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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誰該負責

對方來得很急,一串火龍剎那間便燃起,將黑沉沉的景深殿照得通明,隱隱約約的吵嚷聲傳來,嚷著,“這邊這邊——”

“往前,往前——”

“秀嬪玉嬪嚇暈過去瞭,說是在西邊有黑影子一閃——”

一邊嚷嚷著,一邊便要闖進來。

鳳知微冷笑著——但凡要想勞師動眾搜宮,必得以刺客為借口,不過這搜刺客也搜得太明顯瞭,西邊這一塊這麼多殿室,偏就那麼準準的直奔景深殿來。

宮中宿衛分三部分,禦林軍守門、長纓衛巡宮、禁衛軍守帝後主殿,每晚由一位主事皇子一位大學士一位中書學士值夜,各管一軍,以主事皇子為主,所以今晚“遇刺”搜宮,定然不會有大量侍衛士兵參與,應該就是少部分禁衛軍和“自稱看見刺客”的後宮太監。

現在抱韶寧公主出去已經不可能,對方來得極快,一出去必定堵個正著,鳳知微正在思考對策,偶一回身,目瞪口呆。

不知何時劉嬤嬤已經將韶寧公主放在瞭榻上,動作極其利落的給她換瞭一套自己帶來的太監衣服,從懷裡摸出一個盒子打開,裡面密密麻麻無數暗格,有各種顏色的膠泥,長長短短的不知用什麼做的假睫毛、幾可亂真的假皮膚假痣,還有小剪刀小鑷子小扁棒,劉嬤嬤在韶寧臉上毫不猶豫一陣撥弄,上膠泥粘假痣做假麻子修眉,連過長的眼睫毛都唰唰唰下手便剪,手勢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這一串易容手法不僅高妙,更兼熟練絕倫,讓人疑惑這位嬤嬤是不是每天都對著自己的臉練習易容,連鳳知微都傻在那裡看著,再也沒想到深宮之內,韶寧身邊,竟然有這麼一位不下於宗宸的易容高手。

隻是劉嬤嬤手勢雖快,對方來得卻更快,這邊剛剛易容到一半,那邊已經沖到院子內,一個陰冷的男子聲音道:“搜!”

鳳知微心中一緊,奔到劉嬤嬤身前,將屏風拖過來一遮。

說是搜,四面人並沒有散開,連顧南衣那裡都沒去,直奔鳳知微這裡,抬手便敲門:“魏大人,宮中有刺客逃逸此處,請起!”

殿中沒有聲息。

門外那人,是今夜值夜大學士吳文銘,聽著裡面毫無動靜,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將聲音提得更高瞭些,道:“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刺客,請速速開門,不開,我們可要撞進來瞭。”

宮院裡火把畢剝聲響,一片寂靜裡,景深殿內忽然傳來懶洋洋的帶笑聲音。

“吳大人是嗎?夜半搜宮捉刺客?吳大人是怎麼看見刺客往我這裡來的?刺客什麼身材?什麼衣著?什麼武器?說出來在下也好比對一二?”

吳文銘怔瞭怔,張瞭張嘴,半晌惱怒的道:“夜半人雜,剌客高來高去,誰看得清楚?魏大人還請不要拖延,速速開門為要!”

殿中又靜瞭一歇,隨即還是魏知那種淡涼而懶散的聲音,“我這不是有傷在身麼,不還要起床穿衣麼?吳大人怎麼這麼心急?唉,想我魏知人緣真差,一個刺客奔到我這受傷之人的殿中,居然也沒有人問我一句是否安全。”

吳文銘又怔瞭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太心急瞭,按說就算要搜景深殿,也該先確定魏知安全,哪怕知道刺客子虛烏有,做戲也該做的,不然萬一傳到陛下耳中,難免落下行事燥進的印象。

轉念一想,過瞭今日,魏知還能在朝中呼風喚雨?怕他做什麼?

“魏大人安全不安全,也得給我們看一眼才成。”吳文銘冷靜下來,退後一步,聽得殿中鞋子踢踏響,以為魏知便要來開門,誰知等瞭又一會,隻聞鞋子響,不見人過來。

殿中鳳知微將鞋子套在手中,在地上踢踏踢踏的磨擦著,劉嬤嬤在做貼鬢工序,眼看著一個眼睛細細褐色皮膚臉上有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漸漸逼真的顯現出來。

吳文銘心中焦躁,一邊想陛下怎麼還沒過來?一邊想也不知道前方軍報絆住楚王瞭沒,看看天色,眼神一冷,手一揮道:“撞門!”

“慢著!”

傳來的聲音優雅沉涼,帶點疏離和肅殺之氣,兩排火把長龍般迅速迤邐而至,整齊步伐聲踏得青石板地踏踏作響,兩隊青衣白甲配紅纓的長纓衛士流水般遞次而進,迅速占據瞭吳文銘帶來的少量禦林軍和內宮太監的位置,釘子般釘在甬道兩側。

火把光芒一簇簇蓬勃開去,光芒正中,月白長袍深黑披風的楚王寧弈快步而來,火把光芒下,容顏和他的衣色一般鮮亮分明,烏發黑眸黑得冷凝,肌膚霜雪般晶瑩,而唇色鮮艷,讓人想起朝陽映在雪山之巔時那一抹璀璨流光的紅。

寧弈在階前站下,吳文銘站在階上,明明是寧弈仰頭看他,不知怎的所有人都覺得,吳文銘依舊是被俯視著的,被楚王殿下,用一種淡漠而譏嘲的目光,俯視著。

吳文銘接觸到那樣的目光,心中一震,殿下來得好快!

已經推在殿門的手指,十分不甘的縮瞭回來,吳文銘隻得迅速的給寧弈躬身請安,卻沒有下階。

“吳大人在這裡做什麼?”外面寧弈緩緩的問。

殿內鳳知微在幫著給韶寧換裝,韶寧腳上穿的是繡鞋,太監袍子並不及地,鞋子一定要換,鳳知微脫瞭自己的靴子,劉嬤嬤接過去,在鞋子裡掏出兩團棉花。

鳳知微盯著劉嬤嬤的神情,劉嬤嬤卻神色不變,將棉花塞回,又塞瞭點佈團進去——韶寧個子比鳳知微矮,腳比她還小些。

鳳知微無聲的吐出一口長氣。

很明顯,這位嬤嬤,是知道她的雙重身份的。

外面的對話隱隱傳來。

“回殿下,玉嬪和秀嬪派宮人報說,先前有刺客進入內宮八巷,眼看著往外殿西側去瞭,臣特地前來捉拿。”

吳文銘的聲氣,不卑不亢。

“外殿西側百間殿堂,如何確認是景深殿?”

“唯有景深在正西方向。”

“誰告訴你剌客一定在正西方向?”

“……翠熙宮宮人瓊兒……”

“傳瓊兒!”

“殿下!捉拿刺客要緊!”

“辨明刺客到底藏匿何處才要緊!如果宮人慌亂之下觀察有誤,傳話有誤,刺客並不在這裡,卻去瞭陛下寢殿,你擔待得起?”

“陛下寢殿已經加派人手保護……”

“吳大人!你我職責,隻在陛下安全,宮中有刺客,你不去陛下寢殿親臨指揮戍衛,卻在這裡無端糾纏養傷的魏大人,你居心何在?”

“殿下!”被步步緊逼得張口結舌的吳文銘,惡向膽邊生,一咬牙怒道,“您不也沒在陛下寢殿宿衛,卻在這裡和微臣糾纏!”

……內殿裡鳳知微點起檀香,遮掉雲雨之事後那種特殊的氣味,劉嬤嬤手腳快速將床單換掉。

外院裡寧弈面對吳文銘,冷笑。

“那是因為——”寧弈一句話驚得吳文銘變瞭顏色,“是陛下讓我來的!”

“砰。”一聲悶響,似乎是誰被摜到地上的聲音,隨即便聽見女子驚惶失措的顫音。

“參參長……參見殿下……參見吳……”

“你怎麼知道這位大人姓吳?”寧弈反應如閃電,一句話問啞瞭那宮女,問呆瞭吳文銘。

“內廷宮女,和你外臣學士怎麼會認識?”寧弈咄咄逼人,一步不讓。

“剛才她報刺客,臣審問她知道的。”吳文銘見勢不好,趕緊解釋。

“吳大人看來閑得很。”寧弈冷笑,“刺客當前,宮廷危急,居然有空親自審問一個宮女,居然有空還和宮女通名!”

吳文銘張口結舌,臉色通紅,還沒來得再解釋,寧弈根本不給他反應機會,直接發難。

“來人——”他指定地上那個簌簌發抖的宮女,“給我把她衣服扒瞭,再一句句問清楚,聽說人衣服越少,真話越多,本王倒要看看這賤人,還能撒幾句謊?”

“嗤——”

撕裂衣服的聲音夾雜著女子的哭喊,哭喊聲裡寧弈淡淡道:“衣服扒完還有謊,那隻好扒皮。”

……內殿裡劉嬤嬤將韶寧披散的長發盤起,找瞭個帽子戴上。

外院裡,撕心裂肺的求饒聲響起。

“饒瞭我……殿下……饒瞭我……”那宮女在地上滾來滾去,拼命躲避著撕她衣服的手,她早已做好熬刑的準備,卻受不瞭在這幾百雙眼睛底下被扒光問訊,眼看著殿下負手而立,神容淡淡,一眼也不看自己,心中便知,今日若要頑抗,別說扒衣服,當真連皮帶骨,都會被一點點扒下來。

就算做好死的準備,也無法接受窮盡侮辱的死,那宮女絕望之下,大喊道:“奴婢並沒有看清是……奴婢隻說看見往西去,吳大人問是不是景深殿方向,奴婢……奴婢才說是……”

寧弈笑起來。

火把光芒下,那笑近乎溫柔,卻是陰狠冷冽的笑容,像一朵艷至灼灼的曼陀羅花,之所以那般艷到奪人心魄,是因為開在瞭血泊裡。

吳文銘心中一凜。

上次他看見這種笑容,是在三法司會審魏知的刑部大堂之上,這種笑容出現後,彭沛便被擠兌得退無可退。

他手指抖瞭抖。

寧弈卻已經伸手一指,暴喝一聲。

“拿下!”

長纓衛毫不猶豫的湧上前去。

……內殿裡劉嬤嬤撤開屏風,將改裝瞭的韶寧放在地下,鳳知微快速的塞瞭個青瓷三彩小盅到韶寧懷裡。

外院裡吳文銘大驚失色,勃然道:“殿下你瘋瞭!你敢擅拿一品重臣!”

“我敢拿心懷叵測,和刺客勾結擾宮的吃裡扒外的重臣!”寧弈獰然一笑,一指南邊天盛帝寢宮方向,喝道,“刺客明明出現在陛下寢宮附近,你卻和這賤人勾結,說刺客出現在景深殿,順勢來這裡胡攪蠻纏浪費時辰,好留時間給刺客作為!你狼子野心,密謀弒帝,你還不認?”

吳文銘臉上瞬間就失瞭血色。

瞬間便明白瞭寧弈的狠。

將計就計,釜底抽薪!

所謂刺客本就是子虛烏有,不過是為瞭有個搜查景深殿撞破魏知污辱公主大罪的理由,然而寧弈反應狠辣絕倫,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就在陛下寢宮附近搞出個刺客來,刺客既然在那裡,這裡的刺客便不存在,他吳文銘跑這裡搜宮,便顯得心地可疑,是為瞭“不在場脫卸罪責”而搞出的把戲,再嚴刑拷問宮女瓊兒,招出是他授意指向景深殿,就算將來能脫瞭寧弈栽上的弒帝大罪,一個“心懷密謀,居心叵測”的罪必不可免,搞不好還會被栽上”意圖構陷有功重臣”的罪。別說前途,小命都得玩完。

吳文銘本是有備而來十成把握,到得如今卻給寧弈一番雷霆閃電轟得腦中一片空白。

這事出來不過短短一刻鐘工夫,他來得極快,算準寧弈得不到消息,得到消息也來不及措置,不想這人機變如此!

難怪他來得遲瞭一步,來之後卻又如此雷霆迅速!

長纓衛執刀拿槍湧上前來,面色鐵青毫不猶豫,這本就是寧弈直管親衛,比禦林軍用起來更合適,而吳文銘帶來的禦林軍人數少,也不敢為他和親王硬抗,太監就更不消說瞭。

如此完滿的計劃,當真要在這隻差一步的時刻功虧一簣,連自己都砸瞭進去?

不,還有翻盤的機會!

隻要——

吳文銘臉色一狠。

寧弈眼神一閃,暴喝:“快拿!”

吳文銘卻已狠狠向後一撞!一撞間雪光一閃!

景深殿門轟然中開。

吳文銘晃瞭晃手中匕首,露出一絲冷笑——先前他手中已經拿瞭匕首,和寧弈對話時,無聲無息挑開瞭景深殿的門閂,此刻一撞,殿門便開。

寧弈你狠,沒關系,隻要逮著瞭魏知,勝負還未可料!

景深殿沒有後窗,隻有前面這一個門戶,魏知和公主還在裡面,哪怕就算現在已經穿好衣服也不成,隻要公主在,魏知便有罪!

他含著一抹冷笑,轉頭向殿內望去,等著看見倉皇躲藏的魏知,等著聽幾百人的驚呼,等著咄咄逼人占盡上風的寧弈,啞口無言目瞪口呆。

確實目瞪口呆。

不過是他自己。

殿門開處,景深殿一切如常,魏知衣裳整齊皺眉負手立在一邊,另一邊站著個中年女子,看那紫裳青裙,是個有身份的嬤嬤,她也皺著眉,盯著腳下一個小太監,正恨恨怒斥:“你這丟盡玉明殿臉面的混賬東西!”

那小太監伏跪著,似乎已經昏瞭,一張臉正對著殿外,燈火通明裡大傢都看得清楚,是個圓臉褐皮膚,生著不少白麻子的小太監。

吳文銘瞪大眼睛,在一覽無餘的殿內四處搜尋——韶寧公主呢?

有人低低“咦”瞭一聲,“這不是玉明殿的小紀子嗎?那是劉嬤嬤,這半夜三更的,怎麼會在這裡?”

寧弈抬眼向殿內望去,正遇上鳳知微眼光,兩人目光一碰,都沒有驚魂初定的緊張,隻泛出淺淺笑意。

同一類人,心思默契對付同一樁危機而產生的熨貼的笑意。

隨即寧弈的目光轉瞭開去,落在那小太監身上,眼神一閃露出驚異之色,又看瞭看劉嬤嬤。

劉嬤嬤卻誰也不看,恨恨盯瞭那小太監一眼,轉身對寧弈拜下,道:“殿下,老奴在此請罪。”

“這是玉明殿劉嬤嬤吧?”寧弈淡淡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劉嬤嬤露出羞愧神色,期期艾艾說不出話,鳳知微笑道:“是這樣的,這位小公公,今兒夜裡不知怎的撞到我這裡來,被我遇見,還以為是刺客,擒瞭來問問,誰知道是玉明殿的灑掃太監,剛想放回去,玉明殿的劉嬤嬤尋瞭來,這位小公公見瞭她竟然嚇昏瞭,還沒來得及請兩位回去,吳大人又跑瞭來,我想著,劉嬤嬤和小公公,半夜出現在我這裡,不大妥當,若是因此受責,倒是我的罪過,所以拖延猶豫瞭陣,讓吳大人心急瞭,對不住。”她對著臉色慘白的吳文銘躬瞭躬,隨即笑道,“但是吳大人說我這裡有刺客,那確實是沒有的,這點劉嬤嬤可以證明,或者吳大人認為劉嬤嬤和這位小公公是刺客?”

她說得溫柔又恭謙,其中的諷刺意味卻誰都聽得出,劉嬤嬤和小紀子,絕不可能是刺客,眾人都是在宮中應差的,很容易便聽出魏大人那解釋的意思——景深殿以前是空殿,守衛一向少,最近因為住瞭魏大人養傷,陛下發過來不少賞賜,東西堆得滿殿都是,魏大人是外臣,東西將來是要帶出去的,也沒有太監給他專人保管入庫,大概這個玉明殿小太監因此發瞭賊心,借著什麼出來的機會,偷偷潛進來想發點財,反正魏大人養傷耳目不靈,東西多得也未必記得住,少幾件也沒什麼,卻被魏大人捉住瞭,大概魏大人不想聲張,便喊瞭玉明殿管事嬤嬤來處置,正巧被吳大人堵住而已。

這一番來龍去脈不用說得太清楚,人人心裡都有瞭自己的解釋,何況那小太監懷裡露出的一個粉彩青花瓷盅,似乎正是禦賜的東西。

跟隨吳文銘來的禦林軍一個分隊長無聲對手下偏瞭偏頭,又讓開瞭一點。

吳文銘不可置信的看著殿內——公主哪去瞭?劉嬤嬤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目光落在小太監臉上,剛才聽見有人認識這個太監,他的心又涼瞭涼,卻還是有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有沒有可能……

“陛下駕到——”

長長的傳報聲傳來,近在耳側,眾人回首,便看見一色瓜形宮燈浮遊而來,燈下是天盛帝的禦輦,輦上老皇面有疲倦之色,頗有衰老之態。

眾人都俯伏參拜,天盛帝並沒有下輦,遠遠的看瞭殿中一眼,揮揮手道:“深更半夜,影子都不曾見一個,鬧得成什麼體統?都散瞭。”

這一句話出來,眾人都愣瞭愣,誰也沒想到陛下問也不問一句,直接便遣散瞭侍衛,寧弈立即直起腰,道:“是。”二話不說便令長纓衛下去。

吳文銘看見天盛帝過來,心中已經一沉,軟軟在階上跪瞭,又覺得不妥,趕緊挪跪下階,卻覺得雙腿僵木不聽使喚,額上汗珠滾滾而下。

“吳大學士翻弄這半夜,也該累瞭。”天盛帝淡淡瞥一眼吳文銘,語氣裡聽不出喜怒,“還是回值戍房歇著吧。”

話是沒什麼不妥,但是那句“翻弄”,用得著實厲害,吳文銘抖著嘴唇,顫聲不成句,深深俯首於地,“是。”

“你是文臣,昌文殿大學士,”天盛帝高高坐在禦輦上,臉掩在宮燈陰影裡,半明半暗間隻看見一張嘴一開一闔,吐出的字眼平淡而森涼,“文臣就應持心守正,隻以一心事君,為天下表率,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寒窗苦讀十餘載,滿腹道德文章可別用錯瞭地方,機心籌謀之類,沾著瞭便該避之唯恐不及,若是不知自量卷進去,誰也救不得你——這裡有一本前朝賢相李文正公的《臣論》,你拿回去,好好讀讀,什麼時候讀通瞭,說給朕聽。”

一本書啪的扔下來,扔在吳文銘膝前。

吳文銘抖著手去拿書,薄薄一本,拿瞭幾次都沒拿動。

鳳知微和寧弈,又對視一眼。

天盛帝這番話,厲害得很,幾乎把老吳的面子裡子全部撕瞭,似勉勵似勸慰似警告似教訓,平淡裡無限壓力和森森殺氣,卻又高高提起輕輕放下,臨到頭來,不過是個閉門思過,誰也聽不出他的意思是從此永不敘用呢,還是隻是冷落一段時間?

寧弈垂下眼睫,掩瞭眼神底的森然笑意——內閣四學士,有兩個都算是他的陣營,而吳大學士本就是天盛帝提拔上來,用來制衡他的,雖然老吳不爭氣,這麼快就卷入瞭黨爭,但天盛帝還是願意給他機會,明知他有罪,也不打算重處,不過是怕從此內閣便徹底被自己把持而已。

帝王權力制衡之術,向來如此。

春夜的風更涼瞭些,樹影起伏波動,似無數隱在暗處幢幢鬼影,對這朝堂波譎雲詭爾虞我詐,發出森冷的譏笑。

“行瞭。都回去。”天盛帝厭惡的看瞭吳文銘一眼,幾個膀大腰圓的侍衛上來,將他連拖帶攙的扶瞭出去,隱約間老吳的袍子下端有些濕,所經之處,散發出一陣臊臭——某人受驚太過,尿崩瞭。

鳳知微輕輕笑瞭笑,咕噥道:“真是隨風潛入褲,潤臀細無聲啊……”

她微微皺瞭眉,心想老皇帝今晚有些異常,怎麼就不下輦?不下輦自然最好,看出那個小太監的問題來,誰也吃不瞭兜著走,但是他不下輦,不走近,似乎也透著古怪。

遙遙的,天盛帝對殿內看瞭一眼,隨即淡淡道:“玉明殿宮人沒規矩,掌事嬤嬤有教管不當之責,罰三個月俸,自己去內務司領荊條一百。”

鳳知微一驚,想開口卻被寧弈一個眼神阻止,劉嬤嬤已經神色沉靜的磕瞭磕頭,道:“謝恩。”

“你手下的宮人犯事,你有權處置。”天盛帝道,“偷竊是大罪,亂杖打死,屍骨不留。”

劉嬤嬤又低聲應瞭,鳳知微眉頭一跳,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天盛帝什麼時候閑到連後宮一個小太監的處罰,也要親自過問?

還有對劉嬤嬤的處置,也透著古怪。

他知道什麼瞭?

“魏知。”天盛帝突然開口喚她。

鳳知微跪前一步,“臣在。”

“你領著禮部,有件事正好你去辦。”天盛帝眼神有點古怪,帶點怒意帶點無奈帶點陰冷的在鳳知微身上轉瞭一圈,“韶寧公主未嫁喪夫,昌德寺方丈給她推過命,她命中帶煞,雙十左右時當有一劫,朕想著給她化解戾氣,也好渡瞭這劫數,就在西府街給她辟皇廟,讓她先帶發修行,暫去公主封號,賜佛號……永寧。”

鳳知微心中一跳。扶在地上的手指一蜷,沾瞭一手濕冷的泥土。

天盛帝知道殿中的是韶寧!

所以他始終不下輦,迅速將所有人驅走。

所以他下令杖斃小紀子,屍骨不留——即將被亂杖打死的,不是眼前這個假“小紀子”,而是真正的那個還在玉明殿,閉門屋中睡禍從天上來的小紀子!

所以他罰劉嬤嬤——不是罰她管理宮人不力,而是罰她沒有看好公主,卻又因為劉嬤嬤臨急機變,周全瞭公主和皇傢的顏面,所以沒要她的命。

所以他要把韶寧送出宮——此事不可能永遠遮掩得住,韶寧出宮,玉明殿和今夜在景深殿的人,還有和這事有關的人,便要受到清洗!

但是他為什麼要讓韶寧出傢?為什麼要把皇廟設在西府街?為什麼要讓自己去辦這事?

鳳知微一瞬間出瞭一身冷汗——為老皇的老而彌辣,為他的無雙心計,為他不動聲色裡的步步措置,為他對韶寧的一番深愛苦心。

也為自己——天盛帝強忍怒火,以最和緩的方式為韶寧籌謀處理這事,擺明瞭是要成全這個女兒瞭。

這是城府深沉的帝皇,更是心思縝密的父親。

“魏知。”天盛帝淡淡看著她,“你好好養傷,若是無妨瞭,便早日回朝,春闈的事還得你主持,你宅子被燒瞭,朕已經給你重新賜瞭一座,內務司應該已經打理好,直接住進去便是。”

鳳知微唇角現出一絲苦笑。

老爺子為瞭女兒,和她討價還價來瞭。

老傢夥知道魏知不願自毀前程娶韶寧,作為帝王,也不願痛失如此人才,幹脆借著這事,將韶寧去瞭封號打發出宮,沒瞭公主封號,魏知娶公主便不受律例約束,同時天盛帝也給她吃瞭定心丸——春闈還是魏知主持,就代表不會因為下嫁公主,而奪她官職。

事情到瞭這個地步,老皇帝含而不露,卻已經將一切都說瞭清楚,根本就沒給她留一分餘地。

她要再拒絕,便是不知好歹。

總而言之,韶寧,她娶定瞭!

鳳知微滿嘴裡發苦——今夜風雲突變,起伏不斷,人人都懷瞭一腔的好算計,隻有自己是個倒黴蛋!

卻也隻得深深俯下首去,“陛下,微臣傷勢已無妨,天亮即可出宮回朝辦事,還是早些將公主的皇廟操辦起來才好。”

天盛帝凝視瞭她半晌,眼神掠過一絲寬慰和無奈,語氣卻已經慈和瞭一點,“公主的皇廟,靠在你宅邸附近,以後她不在宮中,有些事你要多照拂。”

照拂……照拂……在床上照拂麼?鳳知微恨恨的揪著地上草皮,將革皮子當成韶寧的臉,我揪,我揪,我揪揪揪——

“她不照顧。”

突有幹巴巴的平板語聲傳來,第一個字還遠在院子外,最後一個字已經到瞭天盛帝面前。

天盛帝身邊的侍衛大驚,不知道是什麼人無聲無息便襲近來,慌忙齊齊轉身拔刀,黑暗裡雪亮的刀光連成起伏的濤影。

一條人影自黑暗中緩緩行出,像一尊玉雕自剝落的黑漆裡冉冉展露光華,現出精美線條和流暢輪廓。

燈光打在他的肩,迸射出水色光華。

是顧南衣。

天盛帝見他倒松瞭口氣,顧南衣曾經救過他的命,他也知道這人古怪,並不和他計較,卻也沒有令擋在身前的護衛讓開,隻在輦上側身皺眉看他。

鳳知微眼底爆出巨大驚喜——小呆沒事瞭?

顧南衣瞟她一眼,又冷冷看瞭殿中一眼,一抬手,將手中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砰的往天盛帝面前一擲。

隨即用比剛才還要漠然還要不高興的語調道:

“該他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