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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依靠

穿抄手遊廊,過東西跨院,秋府西北角,住瞭十年的小院。

鳳知微在相距小院十步外立定,沒有立即過去。

小院西側一株桂樹,還沒到開花時節,青翠枝葉在風中瑟瑟作響,鳳知微仰首看著那樹,恍惚間還是童年,桂花開滿院香,娘帶著姐弟倆,小笸籮接瞭一籮淡黃幽香的桂花回去,晚飯桌上就有嬌嫩鮮美的木樨炒蛋端上來。

彼時弟弟大口吞吃,她往娘碗裡撥菜,木樨如淺黃珍珠,散落在微糙的米飯裡,娘再撥回來給她,幽幽油燈下,彼此相視一笑。

一晃,這麼多年。

鳳知微水汽迷蒙的眸裡,似有波光流動。

顧南衣默默站在她身側,鳳知微目光直視前方,笑道:“帶你看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顧少爺點點頭,直接走瞭過去。

鳳知微倒愣瞭愣——她雖然一回府直奔小院,但內心裡其實近鄉情怯,還沒決定要不要去見娘,顧少爺倒好,直接奔過去瞭。

顧少爺的邏輯很簡單——你的傢嘛,哪有過傢門而不入的。

還沒推開院門,一道白光風聲呼嘯,自半掩的院門飛射而出。

鳳知微還沒看清是什麼東西,顧南衣一抬手已經接住,是一隻碗,碗裡還有半碗飯,一根青菜,蔫蔫的掛在碗邊。

“天天吃青菜!我都要變成牛瞭!娘,叫大廚房送點肉來!”

是鳳皓的聲音。

“別鬧。”鳳夫人的聲音還是那麼溺愛溫和,“今兒府裡有客,等會兒想必有剩的,你忍忍,過會兒我去給你拿點來。”

鳳皓不做聲瞭,過會兒又傳來砰砰聲,似在煩躁的拍桌子,“娘你上次說借錢,借到沒有嘛……”

屋子裡靜瞭一歇,半晌鳳夫人幽幽道:“皓兒,那青溟書院,還是別去念瞭……”

“不成!”鳳皓嘩的推開碗,“他們能去!我就能去!”

“他們他們,什麼他們?”鳳夫人似乎也動瞭怒氣,厲聲道,“我還沒問你,那次你去會你那批朋友回來,神色不定,躲瞭許多天沒出去,接著又傳來鎮國公小公爺被打傷的消息——到底怎麼回事?”

鳳皓似乎僵瞭僵,隨即聲音比鳳夫人更大,“我怎麼知道!”

鳳夫人不說話,半晌嘆口氣,低低道:“你……可曾遇見你姐姐過?”

“沒有!”鳳皓答得飛快,隨即立即轉移話題又纏上來,“娘,銀子……”

“我也沒有!”鳳夫人一口回絕。

鳳皓跳起來,嘩啦一聲,似乎帶翻瞭桌子。

鳳知微突然笑瞭。

她慣常的那種,溫柔而甜蜜,卻又令人覺得森涼的笑容。

隨即她從顧南衣手中接過那半碗青菜飯,推開門走進,直直走到正愕然抬頭看她的鳳皓面前,一伸手,道:“張嘴。”

鳳皓還沒反應過來,飄進來的顧南衣,突然輕飄飄一拳打在瞭他肚子上。

這一拳沒用任何內力,卻也打得毫無武功的鳳皓“啊”的一聲大叫,嘴一張,鳳知微抬手就將半碗飯倒進瞭他嘴裡。

鳳皓腹痛如絞,五臟六腑都覺得被打散,還沒緩過勁來嘴裡又被倒上半碗飯,登時噎住,翻著個白眼險些被憋死。

鳳夫人撲過來,趕緊幫他拍背順氣,鳳皓直著脖子半天才將那口青菜飯咽瞭下去,“咕嘟”一聲響得驚人,半晌,脖子上綻出青筋,眼裡泛出細碎的淚花。

一口氣順過來,才聽見鳳知微淡淡道:“像你這樣牛馬不如,吃這青菜飯我都覺得抬舉瞭你,你還敢浪費?”

鳳皓捧著肚子眼淚模糊的望瞭鳳知微半晌,才認出她是誰,臉色立即變瞭,一轉身躲到鳳夫人身後,從她背後探出頭來嚷:“娘!你看這賤人!她回來就打我!還帶個野男人!”

“你閉嘴!”鳳夫人頭也不回輕叱一聲,從鳳知微進門起,她一直不錯眼珠的盯著鳳知微,眼神裡波光湧動,翻滾如浪,良久才輕輕道,“知微……你——”

一句話便堵在瞭咽喉裡。

鳳知微輕輕笑著,避開她目光,隻看著那張縫裡沾滿泥塵的桌子,一瞬間百感交集,似有無數話要說,卻一起堵在咽喉,以至於連一句稱呼,都再不能出口。

半晌她吸口氣,還是不看鳳夫人,道:“我來和您,商量個事。”

鳳夫人直直看著她,並不介意她的態度,道:“好。”

“我還沒說什麼事。”鳳知微似乎覺得那桌子很好看,死盯著不放,“您別答應得太早。”

“你的主意,從沒錯的。”鳳夫人微笑,“哎,渴瞭吧?喝點水。”她急急轉身,張羅著茶水,從屋角水缸裡舀瞭水,一遍遍洗那破舊茶碗。

“不用瞭,我馬上走。”鳳知微仰頭,不讓自己看娘的忙碌,“我希望您能讓我把鳳皓,送到河西首南山去讀書。”

鳳夫人正在舀水的手頓住。

鳳皓已經跳瞭起來。

“首南山!”他驚恐萬分,連腹部劇痛都忘記瞭,“送我出京?你要送我出京,去那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河西道僻處天盛疆域西北,氣候苦寒,首南山有個首南書院頗有盛名,這個名氣不是青溟那樣的自由與尊貴,而是嚴厲和約束,一般隻有各地大戶人傢犯瞭錯的子弟,才會送去那裡磨練,類似於懲罰性質,再怎麼飛揚跋扈的人進去,出來時,都會由虎變貓,精氣全失,以至於天下貴介子弟聞之色變,鳳皓自然也聽說過。

“你這樣的人,隻適合呆在那裡,青溟想都不要想。”鳳知微一眼也不看鳳皓,“我會安排人馬上送走你,三年學費生活費用,我給你負責。”

“滾!”鳳皓一聲怒罵,雙眼赤紅,頭發都快直直豎起,“你算什麼東西?敢決定我的事?青溟我說要進,就必須進!什麼首南山,什麼河西府,我就是死在這裡,也不去!”

背對著姐弟倆的鳳夫人,聽見最後一句,身子顫瞭顫。

“我說你進不瞭青溟,就進不瞭。”鳳知微沒有看見鳳夫人的動作,淡淡道,“由不得你。”

鳳皓畏怯的看瞭一眼顧南衣,看一眼神色淡定的鳳知微,突然心中不安不敢再罵,一轉身扭股糖似的纏上鳳夫人,“娘!你不會讓我去的!你不會讓我去的對不對!你舍不得我!”

鳳夫人依然是那個背對的姿勢,看起來有些佝僂,抓著舀水的瓢的手卻抖瞭抖。

鳳知微看著那背影,心中升起微微涼意。

似乎很久之後,鳳夫人才放下水瓢,扶著水缸緩緩直起腰,她動作很慢,似乎要靠這個慢動作來理清自己思緒,然而當她直起腰的那一刻,立刻腰板筆直。

她迎上小兒子充滿求援和希冀的目光,笑瞭笑,伸手替兒子理瞭理亂發。

鳳知微退後一步,眼神冷下來。

“皓兒……”鳳夫人慢慢的,充滿愛憐的理著兒子亂發,道,“是,娘舍不得你。”

鳳皓歡喜的迎著母親眼神,卻突然怔瞭怔,有這麼一瞬間,他覺得娘的眼睛似乎並沒有看他,而是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然而這感覺轉瞬即逝,下一瞬,娘的眼波還是溫柔的凝註在他臉上。

他舒一口氣,得意的回頭看鳳知微。

鳳知微靠著門板,望著那對殷殷相對的母子,緩緩笑瞭一下。

“真是母慈子孝,和樂融融。”她微笑道,“是我這個外人多事瞭。”

鳳夫人放下手,垂著眼,動作有幾分僵硬。

“既然如此,兩位好自為之。”鳳知微一句也不想多說,欠欠身,轉身便走。

“賤人!”鳳皓從鳳夫人身後轉出來,沖著她背影大聲冷笑,“以後滾遠點,我的事,我們鳳傢的事,輪不到你管!”

鳳知微沒有回頭,她越走越快,步子生風。

顧南衣卻忽地轉身。

這個從來隻看見自己面前一尺三寸地,從來對外物外人不感興趣的少年,突轉身凝視著鳳皓。

隔著面紗,明明什麼也看不見,鳳皓卻仿佛觸著瞭那人的目光,極度的漠然導致的極度的冷,玉雕一般凝定而涼。

他打瞭個寒戰,一個寒戰還沒打完,隨即眼前一花,便看見瞭湛藍的天空,身子已飛瞭起來。

隱約下方似有交手聲音,又有鳳知微聲音傳來,他心膽俱裂的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掙紮,然後“砰”一聲跌落在地,痛得四肢百骸都似乎已經摔散。

身邊有雜沓腳步聲,有人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鳳皓哀呼半天,才看清楚扶起他的是秋府護衛。

來不及奇怪秋府護衛怎麼會來小院救他,他扭曲著摔腫的臉,神色猙獰的道:“有刺客!有刺客!”

秋府護衛面面相覷,有人問:“刺客去哪瞭?”

“去刺殺夫人瞭!”鳳皓惡毒的指著剛才鳳知微離去的方向。

“保護夫人!”秋府護衛頭領立即一聲呼哨率眾離去,鳳皓“砰”一聲又重重落在地上……

而此時鳳知微已經轉過回廊,重新戴上面具,直奔秋府夫人的“璃華居”。

她步子快極如風,穿堂入院,路過的丫鬟仆婦,都沒看清人影

鳳知微隻覺得這夏風很涼,卻又極熱,像團火撲入胸臆,燒著瞭她五臟六腑,剎那成灰。

成灰,這拂之不去親情孺慕、這久別重逢隱隱期盼、這一番綢繆滿懷苦心。

何苦來,何苦來?

她揣著滿懷的蒼涼,在熱風中奔走,似要將那般那般的苦,逆風散去。

身後一隻手,輕輕搭上她的肩。

鳳知微一震,僵在原地,半晌緩緩回首,發現竟然真的是從不主動觸及他人的顧南衣。

他隔著紗幕,靜靜看她,回廊幽靜深遠,四面花木扶疏,被風拂動的面紗後那人面容模糊,唯一雙眸子,光彩閃耀,如最純凈的黑曜寶石。

長廊深深,長身玉立的男女,目光交視。

四面沉靜如許,雕欄旁一簇深紅芍藥灼灼綻放。

鳳知微突然伸手握住他的手,就勢一個轉身,輕輕靠上他的肩。

“借你的肩,給我靠靠……”

顧南衣,僵在瞭夏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