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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

他們在滑泉鎮所選的落腳之處,原是一所行商的宅子,門前大路敞闊,後邊卻又有東西角門,出入便利。又因這周近皆是行商的宅院,所以極為幽靜。裴源等人皆喬裝在知露堂外接應,而老鮑身上有傷,留在宅子裡,早就做好瞭湯餅,一見眾人回來,便端上飯食。

眾人悶聲不響吃完湯餅,這才商議適才知露堂中的情形。李嶷素來膽大心細,早捏瞭那青衣壯漢所射一支箭在袖底,此時便將箭支遞給裴源細細察看。

裴源端詳著箭支,說道:“這種精鋼小弩我曾經見過,是奉父親回京都面聖的時候,定勝軍中崔倚的親衛所佩,當時父親見著瞭,誇說精巧無比,我在旁邊看著,也覺得這弩弓做得小巧精致。”

李嶷想起那位喬裝女子,不由點瞭點頭:“今日必然是崔傢的人。”

細想之前知露堂中種種情形,此女子隱然為崔傢今日諸人之首,此番第一次與崔傢交鋒,便可見其行事作派,隱密周詳又詭黠狠辣。李嶷又道:“既然是崔傢的人,八成也是沖著這皮四郎和糧草來的。”

裴源默然。崔倚雖然名義上隻是盧龍節度使,實際上扼守幽州,連同更北的營州等大片州郡,皆是崔傢定勝軍世鎮之地,千裡沃野,自不乏糧草。自孫靖謀逆後,崔傢態度遊移不定,崔琳在相州恃兵自重,便可見一斑。崔氏又多方探尋脫出京都下落不明的太孫,明顯並不想就此膺服於李嶷為首的勤王之師。此番既派人潛入滑泉鎮,更顯來意不善。

李嶷卻伸瞭個懶腰,道:“既然崔傢人都搶先下瞭一手,咱們總要應局。我有個法子,明兒一早,就正大光明去把那皮四郎給綁瞭!”

裴源不由精神一振。當下李嶷三言兩語,說出明日綁人之策,眾人皆拊掌稱妙。裴源笑道:“十七郎此計大好,既不露行藏,又能不動聲色拿住那皮四。”當下商議既定,安排下值夜之事,眾人自回房安寢。

李嶷雖貴為皇孫,但在軍中,素來與諸人一般無二。這宅子不過七八間屋子,三四人合住一間,今日李嶷與老鮑、謝長耳同住一屋,謝長耳排瞭上夜值宿,李嶷便對老鮑說道:“我出去洗腳。”

老鮑聞言嘿嘿一笑,說道:“隻有你跟個娘們兒似的,睡前總要洗腳。”便告訴李嶷水井所在,是在出瞭宅子的後巷之中。

李嶷從角門出瞭宅院,隻見清輝漫天,一輪秋月,照得遍地光潔。遠處隱隱秋山一脈,近處人傢屋瓦嶙嶙,皆好似水墨畫軸,浴在這輕紗一般的月色中,唯聞秋蟲唧唧。他踏著月色一直走到後巷,後巷本有一株極大的柳樹,那水井便在柳樹之側。月色從疏疏的垂柳枝條間灑下,井欄旁鋪著青石板,被月色映襯得瑩然如洗。

因著溫泉地氣蘊熱的緣故,雖是白露時節,井水亦是觸手生溫。李嶷搖著轆轤汲上水來,先嘗瞭一口,隻覺十分甘甜,並無溫泉的酸澀之味,便又多飲瞭幾口,這才解瞭上裳,隨手將衣裳搭在井欄之上,拎起木桶,往身上澆潑沖洗。

他在知露堂中,被迫在那香花池中浸瞭多時,那池中不知又放瞭何種香物香料,他一直覺得身上香氣熏人,直如被脂粉遍塗一般,十分別扭難受。此刻往身上沖澆瞭幾桶水,渾身上下不再有那種甜膩膩的香氣,終於松瞭口氣。

他正待再打一桶水,一扭頭,忽然看到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螢火蟲,正巧停棲在井欄之上,當下屏息靜氣,小心的探手去捉,不想那螢火蟲忽然覺察似的輕盈飛起。他不過一笑瞭之,忽聽不遠處傳來極其輕微的一聲,仿佛有野貓踏過落葉,但李嶷為人何其機警,立時一手抓起搭在井欄上的衣服,回手旋開衣裳往身上一披,另一隻手已然拔出腰間短刀,足下在井欄上輕輕一蹬,騰空躍起,直直朝有聲響之處刺去。

那人本隱身在墻角陰暗之處,李嶷這一刺疾若閃電,那人亦是機敏,幾乎是同時脫手數枚寒芒,直朝李嶷射來,李嶷旋身在半空中避過寒芒,仍舊直刺那人眉心,那人寒芒脫手之際便輕巧向後仰倒,李嶷手腕一沉刀尖上挑,這一刺雖被那人避過,卻堪堪挑中那人發間玉簪,玉簪瞬間被刀尖撞得飛出翻落,李嶷左手一探接住玉簪,右手手腕仍舊前送,刀尖從那人如瀑般的烏黑發絲間擦過,無數螢火蟲四散飛起,那人雙眸在夜色之中倒映著螢火點點,真比天上星河更加璀璨萬分。

李嶷左手持玉簪,本來已經刺向那人咽喉要害之處,此時忽然力道一頓,借著月色,他早已認出此人,不由脫口說瞭聲:“是你?”

原來正是知露堂中那喬裝女子,她此刻散發披袍,雖被玉簪抵住咽喉要害,臉頰真與那白玉簪一般皎然,但她眼中似含著薄冰一般,並不出聲,袖子一翻就勢去奪玉簪。

瞬間二人已經過瞭七八招,皆是以快打快,那女子忽然抬手,李嶷早知道厲害,急忙閃避,隻聞“啪啪”兩聲疾響,兩支弩箭已經深深釘入井欄,箭芒在月色下泛著幽微藍光,顯然煨毒。

李嶷惱她出手狠辣,當下再不留情,數招之後,佯作攻其肩,待她回身招架時,尋見破綻,當下便一腳將那女子踹落井中。那女子心思如電,落入井口的瞬間,忽揚聲道:“我知道太孫在何處!”

李嶷聞言大驚,不假思索伸手去抓那女子的肩膀,想將她從井口拉出,剛剛抓到她的肩,隻覺手背一麻,心中暗道不好,手腕已反被那女子握住。那女子借這一抓之力,便如燕子般輕巧翻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脫出井口。

李嶷手背那點麻痹之意已經沿著血脈散開,瞬間半邊身子皆麻痹不能動彈,那女子足尖在井欄上一點,就勢一踹,將李嶷“撲通”一聲踹落井中。

幸得那井水不過丈許深,他落井之後,並未嗆水便奮力站起。但井口又高又深,四壁濕滑,絕難攀爬。李嶷舉起手背,借著井口透進來的月色一看,果然手背上紮著一枚細如牛毫的細針,顯然針上浸瞭麻藥。便在此時,那女子於井口俯身,向下張望,兩人四目相對。

李嶷脫口問:“你是不是崔傢定勝軍的人?”那女子慧黠一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李嶷此時已然明白,此女隻怕早也已經猜度過自己的來歷,知道自己必然是鎮西軍的人,所以適才危急之時,才脫口謊稱知道太孫下落,誑得自己伸手拉她。他與她不過於知露堂中匆匆一面,兩次交手,她雖是女子,但心思機敏,絲毫不落下風,實在生平罕見的勁敵。他心思一轉,正想著如何能脫此困境,忽聽腳步答答,遠處似有人來瞭。

那女子顯然也已聽見,身形一閃就從井口消失不見。李嶷聽得這腳步極熟,果不然,隻聽似是老鮑的聲音,在井外喊瞭一聲十七郎。想是老鮑見他遲遲不歸,尋瞭出來。

李嶷道:“我在井裡。”

老鮑聞言大驚,撲到井邊向下一望,連忙將井繩扔瞭下來。李嶷暗自捏住衣角,用衣服隔著,小心拔去手背上的細針,這才緣著井繩攀瞭上來。老鮑將他拽出井口,見他全身濕透,模樣狼狽,不由奇道:“你來洗腳,如何洗到井裡去瞭?”

李嶷不動聲色,笑道:“本來想救隻野貓,結果卻被撓瞭一爪,倒害得我收勢不及,撲到井裡去瞭。”

老鮑嘲弄道:“你這般身手,倒被一隻貓捉弄進井裡,若是傳回牢蘭關去,怕不成瞭天大的笑話。”

李嶷卻甚是灑脫:“笑話便笑話,也不知是誰,那年獵狼,狼沒打著,倒把自己的腳讓捕獸夾給夾瞭。”

老鮑不過嘿嘿一笑。

李嶷舉目四望,隻見井欄之畔,螢火蟲星星點點,於秋夜中四散飛去,風吹得柳枝輕柔拂動,哪裡有那女子半分痕跡,若不是袖中那支玉簪,適才種種,真恍若一夢罷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