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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 忘川 · 下 第十一章 瀾滄橫渡

蕭停雲和四位護法交換瞭一下眼神,手不自禁地握緊瞭袖子裡的血薇,臉色有些復雜,心下也是惴惴,五味雜陳。他當然希望那個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果那個女的真的是阿微,她……難道今天真的要嫁給一個玉雕師?

當靈鷲山上的月宮裡風雲驚變、生死大劫的關頭,在幾百裡外的騰沖府,黑暗裡有人低低呻·吟瞭一聲,輾轉翻身。

“重樓,你感覺怎樣?”榻邊徹夜守護的蘇微連忙睜開瞭眼睛,俯身查看——前幾日從池塘回來後,原重樓的病勢忽然加劇,兩天兩夜閉上眼睛一動不動,臉色蒼白,高熱不退,除瞭呼吸幾乎沒有任何反應。

她不敢離開片刻,就這樣握著他的手坐在榻邊,一直到天亮。

夢境裡他喃喃說著什麼,手足抽搐,不停地痙攣,她一句也聽不清,隻覺得他全身滾燙。好不容易等到天亮,蘇微心急如焚地請來瞭騰沖府最好的大夫,然而白發蒼蒼的醫生搭瞭許久的脈,卻還是頹然搖頭:“如此詭異的病情,在下行醫幾十年從未見過,不像是普通的高熱……”他站起來,小心翼翼地俯身,掀開原重樓身上的衣服,一邊嘴裡道:“如果他身上有黑氣的話……”

然而大夫的手指剛碰到,昏迷的病人忽然觸電般地蜷縮,發出瞭劇痛的呻·吟。

蘇微扣住瞭他的穴道,制止瞭病人的掙紮。大夫這才順利地解開瞭他的衣襟,看瞭一眼,不由得驚訝地“哦”瞭一聲。

原重樓的肌膚堅實而白皙,如同上好的玉石。然而,在喉下的天突、胸前的檀中、腹中的神闕三處大穴上,卻透出瞭奇特的淡青色。那種青色一路沿著任脈巡行而下,痕跡如煙。在那道煙霧的附近,奇經八脈的穴道上逐一浮現出拇指頭大的青色暗斑,一眼望去,全身斑斑點點,竟然如同學習點穴用的銅人一樣!

“奇怪,沒有黑氣?”大夫臉上露出瞭不解的神色,“那應該又不是瘴毒瞭……真是罕見。恕老夫才疏學淺啊。說不定是蠱毒?”

“蠱毒?”蘇微一驚,“什麼蠱?”

“看這個樣子,似乎是牽機蠱?不過你們沒有去過虎跳峒,怎麼可能中那種蠱……而且眼底沒有發紫,看起來又不像。”大夫想瞭想,還是搖頭,“唉……在下的確無法診治,姑娘還是另請高明吧。”

蠱毒?在大夫走後,蘇微怔怔想瞭片刻,忽地臉色大變,手一抬,案上短劍躍入掌心,騰身向騰沖最繁華熱鬧的集市而去。

如果是蠱,自然不可能是聽雪樓的人幹的。

那麼,除瞭拜月教的人,還會有誰?!

離開江湖、隱居騰沖之後,她原本是抱瞭低調處事的心,隻盼所有人都忘記她曾經的身份——然而此刻眼看重樓病危,急怒攻心,她再也顧不得這些,隻想將那個蟄伏在暗處的人揪出來,狠狠拷問一番!

“輕霄!給我出來!”她站在天光墟的正中心,厲聲大喝。

天光墟的生意正到瞭一天中最興隆的時分,商販們停止瞭交易,愕然回頭看著她——不少人認得她是原重樓原大師的未婚妻子,卻在此刻手裡握著劍,對著天空喊話,狀若瘋癲。第二塊綺羅玉出世的消息早已傳遍瞭整個騰沖,這個玉石市場上的商販即便沒有交過定金,也大都接到瞭請帖,打算七日之後去赴那個隆重的喜宴,此刻看到蘇微如此行徑,不由得令所有人駭然,竊竊私語。

大喜之日還沒到,這個女人莫不成就瘋瞭?

“輕霄!出來!”她握著劍,大喝。

然而連喝三遍,四周寂然,輕霄居然沒有現身。

蘇微劍指天空,語氣森然:“怎麼,不敢出來瞭?你們到底在那個池塘裡下瞭什麼東西?為什麼重樓忽然病得那麼重!給我聽著,你們不趕快把他的病治好,我就立時殺到月宮,去和靈均好好理論一番!”

聽到“月宮”“靈均”等字,天光墟上人人變色,頓時噤口,再也不敢議論半句。事情居然涉及拜月教——滇南至高無上的存在?這個女人,居然對靈均大人如此大不敬,難道是真的瘋瞭嗎?

聲音散去後,半空依然寂靜,隻有滿集市的人愕然相望。

蘇微沒想到輕霄居然會龜縮不出,提起的一口氣無法放下,滿腔的憤怒和不解無處發泄,清嘯一聲,握劍掠起,驚鴻似的圍著騰沖府掠瞭一圈——然而,輕霄沒有出現,甚至連拜月教的其他下屬都杳無蹤跡。那些人,仿佛從未在騰沖出現過一樣。

隻是短短兩天,為何忽然所有人都消失瞭?莫非是拜月教出瞭什麼事?

她心下暗驚,更加焦急,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瑪……瑪!”忽然間,耳邊傳來瞭蜜丹意的呼喊。她點足在屋脊上,看著那個緬人小女孩赤著腳,在街道上飛奔,語氣帶著哽咽:“瑪!你去哪兒瞭?!”

蘇微心下一驚,連忙掠下地來:“我在這裡!”

蜜丹意收足不住,一頭撞上瞭她的膝蓋,抬頭看到她,忍不住抱著她的腿失聲大哭:“快!快來!大稀……大稀他……”

“他怎麼瞭?”蘇微心裡一沉,眼看蜜丹意哭得說不出話來,斷然反手將她抱起,一刻不停地往竹樓飛奔。

“他吐瞭好多血!”蜜丹意害怕得發抖,哭泣,“好多!”

蘇微手一軟,幾乎將小女孩摔落在地。重樓……重樓難道已經死瞭嗎?這不到一裡路的長街仿佛漫長得沒有盡頭,她幾乎是踉蹌著跑到竹樓的,推開門:“重樓!”

有人按住瞭她,低聲:“少安毋躁——”

她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咔嚓一聲扭脫瞭對方的手腕。對方似乎全無防備,失聲痛呼。蘇微根本管不得什麼,撩開帳子,隻顧著看榻上的人——重樓還躺在那裡,臉色蒼白,呼吸雖然微弱,卻均勻瞭不少。

他還活著,而且病情似乎還好轉瞭。

她這才回過瞭神,抬頭看著來人:“是你?”

那個輕裘緩帶的貴公子,赫然是尹璧澤。

“我聽說重樓病瞭……今天……就帶瞭府裡秘藏的靈藥……和醫生過來看看。”他捂著手腕斷斷續續地說著,痛得臉色發白,“剛給他吃瞭藥……似乎好瞭一些……”

蘇微愣瞭一下,抬頭看到好幾個尹府的人已經圍瞭上來,個個怒目以對,心下不由一陣慚愧,連忙抬手,咔嚓一聲將他的手腕復位,低聲說瞭一句“對不起”。

“沒事,我也知道弟妹心裡著急。”尹璧澤道,語聲竟然還是溫文儒雅。

“哎呀!”蜜丹意忽然驚呼瞭一聲,“大稀醒瞭!醒瞭!”

果然,病榻上的人動瞭一下,發出瞭模糊的呻·吟,忽然間掙紮著吐出瞭一口血。蜜丹意離他近,一時避不開,血直接吐在瞭孩子的衣襟上。蜜丹意尖叫著跳瞭起來,一邊的尹府醫生卻驚喜地脫口:“太好瞭!血轉成鮮紅色瞭!”

“重樓?”她連忙俯身過去查看,卻見病榻上的人慢慢睜開瞭眼睛,透出瞭一聲呻·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在那一刻,原重樓的眼睛竟然是純黑色的,妖異如夜。

“重樓?”她連忙低呼他的名字,“你怎麼樣?”

他模模糊糊地應瞭一聲,摸索著,握住瞭她的手。那一刻,她心裡一安,再也忍不住這半日的焦慮絕望折磨,眼裡有淚直墜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我沒事……”他低聲,斷斷續續,“別……別擔心。我可舍不得……舍不得你沒嫁過來……就、就當瞭寡婦……”

剛剛死裡逃生,卻還是一貫的貧嘴毒舌。蘇微愣瞭一下,不由得哭笑不得。尹璧澤卻忍不住笑瞭一聲,道:“太好瞭!既然你這小子大難不死,喜宴還是可以照樣舉行——”

仿佛這才看到瞭身邊的人,原重樓臉色一變,喃喃:“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蘇微打斷瞭他:“尹公子剛救瞭你的命!”

“他?才不是……”原重樓想要說什麼,然而看瞭尹璧澤一眼,還是沉默瞭下去,“誰稀罕!”

“婚禮是三天後馬上要舉行瞭吧?時間挺緊的瞭。”尹璧澤卻很是熱心,“這幾天你們因為得病,估計也沒有時間去籌備,就讓我來幫一下忙吧!一定幫你們辦得熱熱鬧鬧,風光無比!怎麼樣?”

原重樓幹脆閉上瞭眼睛,沒有理會,隻留下蘇微應酬。一直到蘇微送尹璧澤離開,他才睜開眼睛,微微吐出瞭一口氣。

“你身體好些瞭嗎?”她回轉身,擔憂地輕聲問。

“嗯,好多瞭。迦陵頻伽。”原重樓抬起頭看著送客回來的她,聲音沙啞,“剛剛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出瞭竅,眼前一片黑,什麼都看不見,隻聽到無數呼喊聲,在招我前去……我知道那是忘川的聲音。”他停瞭一下,道,“可是我不能去那邊——我知道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你瞭……”

蘇微坐在榻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修長而蒼白,指尖剛剛透出一絲暖意,不復片刻前的冰冷死氣——她捧著他的手,輕輕放在臉頰邊,感受著他的體溫:這一絲暖,她甚至可以用生命去換取。

“迦陵頻伽,你知道嗎?這次醒過來,感覺真的是像死而復生一樣。從今天開始,我的命都是撿回來的瞭……”不知道為何,原重樓的聲音一直很虛弱,眼神也微微地渙散,似乎無法凝聚精神。

“說什麼胡話呢?”她握著他的手,許諾,“有我在,以後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瞭!”

“是啊……我命大。遇到你,福氣也好。”他低聲嘆息,頓瞭頓,忽然看著她道,“不過,就算過瞭忘川,我的魂魄也會回來找你的!我不會扔下你的,迦陵頻伽。不管是人是鬼,我都會糾纏你一輩子。”

他的語氣深遠,她心裡卻覺得溫暖甜蜜。

兩人在窗下依偎瞭片刻,蘇微探過手,解開瞭他的衣襟。原重樓有些愕然,往後躲瞭一躲,低聲:“不是吧?現在就要……我還沒恢復力氣……”

“閉嘴!”蘇微的臉頓時紅瞭一紅,“我隻是看看你的病情!你……你想哪兒去瞭?”

原重樓訕訕地笑,放開瞭握著衣襟的手。

“你這次的病,有點莫名其妙。”蘇微解開衣襟,看著他胸口——三處大穴上的青色已經消失瞭,那一縷煙一樣的痕跡也完全看不見,就像憑空蒸發一樣。原重樓的身體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隻是肌膚分外地蒼白,似乎身體裡沒有血液一樣。

她皺著眉頭審視著,低聲:“剛開始以為是中瞭蠱毒,可我在集市上找瞭半天,拜月教的人居然沒有露面。他們去哪兒瞭?”

“你……你去集市上找拜月教的人?”原重樓吃瞭一驚。

“是啊。”她皺眉,“怎麼瞭?”

“這麼一來……豈不是整個騰沖的人都知道你的身份瞭?”他蒼白的臉色似乎更加蒼白瞭一分,蹙眉,“咳咳,你、你為什麼要……暴露身份?”

“到瞭那時候,哪裡還管得上?”蘇微有些焦躁起來,“如果你再不好,我估計都要提劍上靈鷲山殺個天翻地覆瞭!”

“好瞭好瞭。”原重樓苦笑起來,打斷瞭她,“沒事瞭,我現在已經好瞭……盡人皆知也無所謂,反正我們也打算以後離開騰沖,另外找個地方住。”

“嗯。”蘇微點瞭點頭,“重新找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從此男耕女織過一輩子。”

她說得深情款款,他卻不由得失聲笑瞭起來。

“怎麼?”蘇微有些摸不著頭腦。

“男耕女織?你……你會織佈嗎?我隻知道你會劈柴!”原重樓笑不可抑,“半天能劈三百斤,簡直比男人還孔武有力!胳膊上跑得馬,拳頭上站得人!堂堂的女漢子!”

“你……”她被笑得惱羞成怒,雙眉倒豎。

室內兩個人你儂我儂,空氣裡都有濃得化不開的深情。然而在半掩的竹門外,那個小女孩站在門後,默默地看著他們。那雙眼眸,一瞬間也是妖異得漆黑如夜。

瀾滄夜月,有一行風塵仆仆的旅人悄然過江,踏上瞭滇南的土地。

這一行有六人,從外表看都是最普通的漢人行商。沒有人知道,這些人,正是來自洛陽的聽雪樓,是當今武林中的傳奇人物。

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完全改變瞭他們的容貌,四位護法看上去都是二十許的年輕人,而蕭停雲卻變成瞭四十多歲的長須中年男子——這樣的安排,隻為一路上避過明裡暗裡的耳目。秘密離開洛陽之後,他們一路沉默寡言,不顯山不露水,日夜兼程地趕路。先是坐船渡過瞭瀾滄江,從舟上下來後,從碼頭上雇瞭一支馬隊,直奔騰沖而去。

等一切都弄好,走上驛道時,已經是薄暮。一彎淡淡新月懸在蒼莽群山之上,炎熱的風吹過森林,到處都是簌簌的枝葉聲響,如同細密的海潮聲。

這一行人勒馬駐足,久久傾聽,面色各異。

“好久沒有聽到忘川的聲音瞭……”忽然間,青衣客輕聲嘆息,淡淡的月光下,照見雙鬢白發如雪,“三十年瞭……沒料到有生之年還能重踏此路。”

是的,在多年前那一場與拜月教之戰裡,作為聽雪樓的四大護法之首,他曾經跟隨樓主和靖姑娘來到滇南,走過這一條驛道——那時候他們都還是青年人,處於一生中的巔峰時期,雖然踏上瞭這奇詭的滇南,卻毫不畏懼。

可那之後的種種經歷,詭異無比,九死一生,卻令他們永生不忘。

“那一次我也聽到瞭忘川的聲音,後來就真的差點兒死在迦若祭司的手裡。”一邊的紅衣女子低聲笑瞭笑,眼裡有柔軟的波光,“如果不是你用淺碧踟躕花把我救回來,我估計已經是滇南的一具枯骨瞭。”

“你受此重傷,還不是為瞭救我?”青衣在風裡獵獵作響,碧落整個人在月光下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紅塵側耳聽著風聲:“這一次,你是不是也聽到忘川的聲音瞭?——隻要聽過一次,便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聲音!”

“當然聽到瞭。那又如何呢?”碧落淡淡道,“江湖人,江湖死。何況自從樓主和靖姑娘去世後,我們已經偷得浮生三十幾年瞭,也是賺夠瞭。”

四位護法相視一笑,仿佛時光忽然倒流,還是英姿勃發的少年。

“停雲呢?”紫陌有些擔心地看瞭看渡口,“墨大夫還在給他看診嗎?這一路他這麼拼命,看瞭真是讓人替他擔心。”

話音未落,便看到一個白衣人從舟中走上碼頭,朝著他們而來。薄暮裡,他的身形顯得如此單薄,白衣在風裡翩然飛舞,卻透出幾分憔悴的氣息來。他一邊走,一邊掩嘴微微地咳嗽,肩膀起伏,聲音低啞。

看到主人終於下船,馬隊的向導連忙迎瞭上去,殷勤道:“各位老爺,前面便是驛道瞭。沿著驛道走二十裡,前面有個客棧可以住一晚。”

“哦。”蕭停雲咳嗽著,卻問,“到騰沖大概要幾天?”

“三天吧。”向導道,“走得快些,兩天半也夠瞭,隻是會路途辛苦許多。”

蕭停雲和四位護法交換瞭一下眼神,道:“一天兩夜能趕到嗎?”

“啥?”向導吃瞭一驚,然而看著對方的語氣卻又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心下嘀咕——這個客人看起來病容滿面,一隻袖管空空蕩蕩,顯然是個殘廢人,簡直令人擔心他會隨時撐不住倒在半途,卻居然問出瞭這樣的問題?

向導畢竟是老江湖,心中不快,嘴裡卻賠著笑:“一天兩夜?這位老爺,您不體惜自己的身體,也體惜一下這些馬匹吧!這條道上從沒有……”

蕭停雲冷冷打斷瞭他:“如果能,多給你一百兩。”

一聽這句話,向導瞬間振作瞭精神,點頭如啄米:“能……當然能!”

一下子多賺瞭兩倍的錢,向導如同打瞭雞血一樣興奮起來,忙著到前面去吆喝馬隊,提點夥計們振作精神。馬上的其他人沉默瞭一下,齊齊看向瞭那個蕭停雲。

此刻驛道上沒有外人在旁,碧落便壓低瞭聲音,開口不無擔心地問:“停雲,你的身體撐得住嗎?”

“多謝幾位師父關心,我沒事。”蕭停雲咳嗽瞭幾聲,聲音虛弱而堅定,“咳咳……墨大夫說過我這些天恢復得很快,武功已經恢復瞭八成。”

四護法一起看向瞭舟中最後走出的麻衣老者,眼裡露出詢問之色。墨大夫看瞭蕭停雲一眼,咳嗽瞭一聲,道:“說是這麼說,但老朽覺得樓主你這樣也太過於勉強瞭。畢竟洛水遇伏,你受傷極重,前方尚有一場大戰,按照如今這樣日夜兼程,到達時恐怕已是強弩之末。”

蕭停雲對著老者恭謹地道:“所以此行才勞動瞭墨大夫您隨行啊。”

墨大夫沉默下去,無言地看著蕭停雲。

聽雪樓如今已經搖搖欲墜,他以古稀之身陪同退隱的四護法一起來到這裡,心知此番也是九死一生——行囊裡有藥瓶,裡面裝著暗紅色的藥丸,那是極·樂丹,出自西域的藥物,含有強烈的迷幻成分,可以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提升人的體能,本來是西域用來訓練死士之用,此刻隻怕是要在滇南派上用場瞭。

碧落皺眉,岔開瞭話題:“蘇姑娘是真的在騰沖府嗎?”

“是的。冰潔說這段時間她派瞭好幾批人出去,卻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後來有一隻信鴿帶回瞭消息,說在騰沖府上發現瞭蘇微的蹤跡,正在試圖勸其返回。”蕭停雲道,“那是他們發回來的唯一消息……後來,無論是那一批人,還是後面再派過去的人,均如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有人在暗中阻攔。”碧落微微沉吟,“說不定蘇姑娘如今也兇多吉少。”

所有人都沉默瞭一下,心裡一沉。

是的,那些蟄伏在暗中的人,無論是來自天道盟還是拜月教,他們既然能將聽雪樓所有派出的人馬一網打盡,自然也有能力對付落單的蘇微——時間已經過去瞭好幾個月,如今她孤身一人,到底怎樣瞭?

這一點,卻是洛陽來的他們沒有一個知道的。

無論如何,總得去看個究竟!”紅塵傲然道,“既然我們來瞭,就算有再多人阻攔,少不得都要去騰沖府一遭——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走吧。”眼看著前面向導已經安排完畢,返身朝著他們這邊走過來,碧落止住瞭話題,翻身上馬,“多說無益,盡快找到蘇姑娘最要緊!”

馬蹄聲嘚嘚響起,回蕩在這一條驛道上。

慘淡的月光照著路兩邊的蒼莽森林,沿路古木參天,深深的陰影裡佇立著一座座鎮魂碑——然而,沒有誰註意到,忽然間,其中一具石像的眼睛,居然轉瞭一下!

然後,一個接著一個,那些路兩邊的石像的眼睛都開始轉動,默默地看向那一行離開的人,目送到看不見為止——那景象極其詭異,卻沒有一個人看到。唯有月光冷冷傾瀉,灑落在這些翁仲造型的鎮魂碑上。

星空璀璨,有忘川從頭頂流過的聲音。

本以為這一路必然兇險萬分,然而,誰也沒料到,這數百裡驛道居然走得如此順利——整整一天兩夜,他們變容易服,枕戈待旦,時刻準備著襲擊的到來,卻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如同最普通的客商一樣,在日暮時分毫無懸念地抵達瞭騰沖。

“祝各位賭石全勝,發個大財!”向導把他們帶到瞭天光墟上,便興高采烈地領瞭賞金離開瞭,隻剩下他們一行人,瞬間被商賈們包圍。

“客官,來看看這邊上好的石頭?都是孟康礦口的!”

“看,這裡的皮殼已經被擦開瞭,水好滿綠啊!一刀下去還不漲個十倍?”

“一塊石頭動不動就要幾百上千兩銀子,還讓不讓我們這些小商戶活瞭?”

“那看這邊!都是十兩銀子一塊的,全蒙頭的賭料,就看您手氣瞭!”

站在天光墟入口,滿耳都是喧囂聲。數月前因為火山爆發而阻斷的道路重新通瞭,天光墟的生意恢復到瞭旺季該有的模樣,同一日抵達的客商有一兩百人,因此他們這一行人雜在其中也並不引人註目。

然而,看著眼前萬頭攢動的景象,一行人心裡都沉瞭一沉。

——人海茫茫,要怎樣才能找到蘇微?

他們在集市上隨便走瞭走,裝作是中原來的玉石商人,隨便問瞭一下價錢,毫無頭緒。蕭停雲微微咳嗽,道:“找個地方先休息下吧。”

已經有二十幾個時辰沒有休息,即便是身懷絕學的人也都已經覺得疲倦,他們穿過瞭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竹林邊的一個小酒館裡坐瞭下來,隨意點瞭一些酒菜。當壚的苗女笑靨如花,聲音清脆如銀鈴,碧落坐在角落裡抬眼看瞭一看,神色忽然有微微的觸動。

“滇南故地,想起故人瞭嗎?”紅塵意味深長地笑。

碧落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搖瞭搖頭,飲盡瞭杯中的酒:“三十年瞭……紅顏成灰,白雲蒼狗啊。”

墨大夫坐下來後就忙著給蕭停雲看診,一搭脈,不由得憂慮地嘆瞭口氣:“樓主,你這身體,撐著走到這裡都已經是奇跡瞭,如果不立刻休養一段日子,隻怕立刻就要病倒。”

“墨大夫,您不是帶瞭極·樂丹嗎?實在不行,就用這個好瞭。”蕭停雲低聲咳嗽,提出瞭要求。墨大夫捻須沉吟,枯瘦的手指在桌子上下意識地叩著:“那可不成……這藥藥性猛烈,太容易上癮瞭。不到不得已……咦?”

忽然間,他語聲中止,詫異地看瞭下去——手指下的桌面上赫然有一處雕刻,寥寥數筆便勾勒出瞭一個美麗的女子,顯然功力非凡,不知為何卻刻在瞭這種酒桌上,還被刀劃得七零八落。

騰沖是翡翠之都,天下最好的玉雕師薈萃此處,自然臥虎藏龍。

蕭停雲隻是在心裡過瞭一遍這個念頭,便將視線移開。旁邊的碧落低聲道:“現在已經到瞭騰沖瞭,這一路居然如此平安,令人反而覺得憂慮——不知蘇姑娘如今落腳何處?”

蕭停雲蹙眉:“飛鴿傳書裡也並未指出具體地址,隻說她現下在騰沖郊外,隻怕要花點時間去找。”

這邊他們剛開始低聲討論,集市裡卻騷動起來,許多人收拾瞭東西往回趕,窗外的喧囂聲頓時響瞭起來。

“奇怪。”紫陌一貫心思細密,見狀不由得微微皺瞭皺眉頭,“現在才剛過未時,還沒到散墟時間,這些玉商怎麼就撤瞭攤子?莫非有什麼事情發生?”

剛說到這裡,便有幾個玉商在酒館窗外停下來寒暄。

其中一個站住瞭,驚喜萬分地道:“嘿嘿,李兄?好久不見!”

另一個連忙抱拳:“哎喲,這不是寶成銀樓的邱掌櫃嗎?一晃半年沒見瞭……幸會幸會,最近帝都那邊生意一定很紅火吧?”

“托您的福,上次買回去的石頭都切漲瞭。開瞭二十幾個帶翠鐲子,不到三個月就賣完瞭,小小賺瞭一筆。你看,這回不是又來這兒進貨瞭?不過為啥今兒這麼早就撤攤瞭?難道是天光墟的規矩改瞭不成?”

“哪裡。您有所不知,今天正好是七月初七,大傢都沒心思做生意瞭,早早收瞭攤,要趕著去參加原大師的婚宴呢。”

聽到這裡,房間裡的一行人相互看瞭一眼,心裡疑團頓消。紫陌“哦”瞭一聲,心想不知道那個原大師是什麼來頭,竟在騰沖有如此大的面子。

苗女端瞭盤子上來,眼看菜都上齊瞭,墨大夫小心地拿起銀針逐一檢驗過,大傢便一齊動瞭筷子。

菜色簡單,不過是菌菇炒麂子肉、野菜山藥之類的,但入口卻鮮香爽翠。一行人日夜兼程走瞭許久的路,此刻終於能夠坐下來好好吃一頓。然而一邊吃著,耳邊卻還繼續傳來外面的對話聲——

“原大師?”那人愕然,“難道是以前雕綺羅玉的那個原重樓?”

“邱掌櫃不愧是老商傢,居然還記得他!”

“唉,怎麼會不記得?我以前還捧著銀子在他傢門外候瞭三天三夜,隻求一件他雕的翡翠……結果還是被人截胡瞭,空手而歸。”邱掌櫃道,“我記得原大師年少得意,名動天下,後來卻莫名其妙被人砍廢瞭一隻手,從此玉市上就再也沒見他的作品瞭。”

“這個叫作風水輪流轉!誰想到做瞭十年爛酒鬼,有朝一日還能翻身?”商傢笑瞭起來,“在玉石這一行做多瞭,一夜暴富、一夜破傢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但原大師這樣的卻還是開天辟地第一次——你不知道,他的手最近居然被治好瞭!而且運氣好得驚人,居然又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瞭一塊綺羅玉!”

邱掌櫃驚得跳瞭起來:“不會吧?這世上居然還有第二塊綺羅玉?那他這一下子發大瞭啊,可以把整個騰沖府買下還綽綽有餘!”

他的聲音太大,讓酒館裡的客人都忍不住往外看瞭一眼。

玉商咳嗽瞭一聲,道:“是啊,這次婚宴,大傢也都是沖著綺羅玉去的。邱掌櫃不如晚上跟我一起去喝個喜酒?原大師出手大方,開瞭整整一百桌的流水席!無論本地外地、認不認識,來者有份!”

“不會太冒昧吧?在下可是啥賀禮都沒帶。”說到這裡,邱掌櫃又有些動搖,“不過綺羅玉重新出世,就算買不起,能有幸看上一眼也好。”

玉商慫恿:“去吧去吧,原大師沒要來客備賀禮,你隨便去就行瞭。”

“那怎麼行!君子比德於玉,我們這一行的禮數卻是缺不得!”

那兩個人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說著,跑題越來越遠,酒館裡的一行人再也沒興趣聽,紛紛隻顧著飲酒吃菜。蕭停雲進瞭一些飲食,氣色好瞭許多,多日來強行壓住的困倦便湧瞭起來。他想著危在旦夕的局面,想著茫茫未知何處的人,不由得嘆瞭口氣。

外面的嘈雜聲還在繼續。

“不知道原大師娶的是誰?他以前的相好不是尹傢的大小姐嗎?”

“噓……這事兒可別大聲說。如今尹傢小姐是鎮南王妃瞭,這次的婚事尹傢大公子還幫忙出瞭力呢。”玉商立刻壓低瞭聲音,然後岔開瞭話題,“唉,你不知道,原大師新娶的那個婆娘是個外地來的,人看起來標致清秀,卻是兇悍得很!”

“啊?怎麼個兇悍法?”邱掌櫃不由得笑瞭起來,“原大師嘛,本來就挺風流的,以前是騰沖一枝花,有錢瞭以後可就更搶手瞭!娶個兇悍點的老婆看著倒也好。”

“何止兇悍!那女人是外鄉人,力氣比男人還大,一天能劈幾百斤柴,輕輕松松把一頭掉在溝裡的牛單手提瞭上來——前幾天還提著明晃晃的劍沖到瞭集市上,大喊大叫,可把來往的客人嚇得不輕!”

聽到這裡,酒館裡其他人還都不在意,從洛陽來的一行人卻眼神一亮:外鄉來的女人,武藝高強,用劍,還和拜月教有關。

——這一切,莫不和他們所找的人吻合!

蕭停雲和四位護法交換瞭一下眼神,手情不自禁地握緊瞭袖子裡的血薇,臉色有些復雜,心下也是惴惴,五味雜陳。他當然希望那個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果那個女的真的是阿微,她……難道今天真的要嫁給一個玉雕師?

她是自願的,還是被迫?她……還好嗎?

在遠離洛陽的這幾個月裡,又發生過什麼?

窗外的寒暄還在繼續,玉商絮絮叨叨地說著那個外鄉女人的兇悍潑辣,到最後嘆瞭口氣:“唉,我都擔心原大師是被逼著成婚的,否則怎麼會娶這麼一個母老虎過門?”

另一個玉商接過瞭話題,咳嗽瞭一聲:“我估計是奉子成婚。那天去他傢下定金,看到他們傢還有個小女孩,估計是外面生的私生子,如今孩子大瞭,不得不給個名分唄……”

一時間旁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可惜瞭。原大師可是個萬裡挑一的美男子啊。何況如今還富可敵國,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偏偏碰上一個女羅剎!”

外面的人說得熱絡,忽然聽到有人在旁輕輕柔柔地開口,打斷瞭他們:“不好意思,請教兩位爺,那個原大師新娶的夫人,究竟是叫什麼名字呢?”

兩人愕然轉頭,看到問話的卻是一個紫衣女人。那個女人看起來二十多歲,眼瞼眉梢風情頗盛,正靠著酒館的窗口看著他們,笑容親切,應該是江南人氏,語音柔軟,令人一聽之下如飲醇酒,竟是心甘情願地什麼事都順著她。

“那……那可不清楚。”玉商訥訥道,“隻聽原大師叫她‘迦陵頻伽’。”

“迦陵頻伽?那不是妙音鳥的意思嗎?隻怕不是真名吧。”紫陌沉吟,頓瞭一下,又笑道,“那麼,那位新夫人大概多大的年齡,是使劍的嗎?”

“好像是二十五六歲吧?那天在集市裡,的確是手裡提著劍,好幾百人都看到瞭!”玉商道,又補充,“不過也不止那一次,平時也老看到她拿著柴刀啊斧頭啊什麼的。”

“柴……柴刀?”饒是機靈如紫陌,也不由得愕然。

房間內幾個人面面相覷,怎麼都想象不出蘇微劈柴的樣子。

話說到這裡,又有玉商散墟歸來,路過酒館,和前頭兩人打瞭個招呼,便兩撥人合作一處,一起去赴瞭喜宴。紫陌本想再問一些,可覺得大庭廣眾之下強行留幾個陌生人問話也實在不妥,微微猶豫瞭一下,便放那兩人走瞭。

“是啊,他那位新夫人,可厲害著呢!”耳邊忽然又有一人插嘴,聲音爽脆潑辣,卻是端菜上來的苗女,顯然是聽到瞭前面的對話,沒好氣地道,“用劍用得爽利,我親眼看到的。也不見她怎麼動,我傢阿爸和阿哥都差點被割瞭喉嚨呢!”

“什麼?”一桌人齊齊一驚,轉頭看著她。

“喏。”阿蕉回過頭,招手讓一旁的壯漢過來,“你們看看我哥的脖子!”

那個漢子走過來,古銅色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道傷疤,從天突穴起,至廉泉穴止,繞頸而過,隻要再進得一分,眼前這條壯漢便保不住命。蕭停雲不作聲地倒吸瞭一口冷氣,瞬間站起,情不自禁地握緊瞭血薇。

這樣的身手,這樣的劍鋒,除瞭阿微還會有誰?

“她為何要攻擊你們?”碧落畢竟老成,沉聲追問。

“啊?這個……”阿蕉的表情頓時有些窘迫,“唉,還不是她吃霸王餐,付不起酒錢,我們就想留下她那對綺羅玉墜子抵債。誰知道碰到個……哎,不說瞭不說瞭。丟死人瞭!”

她說得心有餘悸,然而聽的人卻是內心激動難抑,相互交換瞭一下眼神——綺羅玉的耳墜?這已經確定無疑便是她瞭!

酒館裡的人重新坐瞭下來,面面相覷,眼神各異。萬裡而來,找到瞭要找的人,當然是件喜事,但一找到的時候,血薇的主人卻居然要嫁人瞭?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四位護法都看著蕭停雲,而蕭停雲看著桌面上的茶盞,臉色微微有些蒼白,沉默瞭許久,才道:“眼見為實,無論別人說什麼,都要親眼看到瞭再說。”

“小蕭說的是。”紫陌柔聲道,“說不定是故意散佈出來的謠言呢?誰知道現在蘇姑娘的處境如何,是不是身不由己?說不定是被逼的。”

“哪裡是身不由己?”阿蕉收拾瞭空盤子,插嘴,“她和原大師可恩愛得很呢!天天出雙入對,看得人眼睛都起膩瞭!”

她語氣很酸,難掩失落。她的哥哥不由得笑瞭起來,敲瞭敲她的腦袋:“好瞭好瞭,我知道你心裡惦記原大師很久瞭……可你沒人傢漂亮,也沒人傢能打,還能怎麼辦?在這裡拈酸吃醋有啥意思,苗傢女兒還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哼!”阿蕉鼻子裡哼瞭一聲,收拾瞭空碗下去瞭。

“那……那今晚的婚宴,是在何處舉辦?”蕭停雲沉默瞭一下,終於開口。雖然極力壓抑,聲音還是有微微的顫抖。

“怎麼,你們想去?”阿蕉把碗放回廚房,指瞭指北邊,脆生生地回答,“就在山那邊的壩頭上啊!要開一百席呢,除瞭那兒,哪裡放得下?你們出門左轉,走那條……”

她七七八八左指右指,說瞭一通,聽得人有些暈。

紫陌攔住瞭她,笑瞇瞇地從身上摸出瞭一錠銀子,在阿蕉面前晃瞭一下,柔聲:“小妹妹,我們外地來的,不大認路,你帶我們去一趟好不?”

阿蕉抓過那錠銀子在手裡掂瞭掂,心中歡喜,嘴裡卻道:“我才不去參加他的婚宴呢!想著就夠窩心瞭,難道還去看著?除非——”

她眼睛一轉,笑道:“除非你給我二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