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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柳鈞死心塌地睡覺,反正睡與不睡都一樣,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那些預料中的閑雜事情都將如期而至。

然而,柳鈞錯瞭。他以為十七八個噴嚏意味著感冒,可是他起床神清氣爽,呼吸順暢,吃嘛嘛香。他以為昨晚被他逮住的失蹤員工傢屬會來公司求情或者吵鬧,可他在門房打卡鐘邊靜候良久,不見一個閑雜人等。他更以為工亡傢屬今天將卷土重來,但是連他爸都驚訝瞭,大門外什麼響動都沒有。柳鈞問他爸,難道是他們幸運,遇到不世出的好人?既然如此,他們也不能虧待人傢,趕緊讓出納去銀行提款,將補償金給瞭吧。柳石堂將信將疑,思來想去,按下滿懷歉疚的兒子,讓再等三天。

柳鈞心懷忐忑,生怕傷及好人,隻是爸爸信誓旦旦說人心不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被爸爸沒收瞭印章,隻得去車間佈置趕工。回頭去派出所就員工偷圖紙事件應詢,柳鈞見到瞭那位“失蹤”員工的傢屬。

那應該是“失蹤”員工的妻子,最多三十來歲的女人未老先衰,更加奇觀的是手上拖著兩個,背上背著一個,一傢總共生瞭三個孩子。不過柳鈞見到手上拖著的兩個都是女孩,背著的那個明顯是男孩,心下瞭然。那員工妻子見到柳鈞,呆滯的目光似乎亮瞭一下,掏出一疊紙片遞給柳鈞,上面有一傢醫院的病歷卡、住院部樓層房號和門診記錄。從那妻子夾土夾白的敘述中,柳鈞得知,那一傢丈夫中專畢業腦子活絡,原本可以在一個小城鎮過挺滋潤的日子。可是全傢上下一門心思生個兒子傳宗接代,為逃避計劃生育,夫妻兩人曲線救國出門打工,千辛萬苦終於生下兒子一個。一傢五口生活壓力巨大,妻子生下兒子三個月後不得不出去上班,請來婆婆照看三個孩子。不料天雨屋漏,婆婆河邊洗尿佈打滑,摔裂盆骨住進醫院。丈夫萬般無奈,出此下策。現在好瞭,婆婆已經被抬回傢,妻子辭瞭工作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壯勞力的丈夫住進班房鞭長莫及。

處理案子的民警與柳鈞聽得面面相覷,兩個大男人面對老老少少的眼淚,都硬不下心腸。為瞭調查核實,民警跟那妻子去租房查探,柳鈞腦袋一熱也跟去。租房是一間農村青磚瓦房,昏暗的室內果然躺著一個面色蠟黃的老太,房間裡蕩漾著酸臭和黴味。除瞭老太躺著的那張床,室內再無長物。柳鈞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員工竟能窮成這樣子,他還以為他公司的工資已經超過平均工資多多。他和民警從那屋子出來,站在陽光底下都有混進瞭天堂的感覺。兩個大男人隻會連連說“作孽,作孽”。

柳鈞越想越心軟,全身上下連整票帶零鈔摸出五百多塊錢,又折回去交給那一傢,他不敢看那一傢老小,將錢放在紙箱擱三夾板做的飯桌上就趕緊溜瞭。至於民警怎麼處理,由不得柳鈞瞭,他回到公司一直在想,那一傢往後該怎麼活,那傢婆婆的骨傷又該怎麼辦。矛盾之下,他打電話給楊邐,告知昨晚幫忙之事的意外結局。他說他已經不打算提起民事訴訟,可是刑事訴訟卻由不得他。

楊邐心中瞭然,“你是不是想資助那一傢老弱病殘?”

柳鈞默然,他不情願,可是又不忍心。

“我隻提醒你一點,這種人傢是無底洞,又經實踐表明是什麼缺德事都做得出來的,你當心自找上門去,往後一輩子都賴定你,我這兒有先例,如果你需要,我幫你約我那個朋友出來給你現身說法。”

柳鈞無言以對,他相信楊邐說的是真話。好久他才憋出一句,“管理真是一門包羅萬象的大學問。”

“豈止是學問,大約人生百科都不如管理的復雜。”

楊邐對柳鈞可以說是知無不言,恨不得將自己的閃光面都亮給柳鈞。她雖然心裡矛盾,可擋不住心猿意馬,打完電話後思來想去,又找出新的話題,那是一份國際水平的展會邀請函,她復印下來,傳真給柳鈞,希望柳鈞有興趣一起去。果然,柳鈞上鉤瞭,再次來電約定展會前三天通報決定去不去。楊邐於是滿心期盼下月那一天的到來,甚至開始策劃下個月那一天該是什麼溫度,該穿什麼衣服。

柳石堂對兒子的婆婆媽媽很不以為然,他索性寫一張地址交給兒子,“這是傅傢地址,老婆兒子坐牢之後,那個生嚴重富貴糖尿病、靠老婆做保姆養活的男人不曉得怎麼活,你要麼也去送一把溫暖?”

傅阿姨的傢?柳鈞對著紙條看瞭好一會兒,拿起,撕碎,扔進紙簍,嘆一聲氣下去車間瞭。相比之下,機器雖然復雜,卻要可愛得多,即使是那臺剛殺瞭人的高頻焊機。比他更早蹲在焊機邊看操作的是新招聘來的工程師孫工,孫工沉默寡言,即使說話也經常讓聽的人摸不到頭緒,但隻要是機電出身的人,則都是一聽就懂,一聽就聽得出精髓。柳鈞卻是與孫工一見傾心,不管他以前設計的是什麼,招來養著再說。

孫工想改造那臺焊機,以避免有人滑倒觸電的慘事再次發生,這個想法與柳鈞一拍即合。兩人站現場看著操作,設想出幾種方案,有障礙式,也有感應式,前者是阻攔人體靠近,後者是感應人體在某個范圍之內時,自動切斷電源。兩人都覺得用後者更加保險,而且後者的適用范圍也廣,可以應用到其他類似設備。而即使定位感應式,也有各種各樣的感應方式,孫工拿著課題研究上瞭。若換作柳石堂在場,必定會指出這是不務正業,可是柳鈞不那麼想,孫工有發現的眼睛和思考的頭腦,他不正應該好好鼓勵嗎。

晚上,柳鈞進城與餘珊珊共進晚餐。他沒將這麼復雜的事情跟餘珊珊提起,免得她也傷腦筋。這種事根本無解,還是別拿出來考驗餘珊珊的態度瞭。餘珊珊以為柳鈞還是因為工亡事故而煩心,飯後陪著柳鈞在夜色中散步,逗柳鈞說話,可兩人對彼此都不熟悉,當一個人懶得配合的實話,話題便進行得艱澀。柳鈞早早送餘珊珊回傢。他這回沒回去公司,他被公司的瑣事壓得有點兒排斥工作,他想在與工作無關的傢裡好好放松一晚,他希望這是一個沒有午夜兇鈴打擾的夜晚。

柳鈞心事重重,在屋裡盤旋半天,最終坐到鋼琴面前。他翻出《保衛黃河》的曲譜,但是沒幾下,聲音便凝滯在他的左手無名指下面。柳鈞皺瞭半天眉頭,決定無視,不管這個手指彈不彈得出聲音,不管彈出的聲音高低,不管旋律因此不連貫,他無視,隻機械地往下彈。

漸漸地,柳鈞心中升起對媽媽的感激,若非當年媽媽幾乎有點兒神經質地屢屢將他從運動場捉回,逼他學習枯燥的鋼琴,今天他又怎能從排山倒海的音樂中宣泄情緒。最後一遍,他撥通餘珊珊的電話,將手機放在鋼琴邊。一曲終瞭,他鎮定地告訴餘珊珊,沒事瞭。

而隔壁的楊邐卻是從第一個音符聽起,站在與柳鈞一墻之隔的地方,背著手一動不動聽瞭半天。好幾次,楊邐想去敲響隔壁的門,可都是臨陣退縮。她隻能在心裡默默地描畫著坐在鋼琴邊的柳鈞的形象,想象著那個人的眉頭眼梢……

清晨,當柳鈞回去公司上班,他和其他騰飛員工一起,被工亡職工的傢屬們擋在門外。

門裡,是柳石堂組織保安和兩條躍動的羅威納犬保衛大門。門外,是花圈和哭鬧的傢屬。柳石堂打手機讓兒子離開,怕兒子被傢屬們攻擊。但是晚瞭,有人認出柳鈞,傢屬們湧上來,尤其是工亡職工的媽媽和奶奶,拍打著柳鈞要他賠命。起先,大傢還有點兒節制,可是隨著他們發現無法從柳鈞嘴裡討得他們想要的承諾,傢屬們的情緒激動瞭,下手越來越重。柳石堂隻能眼睜睜看著兒子雙拳難敵四手,無法開門應援,隻因大門一開,恐怕那些人沖進來砸的就是設備。他唯有大呼兒子快跑,招呼員工支援柳鈞。

等到柳鈞終於被職工們解救出來,遠遠走開,他摸摸發際,果然摸出幾縷的血,他的臉好像被死者媽媽抓瞭一把,而身上究竟挨瞭多少拳腳,他已經數不清。但柳石堂再來電話,依然是指示兒子離開,不要與那些人糾纏。“他們有情緒,你得讓他們發泄,等幾天發泄下來他們才肯談判……”

“他們發泄那幾天的工作怎麼辦?停頓?合同延誤怎麼辦?”

“放心,不會太久,他們也沒那麼好的精力。”

“萬一他們也輪班呢?他們索賠一百萬,金錢面前他們有的是動力。”

“可他們死人瞭……”

“問題是我們沒過錯,過錯在他。”

“人死為大,別爭瞭,這是風俗。啊,快跑……”

這回是死者父親操起一隻花圈,不要命地沖著柳鈞奔來,嘴裡嚷嚷他兒子死瞭他也不讓柳石堂的兒子好過,打死柳鈞他償命。柳鈞打架在行,電光石火間就測出他隻要如此這般就可以一舉打翻死者父親,可是他終於還是沒做,他的心裡也是人死為大,他很快地逃離瞭。但是他的車子落在死者傢屬手中,被砸得慘不忍睹。柳鈞隻能憤怒地跟身邊的工人講,“好吧,原本我說銀行貸款批下,我把這輛車子交給你們拆,現在提前瞭。”

有工人道:“到底他們要圍到什麼時候?沒法上班,我們的工資獎金怎麼辦?”

也有工人道:“柳總,你受傷不輕,快去醫院看看吧,照個X光。”

業務部統計更是憂心忡忡,“明天有兩批出貨,怎麼辦,怎麼辦,那邊又要打電話罵瞭。”

柳鈞到底是血性青年,他揉揉被揍得酸痛的胳膊,準備回去談判,他不願如此不明不白地僵持。但是柳石堂又是來電,讓柳鈞千萬忍讓三天,體諒死者傢屬的痛苦。柳鈞其實心裡也是這麼想,將心比心,他能理解死者傢屬的激動,可是又有誰來理解他這個無過錯者的損失。他終於還是忍瞭,讓工人們回傢,他在公司外面繞瞭一圈,跳進圍墻。有幾個工人也跟著跳進去,做賊一樣地進車間堅持生產。

可是人可以翻墻,運輸車無法進出。生產秩序大亂。

如此煎熬瞭兩天兩夜,公司大門被沖得東倒西歪,門裡門外誰都累,可誰都不放棄,門外更是似乎紅瞭眼睛。柳鈞問爸爸:“三天,有用嗎?”

柳石堂沉默。於是柳鈞甩開爸爸的阻攔,走到門前,對沖過準備用竹桿子打他的死者親戚道:“你聽著,我手中有死者酗酒上班的血液化驗證據……”他這話出來,對方立即動作停滯,“根據工傷保險基金賠償條例,酗酒造成的工傷不在賠償范圍之內。公司好心,一直替你們向勞動局保守秘密,你們再逼我們,那麼對不起瞭。如果需要我們的配合,請今天撤退,否則你們不僅別想從我這兒得到一分錢,你們也別想從工傷保險基金獲得一分賠償。”

那位死者親戚大聲道:“你嚇誰呢,你……”

柳鈞也提高聲音:“你大聲,盡管大聲。目前這事隻有我們父子知道,你嚷出來啊,讓全世界知道。不是我的損失,而是你的損失。”

那親戚猶豫瞭一下,回去與眾人商量。他們停止瞭攻勢,但依然沒人撤退。

柳石堂也火瞭,他讓兒子回來,“警察不肯來,我叫黑道。媽媽的,我再也不給他們一分錢,寧可全給黑道。這個規矩不能開,要是誰有點問題都圍攻公司,以後公司還怎麼開。媽的,當我是面人。”

柳鈞沒有猶豫,也沒阻攔,他回頭看一眼門外的人們,回去辦公室做事。一會兒,他見到兩輛面包車趕來,車上跳下手持鐵管的十幾個男人。很快,門外的男眷們被打得落荒而逃,被放過的女眷見勢不妙,也隻能扔下傢夥逃跑。柳鈞漠然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同情心已經磨損到極限,他沒有想法。

公司又恢復正常生產,雖然大傢都跟柳鈞說,公司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但柳鈞不知道大傢心裡究竟對此有何看法。死瞭一個人,對死者傢庭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企業而言,又何嘗不是災難。

不再有圍攻,但是死者的母親隔天又到公司門口,沒有任何激烈動作,隻是坐在地上哀哀痛哭。

柳鈞告訴行政經理,錢對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無用,但錢可以保障失去兒子母親的下半生。他讓行政經理積極配合向基金索賠,而且,如何想個辦法,公司以什麼正當名義給予那位母親一定補償。行政經理說,幹什麼賠償,公司這幾天被敲掉的損失已經是五位數。柳鈞說,隱形損失接近六位數。行政經理說,他們過分到瞭極點,公司上上下下好幾個人挨揍,大傢還有什麼可談的,一切免談。

柳鈞心裡狂叫,我不僅想免談,我不僅想免談……但他現在是騰飛的大局。他還得婉轉勸慰作為談判使者也挨瞭拳腳的行政經理,他搞得自己一點血性也無。

錢宏明應約找到柳鈞,是在跆拳道館。他見到柳鈞被一個黑帶教練好整以暇地打得幾乎滿地找牙,可他又見到柳鈞一次次地站起,頑強與教練對抗。錢宏明實在看不下去,沖進場地攔住。

“你找死!”

柳鈞卻歪著鼻青臉腫的臉笑,“終於痛快瞭。”

“跟死人較什麼勁,看到這種事隻有兩個字,認栽。”

“我認栽得不能再認栽,可你不知道,人更愛得寸進尺。我今天終於明白,不僅我爸的辦法錯瞭,我的想法更錯。以後知道瞭。又撞一次南墻,算是吃一塹長一智。”

“知道什麼?”錢宏明心裡認可柳父的做法,可難道柳鈞還有更好的辦法不成?

“不能說,一說就是政治不正確。”柳鈞扶著錢宏明才勉強站起來,與教練道謝後緩緩走出來。“假仁假義要不得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