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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

他看得極準,徑直就落在她身邊稍平坦之處,那陷阱裡雖有木刺,卻未傷及他半分。她見他飛身而下,便如一隻大鵬一般,穩穩當當落在自己身側,不由怒目而視:“你在上面還能救我,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在陷阱裡,如何出去?”

但見他輕輕巧巧,將手中的火炬插在木刺之間,口中言道:“托你的福,井裡我待過瞭,連河裡我都待過瞭。你說咱們倆這麼有緣分……”說到此處,他忽然彎腰前傾,陷阱裡本來就地不過方圓丈許,被她削平木刺之處,更是狹小逼仄,他這麼一彎腰,幾乎已經貼近在她臉側,呼吸相聞,她鼻尖聞到烤兔腿那香噴噴的味道,耳中卻聽他輕笑道:“你既然落入陷阱,我怎麼可以不下來陪你,同生共死!”

她雖不害怕,但眼神之中極是鄙夷,兩丸黑水晶般的眸子定定地看著他,罵道:“輕薄浪蕩子!”

他渾不以為意,笑道:“哎,今兒一天,你都罵我兩回瞭啊?我這人可記仇。你罵我一句,我就少給你吃一條兔腿。我本來打算分你兩條兔腿,你罵瞭我兩次,兩條兔腿就沒瞭,嗯,我還是自己吃吧。”說著,又舉起手中的兔腿咬瞭一口,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吃得嘴角流油。她雖因著出身種種,自幼也並沒吃過什麼苦,更兼跟著崔公子身邊,甚是被嬌養照拂,今日這般又累又冷又餓,又被他這百般欺辱,若是尋常女子,隻怕早就要落下淚來,她偏隻咬牙忍耐,心中想,若要我開口示弱,那是萬萬不能。所以李嶷自顧自在那裡吃著兔肉,她卻再也不曾向他望上一望。

李嶷吃瞭片刻,見她抿著嘴,明明早就凍餒至極,卻絕計不肯向自己示弱告饒,心中又氣又好笑,心道如此倔強,活該再讓她吃些苦頭。雖這樣想,但將那兔腿含在口中,騰出手來又從烤兔上撕下一隻腿,遞給她。她卻別過臉去,並不肯接。

他將那條兔腿硬塞進她手裡,然後拿下口中兔腿,一邊咬著吃肉,一邊說:“放心,沒毒。這條兔腿,是我看在你雖然把我毒暈瞭,但臨走前還好心往我身上蓋瞭堆草的份上,請你吃的。一碼歸一碼,恩怨分明。”

她本想接過兔腿扔在他臉上,但略一思量,就慢慢低頭咬瞭一口。他見她終於吃瞭,便喜滋滋問道:“怎麼樣,我的手藝還不錯吧?”

她點瞭點頭,忽道:“你能不能老老實實告訴我,到底咱們倆怎麼上去?”

他又撕瞭塊兔肉,塞進嘴裡,含糊問:“你怎麼知道我其實有辦法上去?”

她嘆瞭口氣,說道:“雖然與你相識不久,但你為人如此奸險狡詐,豈會行毫無辦法之事?你既然肯下來,當然就有辦法上去。”

他聽她這般言語,不由笑道:“呵,你對我評價還真挺高的。實話告訴你吧,今天晚上我就不打算上去瞭。”

見她面露詫異之色,他便道:“天都黑瞭,這深山密林,不知道除瞭熊,還有什麼猛獸,遇上什麼老虎豹子,那可真沒絲毫辦法瞭。我知道你身上肯定帶瞭藥粉,蛇蟻不侵,但那些猛獸可不會怕你的藥粉。”

她聽他這般言語,心想他如何知道自己身上帶瞭能避蛇蟻的藥粉,但一想他為人精細,或早看出甚至猜出什麼來也不一定。隻聽他道:“不如在這裡踏踏實實睡一晚,躲避野獸。明日一早,我自當挾持校尉,前往崔公子帳中,以換取軍糧。”

她氣得都笑瞭,將他上下打量瞭一番,說道:“這般無恥伎倆,還說得理直氣壯!”話音未落,忽見他豎指唇邊,輕聲噓道:“有人來瞭!”說完迅速揚起沙土,將那插在木刺間的火把熄滅,見他如此作為,她不由冷笑:“你自己說的,深山密林,野獸橫行,哪來的人?”

他忽然伸手去捂她的嘴,她早有防備,指尖一針刺出,他閃身避開,針刺入陷阱土壁之中,他一手緊緊捂住瞭她的嘴,一手將她按在阱壁上。她正待要掙紮,忽聽得不遠處窸窸窣窣,竟似真的有動靜,二人屏息靜氣,但身在陷阱中,避無可避,隻得靜待。過得片刻,忽然無數支火把,驟然照亮陷阱上方。另有無數弓箭,箭頭幽幽反射著火把的光芒,密密攢攢,皆對著陷阱中的兩人。

她心想:難道這是郭直的追兵?但看這箭頭形制亂七八糟,似又不像。方在思忖,忽聽頭頂陷阱外有個破鑼嗓子,扯著喉嚨直嚷嚷:“喲嘿!怪不得說山林子裡有動靜,原來是一對兒兔崽子!快撈上來,給爺爺綁回寨子裡去!”

原來竟然是一夥山賊,看那火把弓箭,何止數百人。對方既人多勢眾,又是一夥草莽,真真下手無輕重,刀箭俱無眼,況且這夜深林密,人地生疏,兩人縱然能闖出去,隻怕遇上野獸更不值當,倒不如隨機應變,說不得還更有生路。當下那些山賊垂下鉤索,兩人乖乖束手就擒,被這夥山賊將手腳都捆綁結實,又用牛皮索將兩人背對背捆在一起,當下如扛糧袋一般,將兩人扛起扔在馬背上,眾人不脫匪氣,一路呼嘯叫囂,押送著兩人奔回山寨。

原來此間名叫明岱山,這夥山賊既結寨,便叫明岱寨。半夜綁瞭二人,為首的那破鑼嗓子更是精神大振,一進那明岱寨松木搭成的草廳,便嚷嚷:“大哥!大哥!快來看,今兒晚上不是說林子裡有動靜,我逮住這一對兒活寶!”

被他喚作大哥的那人,生得身形魁梧,臉上卻有一撮黑毛,名喚黃有義,本來正袒著衣服坐在火盆邊吃烤芋頭,聽他這麼一路嚷嚷進來,忙拿袖子擦瞭擦嘴角的黑灰。見自己結義兄弟張有仁得意的將兩個人綁成一團扛進來扔在地上,於是從旁邊侍立的匪徒手中接瞭柄刀,借著草廳裡忽明忽暗的火盆,走近瞭仔細看張有仁綁回來的這兩個人。

張有仁這麼一路嚷嚷,早驚動瞭無數匪徒,另有結義的錢有道等人被吵醒,亦從後面草房湧出來瞧熱鬧。

張有仁得意無比,說:“老大!這兩個人都穿著皮靴,定然是兩隻肥羊!”

錢有道拿起火把,借著火光,彎腰仔細瞧瞭一瞧被捆綁結實扔在地上的兩個人,隻見李嶷雖然年少,但神色鎮定,絲毫不慌。至於那何校尉,雖作男人妝束,臉上又皆是污漬黑泥,但頸後肌膚雪白,一雙眼睛微垂,掩去明眸波光,但仍看得出眼神極是靈活,明明是一位容貌極佳的美嬌娘,當下指著那何校尉,笑嘻嘻朝黃有義道:“這個扮成男人的女娘長得好看!老大,你還沒有押寨夫人,不如娶瞭當夫人!”

卻聽那張有仁的破鑼嗓子嚷道:“錢有道你真是蠢到傢!既然是穿皮靴的肥羊,當然是派人給他們傢裡送信,贖金一百貫!不!一千貫!等咱有瞭錢,到時候老大要娶什麼樣的娘子娶不到?連我們都可以拿錢娶娘子瞭!”

錢有道眉頭一挑,大聲道:“娶瞭!”

張有仁也不甘示弱:“換錢!”

錢有道提高聲音:“娶瞭!”

張有仁也提高聲音:“換錢!”

兩人爭執起來,你一言我一語,一個說娶瞭,一個說換錢,忽見那黃有義站起來,生氣地喝道:“都別吵瞭!誰是老大?!”

卻聽那張有仁、錢有道皆齊聲道:“大哥!”

那黃有義一語止住二人吵鬧,又重新蹲下,拿著刀看看何校尉,又看看李嶷。他略一思索,覺得女子軟弱,更好審問,便用刀指著那何校尉,逼問:“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什麼人!”

那何校尉一路上早就猜出這夥山賊的身份,也早就想到瞭脫身之策,此時聽他執刀而問,卻不慌不忙,微微一笑,細語嬌聲道:“我是皇孫李嶷的愛妾。”

被捆在她背後的李嶷聞她忽出此言,當真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心中震驚萬分,本能地想要回頭,但他極力扭頭卻也看不到那何校尉是何神情,著實不明她為何竟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草廳中諸匪皆是一愣,畢竟乃是當世天子帝王傢,皇孫兩個字便如平地驚雷,把眾人皆震得兩耳嗡嗡作響。

且不說李嶷瞠目結舌,兩耳如同眾人一般嗡嗡作響,卻聽那何校尉的聲音如黃鶯出谷,嚦嚦婉轉,仿佛如珠玉落盤一般,甚是好聽,說得乃是:“我的夫婿李嶷不僅是皇孫,還是赫赫有名的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領鎮西諸府,統大軍數十萬。現在我的夫婿正在望州城裡,隻要你們放瞭我,我的夫婿必奉上錢財萬貫!”

李嶷聽到此處,早就從震驚轉恍然大悟,從恍然大悟轉好笑,從好笑轉好氣,又從好氣到百味雜陳,說不出心中是何錯綜復雜的滋味,心道她倒是對自己那一長串頭銜記得甚是清楚,但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卻是為瞭不知什麼時候,比如現在,要好生利用自己這個皇孫作幌子來騙人。憑她這三寸不爛之舌,八成真能誑得這群山匪拿瞭她去望州城中換取財帛,自己如果真在望州城中不明所以,乍遇此事,隻怕也會被她巧言令色打動,乖乖掏錢把她贖瞭,說不得,還要好生派人護送她返回定勝軍中。她自可安然回到崔公子身邊,而自己蒙在鼓中,妥妥的被利用得淋漓盡致,心中定還承她的情,以為若不是她遇險正好居中牽線,哪有機會拉攏那崔公子。

想到此處,他心情更為復雜,也說不上是沉重,還是輕松,隻覺得此女狡黠,不可為敵,這八個字得牢牢記在心中。即使不為敵人,哪怕結為盟友,也得時時提防,不然一不留神,準得上她的當。

那黃有義早就遲疑不定,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吃力地咽瞭口唾沫,又用刀指著李嶷,呵斥道:“你!你說,她是什麼人!”

李嶷心中無數念頭早就轉完,聽他逼問,脫口道:“她是……”明知那何校尉也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神情,卻故意頓瞭頓,方才慢吞吞地道:“她是皇孫的愛妾!我是她的護衛,皇孫命我護送她去望州。”

錢有道喜出望外,一拍大腿:“大哥!皇孫的小老婆,你娶瞭不虧!”

張有仁趕緊勸說:“大哥!皇孫有錢!拿她換錢!”

錢有道:“娶瞭!”

張有仁:“換錢!”

黃有義:“閉嘴!誰是老大?”

錢有道、張有仁齊聲喊道:“大哥!”

黃有義滿意地點瞭點頭,用手中的刀背敲著手心,說道:“我聽鎮上教書的單先生說,有個叫孫靖的人造反,沖進皇宮把皇帝老兒殺瞭,把皇帝的兒子孫子都殺瞭,把皇帝老兒一傢都殺得雞犬不留!不僅如此,還縱容亂軍燒殺搶掠,連屠瞭好幾座城!我們寨子裡也收留瞭一些逃難過來的窮人,傢裡都有好些人屠城時被殺瞭,那個姓孫的殘暴得很,把皇帝全傢殺光光,定然也是真的。”說著,他又蹲下來,拿刀比畫著嚇唬李嶷:“皇帝老兒一傢不都被姓孫的殺光光瞭嗎?你在這裡張嘴胡說八道,說什麼皇孫,以為我們是好騙的嗎?”

李嶷一臉真誠,說道:“大王,我真沒扯謊,皇孫真的就在望州城中,不信,您派人去一打聽就知道。”

黃有義猶豫不決,忽然那張有仁把他拉到一邊,壓低瞭嗓門,說道:“大哥!這女娘口口聲聲說她夫婿是皇孫、平叛元帥,領鎮西諸府,我們趙二哥不是曾經在鎮西軍中,不如請趙二哥出來瞧瞧真假?”

他一個破鑼嗓子,雖然極力壓低聲音,但還是被錢有道聽得清清楚楚,他素來與張有仁抬杠抬慣瞭,當下便道:“這麼點事,也要驚動趙二哥?他身子不好!”

張有仁不服氣,說:“請二哥!”

錢有道瞪著眼睛道:“不驚動!”

二人嚷嚷來去,瞬間又吵瞭十數個回合,黃有義早聽得不耐煩,喝道:“都別吵瞭!去請趙二哥來!”

李嶷心中思忖,不知這趙二哥到底是何方神聖,但當下的情形,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機行事瞭。至於那何校尉,心中更是不慌不忙,心想被綁在自己身後的這人雖然可惡,但到底是裴獻的兒子,鎮西軍中上下,自然沒有他不瞭如指掌的,別說來一個什麼趙二,眼下哪怕整個鎮西軍來瞭,哪個敢不給他小裴將軍三分薄面。她便是扯出彌天大謊,也吃定瞭他定能替自己圓謊。至於鎮西軍中那位皇孫,反正他遠在望州,即使將來知情,也不過教他白白占瞭幾分便宜,況他被皇孫的身份拘住瞭,總不好跟自己這個女娘計較,這是她一早就算計好的。

過瞭不多時,隻見兩個匪徒,扶著一位少瞭一條胳膊的人走出來,那人神色憔悴蒼老,兩鬢已經斑白,但看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想來這便是那趙二哥。那人雖然少瞭條胳膊,步子卻極快,走到草廳之中,大聲質問:“是哪裡來的小賊,敢冒充我鎮西軍中人!”

聽到這個聲音,李嶷卻驚訝無比,不由地轉頭看向那趙二哥。那人見他轉頭,忽地也停步,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突然甩開扶著自己的那兩名年輕土匪,沖上來撲到李嶷面前,借著那飄忽的火光,仔細瞧著李嶷的臉,喃喃道:“十七郎!是你!真的是你!”他用單臂抱住李嶷,眼中忍不住泛出淚花:“是你!十七郎,真的是你!自從我傷重解甲歸田,五年……五年瞭……那時候你還沒有長這麼高……小兔崽子!真的是你!我是趙有德啊!你還記得我嗎?小兔崽子!”

那何校尉自從“十七郎”三個字一入耳,便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兩耳竟然嗡嗡作響。她素來跟在崔公子身邊,定勝軍中軍情往來,她盡皆知曉。自從孫靖謀逆,關於那位皇孫李嶷在鎮西軍中始末,定勝軍自有極多的密報,因此她知曉李嶷在鎮西軍中素來被喚作“十七郎”,起初或是為瞭掩飾身份,後來軍功累積,“十七郎”三個字便成瞭一種尊稱,連裴獻裴源,還有軍中同袍,素日盡皆喚他作“十七郎”。

此人竟然不是裴源!此人原來就是李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