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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驚變

“船底破瞭!”燕懷石跟在她身後,慘白著臉奔過來,他最近日子可不好過,這一路來時春風得意,行時卻路途多舛,隴西境內遇襲,死傷護衛還是小事,竟丟失瞭鳳知微和寧弈,他當時便急沒瞭主意,好在後來兩人吉人天相,又終於聯系上,一連多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燕懷石才放下心中大石——誰都可以有事,這兩人絕不可以,一旦鳳知微出事,以南海現在的狀況,世傢們必將被有常傢撐腰的當地官府勢力吞沒。

所以後來那一路燕懷石小心翼翼,恨不得睡覺也睡在鳳知微門檻上,如今眼看抵達南海,剛要暫時松一口氣,竟然遇上這事!

“看樣子你們南海歡迎欽差的方式很特別。”寧弈由寧澄扶瞭出來,靜靜聽著不遠處海嘯般的呼聲,臉上一抹淡而冷的笑意。

燕懷石望著岸上足有萬人的黑壓壓人潮,倒吸瞭口氣,扶著船舷的手指蜷得緊緊——知道南海情勢惡劣,但是也絕沒想到,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

赫連錚趴在船舷上,一邊吐一邊氣息奄奄的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正驚訝這人怎麼會掉文瞭,隨即聽見他嘔嘔的接道:“不妨操大軍殺光之……”

“……”

鳳知微瞇著眼睛,望著人海後方,那裡,南海當地官府的迎接儀仗隊伍,還有世傢們的迎接人等,被偌大的人潮擠在瞭後方,沖擊得飄搖不定,看起來可憐得很。

她取過燕懷石手中的千裡眼,對準那方向,圓形的千裡眼視野不斷移動,籠罩著那一片衣朱腰紫的官員,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面帶微笑,有人斜眼望著大船,領頭一個黑面漢子,被護衛團團圍著,居然遮著巨大陽傘,用個太師椅穩穩坐在中央在看書,於周圍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的萬人之潮,意態悠閑。

鳳知微的千裡眼慢慢下移,看見瞭這人腰間的犀牛帶,二品大員,南海道佈政使,周希中。

和貧瘠的隴西不同,南海道作為最早開辟海上通商,擁有全國第一個海務船舶司和海關的行省,境內五大世傢風生水起,海上貿易帶動當地經濟,十分富庶,民風也相對開明,這開明是好聽說法,說得不好聽就是不馴,周希中經營南海多年,能將南海勢力雄厚的世傢們壓得死死,逼得燕傢不得不想辦法去帝京尋找門路,又能將不馴的子民調教得如臂使指,其人能力可想而知,絕非打太太牌的申旭如可比。

早在內閣商量南海諸事時,鳳知微便知道南海一行沒那麼簡單,一個佈政使敢煽動也能煽動座下所有官員抱團反對國策,還能指揮萬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請願,有能力,有向心力,也有膽量,這樣的人,誰都不能掉以輕心。

如今,他便向寧弈展現瞭自己的不可輕忽——寧弈攜隴西道三百三十六人頭顱鮮血洶洶而來,他便指揮南海萬民在碼頭上“熱烈迎接”,絲毫不懾於寧弈威勢,存心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一群黑衣紅邊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征性的驅趕著,趕鴨子似的揮來揮去,倒將誠心來迎接的以燕氏為首的五大世傢來人都趕到瞭最後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來。

“趕走倒行逆施的糊塗官兒!”

仿佛幹柴堆裡點燃瞭火種,轟然一聲立即燃著,上萬人喧騰的叫嚷起來。

“趕走朝廷昏官!”

“我們不需要船舶事務司!”

“誰給門閥撐腰,誰就滾出南海!”

“滾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裡扔出一根青菜,劃過一條濁綠的弧線,砰一聲落在瞭離大船數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仿佛得瞭提醒,一瞬間萬人上空青菜齊飛,臭蛋狂舞,半空裡流彈不絕,直奔欽差官船而去。

大多數投擲物都落在瞭水裡,卻也有少數力道好準頭高的飛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顏六色的開花。

“太過分瞭!”血氣方剛又出身貴胄的青溟書院那批學生,原以為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規格歡迎,不想在路上就差點死於非命,船還沒靠岸就遇上下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揚宇打頭,一個個開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們保護你們下去,揍死這些操蛋的!”

“殿下。”燕懷石匆忙的去拉寧弈,又去拉鳳知微,“船頭危險!得提防有人射冷箭,還是入艙去避避吧!”

寧弈沒動,鳳知微也沒動,兩人負手並立船舷,平靜面對南海萬民怒潮,海風將長發吹起,烏發在風中獵獵如旗。

一捆魚幹啪的砸落寧弈腳下,碎裂的幹魚屑濺上他靴子,護衛們奔過來,舉起傘想為他遮擋,被寧弈淡淡撥開。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寧弈笑對身側鳳知微,“你看,居然還有人扔魚幹,這種魚幹轉賣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鳳知微深有同感的點頭,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蔥,美味得很。”

燕懷石紮著手團團轉,不明白這兩人為什麼在這麼敵意險惡的情形下還有心情談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還是有意的手腳,已經撞破船底,沒多久就要沉沒,他們要麼等當地官府派大船來接,要麼用自備小船慢慢載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於暴露在瞭萬民的雞蛋青菜圍攻下,他怎麼能讓寧弈鳳知微受到這種待遇?

何況如果先讓寧弈鳳知微上小船過去,上岸後百姓一撲而上,他們的安全誰能保證?如果先讓護衛下去佈防,大船萬一沉瞭,寧弈鳳知微在南海官員萬民前落水狼狽,這以後還怎麼號令南海官員?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萬民之後,指望他們撥船來救,肯定不可能,這明明是個險惡的局,存心要讓寧弈和鳳知微狼狽。

周希中號稱“周鐵面”,南海官場又稱他“周霸王”,性格桀驁剛硬,氣勢極足,不能也不能壓下富甲天下的世傢們這麼多年,今日之勢,他連欽差都敢整,要想這人服軟,幾乎不可能。

“我去讓我傢大船過來接!”燕懷石想瞭半天,一咬牙。

“不成。”鳳知微否決,“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動著,說你們世傢和帝京高層勾結,如今當著萬民的面,一來就用你燕傢船隻,正好坐實所謂的勾結,火上澆油,將來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麼辦?!”

寧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對你剛才說的蒸魚很感興趣。”

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隻有蒸魚一味,太單調瞭……顧兄。”

吃著胡桃的顧少爺飄過來。

“我們不要浪費糧食,”鳳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著的那些菜,“你看看什麼能吃,都拿回來吧。”

顧少爺點點頭,拋下幾十個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飛轉出去,落在海面上,顧南衣從船舷飄飛而下,落上最近的一個胡桃。

胡桃微小,於水面上載沉載浮,顧南衣修長的身形隨之起落,卻不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雲般浮動在海風之中,晨間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華,像一尊溫潤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剛鉆璀璨一閃。

南海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和風姿,一瞬間忘記再做長距離手臂投擲運動,張大瞭嘴,以為看見瞭神仙下降。

一萬個人的目光落於一人之身,換成別人多少有點手腳不知如何擺,顧少爺卻向來是除瞭鳳知微其餘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瞭個筐。

筐。

萬餘百姓嘴張得太大,以至於口水落下猶不自知——這人騎著個胡桃渡海而來就已經夠驚悚瞭,騎著個胡桃還背著個筐渡海而來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瞭。

呃,其實背個筐渡海的神仙雖然沒見過,不過好像,也滿美的。

神仙拿出瞭神筐,慢悠悠順著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飛落,所經之處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雞蛋啊魚幹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來。

萬餘百姓張大瞭嘴“啊”的一聲,碼頭上像卷起瞭一層雷暴——原來是個騎胡桃背筐渡海而來收破爛的神仙啊。

顧少爺順著胡桃路轉悠瞭一圈,把所有能看見的吃食都兜在瞭筐裡,臨瞭還飛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費,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優美,飛鳳般的身形濺著淡藍的水波在海面上掠過,萬餘百姓齊齊發出目眩神迷的嘆息。

顧少爺渾然不知自己給南海百姓做瞭一個他們到死都忘不瞭的特技表演,他隻顧著完成鳳知微的任務,抱著筐飛回大船,往鳳知微面前一遞。

鳳知微笑吟吟接過,隨即嘴角抽搐——顧少爺買菜不辨好壞,隻要在他眼前的水裡他都要,於是筐子裡有爛青菜臭鞋幫,還有一堆在水下悠遊的倒黴的水母。

她將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兒讓你們嘗嘗我手藝。”又對顧南衣說瞭幾句話。

顧少爺站到船舷上,全體百姓早已忘記自己的來意和要做的動作,齊齊仰頭看他。

“殿下說,南海百姓,原來如此富裕。”顧少爺幹巴巴的轉述鳳知微的話,他似乎聲音不高,但一開口,上萬人聽得清清楚楚。

鳳知微用千裡眼看見,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動如山看書的周佈政使,終於放下瞭書本,抬起頭來。

“南海佈政使衙門日前向朝廷請願,稱南海受災,糧食減產,請求朝廷賑災。”顧南衣記性極好,背得一字不差,“欽差大人前來,也有體察南海災情,於必要時開倉放糧並減免賦稅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幹魚五斤,螃蟹十隻,幹菜雞蛋若幹,可見南海黎庶,並無斷糧之危,想來受災之事子虛烏有,減稅自然無此必要。”

萬餘百姓又是“啊”的一聲,回頭怒視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員面面相覷,周希中站起身來。

“殿下說,不明白南海百姓為何如此糟踐糧食?”顧南衣繼續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後經江淮、隴西、隴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魚米之鄉可堪溫飽外,隴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災,隴南山洪斷路,七縣百姓至今衣食無著,數萬百姓嗷嗷待哺,無數饑民流落於路,殿下一路開倉放糧,猶不能全解百姓之危,無奈之下,欽差護軍全員縮減米糧,沿路賑災,連殿下都不再吃菜,隻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條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見萬民以魚幹相迎,這實在是太隆重瞭些,殿下思及隴西南兩地百姓饑寒之苦,不敢浪費,遂拜謝父老之賜,並以之為炊。”

南海百姓的呼嘯聲低瞭下去,面面相覷,再想不到欽差大人竟然收集瞭菜要去吃,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周希中筆直的站在那裡,臉色陰沉。

“殿下謝父老之賜,並敢問南海父老——同為天下子民,有人流離道路啼饑號寒,有人輕賤食物魚肉成泥,諸位不覺傷天害理?不覺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騷動,當自以為正義的道理被全盤推翻,突然成為無理取鬧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惻隱之心,聽著隴西隴南兩地災情百姓之苦,同為百姓,感同身受,又覺得欽差大人這番話實在特別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滿嘴官話的欽差們實在得多,大多數人都安靜下來,露出些慚愧之色。

赫連錚張大嘴望著寧弈和鳳知微——隴西隴南受災是事實,可是你們好像昨天一個還喝瞭燕窩湯,一個啃瞭王八腿吧?誰不吃菜來著瞭?

漢人啊漢人……真可怕。

“並請問南海各級官府——無災而報有災,有糧而報無糧,欺上瞞下,罔視天威,諸位不覺得愧對遠道而來意圖救災的欽差?不覺得愧對在帝京殫精竭慮為南海災情謀劃圖救的陛下?”

這句話顧少爺按照鳳知微提示提高聲調,可惜還是那沒起伏的語調,起不到震撼殺伐的效果,好在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顯出現騷動。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把百姓賜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早已不耐煩,幹巴巴的對一萬人發表最後宣言,“並邀請南海佈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這不可浪費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職,南海百姓不懂糧食可貴,那麼就由欽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體力行予以示范,殿下將親自佈筷,魏大人將親自下廚,並邀請周大人上船燒火。”

“……”

一直凝神靜聽的燕懷石聽見最後一句一個踉蹌,赫連錚剛剛爬起來又栽瞭下去。

南海百姓齊齊“哈”的一聲,碼頭上再次卷過氣流造成的旋風。

南海官員那裡,仰著頭傻瞭眼,呆望著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臉色鐵青的佈政使大人。

本想給人傢一個下馬威,等到欽差最狼狽的時候再出面看笑話,不想人傢不為所脅,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他們置入難堪境地,而且連船要沉瞭都不下,砸什麼撿什麼,還要拿去燒菜,燒菜也罷瞭,還要周大人燒火!

你還不能不燒——殿下都佈筷瞭,你燒個火算啥?

何況是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說刁難都不成,萬餘百姓看著呢,人傢能為百姓珍惜糧食,你燒個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燒火?你不愛民!

那周大人經營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勢地位,也將蕩然無存。

狠!真狠!

周希中鐵青著臉,也沒想到欽差會來這麼一手,真是翻雲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變成他自己,他弄破瞭這艘船,現在自己得登上這破船,沉瞭他也跟著狼狽,從此後燒火佈政使將跟隨他一生。

帝京這些親王,封疆大吏們都多少有些瞭解,對於寧弈,周希中隻知道楚王風流,年來朝中接連發生的事,寧弈並沒有直上舞臺,其中內幕,遠在南海的周希中並不清楚,而魏知這個小子,在他看來也就是個直上青雲浪得虛名的弄臣,正因為對兩人掉以輕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動百姓請願鬧事,不想直接吃瞭一鼻子灰。

大船上顧南衣發出邀請,並不給周希中考慮時間,遙遙對著他的方向準確的一指,道:“殿下說瞭,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諸國記》看完瞭,便請速速上船燒火。”

周希中下意識將書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趕緊匆匆把書和椅子陽傘都撤走瞭。

“去叫修船隊來。”周希中冷著臉吩咐左右參議,“船半刻鐘就要沉,叫他們出動所有人下水,半刻鐘內給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麼辦法,最起碼給我一個時辰內保證船不能沉,誰讓我落水,我讓誰落頭!”

“是!”

冷笑一聲,周希中整整衣裳,揚聲道:“南海佈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屬官恭請聖安,向楚王殿下請安!”

南海百姓讓開一條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領頭,南海官員齊齊跪下,遙遙對著大船俯拜。

燕懷石避讓而開,長長舒瞭口氣,一瞬間差點熱淚盈眶——他以為今日要麼就是被人潮廝打要麼就是落水沉船,不想還有這結果,雄霸南海說一不二的周霸王終於下拜。

寧弈遙遙站在船頭,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風上燦金曼陀羅卻張揚妖艷,在風中卷舞如濤,他那麼淡淡的望過來,明明隔那麼遠,所有人卻都覺得他沉而涼的目光,籠罩在瞭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誨,惶恐無地。”周希中繼續道,“自知罪過不淺,請殿下允許下官帶領南海四品以上官員,齊上官船燒火。”

一直在甲板上擇菜的鳳知微挑瞭挑眉。

眾目睽睽下一個人上船燒火太窘迫,一起燒火便不明顯,還顯得官府同心,將一場尷尬事化為和樂融融的官場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帶那麼多人來,人多欺負人少啊?鳳知微笑笑。

沒人回答他,寧弈淡然轉身,隻有顧少爺站在船舷上對周希中揮舞著柴禾——快來燒火!

有人放下瞭幾條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頂輝煌的大員們上瞭船劃過來,青溟書院的學生排成兩排侯著,用目光表示瞭他們無限的得意和對南海官員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瞭不少,卻也有很多人沒有散,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在等著什麼。

官員們上船,寧澄等在艙口,一人發瞭一把柴禾。

“殿下說見禮就免瞭,”寧澄說,“魚幹蒸上瞭火候不夠,勞煩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著那把柴禾,明知道寧弈鳳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張黑臉漲成瞭紫色,一些看慣他平日威嚴的屬下斜眼瞄著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懷石將他們帶到船上廚房,這個船是燕傢出資改裝過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內裡卻精致齊全,一溜長串大灶,灶底糊瞭厚泥,再鋪雙層金屬板,不怕傷及甲板,燕懷石帶幾分快意的對著周希中一躬身,指著那灶口,笑道:“請。”

周希中看著那光溜溜的灶口,忍著氣道:“怎麼連個椅子都沒有?”

“大人這話可說差瞭。”鳳知微抓著隻螃蟹踱過來,笑道,“聽聞大人也是寒門出身,雖然君子遠庖廚,如今又養尊處優,可也應該知道,坐著椅子是沒法子燒火的。”

“魏大人,”一個參議對她躬躬身,“可否給我們大人尋個馬紮來?我們其他人蹲著就好。”

鳳知微正色道:“剛才船被撞之後,所有馬紮都被拿去堵洞瞭,實在抱歉。”

南海官員們悲憤無語,半晌周希中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燒火瞭,他屁股後面,刷溜溜蹲瞭一大串。

蹲下去燒火還沒完,點瞭半天火沒著,顧少爺給的柴是半濕的,濃煙四起,嗆得一堆官兒連連咳嗽,一張張臉烏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來,寧澄還一趟趟的跑著來催:“筷子佈好瞭……魚蒸好沒?”

“碗佈好瞭……螃蟹還不上桌?”

周希中一張黑臉熏成瞭灰臉,面沉如水,他自然不會真的燒火,但是也不能就此離開,可憐瞭底下一幫四品以上大員,撅著屁股幹著這輩子都沒幹過的事,還得忍受著上司刀鋒般的目光。

寧弈在前廳和南海道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為地方三司,都指揮使與佈政使、按察使同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獨霸南海,這次寧弈駕臨,他為瞭避免兩司阻擾,竟然沒有派員提前通知,兩司的衙門又不在豐州,這是得瞭消息叫剛趕來的。

兩司到時,看見周希中船上燒火,實在心中快意,都指揮使呂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應該前去燒火。”按察使陶世峰向來和周希中關系惡劣,上來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這火燒得不對啊,風向不對,小心燎著瞭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對,不理不睬,寧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兩位是該也去燒火。”

呂博和陶世峰臉上一僵,寧弈已又道:“不過你們來遲瞭,蹲滿瞭沒位置,就前廳等候吧。”

呂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齊飛,陪寧弈前廳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響。

一個參議湊近他耳邊,低低道:“大人,這事……”

“日子還長著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說楚王遲早要去閩南,沒瞭親王壓陣,我倒要看看這個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麼浪來。”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腳邊的柴禾嚇瞭他一跳,抬頭便見顧少爺直直飄過去,道:“糊瞭!”

鳳知微探頭一看,“哎呀,糊瞭,重燒!”

“……”

折騰瞭將近一個時辰,這場高規格的飯才端上桌,清蒸螃蟹,清蒸魚幹,燉蛋,炒青菜,炒雜蚌,海帶紫菜蝦皮湯。

寧弈端坐首座,氣韻尊貴的淺淺一讓,“請。”

為瞭避免他眼睛不方便被人看出,他面前設瞭小碟,所有菜都放在一起,別人隻以為這是皇傢習慣,自然不會有想法。

他開動,眾人便跟著舉筷。周希中忙瞭半天也餓瞭,心想殿下總不敢在這船上毒死自己,便夾瞭一塊魚幹。

剛咬瞭一口,忽發覺有些不對勁,一看對面鳳知微不舉筷子,抱著杯茶慢慢喝,笑吟吟的看著他,那笑容很溫和,但怎麼看都覺得似乎不懷好意。

周希中愕然道:“魏大人不吃麼?”

“下官有點腸胃不調,這海產看得吃不得。”鳳知微笑容可掬,“您請,您請。”

周希中“嗯”瞭一聲,吃瞭兩口,忽“咯蹦”一聲。

這種場合吃飯都是很小心細致的,一點聲音也不會有,這一聲便覺得特別清晰,所有人都停瞭筷,向他看來。

周希中靜在那裡,一張黑臉慢慢變紫,隨即捂住瞭自己一嘴爛牙的腮幫。

這時鳳知微才用眾人能聽見的“悄悄話”和顧南衣“咬耳朵”,“喂,剛才那魚幹,你洗過沒啊。”

顧少爺大聲答:“海水裡撈出來的。”

言下之意,那也是水,還洗幹嘛?

“……”

可憐的佈政使大人沙子咯瞭牙吃不成瞭,可憐的南海官兒們忙瞭半天也吃不成瞭,同樣餓著肚子的都指揮使和按察使卻笑得快意——看見南霸王接連吃癟真是快活啊……

一餐飯草草完畢,船也勉強修好,航行靠岸,眾人下船,岸上人群,還有半數之多。

燕懷石望著依舊是黑壓壓的人群,露出憂色,對鳳知微道,“看樣子今天來的是不止是周希中的唆使,可能還有常傢的手筆,這就有些麻煩瞭,這麼多的人,誰要是在人群裡放個冷箭,連兇手都找不到。”

“這人堆裡是必須要過的,”鳳知微道,“還是有很多人在觀望,此時若要讓周希中強行驅散,他的人隻要搞點鬼,就會重新鬧起來,到時候更加不可收拾……你派人,無論如何護好殿下。”

她帶點憂色的回望寧弈,心想他那眼睛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處理,聽寧澄的意思,大概要等到去閩南,才有可能找到辦法解開瞭。

她不知道寧弈的想法,這人一向都將情緒掩藏得很好,然而寧弈傷眼,她多少有責任,這一路的安全,無論如何不能再有錯失。

下船時,護衛先下,在碼頭上佈下關防,再由南海三司使在前引導,寧澄和鳳知微一左一右伴在寧弈身邊,青溟書院學生在外圍,又佈一層侍衛在更外圍,重重鐵桶似的圍在那裡。

鳳知微請赫連錚和顧南衣走在學生隊伍前後,再三拜托他們務必保護好這批學生——這都是帝京二世祖們,隨便哪個身份都瞭得,閃失不得。

寧弈聽著身周聲音,悄悄捏瞭捏鳳知微手指,低低笑道:“難得見你如此為我操心。”

鳳知微一本正經的道:“為殿下分憂解勞,下官分內事也。”

寧弈笑笑,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本王其實更希望聽見你說——為王爺侍候枕席,賤妾分內事也。”

鳳知微走得本就有些緊張,又要註意人群又要註意自己隊伍,聽見這人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調笑,氣不打一處來,笑顏如花的道:“是嗎,賤妾祝願王爺下輩子能達成此心願。”

話剛說到一半,她突然住口,不知道哪裡一個老婦,在人群中站立不穩,跌跌撞撞直向隊伍沖來,走在外圍的一個侍衛急忙伸手去推,那老婦一推便倒,骨碌碌的滾瞭出去,挎著的籃子卻從侍衛們的腳下,直滾入人群中寧弈的方向。

剎那間鳳知微看見那籃子上頭的佈匹雜物散開,現出裡面一顆顆的黑色彈子!

火彈!

籃子向她和寧弈的方向滾來,一個侍衛抬腿去踢,鳳知微大喝:“不——”

可惜已經晚瞭。

轟然一聲巨響,煙雲漫開,正在侍衛和密集的人群中央炸開。

血肉飛濺!

驚呼哭叫聲起!

火彈爆炸煙霧升起時鳳知微一個返身抱住瞭寧弈,感覺中寧弈似乎也同時向她抱瞭過來,接著又有人撲過來抱住他們,巨大的氣浪沖得人站立不穩,三個人一起倒地,在騰騰黑雲煙霧之中一陣亂滾,而四面哭聲慘叫聲紛亂,數千百姓被爆炸所驚轟然四散,遮天蔽地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在跌跌爬爬相互擠壓碰撞,那些散落的火彈子被人不斷踩響,再發出轟然的連續爆炸,於是又一波的煙霧血肉擁擠逃竄哭喊……剎那間太平碼頭,成人間地獄。

鳳知微不知道自己滾瞭多久滾瞭多遠,不斷有人的身體噴濺著鮮血栽落在她身上,也不斷有慌不擇路逃竄的人的腳踩在她身上,她來不及思考,也爬不起身,隻好緊緊拉住寧弈,而寧弈反手擁著她,一點點將自己的身體覆上她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剛倒下時的她抱住瞭他,已經變成瞭他護住她。

碼頭上人太多,造成瞭爆炸的傷害無與倫比,這種末日般的亂像裡,所有人都如封閉在罐子裡的鬥獸,瘋狂亂走碰撞,拿著人命做碾壓,誰也無法站直,誰也保不瞭誰周會,短短一截路兩人都被踩瞭很多腳,而上頭那個人一次又一次嘗試將他們扶起,卻一次又一次被爆炸的氣流和潮水般的人群擠倒,最後隻好也將自己身體覆蓋上他們,並努力昂起頭來,在刺眼煙霧和無數的腿中找到瞭一個方向,護著他們一路連滾帶爬的過去。

天昏地暗一片紛亂之中,鳳知微隱約聽見顧南衣的聲音:“微!”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商量好的對她的稱呼,這個“微”通“魏”,這樣不管在什麼場合,這一聲都不會引人懷疑。

鳳知微心中一喜,顧少爺沒事兒!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這裡!”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數千人的慘叫狂卷如潮,她又沒有顧南衣無可比擬的雄厚內力,扯破喉嚨,也不可能讓顧南衣聽見。

而此時她覺得身子一震,落入一處低凹處,不再滾動,而四面人也少瞭些,慢慢爬起來一看,這裡是碼頭下方一個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經離開瞭碼頭的范圍。

此時她才覺得渾身酸痛,骨節都似乎裂開瞭,再回頭看寧弈,他也狼狽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腫起,臉上也有擦傷,卻平靜的坐著,伸手去撫摸她,似乎想確定她有沒有受傷,鳳知微舒一口氣,道:“多虧寧澄護住我們,還得趕緊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傷得怎樣……”

寧弈搖頭,“不是寧澄。”

鳳知微一怔,這才聽見腳下有個人氣息奄奄的道:“司業大人,是我啊……”

鳳知微低頭一看,“呃”的一聲,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敗傢子姚揚宇。

“抱歉抱歉。”鳳知微趕緊將他扶起來,姚揚宇比他們還狼狽,身上全是血跡和大腳印子。

爆炸起的時候,他正走在鳳知微身邊,這小子反應快,聽見聲音就撲瞭過來,一直護著他們滾到這裡。

鳳知微詫異寧澄居然不在,寧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時候,我將他一把推到瞭學生那個方向。”

鳳知微登時明白瞭他的意思——爆炸起於侍衛之中,旁邊就是學生,除瞭侍衛最危險的就是他們,所以寧弈推出寧澄先救學生。

再往裡想想,鳳知微心中突然一動,學生是她帶來南海的,她對學生負全責,和寧弈沒有關系,當此危急關頭,他不顧自己,卻讓身邊武功高強的第一護衛先救學生,為的,是她吧?

而寧澄作為護衛,保護主子是首要,他肯被寧弈推出後就先救學生,也是因為,他知道寧弈的心思?

這般念頭細細一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她錯開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漸漸止住,硝煙散盡,滿地裡落瞭無數屍體,還有殘肢斷臂和擠掉的鞋子,一些受傷的百姓在血泊裡痛苦申吟,一片人間地獄的慘景。

鳳知微怔怔看著,眼角濕潤,低低道:“也不知道傷亡瞭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見未散的煙氣裡似有一些人影穿梭來去,動作嬌健,似在尋找什麼,隨即聽見身後寧弈一聲:“誰!”

剎那間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寧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時感覺到寧弈竟也極其準確的將她一推,兩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後一仰栽倒,隨即一道劍光掠著血色,嚓一聲從兩人之間擦過!

隱約一聲痛呼,鳳知微二話不說軟劍出腰,寧弈的手聽風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間而去,一聲悶響後發先至,那人被打得一個踉蹌,在地上滾瞭兩滾,飛竄而起狼奔而去。

兩人無法追趕,隻得恨恨看著那人遠去,鳳知微咬唇怒道:“夠毒!為瞭殺瞭我們,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殺傷無數無辜,就這還不罷休,還要趁亂再殺!”

她一回頭看見姚揚宇捂著手臂,一道血痕隱然,他是在剛才刺客出現時欲圖去擋而受傷的,鳳知微趕緊上前幫他包紮,心中頗有些慚愧——刺客來時她隻記得先救寧弈,倒將這倒黴的救命恩人給丟在一邊,實在沒良心的很。

姚揚宇倒無所謂,笑道:“司業大人親手幫我包紮,再傷一次也值得。”

寧弈本來還有幾分歉意,聽見這句臉色倒沉瞭沉,鳳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這人有時心眼也小的很。

遠遠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煙氣中飛起,手中拎著兩個人,在半空中不住東張西望,鳳知微認出那身形是顧南衣,頓時大喜,揮手道:“我在這裡!”

顧南衣一抬頭,手一松,砰一聲兩個被他救下的倒黴學生落地,顧南衣已經飄瞭過來。

他一來就把鳳知微從寧弈懷裡拽瞭出來,仔仔細細摸瞭一遍確定沒事,鳳知微無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愛接觸人的顧少爺在這件事上很堅持,不答應他後果會很嚴重。

確定沒大礙,顧少爺才松開手,突然道,“沒樹。”

鳳知微怔瞭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話,看來他是牢牢記住瞭,敢情剛才走丟鳳知微的時候就想著找樹,可是這碼頭周圍光禿禿的哪有樹。

“沒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從死傷無數地獄般的碼頭穿過,再清點從人,爆炸時燕懷石還在船上安排後續事務沒下來,是最好命的一個,侍衛死瞭十幾個,學生傷瞭四個,好在鳳知微安排得當,亂起時,赫連錚顧南衣寧澄三大高手各自迅速出手,在最危險的爆炸中心,保證瞭學告的安全。

學生們都由衷感激,當此亂時,眾人都在逃命,鳳知微和寧弈沒有先顧著自己,卻首要保護瞭他們,這份心意實在難得。

火彈子炸起時,離南海官員距離也不遠,此時官兒們驚魂未定,一個個癱在地上起不瞭身,一個參議被炸斷瞭手臂,躺在地下慘呼不斷,周希中坐在一地護衛之中,臉色慘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煙氣裊裊,滿地淋漓血跡,碼頭上落瞭無數鞋子,有些已經永遠不能為主人穿上,散開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漸漸圍攏來,四處尋找著自己失散的親人,有時候找著找著,便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

碼頭廣場上一片哀聲,四面人影鐲鐲淒涼,周希中怔怔的坐著,麻木的看著這一切,有下屬來試圖攙他,被他一手狠狠推開。

鳳知微和寧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驁剛硬,為人剛愎自用,但傳聞中卻極是愛民,也官聲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愛戴,如今因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難欽差,組織萬人碼頭請願,導致這場變亂被人為擴大死傷無數,此時這番心情,想必難以言說。

寧弈突然看向鳳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鳳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時正是拿下周希中最好時機,以維護治安不力導致重大傷亡為由,令他停職待勘,南海官員以他馬首是瞻,拔掉這個刺頭,以後寧弈離開,鳳知微在南海行事將會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後,鳳知微搖瞭搖頭。

她轉身,看著遍地血色的碼頭,看著死傷無數的侍衛,看著遍身血染的學生,看著目光哀淒的百姓,一貫溫柔迷蒙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躍在她眸中,那層永不消褪的霧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層血翳。

她一生裡憤於微笑相對一切,但不代表她不會被激怒。

懷柔之勢如果破不開這森然鐵壘,她亦不懼以鐵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軟劍彈開,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後抿緊的唇。

“南海常氏!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