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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重回

梅朵的送嫁隊伍迤邐出草原的那刻,鳳知微正在翻看由宗宸提供的來自各地的密報。

顧南衣和宗宸手下的這個屬於她的組織,到底勢力有多龐大,她並沒有問過,隱約知道宗宸消息極其靈通,並且似乎這個組織,隻有一部分是留在她身邊,還有一部分散落各地,至於到底都是些什麼身份,做些什麼,她便不知道瞭。

宗宸曾經說過,她知道得越少越好,不知道,在某些機詐之中才能顯現出真實的懵懂,不被人所疑。

鳳知微深以為然,內心裡卻對宗宸的身份有瞭確定——四大世傢中精擅醫道的軒轅氏,早年中興之主承慶帝軒轅越,曾化名姓宗。

那本由宗宸給她的助她平步青雲的小冊子中,那女子曾經那樣一遍遍寫:

“宗越,宗越,隻願花常開,人長在,一生知己,永不相負。”

但願人長在,人長在,然而那位英華夭嬌的軒轅大帝,最終不過在位五年。

鳳知微在離京之前,曾經搜羅瞭一部分大成國史,從中隱隱得到瞭一些信息。

當年大成榮盛極於一時,當時五洲大陸尚有大瀚、軒轅、扶風、大燕四國,其中扶風自願為臣屬之國,據說五國帝君當年各自有一段情誼,神瑛皇後在世之時,曾立誓互不侵犯,但歷經數代至十數代後,隨著大成的越發強大,國事變遷,諸國漸漸臣服於強成之下。

大成一二七年,大燕歸順。

大成二一五年,大成玄景帝奪軒轅國都,軒轅滅。

大成三二九年,大瀚末代帝君戰天暘遜位。

至此,天下一統,廣袤萬方土地之上,隻留大成火紅凌霄花旗幟飄揚。

數百年前那英風明烈奇女子,於長青神山之上發出的瑯瑯誓言,終被漫漫時光洇滅,連同那些熱血傳奇,絕代兒女、那些她和他們,寫在歲月長河中的一見驚艷一生相許,最終留在瞭歷史背面,不復為人記起。

據說當年五國帝君繼承人,因為那互不侵犯誓言,都曾詢問過將來要遵守到何時,當時大瀚帝君一聲朗笑:“這天下,誰愛要,誰拿去。”

軒轅帝君低咳:“不要拿這種無聊的問題來問朕。”

大燕帝君遙望陸地之南,神態淡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大成帝後攜手宮闕之巔,聞言亦雲淡風輕:“管得瞭今時,管不瞭後世,向來無鐵打的江山,便是我大成,就算今日繁花著錦富盛一時,將來也難免子孫不肖四海不寧,那又何必操心那麼多?”

這是野史裡流傳的故事,至今錚錚飛揚著絕代五聖曠朗風華,據說那個故事的最後,神瑛皇後還曾對著長青神山終年不化的積雪,給子孫後代留下瞭一條鐵訓,至於那鐵訓的內容是什麼,隻有大成長孫皇族後代才能得知。

而當年退出朝堂的皇族們,想必也曾給子孫後代留下瞭維護大成皇族血脈的遺訓,然而時事變遷,滄海桑田,如今看來,仍然記得並遵守誓言的,隻有軒轅氏瞭。

這位皇族後代,個性寬和,他曾於鳳夫人逝後,和鳳知微暗示過,他的組織服從鳳知微一切調遣,並永久保護她的安全,至於這把握在她掌心的劍,是用來保護自己,還是出鞘傷人,由她自決。

鳳知微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

有些事走到最後,常常便是四個字“身不由己”。

“秋尚奇重傷不治,淳於鴻提為主帥,朝廷可能派來監軍。”鳳知微在油燈下翻著密報,忽然抬頭看著宗宸,“秋尚奇……真的是戰場受傷?”

宗宸默然半晌,答:“不是。”

鳳知微沉默,沒有繼續問下去,一時間心中有微微的涼意。

當皇嗣案爆發,宗宸必然會從各個角度,掐斷所有可能暴露她身世的線索,所以,秋夫人突然重病不能言,所以,秋尚奇在北疆“被流矢所傷”。

一條性命的保全,需要那麼多的犧牲,而且,由不得她拒絕。

她已在不知不覺間,背負瞭那麼多條性命。

“大越臨陣換帥……”鳳知微又翻開一封,“戰事膠著,大越皇帝不滿,本來派三皇子安王晉思宇監軍,不想這位殿下監瞭沒兩天,臨陣斬將,竟然自任主帥!”

她嘖嘖贊嘆一聲,道:“好,好,竟然敢冒天下大不韙臨陣斬將,這位何許人也?我以前對境外各國不甚關心,竟然沒聽說過。”

“這是大越嫡出皇子之一,聽說很受皇帝寵愛,大越和天盛不同,一直沒有立太子,這位呼聲最高。”

“個性如何?”

這回連宗宸都沉默瞭一下,半晌才道:“難以捉摸。”

能有看似溫和其實眼高於頂的宗宸如此評價,這位大越新主帥,看來著實不是個簡單角色。

鳳知微笑瞭笑,又換瞭一封。

“……西涼國主駕崩,一歲半皇太子即位,太後臨朝聽政。”鳳知微“咦”的一聲,道,“殷志諒死瞭?”

“據說死瞭有陣子瞭,一直秘不發喪。”宗宸道,“直到確定顧命大臣,皇太子才以幼齡即位。”

“為什麼秘不發喪?”

“不知道,西涼在殷志諒駕崩後,似乎亂瞭一陣子,隻是被小心掩住瞭,天盛那段時間,北疆有大越戰事,南疆有常傢變亂,便沒有顧及西涼這邊的異常,倒是我們當時有一部分人在靠近西涼的閩南境,隱約得到瞭一點消息,然後直到現在,皇太子才即位。”

鳳知微一笑,將密報撂開,道:“說到底那是別國的事……這是什麼?”

密報中夾著幾張箋貼,不是天盛風格。

“是密探從西涼轉來的一些文書拓版,正是從這些西涼內政往來文書中,我們看出一點殷志諒駕崩後的西涼,曾經按下瞭國主的喪信。”

鳳知微正要看,身側顧知曉突然爬過來,抓過她手中那幾張箋貼,在小肥爪中揉啊揉。

鳳知微要拿回來,顧少爺已經助紂為虐的幫他傢顧知曉開始拿那幾張箋貼疊紙玩,兩隻筆猴不甘寂寞,一邊抓一角的一拉,“嚓”一聲,好好的箋貼一撕兩半。

鳳知微柳眉倒豎,準備把那幾隻抓過來揍屁股,宗宸打圓場,“沒事,也就是個附言,不重要的東西。”

“孩子不能慣。”鳳知微嘆口氣,苦口婆心教育她傢死心眼的顧小呆,“女孩子慣壞瞭,長大以後會很麻煩。”

這個萬事不在心的人,為什麼就比她還會慣孩子呢?

“不要學你。”顧小呆專心的給他傢顧知曉疊紙,頭也不抬,“知曉要快樂。”

顧知曉感動的撲過去,用不多的幾顆糯米細牙啃他的手指,被她爹嫌棄的推開。

鳳知微垂下眼,微微抿瞭抿唇。

他是在說,不希望顧知曉做像她這樣的人,一生被拘束被背負,做不得自己嗎?

這實心的玉雕啊,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得如此清楚。

那邊顧知曉格格笑起來,顧小呆的疊紙疊好瞭。

疊得很簡單,細長的葉子形狀,鳳知微怔瞭怔,認出那是她曾經教顧少爺做過的葉笛。

草原上很少樹,顧少爺已經很久沒有吹到過他的葉笛,念念不忘,連折紙也折瞭一個。

顧知曉啊啊的去要,顧少爺卻讓開她,怔怔凝視著手中的紙葉笛。

一瞬間想到隴西暨陽府那夜,她在他身側,翻飛著葉子的手指柔軟,眼眸裡有欲流的星光。

又或是在他真正懂得什麼叫死別的那幾天,他在屋頂上淋著雨,吹那葉笛吹到唇角綻血。

那冰涼而微咸的感覺,或許就是人生百味裡,那種叫做苦的況味。

也許他更喜歡以往那些永恒的平靜,但是現在,他願意去懂那些。

懂得什麼叫苦,就會懂得什麼叫苦後的歡喜。

將那紙葉笛攥在掌心良久,他起身,找瞭個盒子,將它小心的裝瞭進去。

顧知曉懵懂的坐在地氈上,不明白為什麼她爹為她疊瞭個玩具,卻最終不肯給她,這麼寶貝的收起來。

明白的那個人,沉默的抱起她,將臉貼在她細瓷般的小臉上,她的面容亦如這春花嬌嫩,而心,卻已在流水般的時光裡,老去。

···

有些不能言的情感在流水般的時光裡走向蒼老,有些欲待爆發的事端在流水般的時光裡走向成熟。

入夜的邊界小鎮。

往北走是草原,往南走是內陸,明天,在這個名叫回堯的小鎮上,前來迎接梅朵的迎親隊伍,將和草原王庭的送嫁隊伍交接,德州馬場的場主,將帶回他的續弦。

赫連錚派出瞭最親信的青鳥部下護衛送嫁,黃金獅子部直屬王庭,多年來受梅朵威壓,為瞭避免生出事端,不僅護衛選瞭梅朵不熟悉的王軍,連梅朵身邊侍候的女奴都一個沒帶來。

龐大的送嫁隊伍包瞭小鎮上所有客棧,將梅朵那間屋子團團守護在正中,院子裡輪班值衛,燈火通明,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輪班看守,梅朵就算想死,都沒機會,更不要說和別人說一句話。

鳳知微說過瞭,對梅朵的一切待遇都尊榮如故,但絕不允許她出任何事,也不許任何人和她搭話,違者自己提頭來見。

草原王軍自近期的一連串事件後,再不敢對中原女子有任何輕視,對於這位令行禁止心思深沉的大妃,無人敢於違拗她的命令。

梅朵坐在屋子裡,呆呆對著燈火,眼泡紅腫如桃,一路上哭鬧瞭三天,撒潑,收買,求告,裝病試圖逃跑,什麼辦法都使過瞭,所有的辦法都無功而返,四面人群如鐵,沉默似巍巍高山,她往哪個方向鉆,都撞上不可飛越的墻。

過瞭明天,一切就塵埃落定,德州距離王庭路途迢迢,她想要回來會很難,而成為他人妻子的她,也必然無顏再回來。

梅朵咬著牙,眼底露出絕望神色,一邊細細思索,一邊無意識的攥揉著自己的腰帶。

立即就有婆子過來,坐在她身邊,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手,像是生怕她抽出腰帶立即就掛上梁自盡一般。

梅朵苦笑瞭一下,松開手。

門吱呀一響,一個婆子走進來,先前那個婆子松口氣,笑道:“你可來瞭,那我去睡。”

後進來的婆子略點一點頭,前一個婆子打個呵欠出門去。

後一個婆子一屁股坐在梅朵身邊,動作僵硬。

梅朵絕望的嘆口氣,從桌邊起身,往床邊走去。

“你還想回去麼?”

有點熟悉的男聲,驚得梅朵渾身一顫霍然回首。

四面無人,隻有那婆子正看著她,見她望過來,眼睛瞇瞭瞇。

這一瞇間,目光如流金,生出無限勾魂媚色,恍然間便是一人獨有的風情。

“克……”梅朵一聲驚呼險些出口,卻被對方的目光給堵瞭回去。

“……鳳知微真是個厲害角色啊……”一身塞得鼓鼓囊囊扮成婆子的克烈伸瞭個懶腰,“我教派幾乎全部出動,從王庭一直跟到這裡,那麼多人費盡心思想盡辦法,今天才能趁著他們任務快完成,有點松解的時辰,找到一點漏洞,到瞭你面前……嘖嘖……”

“你是來救我的?”梅朵驚喜得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平日裡和克烈也沒什麼交情,這人連自己妻小都不放在心上,居然肯費盡心思來冒險救她。

“就算是吧。”克烈低低的笑,梅朵立即轉身收拾東西,“那我們現在走!”

“不用瞭。”

梅朵愕然轉身,克烈迎著她的目光,盈盈一笑,“說實在話,我沒辦法把你從這裡帶走,以我和你的交情,似乎我還犯不著為瞭你,令我手下損失慘重。”

這話雖無情,卻是實話,梅朵臉色灰暗下來,停瞭手,冷冷道:“那你來幹嘛?”

“給你一個將來回來的辦法。”克烈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這是我教門中的奇藥,用瞭之後,身上漸漸會出現一些紫青瘢痕,看上去像是遭受虐待所致,脈象也會有所損弱,其實於人身並無妨礙,將來你隻要能回去,那個樣子出現在札答闌面前,以札答闌素來對你的情義,你說……”他一笑住口。

梅朵想瞭一想,臉上綻出喜色,卻依舊半信半疑,女性天生愛美,對這種藥效也直覺排斥,半晌道:“我怎麼相信你不會害我?再說這藥的藥效要是退不去……”,

克烈又拿出一個小瓶,道:“解藥。”

梅朵望著藥不語,克烈無所謂的挑眉,道:“這種藥是長期才會出現瘢痕,也就是說你現在吃,在嫁過去之後才會慢慢出現瘢痕,將來才會更容易取信於札答闌,讓他相信你被鳳知微安排嫁進瞭虎狼之傢,受盡苦楚,所以你要我現在吃給你看,也沒用,你愛信不信,隨便你,實在不放心,還我。”

說著便要去拿藥,梅朵一把奪過,將那紙包緊緊攥在手裡,眼裡閃動森然的利芒,慢慢道:“我從未被人逼到這個地步……便是死瞭又如何?如果不是還想著見札答闌一面,親口問問他,那日我早就將匕首戳進心窩!”

克烈淡淡瞥她一眼,眼神掠過一抹譏諷,轉開眼不語,他瞇著眼睛,想起初見時在帳篷口看見那淺笑而來的黃臉女子,那個不動聲色助札答闌解金盟之危,在即位儀式上一箭無數雕連除他、加德、娜塔、梅朵、達瑪等人的非凡女子,他想著她黃臉垂眉之後為人所忽視的無雙精致眉目輪廓,擁有那樣輪廓的女子,怎麼會是個醜女?

他盈盈的笑起,如狐的眸子光芒狡黠……草原之王做不做,沒那麼要緊,隻是這人生若是沒有瞭挑戰和起伏,沒有那些最美麗的鮮血和白骨點綴,還有什麼意思?

真慶幸以後還是有的玩……

他含笑,推過一杯茶。

梅朵咬著牙,目光閃爍,克烈笑吟吟道:“這藥還有個好處,你那個樣子瞭,那個鰥夫也就不會再碰你,將來你吃瞭解藥,還能以完璧之身回到札答闌身邊。”

不再猶豫,梅朵就茶,吞下瞭包中的灰色粉末。

看著她一點不漏的吃完,克烈眼中笑意更濃。

梅朵靜瞭一歇,臉上漸漸生出一抹微紅,她按住心口,輕喘一聲道:“你這藥……你這藥……”

“哦,忘記告訴你。”克烈懶洋洋道,“我先前在裡面加瞭點催情藥物。”

“你——”梅朵霍然抬頭,掙紮著要起,卻發現全身綿軟失去力氣。

克烈上前,輕輕抱起她。

他抱著她往床邊走,含笑俯身,在她耳邊,夢幻般的道:“那個老鰥夫,定然得瞭鳳知微的囑咐,對你嚴看死守,但是中原人很註重貞潔,隻要你不是完璧之身,他心中對你嫌棄松懈,總有你逃出的一日……”

梅朵在他臂彎無力的掙紮著,想說什麼,卻發現連說話的力氣都已沒有。

帳簾垂下,衣物拋出,淡紅影消紗裡,朦朧綽約,男子修長的身軀,將婉轉柔軟的女子覆起……

燭光幽幽滅滅的閃著。

半晌,一聲低沉的慘呼。

那慘呼極撕心裂肺,卻沒有能完會發出聲來,似是被人快速用棉被給堵住,悶在瞭一片黑暗裡。

黑暗中床榻微抖,也不知道抖的是床還是人,也不知道是抖著是因為歡樂還是痛苦。

燭光顫瞭兩顫,滅瞭。

有低笑迤邐在室內。

“……梅姨媽啊梅姨媽……當你這樣爛著身體到瞭德州,你說那鰥夫,會不會認為,草原順義王把自己用壞瞭的一個爛貨扔給瞭他?會不會因此恨上札答闌和鳳知微?這位馬場場主,據說還有個不為人知的身世,和那位掌管前方糧草運送的禹州糧道很有點關系……梅姨媽,多謝你的犧牲,多謝多謝。”

室內漸漸迤邐開淡淡血氣,帳鉤晃動,帳簾掀開,克烈漫不經心分簾而出,穿好改裝的衣物,離開時,修長手指在門邊帳幕上隨意一揩。

一道殷然的血痕。

···

當註定要帶著滿腔仇恨走向自己婚姻的梅朵,一心灰暗的進入德州的馬場時,草原在新王和大妃的帶領下,進入瞭全新的時期。

加德的叛亂,最終未能走出大營,被青鳥白鹿黃金獅子三族扼殺於當地,草原漢子不願自相殘殺,加德以“大王身死,王妃作亂”為名,要出兵救王駕的理由被當場推翻,屬於他節制的兩萬王軍立即退回大營,加德被三族護衛圍困力戰而亡,在他死後,昔日的黃金獅子族長傢族被正式驅逐出草原。

加德之死,震懾瞭那群不安分的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勢力最雄厚的庫爾查傢族都失敗,別人自然不敢再有異想,因為有異想的人都死瞭——某一晚有一群叔叔伯伯哥哥大侄子帳篷聚會,第二天大王便親切召見所有參加聚會的人,將昨夜他們談的所有內容一一讀給他們聽,並根據他們談話內容做瞭區別對待,有賞座位的,有站著的,有被按跪下的,還有直接人推出去,頭回來的。

桀鶩的因爾吉貴族從此噤若寒蟬——那晚明明四面看守嚴密,一個鬼影子都沒,大王是怎麼知道所有的談話內容的?

而現在的王庭地位,也更加穩固——十八世活佛誕生於王庭,註定這一代的呼卓順義王將是王權最為堅實不可摧毀的一代,神權都生於王權懷抱裡,人們跪著活佛的同時也跪著順義王,還有什麼說的?

火狐部因為克烈作亂,被逼著退出現有領地,並更換瞭族長,領地內的烏金礦,赫連錚宣強勢收歸王庭,宣佈由王庭每年根據收益和功勞,給部族分成,避免瞭草原再次因為這個烏金礦陷入紛亂。

幾乎在草原剛剛安定的那時間,鳳知微便開始瞭對因爾吉戰士的訓練,草原漢子,騎術和下盤功夫都相當瞭得,但和真正的中原高手比起來,作戰技巧還有不足,便由宗宸親自撥手下高手訓練,並在其中選擇三千最優秀最精悍最忠心的因爾吉戰士,另組成“順義鐵騎”,顧少爺有時候心情好,也會背著他傢女活佛去親自點撥兩下,顧知曉天生就有極好的適應能力,無論是飛起還是降落,活佛都覺得奶爸背上,天下第一爽。

宗宸還開出方子,針對草原人因為水土和生活習慣導致的體質不足,進行調養,往年每年草原初生兒在春季疾病高發期,都會死上一大批,自從宗宸來瞭後,草原幾乎就沒有夭折的孩子。

在赫連錚王權穩固的同時,新一代的大妃,在草原也收獲瞭不下於牡丹太後的威信和地位。

訓練“順義鐵騎”時,後期的首領,漸漸換成瞭一個姓魏的少年。

這個人物是這麼出場的。

某日,戰士們最為景仰的顧大俠,帶著一個藍衫飄飄的漢人少年過來,觀看鐵騎操練。

很有表現欲的因爾吉戰士都覺得最近自己突飛猛進,遂使出渾身解數展現風采,等著那看起來有點纖弱的少年,表現出他的驚嘆和贊賞。

結果那少年不動聲色看完,隻評價瞭三句。

“動作傻!力道弱!應變差!”

生生將三千彪悍漢子說青瞭臉。

那天那藍衫飄飄的少年,迎著三千可殺人的不服氣目光,單手下場,連挑三千鐵騎的八位首領——大王的八彪親衛。

八彪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地上滾落瞭一地眼珠子。

“爬不起身”的八彪,趴在地上撐著下巴想,咱們跟著大王大妃,這演戲天分越發高超瞭,叫倒下就倒下,叫裝死就裝死,叫往左滾三圈,絕不往右滾四圈……

魏姓的少年,輕而易舉的獲得瞭草原漢子的誠服,自此時常出現在戰士們的訓練場地,和戰士同吃同住,這人為人和藹,極有才識,和戰士們混得廝熟。

漸漸的人們知道,這少年是個可憐人,某次遇襲中失去記憶,茫然行走,一直流落到草原,不知其來處不知其去處,隻隱約記得自己姓魏。

善良博大的草原,接納瞭茫然不知其所以的遊子,就連大妃,也曾經設宴招待這魏姓少年,此舉又獲得人們一致贊譽。

一晃間已是數月,八月初秋,朝廷來使,主持活佛坐床儀式。

呼音廟為活佛準備瞭盛大的慶典,顧知曉第一次被迫離開她爹,十分之不耐煩不合作,鳳知微威逼利誘著,威逼她不乖就讓她從此一個人睡,利誘她乖就允許她和她爹一起睡,才把十八世活佛搞定。

那位來使居然是個熟人,很熟很熟的那種——辛子硯。

神聖的坐床儀式上,香煙繚繞的呼音廟中,朝廷來使辛子硯和順義大妃鳳知微,在長熙十三年的秋,在帝京七日之後,第一次相見。

相視微笑,揖讓甚歡。

“大妃別來可好?”辛子硯一個長揖到地,彬彬有禮。

鳳知微望著他大半年不見微微泛白的鬢角,眼前突然掠過那年蘭香院樹上月白色的屁股。

那年她救他出他傢河東母獅的菜刀殺手,不久後他陷她於大成皇嗣第一案,致使她失去唯一親人。

這是仇人。

不過她早已學會對著仇人微笑。

“托辛大人福。”她回禮優雅,“一切安好,大人可好?帝京居,大不易,看大人神采煥發,想來甚為得意。”

辛子硯目光一閃,抬頭看她,他一直不知道鳳知微就是魏知,因此印象中隻有這女子當初常貴妃慶壽宴鬥詩的才華橫溢,和金殿受封聖纓郡主隨赫連錚別帝京時的漠然從容,如今半年後再相見,那女子從容如舊,當初矯矯於金殿上的鋒芒卻已暗藏,溫存和煦如潺潺溫泉,可他卻因此突然生出寒意,像看見長天之鳳收起利爪,於皚皚雪山之上,偏頭用精芒暗閃的眼眸看你。

目光如海平靜,隻為隨時可湧出將天地淹沒的浪潮。

“不敢。”辛子硯垂下眼眸,退後一步,“一切托賴陛下恩慈,托賴楚王殿下寬和,子硯受主子們恩惠深重,無論諸般大小事,主子若有一時想不著,子硯必為主上戮力效命而已。”

他是在說,當初皇嗣案和寧弈無關,是他個人意志嗎?

鳳知微淡淡笑起。

如果寧弈真的想保護她,金羽衛就不會在他離京後交給辛子硯。

如果寧弈真的從沒想過動她,金羽衛對鳳傢的追查會在很早就結束。

如果沒有寧弈的默許,有很多事根本不會行使得那麼方便。

他是雲端總控的手,手也許沒有直接戳出刀,但是手一松,刀掉落,一樣也能傷人的。

“是的,一切托賴主子們的福澤。”鳳知微越笑越可親,“看來楚王殿下深受陛下愛重,想必東宮之位遲早,等先生回京,請代為祝賀。”

辛子硯抬頭看她,猶豫瞭一下才道:“……我暫時不回京,這話,還是大妃親自對殿下說吧。”

鳳知微怔瞭怔——辛子硯也會到北疆戰場?寧弈將他的得力親信派往北疆,是要徹底把持天盛軍方嗎?但是辛子硯一個書生,跑來有什麼用?難道是來做監軍?

“大人說笑瞭,草原帝京,迢迢千裡,知微在帝京已無親人,此生也不再有回歸之日,想必無緣再得拜見殿下,真是遺憾。”

說著遺憾,她的表情卻毫無遺憾,笑一笑,轉身,準備結束對話。

既然辛子硯你來瞭,那麼很好,等著吧。

她身後,辛子硯望著她的背影,張瞭張嘴,一句話似要沖口而出,卻在看見她決然離去的背影後,終於停瞭下來。

算瞭……她總會知道的。

···

坐床儀式後不久,是顧知曉兩歲生辰。

顧知曉的生辰,目前隻有鳳知微知道,當初那個華貴的金鎖片,看似沒有字,鳳知微卻於某日就著燭火觀賞時,在投射在墻上的光影中,看見瞭一排生辰八字。

原來鎖片中空鏤刻,隻有透光才會顯影,這是極其精妙的設計,尋常富貴人傢都不能有。

中原風俗,矜貴人傢的孩子的生辰八字,對外報的都不是準確時辰,以防被小人所趁,鳳知微發現這個秘密後,更幹脆,連日子都給顧知曉改瞭。

當晚,王庭花園的草地上,所有人圍著篝火席地而坐,金黃的烤全羊滋滋的冒著油,火光映著顧知曉通紅的小臉,對著她爹笑得眉眼花花。

赫連錚用肩頭拱拱鳳知微,擠眉弄眼,“我發覺這丫頭隻有對顧南衣才笑得最好看。”

鳳知微有點吃味的道:“當初最先抱起她的還是我呢,真是個吃裡扒外的。”

“女人都是這樣。”赫連錚長嘆,“當初最先向你求親的還是我呢,到今天你都沒給我進你的房。”

“我主動進過你的房你還不滿意?”鳳知微淡定的切著羊腿。

“你主動上我的……”赫連錚話還沒說完,鳳知微已經塞過來好大一塊羊肉,將大王絮叨的嘴給堵住。

“我說……你真打算……上戰場……”赫連錚滿嘴的肉,嗚嗚嚕嚕的問。

鳳知微垂下眼睫,掩住流光變幻眼神,半晌道,“赫連,草原從來都應該是你一個人的,無論魏知回來不回來,都不應該牽涉到你的草原,你為什麼堅持要我統帶順義鐵騎?”

“我的草原,就是你的。”赫連錚咽下肉,拍拍肚子,“我管不瞭千秋萬代後世百年,但隻要我在一天,你就必須被我保護一天。”

鳳知微默然不語,長睫毛下眼色迷蒙濕潤。

赫連錚不可能不知道,一旦她選擇以魏知身份參與天盛對大越戰事,就意味著她踏出瞭重回朝局的第一步,意味著她將正式走上和寧弈對弈天下的舞臺,是非生死,從此再不能回頭,作為深愛草原的草原之王,他應該選擇裝聾作啞明哲保身,而不是義無反顧趟入渾水。

然而他,連猶豫都不曾有。

“不要告訴我你不需要保護。”赫連錚仿佛什麼都不曾想,隻在仔細的為她切羊肉,很細致的切成薄片,並一把推開想要來偷吃並偷聽的牡丹太後,“不要告訴我你不寂寞,知微,我隻希望你,在走過黑夜的那個時辰,不要倔強的選擇一個人。”

他用刀尖挑著羊肉,出神的咀嚼幾口,突然把刀子一拋,站起身來,振臂大吼,“鳳知微,老子永遠是你的!”

突如其來的吼聲驚得眾人全部傻傻抬頭看他,牡丹太後張大嘴仰望著兒子,半晌嘴邊,連著一線涎水,“啪嗒”掉下一截羊腿骨。

“爹爹!”

忽然又是一聲尖吼,聲音細弱嬌嫩,和赫連錚大吼的渾厚驚人天壤之別,然而其氣勢和殺氣騰騰卻絲毫不遜。

“你的!”

眾人唰一下轉頭,再次傻傻的發現,那一嗓子,竟然是兩歲都沒開口的顧知曉吼出來的。

真是要麼不開口,一開口石破天驚。

顧傢知曉,腆著個小肚皮,站在赫連錚身邊,學著赫連錚的姿勢,叉腰仰頭大叫,“爹爹!你的!”

她沒法完整的說句子,兩個字兩個字的吐,但所有人都瞬間聽懂瞭,她是在學赫連錚那句話。

那一大一小迎風而立,莊嚴神聖,底下一堆人就火仰望,木雕似的。

宗宸突然開始咳嗽。

鳳知微難得的忘記形象叼著個肉片發呆。

八彪捂住肚子滾到草叢後面去瞭。

牡丹太後抱著她傢察木圖,抓緊時間教育:“幺兒,你看,這就是榜樣的負面作用,都是不學好的貨……”

快要臨產的華瓊,艱難的挪動她的大肚子,避免她的娃,受到不良影響……

隻有養出那出口驚人的彪悍娃娃的顧少爺,依舊淡定如前,抱過他傢小囡,把因為大吼噴出的口水擦幹凈,指指鳳知微道:“她的。”

“你的。”顧知曉不依。

回過神來的鳳知微開始咳嗽,拼命的想要阻止顧少爺接下來的話,可惜顧少爺一向對什麼暗示都當作耳邊風,抱起他傢娃娃,臉對著臉,十分嚴肅的教育:“我是她的,你是我的,所以你是她的。”

赫連錚噴出一口水。

鳳知微以手支額……拜托,顧少爺說話不要這麼越來越流利好不好。

沒聽懂這句話卻隱約感覺她爹不要她的顧知曉開始開哭,聲音尖利如殺豬刀。

察木圖立即跟著開始二重唱,鳳知微無奈的堵起耳朵,在一片吵嚷中,看見草原盡頭升起明亮的月色,月色下,人人唇角都有淡淡笑意,看見她喜歡的人們圍攏身邊,一個不少,遠處不知道誰彈起草原獨有的東古拉琴,歌聲滄桑而悠長。

天快亮的時候,鳳知微猩忪的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睡在顧南衣腿上,赫連錚睡在她腿上,牡丹太後枕著赫連錚肚子,自己肚子上放著察木圖,顧知曉臉上猶自帶著淚花,緊緊抱著顧南衣的腰,那從來距離人群遠遠的少年,坦然在眾人中間安睡。

而遠處,隱隱響起急驟的馬蹄聲,響起刀槍出鞘的摩擦聲,響起悠長雄渾的號角,吹徹草原。

···

長熙十四年八月,呼卓部以為四千戰死因爾吉戰士報仇為名,再出一萬軍,進入天盛對大越戰場。

同月,順義王妃懷孕,因胎位不穩在王庭閉門不出養胎,朝廷得知此訊,特命邊境離州給大妃送去大量養胎藥物。

長熙十四年八月,因對大越戰事節節敗退,天盛朝廷派出監軍,並調集北疆邊境離、平、禹、豫四州邊軍,及漠北道府軍二十萬,將與大越決戰於禹州外胡倫草原白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