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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節

第二日一早,李嶷方含著柳枝在官舍廂房前凈齒——郭直這郡守的官舍建得敞大闊亮,就被李嶷當作兵營用瞭,傷兵皆住在此處,他就住瞭一間朝北的下房,雖然是下人的屋子,但比之在荒野裡風餐露宿,自然好瞭許多。他正含著柳枝凈齒,卻見裴源匆匆走進來。

“十七郎,郭直在城外三十裡紮營,雖派瞭哨探來往,似乎也不打算攻城。”

李嶷拿青鹽水漱瞭口,方才道:“他大意輕敵,中計出城,丟瞭望州,孫靖那脾氣,素來暴躁酷烈,若是得知,隻怕立時就要砍他的腦袋。所以他徘徊城外,以他的兵力,既不足攻城,卻又無法求援。”

裴源笑道:“這郭直確實處境尷尬。”

李嶷道:“郭直不足慮,但現在崔傢的人,隻怕又要生事。”

裴源不由微微一怔。

李嶷道:“崔傢那個小女郎,心思敏捷,她雖劫走瞭糧食,但眼見望州城落入我們手中,必不甘心。如今郭直率軍孤懸城外,無城可據,無糧可食,又不敢求援,處境尷尬,若我是她,必然去郭直軍中和談,好與他合圍攻城,拿下望州,踢我們出局。”

裴源聽他如此言說,不由問:“那該如何?”

李嶷笑道:“我們自然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我出城去與郭直假作和談,等我到瞭郭直軍中,崔傢的人自然會考量一下,是與我們為敵劃算,還是與我們結盟先收拾瞭郭直那點兵馬劃算。”

裴源不由皺眉:“十七郎,你說得有理。但你去太冒險瞭,還是你據守城中,我出城去郭直軍中,與崔傢的人面談吧。”

李嶷看瞭裴源一眼,慢悠悠地道:“當然是小裴將軍去。我呢,好生給郭直寫上一封手書,蓋上平叛元帥的大印,以顯示咱們的誠意。”

裴源一怔,不由道:“你不是說帥印那勞什子太累贅,放在父帥營中壓根沒帶出來過。”

李嶷渾不在意:“拿蘿卜刻一個不就得瞭,咱們之前不都這樣幹嗎?”

裴源又是一怔,忽得醒悟過來,急道:“那可不成,萬一被識破……”

李嶷拍瞭拍裴源的肩,一語雙關,說:“你就放心吧,沒什麼萬一,郭直和崔傢的人都沒見過小裴將軍,更沒見過我的帥印,絕辨不出什麼真假。”

當下李嶷換瞭身衣服,輕騎簡從,隻帶瞭數名隨從,開瞭城門,直奔郭直營中。那郭直聽聞鎮西軍小裴將軍親來拜營,親自領瞭帳下幾名郎將,出轅門相迎,見瞭面,卻是既不失恭敬,也不失親熱。蓋因裴源的父親裴獻,幾十載鎮守西陲,關西道上的武將,無論如何,都承他幾分情面。所以縱然是敵非友,郭直還是客客氣氣,將小裴將軍好生迎入瞭軍中,也坦率相告,崔傢也遣人來瞭。

李嶷呈上蓋著帥印的手書,見郭直將“平叛元帥、鎮西節度使、皇孫李嶷”的親筆手書看完,便隨口問道:“適才郭世兄說崔傢也遣人來瞭,不知所來何人?”

郭直被他叫一聲“世兄”,卻是皺眉道瞭一聲不敢,方才道:“崔傢派來的,是崔公子身邊的親信何校尉。卻也巧,那何校尉剛入營一盞茶的工夫,小裴將軍也來瞭。”

李嶷不動聲色:“可是那‘錦囊女’何氏?”

原來崔倚隻有一子,名喚崔琳,自幼體弱多病,京中數次索要此子為質,都被崔倚搪塞推脫瞭。崔倚寵愛獨子,給他精心挑選瞭無數親隨侍從。這些侍從中有一名女子何氏,最為出色,是自幼侍奉崔公子的侍女,機敏慧黠。及至崔琳參與軍事,這何氏又於旁輔佐,須臾不離那崔公子左右,因此被定勝軍上下稱為“錦囊女”。

郭直點瞭點頭。

李嶷笑道:“既然崔公子也遣來瞭身邊要緊的人,那何妨一見。”

郭直本來正有此意,笑道:“小裴將軍如此氣度,郭某就放心瞭。”當下在中軍帳中設宴,好生招待小裴將軍與崔傢來使。

果然這何校尉就是知露堂中那喬裝的女郎。李嶷與她雖隻見過短短數面,但連番交手,已知此乃勁敵。今日隻見她打扮又有不同,乃是穿瞭一身定勝軍中校尉的服色,更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乍一看,當真雌雄難辨,細看才覺得眉眼精致,皓腕如玉,並非少年郎,乃是一名英氣勃勃的少女。

待郭直居中介紹,李嶷便客氣道:“原來是定勝軍的何校尉,幸會幸會。”

那何校尉也嫣然一笑,道:“原來是鎮西軍的小裴將軍,久仰久仰。”

當下郭直也毫不客氣,說道:“兩位都是少年才俊,今日來此,郭某真大開眼界,也受寵若驚,既怕辜負小裴將軍的美意,又怕令崔公子不悅,心裡也為難得緊。”

聽他說到此處,李嶷不由望瞭那何校尉一眼,不想她正笑吟吟地望過來,兩人目光一觸,那何校尉微微一笑,這才掉轉眼神去看郭直。隻聽那郭直道:“思來想去,既然是左右為難之事,不如按照軍中舊例,以搏代決。”

當下提出,三方各遣一人比試,若是郭直軍中人贏瞭,小裴將軍代表的鎮西軍,和何校尉代表的崔傢定勝軍,就要各自答應他一個條件。若是何氏或小裴將軍遣出的人贏瞭,他就和誰談結盟之事。但此方比試必得另遣人,三人皆不得親自下場比試,以免傷瞭和氣。

這法子倒也公平,當下李嶷與那何校尉都痛快答應瞭。郭直挑瞭軍中一名健卒,李嶷派瞭隨自己而來的謝長耳,何校尉則指瞭她身邊的一名親衛陳醒。

當下在營中尋瞭平坦處,劃出一大片沙地來,又在沙地上用石灰劃出三個白圈,遠處望樓上插瞭一面小旗,以馳馬至望樓奪旗,最先返回將那面小旗插進自己的白圈者為勝。

那傳令的郎將大聲吆喝:“不限兵刃,點到即止,勿傷性命。”言畢將手一揮,三人三騎,便已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出。

三騎追逐相搏,十分精彩,周圍圍觀的將士,時不時發出贊嘆聲、喝彩聲。

李嶷此番前來,本來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分外灑脫。但見那何校尉,也是意態從容,仿佛閑庭信步一般。心中思忖,這何校尉一介女流,竟已然如此氣度,不知那崔公子又是何等人物。崔傢立場甚是微妙,尤其自己率鎮西軍已入關西,若能逼近洛水,那崔傢的態度就更為要緊,總要想個法子,不能再讓其掣肘於側。崔琳既為崔倚獨子,定勝軍中又對其頗為擁戴,若是能與那崔公子交結一二,或可隨機應變,偵知其心意。

他正思量間,忽聽郭直問道:“小裴將軍,令尊當年在虎牙關受過重傷,每逢陰雨便會發作,酸痛難忍,不知近年可好些瞭?”

李嶷心中一凜,卻笑道:“多謝將軍問候,傢父所有舊傷,數肋下那道箭傷最為兇險,這幾年雖在軍中,但悉心調養,已經好得多瞭。”

郭直點瞭點頭,笑道:“說來我還曾見過尊兄一面,那時候他奉令返京,路過望城驛正逢大雨,摔壞瞭坐騎,隻得求助於我,我派人給他送瞭兩匹馬。”

李嶷微一凝神,便笑道:“那是承順二十四年吧,當時我還小,阿兄回京後,說起途中大雨,險摔壞瞭腿。”

郭直笑著點瞭點頭:“如今三郎已經在奉州任上瞭吧。”

李嶷笑道:“年歲太久,郭將軍想是記錯瞭,當年受您贈馬的是我二阿兄,不是我三阿兄。”

郭直點瞭點頭,忽聽場中歡呼雷動,原來是郭直軍中那名健卒,已經於望樓上搶到瞭旗幟,策馬直奔那白圈,後面兩騎緊緊相隨。李嶷不由瞥瞭一眼那何校尉,見她仍笑吟吟,似對場中輸贏並不介意。

不過片刻之後,果然何校尉派的那名親衛陳醒,又從健卒手中奪回瞭旗幟,三人於馬背上拼力相搏,甚是驚險好看,三人皆離白圈近在咫尺,但旗幟於三人手中輾轉,又被另兩人所制,誰也沒辦法將旗幟插進白圈得勝。

一時爭搶更為激烈,又因不限兵刃,所以刀光劍影,格外驚險。李嶷心中一動,正待要出聲,忽見陳醒為瞭搶旗,抬臂射出一支弩箭,那健卒卻心一橫,並不避讓,一躍而起,隻聽“噗”一聲,那支弩箭深深射入健卒腰腹。這一箭原可避開,陳醒不由一怔,那健卒也借機握到瞭旗幟,拼盡全力,將旗幟狠狠插進瞭白圈,終因傷重,力竭撲倒。

郭直見狀早就離座,急忙撲過來扶起那名健卒,那健卒奄奄一息:“將軍……幸……幸不辱命……”言畢頭一垂,竟死在郭直懷中。

陳醒與謝長耳早就翻身下馬,陳醒拋瞭兵刃,見此情狀,不禁黯然,單膝跪地,拱手道:“是我失手瞭。”

郭直心中悲憤,當下抱著那名健卒不發一言。李嶷與何校尉亦早已離座,李嶷勸道:“郭將軍,以這位健卒的身手,其實剛剛那一箭,他是能避開的。”

郭直點瞭點頭,說:“是,他一意求勝,所以才沒有閃避。”

何校尉道:“此人忠勇,令我等欽佩,如今是將軍所遣的人得勝,依照前言,我定勝軍和鎮西軍,可各自答應將軍一個條件。”

李嶷點瞭點頭:“是,我鎮西軍可依照前言,答應郭將軍一個條件。”

郭直神色悲慟,說道:“天色已晚,我軍中要為這位同袍歸葬。我此刻哀痛心亂,還請兩位今晚就宿在營中,明日再談。”

李嶷心中早就轉過千百個念頭,還未及說話,忽聽那何校尉道:“這是自然,我也要代定勝軍祭奠這位勇士。”

李嶷便也點點頭:“郭將軍節哀,也允我去祭一杯薄酒。”

這場比試,猝然而止。郭直親自率祭,軍中葬禮,甚是簡樸,唯有三軍感念其忠勇,各自唏噓不已。待得辦完喪儀,天色已經擦黑,郭直便命人與李嶷和何校尉及兩人的隨從護衛幾頂軍帳,各自歇息。

一進帳中,李嶷便對謝長耳道:“這健卒用一條命換得我和那何校尉必得留宿營中一晚,今晚必出古怪。”

謝長耳卻是個實誠的人,不由吃驚道:“不是說贏瞭咱們就得答應他們一個條件,怎麼今晚就會出古怪?”

李嶷搖瞭搖頭,郭直數次出言試探,顯然是擔心自己這個“小裴將軍”乃是冒牌貨,隻怕他萬萬想不到的是,自己真實的身份其實比裴源更為要緊。郭直之所以試探,或是想扣押瞭裴源,奇貨可居,或是另有別的計謀,既然如此,那必然會今晚趁夜動手。

聽他如此言說,謝長耳不由急道:“那我趕緊讓老鮑回望州知會求援?”

李嶷道:“不用,他們要動手,也得夜深人靜,你叫老鮑警醒些就是瞭。趁著現在,我去探一探那位何校尉。”

謝長耳知道老鮑一直在暗中接應,便點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