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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此刻溫情

撲過來的是顧南衣,厲喝的是寧弈,寧澄誰也沒能拉住。

顧南衣武功卓絕,自然在寧弈先到,伸手就去拎鳳知微,寧弈卻已經到瞭,並沒有去搶他手中的鳳知微,而是先一拍他的手。

不願和鳳知微以外的任何人有肢體接觸的顧南衣下意識縮手,鳳知微掉落,正好落在拍完顧南衣之後便手一伸,早已等在那裡的寧弈的懷中。

寧弈半跪於地,抱住鳳知微,手指一觸她脈搏,臉色大變,此時寧澄已經奔過來,伸手就去拉他,“主子不能!疫……”

“閉嘴!”

寧弈霍然扭頭,有些散漫的目光“盯”住瞭寧澄,聲音低沉而冷然。

“你們到底去瞭哪裡?”

寧澄張瞭張嘴,結結巴巴將經過那個發急瘟的山中小村的事情說瞭,寧弈臉色越聽越冷,半晌道:“為什麼你們沒事?”

“我們有吃瞭藥草,我也不知道她怎麼會……剛才還好好的。”寧澄也不明白。

顧南衣突然道:“拉肚子。”

寧澄怔瞭怔,明白瞭他的意思,前晚鳳知微空腹吃海鮮酒醉,上吐下瀉,幾乎沒怎麼睡,然後便奔赴豐州和周希中鬥智鬥勇,再一路心急如焚趕回祠堂處理事故,體力精神都已經降至最低點,眾人誰都比她身強力壯,所以隻有她沒能抗過去。

寧弈抿著唇,臉色一片秋草經霜似的白,懷中的鳳知微身體滾熱,抱著便似火爐似的烤手,很明顯已經發熱有一陣,什麼時候開始的?她竟然又是一聲不吭,竟然又是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才肯倒下!

她一定早已知道自己已經感染,所以一直拒絕他的靠近,結果他還以為……

寧弈半跪於地,不顧衣袍遍染塵埃,抱著鳳知微的手,微微顫抖。

可恨他看不見,可恨他看不見!

顧南衣站在他身後,抓著一把胡桃,怔怔看著眉宇間漸漸泛上青黑之色的鳳知微……她病瞭?什麼時候病的?怎麼病的?為什麼他不知道?

那個寧弈,為什麼臉色那麼難看?她會死?

她會死?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突然便驚瞭驚。

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什麼東西壓著堵著,呼吸都不太順暢的感覺,這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感受,這過往許多年從未有過。

這一生他的情緒從來都是一泊沉靜的死水,正如那心跳永遠都保持同樣的節拍,傷心、難受、喜悅、矛盾……種種般般屬於常人的情緒,他沒有,他不懂。

三歲時沒瞭父親,他很平靜。

八歲時照顧他的奶娘去世,臨死前拉著他的手淚水漣漣,說,“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承擔那樣的……”

那晚那盞油燈下,他淡漠的看著奶娘,平靜的抽開瞭被握住的手,第一件事先將她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淚擦掉。

然後轉身,從滿屋子躬身等候他的人群中走過。

他是怎樣的?怎樣的?沒有人告訴他,所有人都那樣看著他,用一種奇特的眼光,再嘆息著走過他身旁。

他不關心那結果那眼光那神情,他自己的事,在他看來也依舊是陌生人的事,擱著山海迢迢,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想知道,他是怎樣的。

是不是因為他不同於他人,所以他明明就在鳳知微身側,卻不能知道她發生瞭什麼。

如果她死去……如果她死去……

他退後一步,皺著眉頭摸瞭摸自己的心口,開始努力的閉目調息……他一定也被傳染瞭,要死瞭。

鳳知微突然一偏頭,猛烈的開始嘔吐,她沒有吃多少食物,吐出的多是胃液膽汁,她吐得如此猛烈,大量的綠色膽汁箭般的噴射出來,不僅緊緊抱著她的寧弈被染瞭一身,連不遠處的寧澄和顧南衣都沒能幸免。

沒有人讓開,連有潔癖的顧南衣都沒有。

寧弈更緊的抱緊瞭她,將她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拍她的背,好讓她腹部不受壓迫,避免太過激烈的嘔吐導致喉管堵塞窒息,對滿身的穢物異味似乎毫無所覺。

此時一陣雜沓腳步聲響,前方出現黑壓壓的影子,豐州府軍由豐州巡檢帶領著趕到瞭。

寧弈霍然回首,冰刀似的目光“盯”著燕氏祠堂開瞭一縫的門,向來沉冷不露聲色的眼神,第一次露出激怒的殺意。

“給我毀瞭燕氏祠堂!”

“殿下!”

“誰抵抗,殺!”

···

憩園陷入瞭一片愁雲慘霎之中。

欽差大人感染時疫危在旦夕,這個消息雖然嚴厲對外封鎖對內封口,但事關自己命運,楚王殿下更是一怒雷霆,整個憩園都陷入驚風密雨之中,人們匆匆來去,路上遇見瞭連對話都不敢有,隻是驚惶對望一眼,就趕緊錯身離開,繼續為尋找大夫奔波。

大夫來瞭一撥又一撥,價值萬金的珍貴藥物不要錢似的流水似送進來,廊簷下的藥爐十二個時辰不停息的熬藥,藥方子雪片似的開,楚王殿下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鐵青。

從那天暴怒之後,他再也沒有和身邊人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十二個時辰坐守鳳知微床前,他不停的召見人,審訊那天燕傢祠堂前鳳知微抓獲的祠堂細作,快馬密信要求朝廷派遣太醫趕來救人。

鳳知微被惡病擊倒,在生死邊緣上掙紮,南海在她陷入暈迷的時刻,也進入瞭天翻地覆的境地。

被徹底激怒的寧弈,終於展現瞭他鐵血無情的一面。

當日燕傢祠堂被叫開,華瓊扶出行動艱難的燕懷石和陳氏後,寧弈並沒有撤開包圍,反而強制性關閉瞭燕傢祠堂,將所有在祠堂的人堵在裡面,趁著周圍村莊百姓趕往領縣領取糧錢,四面都已經基本走空,以自己三千護衛和三千府軍,一日夜間在燕傢祠堂下方挖瞭一個地道,埋放大量炸藥後撤出,隨即點燃引線,一聲悶響,矗立數百年,曾承續一代帝王血脈的南海第一大傢族的無上神聖的燕氏宗祠,瞬間地裂倒塌,華樓巨廈,畫棟雕梁,如慢鏡頭般在薄紅淡金的晨曦中轟然委地,數百年族人頂禮膜拜的聖地,剎那間化為斷壁殘垣。

燕傢有頭臉的男性族人,當時基本都在宗祠之內,宗祠堅固,塌底不塌梁,沒有造成完全毀滅的傷害,但也死瞭一個,傷瞭無數,燕傢現任傢主被砸到腦部昏迷不醒,燕懷遠被倒下的墻石砸斷腿,燕傢太公倒是毫發無傷,族人要背他逃命,老頭子老淚縱橫拒絕,趴在碎裂的燕氏皇主牌位前磕瞭個頭,大呼:“天不佑我燕傢!德唯至死無顏見祖宗!”,一頭撞死在祠堂照壁上,鮮血從漢白玉石根上緩緩浸潤而下,隱隱現出飛舞騰躍的龍紋。

彼時寧弈便負手祠堂之外,閃動的火把光亮裡他面無表情,在四面一片凝神屏息的寂靜裡,聽著那一地哀哭,聞著那煙火石粉氣息,冷然一笑。

“天?天在我這裡!”

他轉身決然而去,將一地淒切哀哭的燕傢族人拋在身後。

“她若有事,你們還得陪葬!”

強者之怒,毀天滅地,諸般掙紮不過彈指湮滅,等到四面村人三天後從領縣趕回,看見的是氣派宏偉的燕傢祠堂化為廢墟,聽見的是寧弈命人散佈的,關於燕傢欺壓子嗣壓榨百姓倒行逆施以致遭天譴,山崩地裂,祠堂被毀的流言。

怪力亂神之事,百姓總是願意信的,就算不信的,也無法去找兇手,南海這邊常常也鬧些大大小小的地裂事故,那是天災,沒有證據沖誰去鬧?一些受到牽連房屋也被毀的村民,收到瞭官府有史以來最為豐厚的補償,也就悄悄的搬到自己的新屋子,不動聲色的去數銀子瞭。

寧弈一出手,便徹底毀掉燕傢人心目中的支柱,隨即燕懷石強力入主燕傢,在三千楚王護軍刀出鞘箭上弦的虎視眈眈下,燕傢人噤若寒蟬的默認瞭燕懷石暫代燕傢傢主,任由燕懷石雷厲風行撤換族堂長老,大肆清洗人員,將各地商鋪實權收歸自己手中,燕氏祠堂那聲毫無預兆的悶響,那在晨曦之中燕傢聖殿永遠無法挽回的緩緩傾倒,徹底倒掉瞭燕傢族人的全部抵抗心和意志力,就算明知祠堂被毀有貓膩,也已懾於寧弈作風的幹凈利落雷霆萬鈞之下。

燕傢的退讓,同時也讓寧弈確定瞭在燕傢,沒有常氏和南海官場的人插手,否則必有反復,他初步解決燕傢之後,連停息都沒有,便緊鑼密鼓的開始瞭對常傢潛伏勢力的清洗,一邊審問那幾個細作一邊就暗暗封堵瞭城門,細作還沒審問出來就命人放出已經交代的風聲,隨即便在各處城門守株待兔,先後捉獲瞭幾批改裝出城的上官傢和黃傢中人,隨即上官傢便被查出最新一批遠洋貨物中夾帶違禁品,黃傢的一位直系子弟牽涉進瞭一起貪賄案,兩傢陷入風聲鶴唳之中。

上官傢和黃傢自然不甘被困,暗中聯絡陳傢和李傢,然而同時寧弈卻通過周希中,宣佈起建船舶事務司,任命燕懷石為總辦司官,陳傢傢主和李傢傢主分別為副總辦,唰一下便掐滅瞭上官和黃傢想和其他兩傢合縱連橫抵抗官府的苗頭。

由上官傢和黃傢,漸漸又牽連出南海官場中一些不幹凈的官員,周希中借此機會大刀闊斧開始整頓吏治,將屬於常傢派系的官員一點點摘出,調的調黜的黜找由頭處理的處理,而寧弈的目光又已經飛快轉向瞭常傢。

常傢自從欽差抵達南海,在豐州的大宅早已沒有直系人員居住,隻有一些傭人仆婦看著宅子,但是毋庸置疑,常傢必然還留下瞭在豐州的主事人物,從抵達南海的第一天開始,鳳知微就命人好好監視著常傢大宅的動靜,這次抓獲幾個細作後,寧弈並沒有全部審問,而是先用酷厲手段撬開他們的嘴,在審問過程中導致其中幾個不堪折磨而死,卻又故意在用刑時不動聲色分出輕重,又制造時機,讓另兩個細作拼死逃出,兩個傷痕累累死裡逃生的細作還以為是自己膽大心細運氣好,卻早已被寧澄帶人遠遠跟著,挖出瞭細作的上線,順藤摸瓜,將常傢留在南海的勢力又牽出瞭一大批。

不過短短時日,從世傢到官場,從燕傢到常傢,都經歷瞭一場不動聲色而又兇猛異常的掃蕩,而百姓猶自懵然不知,無關人等悠遊度日,不知瞬間已換瞭天地,隻有漩渦中心的世傢和官場,才對著那毫不喘息的一系列動作,暗暗咋舌。

咋舌這位殿下此刻方見真顏色——南海整頓如此之快,可以說是寧弈借勢而為抓住瞭最好的時機,南海官員私下笑說寧弈之忍——南海道欽差重病臥床小命即將不保,這位看起來和魏大人情誼不錯的楚王,竟然三天三夜沒有進憩園探望!

三天三夜後,將事情基本理順告一段落的寧弈,才回瞭憩園。

南海初定,他並無喜色,做這些,是因為這是鳳知微打算做的事,現在她倒瞭,他與其守在病榻旁焦心煎熬,不如將她的事情做完,讓她醒來專心養病,而他也可以專心致志,等她醒來。

所有人都在等她醒來。

顧南衣整天睡在那個藥香彌漫的屋頂上,輕輕吹樹葉笛子,從早到晚,似乎那樣的吹著,他所害怕的離開就不會發生,他一次次的出去,回來弄瞭些古古怪怪的東西,給鳳知微灌下去,寧弈看著也不阻攔,到瞭這時候,病急亂投醫,什麼方法他都願意試一試。

燕懷石夫婦守在鳳知微床前寸步不離,趕也趕不走,青溟書院學生們被寧弈趕出院子外不許進入,整日遊魂般的在院子外蕩。

赫連錚和姚揚宇賑災完興沖沖回來,正準備高高興興向鳳知微匯報如何打趴瞭糧庫守糧官,驟然被這個消息打傻,要不是學生們拉著,赫連錚就要去燕傢殺人瞭。

無數人殫精竭慮的找法子,無數千金難買的藥材砸下去,多少將鳳知微的性命拖延住,大夫說這種惡病本身來勢極快,少有人活過十二個時辰,但不知道為什麼,鳳知微體內似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阻止瞭病勢的快速蔓延,隻是雖然有所阻止,她卻仍舊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所有人都在尋找自己知道的名醫,赫連錚都派三隼回草原去找他們王庭的大巫醫瞭,然而路途太遠,就連京中太醫,一時半刻也到不瞭,顧南衣每天都會到城門口轉幾圈,然後回來時誰都躲著他走——擔心和他的胡桃一樣被捏成齏粉。

雖然是傳染的惡病,但是沒有人選擇隔絕病人,隻是所有人都很勤快的洗澡洗手換衣,進出那個院子的時候,都會先在偏房內用藥澡凈身,寧弈知道,無論如何急切,此時不能有人再病,尤其他自己,一旦他倒下,鳳知微便難活,所以他不厭其煩,每日進進出出無數次,便洗無數次澡,洗到手上身上皮膚都已經開始破損。

到瞭晚間,他不要任何人侍候,自己睡在鳳知微房裡,睡一個時辰便翻個身,起來看看她的氣色,鳳知微的狀況是如此的令人心驚膽戰,一忽兒灼熱如火,靠近三尺都覺得熱氣逼人,一忽兒其冷如冰,房內氣溫都似跟著下降,他一忽兒給她敷著冰袋,敷瞭不到一會兒便得很快撤開給她加棉被攏火爐,一夜不知道折騰多少次。

有一次他倦極,模模糊糊的睡著,恍惚間便覺得鳳知微停止瞭呼吸,砰的一下便從床上跳下來,撲到鳳知微床前,他眼睛不便,撲得太快,撞翻瞭桌上的茶壺,瓷茶壺的碎片割裂瞭他的手指,他隻是渾然不覺的去探她的呼吸,感覺到她鼻間的熱氣在他流血的手指下氤氳著,他才長長出口氣。

那晚他在寂靜中捂著流血的手指,長久的沉默著,再也沒敢睡下。

不過幾天,寧弈便出奇的瘦瞭下去,臉色白得看見皮膚下的淡青的脈絡,一雙眼睛反而像在燃燒妖火似的灼灼,看得人心驚,寧澄實在看不下去,有天晚上闖進房內,占著那張小床堅決不肯讓,被寧弈一腳踢瞭出去,寧澄扒著門嚎哭,寧弈伸手就把一個青花瓷瓶砸到他頭上。

三天後顧南衣出手,將他點瞭穴道扔出去,自己另外拖瞭一張床來睡,睡瞭一陣子覺得不舒服,幹脆睡到床前腳踏上,他在那花梨木的腳踏上躺瞭,將長長的個子慢慢蜷縮成一團,恍惚間想起鳳知微也曾這樣蜷縮在他的床前腳踏上睡覺,夜半他醒來時總能看見她偏臉睡著,很沒安全感的抱緊棉被,長長的睫毛垂下去,眼下一彎很柔和的弧影。

他那時覺得她睡得很香,腳踏應該很舒服,現在才知道,原來不是那麼舒服。

不舒服他也睡著不動,等著鳳知微也像以前他夜半下望一樣,突然醒來,側下身來看他,到時候他要說什麼呢?他得好好想想。

不過等來等去,鳳知微不曾側身下望,他想好說什麼瞭,也沒機會發揮,他閉著眼睛,感覺那種堵堵的滋味又泛上來,秋夜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涼,無聲無息透入肌骨裡去。

後來也便不等,他睡在腳踏上很習慣很方便,感覺她熱瞭,手一伸便搭上冰袋,感覺她冷下來瞭,手一伸便拖過被子點燃火盆,還不妨礙他睡覺。

有一天晚上細雨蒙蒙,寧弈在屋裡,顧南衣睡在屋頂上沒下來,雨聲裡葉笛聽來悠悠長長,拽得人心尖發疼,所有人都等在院子裡,聽著紙門被緩緩拉開,南海最優秀的大夫邁出門來,蒼白著臉色,跪在廊簷下對著室內磕頭。

寧弈沒有出來,室內寂無聲息,一縷縷淡白的煙氣飄搖不散,在秋日雨幕裡凝結成詭異而淒冷的畫面。

燕懷石噗通一聲,失魂落魄跪在瞭雨地裡。

赫連錚“嗷”的一聲狂叫,狂奔瞭出去,不知道哪個倒黴蛋又要挨揍。

青溟書院的學生們愣在雨中,不知道臉上那濕漉漉的是雨還是別的什麼。

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裡,所有人都僵成瞭泥塑木雕,渾然不知痛癢,大夫的腦袋咚咚的磕在木質的長廊上,聲音空洞,敲擊得人心中發痛,秋日的雨綿綿的打濕簷角垂落的發黃慘白的樹葉,看起來和所有人的臉色十分相似。

屋裡沒點燈,半掩的門扇後黑沉沉看不見景物,隻隱約看見寧弈瘦瞭許多的背影,背對著庭院秋雨一動不動。

良久的死寂後,他的聲音淡淡傳出。

“滾。”

大夫倉皇而去,每條皺紋都載著死裡逃生的慶幸,他經過華瓊時一個踉蹌,華瓊順手扶住瞭他,有點憐憫的看著這個名滿豐州此刻卻無比狼狽的名醫,道:“我送你出去。”

她送大夫一路到門口,正要回頭,卻見憩園的門丁罵罵咧咧的走進來,一扔帽子道:“混賬東西,這都什麼時候瞭,還有人敢上門行騙!”

華瓊疑問的一探頭,看見憩園門口不遠處一個人探頭探腦的張望,門丁在她身後憤憤道:“轉瞭幾天瞭還不走!貪圖咱們私下許出的重賞!可是豐州第一名醫都束手無策,他一個藥方都寫不出的人,能成?帶到殿下面前,那是找死!”

華瓊又看瞭看那人,和對方充滿期盼的目光對上,她想瞭想,隨即,招瞭招手。

···

寧弈沉靜在一室淡渺的煙氣裡。

煙氣背後是鳳知微蒼白的臉。

她已經不發熱也不發冷,也沒有瞭那種看瞭讓人害怕的、似乎要連心肝腸胃都噴射出來的劇烈的嘔吐,她靜靜的睡在那裡,像一團即將飄走的雲,無力的輕盈著。

寧弈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慢慢揭去瞭她臉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

他的手指緩緩的在面具下摸過,摸到微垂的眉,確定面具下是那張垂眉黃臉。

這個女人,生怕為世人發現自己的真面目,不厭其煩的戴著兩張臉。

寧弈沒有笑意的笑瞭一下,伸手端過床邊的水盆,浸濕佈巾,慢慢絞幹。

總戴著兩層易容定然是不舒服的吧,總要她清爽些才好。

他執著溫熱的佈巾,手指卻是冰涼,那麼濕濕的一團抓在手中,像抓著自己的心,他的手指緊緊攥著,恍惚間想起秋府後院湖邊初見,她偏著頭,半身立於水中,抓著自己濕漉漉的發。

手指緩緩落瞭下去,從額頭開始,一點點拭去易容。

看不見,眼前卻清晰如見,還是那日碧水之中,她臉上易容被水漸漸洗去,一點點,露出潔白的額、玉雕般的鼻、淡粉色的唇,一雙黑而細的眉浸濕瞭水,烏沉若羽,眸子迷迷蒙蒙霧氣氤氳,看人時像籠瞭一層迷離的紗……最後成就一張清麗的臉。

他停下手,放下佈巾,手指輕輕彎曲,從額頭開始,溫存的撫過,熟悉的微涼而又細膩的肌膚……恍惚間回到魏府佯裝酒醉那日,又或者是韶寧和她私會密謀殺他的那間暗室,又或者母妃最後十年的那間廢宮,又或者是前陣子就在這屋中……他一次次那麼靠近她的肌膚她的香氣她的所有溫暖與涼,刻在指下、眉間、心上,如此熟稔,至於驚心。

然而那些熟稔,從今日開始,真的要回到原點,歸於陌生瞭嗎?

有些問題不敢想,連觸及都不敢觸及,一生裡面臨無數兇險疼痛,他從無畏懼也不能畏懼,然而此刻他畏懼命運的森涼,一個答案便可以裂去人的心。

他的手指,一遍遍盤桓在她臉上,或者,經歷這麼久病痛折磨的她,其實已經不復原先嬌艷瞭吧?可是那又有什麼關系,鳳知微,永遠都是鳳知微。

恨自己看不見,慶幸自己,看不見。

若真見瞭那份蒼白憔悴,他要如何才能維持此刻的平靜如常?

那心潮如此澎湃洶湧,所有的巋然不動都是假象,如經歷千年萬年侵蝕的礁石,外表沉凝如一,內裡早已千瘡百孔。

似乎有人膝行而入,低低道:“殿下……是不是該準務……”哽咽著說不下去。

是燕懷石。

他背對著燕懷石,將面具給她小心的戴好,手指停在她頸側,久久的不動。

指下的脈搏,一點點的輕緩下去,他知道,很快的,這些細微的跳動,便會像即將幹涸的泉水,漸漸趨於微弱斷絕,直至歸於寂滅。

這樣一點點等著生命的氣息散去,那是何等的殘忍。

然而到瞭此時,他寧可這樣一聲聲的數著,在一聲聲的脈動裡,將初識至今的所有相遇回想,這一生他和她看似合作相伴,實則南轅北轍,這一生裡有這麼一次共同的心意,也好。

他沉靜的數著,裊裊煙氣裡,分不清誰比誰,顏色更蒼白。

···

屋頂上,顧南衣靜靜的吹著。

雨一直在下,裡外都已經濕透,對於衣服必須輕柔不能厚重,否則便無法忍受的他來說,此刻穿著這樣的衣服那感受如同酷刑,他卻一直沒有動,沒有換衣服,沒有離開這座有她的屋簷。

樹葉笛子沾瞭雨,吹起來不那麼清澈明亮,他在那樣斷斷續續的笛聲裡,聽見她溫柔的語聲。

“說好瞭。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都沒要你吹,怎麼你就打算跑瞭呢。

隔著一層屋瓦,似乎也能感受到底下,有種沉重的氣息慢慢的漂浮上來,等到徹底浮起,散開,也許這輩子就再沒有人為他吹響這葉笛。

這種氣息他感覺到過一次,奶媽去世時,滿屋子都是這氣息,他因此覺得不舒服,急著要走。

她也要和奶媽一樣麼?

他也要以後再也看不見她瞭麼?

那他還要做什麼呢?

顧南衣覺得有點累,他最近思考瞭太多東西,這不是原先的他,過往許多年,他的世界空白單調秩序如一,從來沒有這麼多疑惑和不安。

他怔怔的坐在那裡,覺得那氣息又幽幽上浮瞭一點,他皺著眉,忽然一個翻身,趴在瞭屋瓦上。

他把自己沉沉的壓下來。

壓住這種氣息,別讓它浮上來!

···

院子裡的人,一半怔怔的看著屋內閉目不語的寧弈,一半怔怔的看著屋頂趴在雨中的顧南衣。

每個人想表達自己的悲傷,卻覺得在這兩人面前怎麼表達都似乎多餘而做作,他們看起來也似乎並不悲傷,顧南衣和平日還有些不同,寧弈甚至連表情都沒變過。

然而就是那般沉凝的寂靜裡,叫人聽見心碎的聲音。

“殿下……”燕懷石含著淚再次磕頭,“該……準備瞭……”

寧弈的手顫瞭顫,緩緩拿開,似乎很平靜的“哦”瞭一聲,燕懷石卻聽出些微的顫抖和悲涼。

寧弈招招手,寧澄無聲的另外端上一盆水,寧弈淡淡道:“你們都出去吧,我要給她凈身。”

燕懷石沒有多想,小心退瞭出去,寧澄卻呆呆的看著他,最終也無聲走開。

寧弈摸索著鳳知微的衣裳,小心的解開她的衣扣,以往很多次他試圖接近這具身體,卻隻有此刻毫無綺思。

佈巾沾瞭溫水,細細的擦,天盛的風俗裡,恩深愛重的夫妻,死去可以由對方凈身。

他抿著唇,用手指輕輕勾勒她身體的輪廓,這是還未見便要永久失之交臂的她,過瞭今日永無再見之期。

我的……知微……

“嘩啦!”

紙門突然被人大力拉開,滿院子的雨飄瞭進來,他惱怒的轉過頭去。

“殿下!”特別清楚爽利的聲音,來自於那悍勇的小寡婦,“還有一個辦法!”

···

三日後,鳳知微終於睜開眼睛時,第一眼看見的是秋日菊花怒放在霞影紅的窗紗上。

聽見的是頭頂上的葉笛聲,昏迷剛醒的那一霎還是斷斷續續,在她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突然明亮而婉轉。

滿院子的鳥都啁啾的鳴起來,一唱一和。

她轉動有點幹澀的眼睛,發現居然滿屋子的人,寧澄掛在橫梁上,口水睡得滴滴答答下雨似的,雨中沐浴著赫連錚,用一種很古怪的姿勢抱頭而睡,似乎怕自己的鼾聲吵醒瞭誰,燕懷石枕著他傢夫人的大腿酣然高臥,姚揚宇壓著餘梁的肚子坦腹而眠。

所有人亂七八糟席地而睡,滿屋子裊裊藥香裡,還有些古怪而熟悉的氣味。

而對面,坐著寧弈,似乎在閉目調息,她剛睜眼的那一刻,他也立即有所感應般的睜眼,對著她微微一笑。

鳳知微也一笑,一笑間眼睛突然紅瞭。

這個人,是寧弈嗎?

誰餓著他打著他苦著他,把好好一個豐神如玉美名滿帝京的風流楚王,搞成這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活像從粵州流放地做苦獄三年的樣子?

還有這群人,一個個胡子拉碴的都不知道清理下?還全部睡在她的閨房裡?

她目光流轉,在一張張疲倦的臉上仔細的掃過,又笑瞭笑。

身體很累,像被誰痛揍瞭一百天,心卻溫暖如浸入溫泉,通身裡流動著舒暢的血液。

寧弈似乎側耳聽瞭聽空氣中她的呼吸,綻開一點微微的笑意,隨即站起身,將那群人拖的拖踢的踢,全部給扔瞭出去。

孕婦不需要他動,孕婦自己爬起來,拖著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一邊出去一邊還不忘記帶上紙門,“閑人清場,敬請回避!”

寧弈感激的笑瞭笑,隔著紙門道:“燕夫人爽利明朗智勇全才,不知道將來可願為朝廷效力。”

“民女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華瓊爽朗的笑聲遠去。

門關上,寧弈向床前走來,鳳知微在床上向他露出淺淺笑意,疲倦的啞聲道:“是不是很累?”

話還沒說完,忽覺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那人緊緊的抱著她,身子微微顫抖,在她耳邊低低吸氣,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逼出來,“知微……知微……”

他什麼都不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將她更用力的揉在瞭自己懷中,似乎怕那麼一松手,她便飛瞭出去,永難找回。

那顫音瑟瑟耳邊,像一根絲弦同時撥動鳳知微的心音,不知不覺也隨著微微一抖,心底處或松或緊,迷蒙明滅,像有什麼在接續,又像有什麼在斷裂,她有些畏縮的一讓,一讓間觸著他的肩骨,嶙峋堅硬的觸感讓她眼睛瞬間再次一紅。

他卻已經放開瞭她,笑道:“你剛醒,莫要累著你。”坐在她對面,微笑看著她,明明看不見,那眼神卻仿佛看不夠似的。

嘩啦一聲響,屋頂出現一個洞,顧南衣從洞裡飄下來,鳳知微再次瞪大眼睛,看著顧少爺,倒抽一口氣,喃喃道:“我以後堅決不生病……”

顧南衣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很多天沒換的衣服凌亂的貼在身上,半晌慢慢過來。

鳳知微等他停在三步之外,顧南衣卻沒有停,鳳知微愕然的看著他最終在一步外停下。

他腰上永遠掛著的小胡桃袋子落在鳳知微眼前,鳳知微取瞭,慢慢數瞭數,看著那些泡過水的胡桃,輕輕道:“你最近都沒吃麼?”

顧南衣點點頭,還是一句話不說的看著她。

他瘦,有點亂,有點臟,胡桃沒吃,衣服沒換。

“我不會死。”鳳知微默然半晌,壓下一霎間的哽咽,道,“我死瞭,你迷路瞭誰去找你?”

顧南衣盯著她,這才摸出一個核桃,慢慢的吃。

“那個受潮發黴瞭。”寧弈突然道,“寧澄,去陪顧先生換衣服換胡桃。”

寧澄冒出來,笑嘻嘻要去拉顧南衣。

“顧兄,去帶殿下洗澡換衣服吃飯。”鳳知微同時開口。

不容拒絕,一堆人都被趕瞭出去,到瞭晚間,卻又都奔瞭回來,還是一個在屋頂一個在床邊,鳳知微趕也趕不走,自己又精神不濟,隻好由他,寧弈在她身邊小床上,娓娓和她說起這段時間南海發生的事,他語氣清淡,鳳知微卻聽出其中驚心動魄,半晌才失神笑道:“沒想到我睡瞭一覺,竟然錯過這許多好戲。”

“你這一覺,睡得我差點……”寧弈一句話到瞭口邊忽然止住,鳳知微沉默著,也沒有追問,兩人都躺在榻上,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有淡淡的奇異的氣氛,飄散開來。

半晌鳳知微轉瞭話題,問:“那瘟疫那麼厲害,別人都過不瞭夜,我怎麼沒事瞭?”

“解鈴還需系鈴人,”寧弈道,“你從村子過染瞭疫病,卻也是村子裡的人救瞭你。”

“那個孩子?”鳳知微立即反應過來。

“是,那個裡正隱約聽說瞭憩園尋找名醫,猜測恐怕是那天過村的人感染瞭疫病,他覺得他那個侄子很有些奇異,便帶他來求見,但是憩園門丁哪裡肯相信他,擋在門外不給進,還是華瓊遇見,大膽做主讓他進來,來瞭之後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處理,那是一個大活人不是藥,幸虧顧兄在京城請來的一位大夫及時趕來,取其活血,輔以諸藥,才將已經邁入鬼門關的你給拉瞭回來。”

“那孩子人呢?大夫人呢?”

“大夫和顧兄在一起,那孩子失血過多還在休養。”寧弈一笑,“赫連錚那傢夥,一刀下去險些要人傢的命。”

“太不像話瞭……”鳳知微精神不濟口齒微澀,“趕明兒我要教訓他……”

“睡吧。”寧弈笑瞭笑,給她攏緊被窩,鳳知微心中隱約轉著一個念頭,卻沒有精力去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睡去,也不知道過瞭多久,忽覺風聲撲面,似有人撲瞭過來,接著便是咚的一聲身體撞上床邊的響聲,她睜開眼,看見寧弈面帶驚慌之色站在床邊,聽見她的動靜,臉上的惶然之色才漸漸褪去。

他靠在床邊,感覺到她的驚諤,臉上漸漸有點訕訕之色,伸手給她掖瞭掖被子,一瘸一拐的轉身回自己的床,努力很自然的笑道:“……做噩夢,以為你……”

話沒說完,鳳知微卻已全都明白。

那段生死不知的煎熬日子,他一直都是這樣守著的吧?那些漫長而恐懼的夜裡,他一直都是這樣驚惶著的吧?不停的噩夢她失去呼吸,不停的驚醒撲過來看她的生死,以至於形成瞭習慣,在脫離危險之後,依舊噩夢而醒。

那要多少次的夜寐而起,要多麼沉重而深切的擔憂,才會形成這樣近似於強迫的習慣?

鳳知微不說話,直直的望著屋頂,良久,眨眨眼睛。

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