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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章 忘川 · 下 第四章 朧月夜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並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瞭。

九年前,她才十五歲,是芒康寨子裡一個普通的白族女孩。

那一年的夏天,雨下得特別的大,甚至讓全村的人都無法出去在田裡勞作,隻能待在傢裡。在雨季最滂沱的時候,寨子遇到瞭可怕的蟒災。

千百條饑餓的巨蟒從不知何處洶湧而來,在黑夜裡吞噬瞭整個村莊的人。她在睡夢裡被一條十丈長的巨蟒吞入腹中,卻渾然不覺——原本,她就會這樣化為一攤肉泥,在無聲無息中投入下一個輪回。

然而,卻偏偏有人剖開蟒腹,將垂死的她重新拉瞭出來。

大雨鞭子一樣打在臉上,全身血肉模糊的女孩驚醒過來,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那種可怕的景象,恐懼得說不出一句話:全村的人都死瞭,數百條巨蟒被釘死在瞭村莊的各處,張著笆鬥大的血盆大口,猙獰扭曲的頭顱上各自插著一支晶瑩剔透的箭。

那些箭在大雨裡如同水晶般閃耀,錯落有致。

而弓,卻握在一個纖塵不染的白衣少年手裡。

那個少年臉上戴著木質的面具。她看不到他的眉眼,隻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肅殺,冷靜無情。少年手裡握著朱紅色的弓,上面輕輕搭著一支水晶做成的箭,潔凈無瑕,唯有箭頭上凝聚著一點紅色,在雨中如洗般醒目。

“居然還有一個活著。”她聽到另一個聲音道,“感謝月神保佑。”

有一雙手將奄奄一息的她從泥濘裡抱瞭起來,喂給她一粒靈丹。她努力地抬起頭,看到瞭另外一張男子的臉:儒雅,溫文,額上戴著一抹額環,上面鑲嵌著一顆殷紅如血的寶石,白袍舒緩,在衣角上繡著一彎淡金色的新月。

那一刻,她哇地哭瞭出來。

是的!在滇南,連三歲的孩子也知道,那是拜月教的大祭司!

“不哭不哭……別怕,沒事瞭。”孤光祭司溫柔地安慰著這個劫後餘生的少女,絲毫不在意她滿身的血污泥濘會染臟瞭他的白袍,“跟我回月宮去吧,可憐的孩子。”

他轉過身,對那個握弓的少年道:“靈均,給她找一件幹凈的衣服。”

“是。”少年看著她,皺瞭皺眉頭,卻還是放下弓箭,從隨身的行囊裡翻出瞭一件白袍,“我這裡還有一件多餘的袍子,就給她吧。”

寬大的袍子裹住瞭她在大雨中裸露的身體,瑟瑟發抖。那個少年彎下腰,細心地將袍子上的衣帶一根根系好。他的手指修長而秀美,指甲透明,如同水晶。

“好瞭。”那個叫靈均的少年道,站起身,“我背你吧。”

…………

回憶如潮水而來——是的,如果當年不是孤光祭司和靈均一起擊退瞭狂蟒,剖開蟒腹,將奄奄一息的她挖出來,她早已是一攤連形狀都看不出的爛泥瞭吧?

就如她的父母一樣。

孤光祭司消弭瞭狂蟒,然而這個村寨已經遭受瞭滅頂之災,於是他便把這個孤兒帶回瞭月宮,和其他一些來自各個村寨的孤兒一起撫養。

孤光祭司沒有孩子,對他們慈愛如父,教他們認字念書,教他們歌唱吟詠,甚至教他們一些粗淺的術法。她在靈鷲山上的月宮裡長大,童年時的噩夢漸漸從心底褪去,忘記瞭狂蟒的巨口和被吞噬的黑暗。

唯獨記得的,便是那個大雨中握弓的少年。

雖然她從未見過他的面容,卻無數次在夢寐裡見到他。夢中少年的臉還是空白的,然而聲音卻溫柔,輕聲地和她說著話——隻要聽到他的聲音,她在夢裡都會激動得哭泣。

可是那個少年,卻轉身就忘記瞭她的存在。

回到靈鷲山之後,她就很少能見到靈均。隻聽說他天賦極高,有幸能拜在天下最高強的術師門下,卻對術法興趣不高,平日經常遊蕩在外,整月不歸。而祭司愛其才能,竟也不加嚴格管束,聽之任之。

她慢慢長大,眼眸從清澈變得有憂思,卻一直在追隨著少年的背影。

在漫長的兩年裡,她隻看過他寥寥六次,每一次都沒有超過一刻鐘。他幾乎從來沒有留意到她,隻在需要的時候才順口吩咐她去辦什麼什麼事情——漫漫的歲月裡,她記得他隻對她說過二十七句話,一共三百零七個字。

可每一個字,哪怕最平凡瑣碎,都如同刀一樣刻在她的心裡。

有時候,她會想,自己和這個人的一生緣分估計隻有那麼多瞭。在滿二十五歲後,或許她會按照月宮慣例喝下洗塵緣,忘記所有的一切,和其他人一樣被遣回靈鷲山下,回歸正常的普通人生活——終其一生,她可能再也無法靠近那個少年半步瞭。

可天知道,卑微而平凡的她,是多麼地想讓他看到自己!

或許月神聽到瞭她的祈禱,在深夜同樣一場大雨裡,她竟然又撞見瞭他。

那時候是半夜,電閃雷鳴,整個月宮似乎空無一人。因為一個宮女突發疾病,她不得不冒雨去往藥室取藥,為瞭趕時間而抄瞭一條幾乎無人走過的荒僻近路。而在那樣一個荒涼的深夜,在隆隆的雷雨中,她竟然聽到瞭一個熟悉的聲音。

“月神在上,我,用全部的血在這裡立下誓言!”

“從今日起,不惜一切也要復仇!”

那個少年就這樣站在荒僻的高臺上,指著天,一字一句地說著什麼,語氣壓抑而瘋狂,仿佛是暗夜裡孤獨的狼——她聽不清他前面的詛咒和誓言,隻聽到瞭他的最後一句話:

“哪怕隻剩下我一個人,也要把這條路走到底——”

那一刻,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脫口而出:“靈均大人!”

暴雨裡,他失神地回過頭,看到瞭空蕩蕩高臺下的她,目光凝聚。

在那個瞬間,她知道,他心裡是閃過殺她滅口的念頭的——然而,她並無退縮,任憑他走過來,用冰冷的手指捏住瞭她的面頰。

她看不清面具後他的表情,卻能看到雨水順著他的面具滑落,而他的眼睛也是濕潤的。他……是剛哭過嗎?她不知道他內心正在經歷著什麼,也不知道他遭遇瞭什麼,但一種強烈的感情令她奮不顧身,隻想為眼前這個孤獨而又痛苦的人做一點什麼。

“朧月……朧月願意陪大人走這條路!”那一刻,她沖動地開口,“隻要您開口吩咐,朧月可以為您做任何事!”

“你,就是侍奉我師父的那個朧月嗎?”他審視著她,眼神閃爍不定,已經完全忘記多年前他們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瞭。她怯生生地點頭,看到瞭面具後他眼裡浮動的殺氣,卻並沒有轉身逃走。

“你喜歡我?”他凝視著她,卻忽然間發問,“是不是?”

那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刺入瞭內心,她全身一震,腦海裡一片空白。

他……他居然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小心翼翼地掩飾著所有的情感,甚至在孤光祭司面前都不曾吐露絲毫——卻不料在那雙洞察的眼睛裡,一切早已無所遁形。

那一刻,她隻覺得心中感情洶湧而來,再也不顧上羞怯,隻是用力地點著頭,淚水奪眶而出,竟然啜泣著說不出一句話。

頭頂有隆隆的雷電,閃電一次又一次地撕裂黑夜。她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的臉在電光中浮現,每一次閃電映照出他的臉時,面具後的眼神都在無聲地變化——隻是短短的剎那,卻已經不知道流轉過瞭多少念頭。

他凝視瞭她片刻,放開瞭手,低聲道:“那好吧。”

殺氣在瞬間消失,她松瞭口氣,幾乎癱軟在地上。

“我相信你。”暴雨中,他點瞭點頭,對她伸出瞭手,“那麼,就陪我把這條路走到底吧——所有擋我路的人,無論是誰,都得死!你做得到嗎?”

“做得到。”她清晰地回答,“此生此世,唯您所願。”

“是嗎?那就證明給我看。”他點瞭點頭,深深看著她,嘴唇邊忽然露出瞭一絲微弱而可怕的笑意,說出瞭一句令她一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先替我去殺瞭我師父吧!”

…………

然後,她按他說的去做瞭。聯同靈均一起,將孤光祭司秘密地封印在瞭這座永不見天日的墓地裡,謊稱其外出雲遊。而現任拜月教主明河沉迷於禁忌之術,不問教務已經多年,所以教中大權自然而然地就旁落到瞭靈均手裡。

那之後,那個在雨夜高臺上指天發誓的少年做瞭一些什麼,她並不能完全知情。然而心裡卻也能隱約猜測到幾分——是的,既然他要掃清這一路上的所有障礙,那麼,孤光祭司自然便成瞭第一個需要被除去的人!

那麼多年瞭,她一直陪著他走著這條路,做盡瞭一切骯臟的事——

可到瞭現在,他居然說不需要她的陪伴瞭?

朧月匍匐在高臺上,想要哭泣,卻發現喉嚨裡如同鎖瞭一把鎖,竟然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來。她隻能倒在地上,雙手緊緊摳入泥土,無聲地哭得全身戰栗。

許久許久,她終於顫抖著撐起瞭身體,踉蹌走下瞭高臺。

她在暗夜裡奔跑,幾乎跑得不辨方向。到最後推開瞭月神殿的門,筋疲力盡地跪倒在空蕩蕩的神殿裡。燭光如海,白玉雕成的月神像站在光之海上俯視著她,眼神是悲憫而洞察的,宛如三年前看到她做出弒主惡行的那一刻。

神……我向您懺悔我的罪過。還來得及,對吧?

月神俯視著她,寶石鑲嵌的眸中流轉過一絲冷光。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瞭神殿,一層層走下白玉高臺。月下的聖湖是幹涸的,湖底的白骨在三十年前已經被火化瞭,月光照在空蕩蕩的湖底上,發出淡淡的冷光。今夜不是滿月,月光有些慘淡微弱,朦朧莫辨。

她站在湖邊,怔怔看瞭湖中心某處許久,終於走瞭過去。

湖底都是嶙峋的亂石,空無一物,朧月直直地走過去,在一個地方忽然跪下來——那裡沒有亂石,隻有一片細密的白沙,在月下折射著微微的光。那片白沙來得古怪,方圓一丈,仿佛是一輪圓月墜入瞭滄海桑田的湖底。

孤光大人……請您……寬恕我。

夜色如水,她的淚一滴滴落下,悄無聲息地被吸入瞭沙中——就在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那一片平靜空無的白沙上,忽然起瞭微微的波動!就如水紋一掠而過,微弱而冷淡,仿佛一張蒼白的臉忽然在地底微微蹙眉。

“啊?”她震驚地握緊瞭一把白沙。

地底又是一陣波動,隱約傳來一聲模糊的聲響,仿佛是一聲嘆息。朧月怔瞭片刻,將臉貼到地上,忽然間失聲哭泣,咽喉裡吐出模糊不清的話語,一邊瘋瞭似的將雙手深深地插入瞭那一片白沙裡。是的,就在這裡——三年前,她親手犯下的罪孽,親手將施過血咒的劍,刺進瞭恩人的身體!

她深深吸瞭一口氣,將舌尖放在瞭牙齒間,用力一咬。

一道狂風忽然平地卷起,將她束好的長發瞬間吹散!獵獵的狂風裡,朧月身體前傾,將雙臂插入沙裡,在狂風裡念動瞭咒語!她的聲音已經被靈均封印,此刻是用舌尖靈苗之血強行破開,所以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噴湧的鮮血。

那一道疾風卷過,白沙忽然在眼前散開。

聖湖底下露出瞭一塊光潔的白石,如同玉一樣細膩潔白,端端正正地位於整個湖的中心。平整的白石上,篆刻著兩個字,用朱砂書寫著一道封印,如同血一樣醒目。

她戰栗著伸出手,輕輕觸瞭一下。

那道朱砂符咒橫過瞭白石,將篆刻的字攔腰截斷。她知道,那裡刻著的兩個字是失傳的上古滇南秘文,意為“永恒”——這個湖底的封印下面,隱藏著歷代祭司之墓。

數百年來,拜月教所有祭司的長眠之所。

那些可以溝通天地、俯瞰古今的祭司們,如今都靜靜躺在水晶雕琢的靈柩裡,長眠在這個秘密的墓地。而墓地中間,生長著無數靈芝仙草,汲取日月的精華,呼吸著那些軀體裡殘留的巨大靈力,悄然綻放出七葉。

沒有人知道,在這片隻有現任教主和祭司才能進入的禁地裡,所有的靈柩中,其中一具,卻禁錮著一個活人。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瞭,孤光大人在地底下一定非常痛苦吧?

如果還來得及的話……她可以傾盡所有,將這個錯誤挽回來!

朧月用盡全力,想要劈開這一塊白石,然而剛一觸及,那一道血色的封印忽然綻放出耀眼的光——狂風重新平地而起,隻是瞬間,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量擊中,朝後飛瞭出去!

那是靈均書寫下的封印,以她的力量,根本無法破除!

落地的時候,隻看到眼前又起瞭一道旋風。那些散開的白沙重新聚攏,呼嘯而來掩蓋住瞭湖底,再也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甚至連她也將一起被掩埋!

她凝聚起瞭僅剩的所有靈力,咬碎舌尖。

一口血噴出,在風裡直射出去,竟然將席卷而來的白沙之幕射穿瞭一個洞!朧月竭盡全力提起一口氣,縱身一躍,循著血跡躍出瞭那一片沙海。

看來,以她個人的力量,如今是打不開這個結界瞭!

除非是……去找教主前來!

密室內,帷幕重重垂落,慘慘燈光暗淡猶如同永夜。穿著黑衣的人靜靜地凝望著那個坐在水池上的女子,盤膝而坐,手指扣著鋒利的暗器。

水池邊上,拜月教主依舊保持著二三十年前的容顏,絲毫不曾隨著光陰老去,隻是長發已成雪。此刻,她雙手結印,虛合在胸口,口唇極快地翕動著,吐出普通人無法聽得見的咒術。咒術中,她的一頭長發竟然慢慢生長,垂落,在水裡飄拂,如同活瞭一樣蜿蜒遊動——每一縷發梢上,竟然悄然開出瞭一朵菡萏。

那滿池的蓮花,簇擁著水底那一具死去的軀體。

——確切地說,是屬於不同人的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不知道在水底沉瞭多久,那沒有生氣的軀體卻還是宛如生時,仿佛昨日剛剛被一刀斬下,身首分離。

黑衣人守在一旁,默默凝視著水底,眼神復雜地變幻。

一轉眼,居然已經三十年過去瞭……

如今江湖早已更新換代,所有的往事湮滅入傳說。誰又知道,這個軀體的主人,拜月教的前代祭司迦若,和那個斬下的頭顱青嵐之間,又有著怎樣微妙而復雜的關聯呢?

當年,大難來臨之際,迦若祭司在漫天劫灰之中狂呼聽雪樓主蕭憶情的名字,求他助自己一臂之力。人中之龍聞聲拔刀,斷然斬首,讓祭司的首級墜入湖底,將那些惡靈一並超度——生死之際,這對立的兩個死敵之間,又有著怎樣外人所不能知曉的相惜相敬?

時光如流,一切都已經化為煙塵瞭。

所有的當事人都已經沉睡在地底,或者轉入輪回,世人也已經漸漸將他們忘記。唯有他還受人之托困在這裡,守著那些泛黃的傳說往事,寂寂而終。

和眼前這個接近瘋狂的女人一樣。

她在用咒術催開滿池的蓮花。然而,當第三瓣花瓣展開之後,那朵蓮花便再無動靜。

已經蘊功七日七夜,那些蓮花卻始終無法開放,她甚至無法將靈力重新凝聚!看來每一次失敗之後,她的力量便削弱瞭很多,再這樣下去是永遠也無法做到想要做的事情瞭——將死去那麼多年的不同的兩個人的頭顱和軀體合在一起,重新召喚三魂七魄,註入靈臺,逆轉生死。這樣的事情,又怎能是人所能做到的呢?

哪怕是苗疆最神秘的教派,拜月教的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終於,黑衣人嘆瞭口氣,“放棄吧,你做不到的。”

“不……不可能!”那一刻,女子發出瞭一聲絕望的嘶喊,雙手向天舉起——她一頭長發瞬間從池水裡飛起,如同靈蛇一樣飛舞,纏繞著水池底下那一具軀體和一個頭顱,竟然將它們托出瞭水面!

什麼?黑衣人瞬間站起,眼裡露出震驚的神情。

頭顱緩緩憑空移動,和軀體對接。雪白的長發纏繞著它們,如同血脈一樣覆蓋全身,蜿蜒流動,似乎在將靈力不停註入這早就沒有瞭生機的體內。

不……不可能!已經幾十年瞭,斷首怎麼還能再復原?就算復原瞭,從冥界裡被召喚回來的,到底是迦若還是青嵐?或者,誰都不是,隻是一個不知名的怪物?

黑衣人越看越心驚,然而,不等他出手阻止這一切,空中飛舞的長發停止瞭,似乎驟然失去瞭力氣。滿空的長發隻停頓瞭一刻,就頹然軟瞭下去,隻聽撲通一聲,軀體和頭顱重新沉入水底,一動不動。

明河教主再也無法保持凌空盤膝的姿態,整個人隨之往下墜落。

在那一瞬間,一旁的守護者及時掠瞭過去,伸臂橫抱,一把將她接住。

明河在他懷裡合起瞭眼睛,氣息微弱,唇角沁出瞭血跡——剛才那一瞬間,她咬碎瞭舌尖,用靈苗之血灌入發梢,強行將死去的人托出水面,可一切隻維持瞭片刻便化為烏有,如沙盤一樣崩塌。

那一刻,耗盡瞭全部力量的女人容顏在瞬間枯萎,如同一朵花的剎那凋謝,褪去瞭美麗,轉眼成瞭五六十歲應有的樣貌。

這幾年來,雖然經常出現施法失敗,但如此情況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心裡一沉,連忙將她托起,扣住她的腕脈,用內力註入,巡行於她的七經八脈。然後按照以前的慣常手法,從神龕裡拿出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將裡面的紫色丹藥倒瞭一顆在她嘴裡,再用內力助她化開。

然而,一切都做完瞭,明河教主卻一直沒有睜開眼睛。

時間一分分流逝,這次她的衰弱和昏迷比任何時候都長,令他不安。他想起孤光祭司的囑托,不由得心裡焦急,將她安頓在瞭軟榻上,站起身走向瞭門口。

——事已至此,他應該去找拜月教的人來商量一下。

然而伸手一推門,卻意外地發現門居然被從外鎖住瞭!

這是……那個剎那,心裡劃過一絲不祥的冷意,黑衣人冷哼瞭一聲,手中露出一把隻有兩寸長的黑色小刀,唰地插入門框,想把鎖住的地方切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一動不動——那一道門,居然已經完全封死!

那一刻,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冷光,有震驚之意。

是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這個密室裡守護著瀕臨崩潰的明河教主,防止邪魔復生,從未外出,平日隻是通過一扇小小的高窗傳遞食物——從來沒有留意到自從進來之後,這道門便已經被澆築封死!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拜月教的人是想把他們兩人困死在這裡嗎?

他用內力灌註入利刃,試圖撬開封死的門,卻發現對方似乎早就料到裡面的人總有一天會試圖闖出,竟然在鎖孔裡灌註瞭熔化的鉛水,將整個密室鑄造得如同鋼鐵一般——直到利刃都折斷,封死的門還是紋絲不動!

他喃喃:“看起來,你的下屬有不軌之心啊……”

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瞭一陣聲響。似乎是有人在爭論,聲音剛開始是低的,後來越來越大。他隻依稀聽到瞭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說著什麼,嚴厲而低沉,而周圍的人答復得很恭謹,似乎也害怕對方的地位。

忽然間,一切都靜止瞭,外面悄無聲息。

密室裡的人眼裡露出瞭一絲疑惑,剛要細聽,忽然間,門上的小窗唰地打開瞭——窗後露出一張女子蒼白的臉,秀麗的側頰上濺滿瞭斑斑鮮血,觸目驚心。

第一眼看到密室裡的黑衣人,那個女子顯然也吃瞭一驚,似是沒有料到教主修煉的密室內居然還有另一個男人存在,不由得失聲:“你是誰?教主……明河教主呢?”

黑衣人冷冷皺眉:“你又是誰?”

那個女子愣瞭一下,抬起手拭去瞭臉頰上的鮮血,在窗外低聲:“我……我是朧月……”

“朧月?”忽然間,房間裡傳來模糊的低語。

兩個人一起轉頭看去,卻見床榻上沉睡休息的女子緩緩睜開瞭雙眼——明河教主的容貌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逆轉,從枯槁蒼老漸漸變得美麗嬌嫩,如同一朵幹枯的花朵汲飽瞭水分,緩緩重新綻放,讓黑衣人和朧月都不由得看得呆住。

“教主!”朧月失聲,看著明河教主輕飄飄地凌空浮起,直向她而來。

隔著窗子,兩張女子的臉默然相對。

“我聽說過你的名字……朧月。”明河教主低聲道,凝視著半邊臉全是鮮血的侍女,“你不是靈均最信任的心腹侍女嗎,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外面的守衛呢?”

“全被我殺瞭。”朧月輕聲回答,卻並無畏懼,“為瞭能見到您。”

“哦……”明河教主看著她,“靈均有下令誰都不許見我嗎?”

“是的。”朧月輕聲回答,“他想獨自霸占和控制住您。”

“哈哈……那個黃毛小子,想得美!”她忍不住笑瞭起來,盯著這個來人,語氣一轉,“那麼,你這樣不顧一切地前來,是想和我稟告什麼呢?”

朧月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抬起眼睛:“稟教主,靈均大人心懷不軌,以下犯上,意圖禍亂我教——奴婢鬥膽,懇請教主出面,挽拜月教於大難!”

這句話,她說得一字一頓,顯然是鼓起瞭極大的勇氣。

然而,聽到這樣的話,明河教主臉上的表情卻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淡淡道:“是嗎?我就知道這個孩子不簡單……孤光好久沒來看我瞭,是真的雲遊在外嗎?”

這一下輪到朧月驚呆瞭,許久才輕聲道:“教主您……早就知道?”

“你以為我這些年來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瞭嗎?”明河教主冷笑,抬起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眼角下面那一輪淡淡的金色新月,她的容顏在短短的瞬間復原如初。隔著窗子,朧月震驚地看著密室內的拜月教主,半晌才問:“那麼……靈均大人的所作所為,難道是您的授意?”

“不是。”明河教主慵懶地打瞭個哈欠,“我隻是懶得管而已。”

不止是朧月,連旁邊的黑衣人都愣住瞭。

“這幾十年來,我所有想要的東西都已經在這裡瞭。”拜月教主回過頭,凝視著密室池水中那一顱一軀,淡淡不經意地道,“外面的世界怎麼變化,和我又有什麼關系?是孤光當祭司,還是靈均那孩子當祭司,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可是……”朧月心裡一沉,感覺事情不對,“就算靈均謀害祭司,意圖撕毀盟約,重新挑起拜月教和聽雪樓的戰爭,教主您也袖手不管嗎?”

“哦?他還要對付聽雪樓?”拜月教主的眉梢終於略微挑瞭一下,“這野心可真不小……不過,幾十年前和聽雪樓結下的盟約,當時也是看在蕭憶情的面子上。如今時過境遷,撕毀瞭也就撕毀瞭吧。”

一語出,室內外的人都齊齊一震。

朧月看到她這樣的神色,一時間隻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心裡漸漸涼透。這一次,她是橫瞭一條心走上這條路,背叛瞭靈均,連殺密室外護衛十幾人,闖到瞭這裡,已經是沒有回頭路可走。不料教主竟然是這種態度……

她隻覺得身體發冷,貼著密室的門慢慢跪倒,說不出一句話。

“你以為自己真的能袖手觀局嗎?”忽然間,黑暗裡有人開口,“明河教主?”

明河教主回過頭看到發話的人,不由得略略露出一絲詫異——居然還是這個神秘的男人。這些年來,她沉迷於轉生之術,對身外的一切都很少在意。隻隱約記得這個人來到身邊已經有三年,每一次術法失敗的時候,都是他及時將自己攔下,除掉那些變異的邪魔。

但這個人是怎麼到來的,她卻已經記不清楚。

“在你心裡,難道真的願意看到昔年迦若祭司曾經付出巨大代價才換來的和平,一朝煙消雲散?”那個黑衣人道,“要知道,當年若不是為瞭守護滇南百姓、消除惡靈的威脅,迦若祭司也不會永閉地底。這些年來,你守著殘軀不放,卻對發生的這一切置之不理,分明是本末倒置,辜負瞭迦若祭司當年的一番心血!”

明河教主吸瞭一口氣,似乎心有所動。

她抬起頭,透過那個小小的窗子看著外面的月宮,開口問:“靈均那個孩子,到底想把拜月教怎樣呢?他是想撕毀合約,和聽雪樓開戰嗎?”

“不!不止!”門外重新響起瞭朧月的聲音,恐懼而顫抖,“教主,他還要重開聖湖,蓄養惡靈,重新培養陰靈的力量,為他自己所用!”

“什麼?”拜月教主霍然一震,眼神雪亮,“他要重開聖湖?!”

“是。他已經擅自改瞭忘川的道路瞭!”朧月低聲,“不過目前還忌諱教中其他人的反對,沒有公開行事。隻是在每個滿月之夜開閘往聖湖中註水,暗自作法,聚集忘川陰靈,然後在天亮之前又將聖湖恢復原樣……”

明河教主一言不發地聽著,用尖尖的指甲撫摩著眼角的新月,瞳孔忽然變成瞭深紫色!

“好大的膽子……”終於,她壓低聲音,厲聲冷笑,“當年迦若付出瞭什麼樣的代價,才清空聖湖怨靈?而那個傢夥,居然敢重開聖湖!真是該死!”

那一彎金粉繪成的新月上,忽然流下瞭一滴殷紅色的血,在臉龐上直滑而下。那一刻,朧月感覺到瞭極大的力量憑空聚集,一個寒戰,竟然忍不住倒退瞭一步。

拜月教主站住瞭身,深深呼吸,那一滴血沒有滑到下頜竟然被皮膚無聲無息地吸收,再也沒瞭蹤影。她壓住瞭自己的情緒,眼眸裡的紫色慢慢變淡,轉頭問她:“靈均在哪裡?讓他來見我!”

朧月猶豫瞭一下,低聲:“回稟教主……靈均大人他在閉關,不見任何人。”

“什麼,不見任何人?”明河教主冷笑,“你呢?你不是他的心腹嗎?”

朧月臉色微微一白,咬著嘴唇道:“對靈均大人來說,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可以信任的。這次他在送走蘇姑娘之後就吩咐說要閉關,然後就一個人進瞭月神殿——在這中間,他有兩次和我傳遞過消息,都是通過水鏡。我並不曾見過他。”

“呵……是嗎?倒是好大的架子。”明河教主沉默瞭片刻,冷笑起來,“三十年瞭,看來我第一次不得不離開這裡。”她回頭看瞭一眼池水底下沉睡的人,眼裡有無限的溫柔和眷戀:“迦若,等我出去收拾瞭那個傢夥,馬上就會回來。”

她抬手推門,一邊黑衣人忍不住提醒:“門鎖已經被註鉛封死瞭。”

“區區一道鎖,豈能鎖得住我?”明河教主冷笑瞭一聲,五指微張,驀然結印,隻是一彈指的瞬間,伸出去的指尖已經帶著依稀的閃電,上面蘊藏著極大的力量,隻要一施放便會摧毀一切有形的禁錮——然而,在手剛觸及門的瞬間,明河教主卻全身一震,失聲驚呼,整個人往後踉蹌退去!

“小心!”黑衣人低呼瞭一聲,身形如電,瞬間掠起,一把將她攬住,落回瞭地上。就在這個剎那,整個密室四周忽然發出瞭一陣奇特的光,如同一道道流光不停地旋繞,圍著房間流轉,瞬間將他們兩個人困在中間!

“結界!”那一刻,身在室外的朧月發出瞭一聲驚呼,也被巨大的力量彈飛瞭出去,後背重重地撞上瞭走廊對面的墻壁。她一時間有些暈眩,似乎看到無數的星辰在黑暗中盤旋。然而剎那後恢復瞭知覺,卻真的看到密室的墻正在放出奇特的金光,如同瞬間升起瞭一層屏障,將整個密室都包圍瞭起來!

那一刻,她看到墻上浮現出瞭無數密密麻麻的字跡,是一層層書寫的符咒。

“天羅地網!那……竟然是天羅地網之術?”明河教主失聲驚呼,掙紮著從黑衣人懷中坐起,看著密室四周浮現出的字跡——層層疊疊,幾乎不知道書寫瞭多少次,覆蓋瞭每一寸空隙,顯然設下這個結界的人用盡瞭自己所有力量,在這個空間的每一分每一寸地方都設下瞭符咒,要將這個房間裡的一切有形和無形的東西都永遠地困住!

“是很強大的咒術嗎?”黑衣人忍不住低聲問。

“是的。”明河教主看著變幻交織的光陣,眼神微微變化,“從七十多年前開始,教中已經沒有人會這個咒術,隻有藏書閣的古卷裡……咳咳,才有支離破碎的片段。”

黑衣人看著滿天盤旋的金光,竟然笑瞭一聲:“看起來,這個靈均不愧是你們教中百年一見的天才術師!你被他困住,倒也不算丟臉。”

“靈均……咳咳,靈均那個傢夥……怎麼可能困得住我?!”明河教主嘴角沁出瞭一絲血跡,一聲冷笑,伸出瞭手——她的手指指甲已經在剛才接觸的瞬間化為焦黑,然而她將指尖放入唇中,輕輕舔舐,瞬間便有新的指甲生長而出,瑩白如水晶。

“靈均那個傢夥,居然敢行如此悖逆之事!”一語畢,她瞬間站瞭起來,眼神明亮無比,隱約藏著雷霆,竟以一擊迎向虛空,徒手撕開瞭那層層疊疊的結界——

“以月神之名,我要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死無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