苑回來後,第二日是西涼的秋祈節,皇帝這一天會到天地壇祈求五谷豐登風調雨順,公卿貴婦也會在這一天祈求來年萬事如秋谷葳蕤,各大寺廟香火鼎盛川流不息,往年這樣熱鬧的日子,難免有一些摩擦紛爭,今年似乎鬧得尤其大些——一群外地客商在珈藍寺看熱鬧,無意中沖撞瞭攝政王妃的車駕,當時雖然似乎沒出什麼事,但很快攝政王府便傳出求名醫的消息,還得是治小兒驚風的,因為攝政王壽辰在即,突然出瞭這事,眼看著錦城的氣氛便有些緊張。

鳳知微在當晚和攝政王例行會晤瞭下,並沒有避諱這個問題,表示瞭對世子健康的問候,並送上瞭治理小兒驚風的清心散,攝政王道謝收瞭,鳳知微告辭的時候淡淡的道:“王爺隻得世子一個獨子,想必平日太過著緊,不是在下說句僭越的話——小孩子有時不能太過矜貴的養著,不然老天也惦記著。”

攝政王怔瞭怔,呵呵一笑,道:“魏侯這個說法倒是新鮮。”將她親自送出門去,鳳知微走出老遠掀開車簾看時,猶自見他立於門前氣死風燈下,神色在燈光下顯得陰晴不定。

第二日錦城也沒什麼太大變化,隻是街上的來往兵馬更多瞭些,攝政王壽辰在即,城內外加強關防,這也沒什麼特別。

當晚鳳知微收到一封信,淡淡看完,在蠟燭上燒盡。

卻突然聽見有敲門聲,親自去應門,卻是副使王棠,這位老成持重的內閣中書,因為是閩南人,所以被派遣為副使,一路上熟知南方風俗的王棠,確實曾給眾人帶來不少便利。

他進門來,寒暄瞭幾句,也沒避著在一邊的顧南衣,很直接的對鳳知微道:“下官剛才到外廷和西涼禮部商量壽辰儀禮,路遇顧小姐,不知怎的她臉上有紅印子,問她又不肯說,倒令人有些擔心。”

鳳知微神色一緊,她之前已經把寧澄那傢夥打發去保護顧知曉瞭,寧澄前段時間一直興致勃勃的,後來不知怎的,便和隻鬥敗的公雞一般怏怏的,竟然連她這個指派都沒提異議也就去瞭,難道這傢夥在哪裡受瞭打擊,偷懶怠工?害知曉受瞭欺負?

她立即對顧南衣道:“你悄悄去一趟吧。不然大傢都不放心。”

這段日子來顧南衣不再和她形影不離,似乎在有意培養著讓自己習慣離開她,有事沒事都會偷偷潛入宮中看看顧知曉,聽見這句,沉默瞭一下,點瞭點頭,無聲無息飄瞭出去。

王棠看著他的背影一閃不見,贊道:“顧大人功夫越發精進。”,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笑道:“剛才路過前廳,剛好到瞭一封八百裡加急,卻是楚王殿下的信,指明要給魏侯的,下官便順帶梢來瞭。”

鳳知微正在喝茶,聽見這句手頓瞭頓,這次西涼之行,寧弈大反常態,除瞭把他傢那活寶侍衛派出來偷窺保護她之外,竟然一封信都沒過來,倒是她自己前不久有點過意不去,寫過一封公事公辦的信,把西涼的局勢撿自己認為可以說的,和寧弈簡單的說瞭說,算算時間,回信也確實該來瞭。

她笑瞭笑,眼神裡一瞬間有種很奇特的神情,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