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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土司遜位

在麥其傢,好多事情都是在早餐時定下來的。今天,餐室裡的氣氛卻相當壓抑,大傢都不停地往口裡填充食物。大傢像是在進行飯量比賽。

隻有我哥哥,用明亮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我發現,他看得最多的還是土司父親和我漂亮的妻子。早餐就要散瞭,土司太太適時地打瞭一個嗝:“呃……”

土司就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土司太大把身子坐直瞭,說:“呃,傻子跟他妻子準備回去瞭。”

“回去?這裡不是他們的傢嗎?當然,當然,我懂你的意思。”土司說,“但他該清楚,邊界上的地方並不能算是他們的地方。我的領地沒有一分為二,土司才是這塊土地上真正的王。”

我說:“讓我替王掌管那裡的生意。”

我的哥哥,麥其傢王位的繼承人,麥其傢的聰明人說話瞭。他說話時,不是對著我,而是沖著我妻子說:“你們到那地方去幹什麼?那地方特別好玩嗎?”

塔娜冷冷一笑,對我哥哥說:“原來你所做的事情都是為瞭好玩?”

哥哥說:“有時候,我是很好玩的。”

這話,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逗瞭。

父親看看我,但我沒有說什麼。土司便轉臉去問塔娜:“你也想離開這裡?”

塔娜看看我的哥哥,想瞭想,說瞭兩個字:“隨便。”

土司就對太太說:“叫兩個孩子再留些日子吧。”

大傢都還坐在那裡,沒有散去的意思。土司開始咳嗽,咳瞭一陣,抬起頭來,說:“散瞭吧。”

大傢就散瞭。

我問塔娜要不要出去走走。她說:“你以為還有什麼好事情發生嗎?對付我母親時,你很厲害嘛,現在怎麼瞭?”

我說:“是啊,現在怎麼瞭?”

她冷冷一笑,說:“現在你完瞭。”

我從官寨裡出來,廣場上一個人都沒有。平時,這裡總會有些人在的。眼下,卻像被一場大風吹過,什麼都被掃蕩得幹幹凈凈瞭。

我遇到瞭老行刑人,我沒有對他說什麼,但他跪在我面前,說:“少爺,求你放過我兒子吧,不要叫他再跟著你瞭。將來他是你哥哥的行刑人,而不是你的。”我想一腳踹在他的臉上。但沒有踹便走開瞭。走不多遠,就遇到瞭他的兒子,我說:“你父親叫我不要使喚你瞭。”

“大傢都說你做不成土司瞭。”

我說:“你滾吧。”

他沒有滾,垂著爾依傢的長手站在路旁,望著我用木棍抽打著路邊的樹叢和牛蒡,慢慢走遠。

我去看桑吉卓瑪和她的銀匠。銀匠身上是火爐的味道,卓瑪身上又有洗鍋水的味道瞭。我把這個告訴瞭她。卓瑪眼淚汪汪地說:“我回來就對銀匠說瞭,跟上你,我們都有出頭之日,可是……,可是……,少爺呀!”她說不下去,一轉身跑開瞭。我聽見銀匠對他妻子說:“可你的少爺終歸是個傻子。”

我望著這兩個人的背影,心裡茫然。這時,一個人說出瞭我心裡的話:“我要殺瞭這個銀匠。”索郎澤郎不知什麼時候站在瞭我身後。他說:“我要替你殺瞭這些人,殺瞭銀匠,我要把大少爺也殺瞭。”

我說:“可是我已經當不上土司瞭。我當不上瞭。”

“那我更要殺瞭他們。”

“他們也會殺瞭你。

“讓他們殺我好瞭。”

“他們也會殺我。他們會說是我叫你殺人的。”

索郎澤郎睜大瞭眼睛,叫起來:“少爺!難道你除瞭是傻子,還是個怕死的人嗎?做不成土司就叫他們殺你好瞭!”

我想對他說,我已經像叫人殺瞭一刀一樣痛苦瞭。過去,我以為當不當土司是自己的事情,現在我才明白,土司也是為別人當的。可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瞭。我圍著官寨繞瞭個大圈子,又回到瞭廣場上。翁波意西又坐在核桃樹蔭涼下面瞭。他好像一點沒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響,臉上的表情仍然非常豐富。我坐在他身邊,說:“大傢都說我當不上土司瞭。”

他沒有說話。

“我想當土司。”

“我知道。”

“現在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想。”

“我知道。”

“可是,我還能當上土司嗎?”

“我不知道。”

以上,就是那件事情後第一天裡我所做的事情。

第二天早餐時,土司來得比所有人都晚。他見大傢都在等他,便捂著一隻眼睛說:“你們別等我瞭,你們吃吧,我想我是病瞭。”

大傢就吃起來。

我端碗比大傢稍慢瞭一點,他就狠狠地看瞭我一眼。我以為土司的眼睛出瞭毛病,但他眼裡的光芒又狠又亮,有毛病的眼睛是不會這樣的。他瞪我一眼,又把手捂瞭上去。他的意思是要使我害怕,但我並不害怕。我說:“父親的眼睛沒有毛病。”

“誰告訴你我的眼睛有毛病?”

“你的手,人病的時候,手放在哪裡,哪裡就有毛病。”

看樣子,他是要大大發作一通的,但他終於忍住瞭。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松開,上上下下把我看瞭個夠,說:“說到底,你還是個傻子。”大概是為瞭不再用手去捂住眼睛吧。土司把一雙手放在瞭太太手裡。他看著土司太大的神情不像是丈夫望著妻子,倒像兒子望著自己的母親。他對太太說:“我叫書記官來?”

“要是你決定瞭就叫吧。”太太說。

書記官進門時,幾大滴眼淚從母親眼裡落下來,叭叭噠噠落在瞭地上。土司太太對書記官說:“你記下土司的話。”

書記官打開我送他的本子,用舌頭舔舔筆尖,大傢都把手裡的碗放下瞭,麥其土司很認真地把每個人都看瞭一眼,這才哼哼瞭一聲說:“我病瞭,老瞭,為麥其傢的事操心這麼多年,累瞭,活不瞭幾年瞭。”

我想,一個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就變成這個樣子。我問:“父親怎麼一下就累瞭,老瞭,又病瞭?怎麼這幾樣東西一起來瞭?”

土司舉起手,說:“叫我說下去吧。你要不是那麼傻,你的哥哥不是那麼聰明,我不會這麼快又老又累又病的,你們的父親已經有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瞭。”土司把頭垂得很低,一雙手捂住眼睛,話說得很快,好像一旦中斷就再也沒有力量重新開始瞭。

他的聲音很低,但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太響亮瞭。

“總之,一句話,”他說,“我要在活著的時候把土司的位置讓出來,讓給合法的繼承人,我的大兒子旦真貢佈。”

土司宣佈,他要遜位瞭!

他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也為瞭他自己的心裡的原因,他要遜位瞭,把土司的位子讓給他聰明的大兒子。土司一個人就在那裡說啊說啊,說著說著,低著的頭也抬起來瞭。其實,他的話大多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準備讓位的土司說給不想讓位的土司聽。有時候,一個人的心會分成兩半,一半要這樣,另一半要那樣。一個人的腦子裡也會響起兩種聲音。土司正在用一個聲音壓過另一個聲音。最後,他說,選大兒子做繼承人絕對正確。因為他是大兒子,不是小兒子。因為他是聰明人,不是傻子。

麥其土司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兒子,他說:“再說,麥其傢的小兒子將來會成為茸貢土司。”

塔娜問:“不配成為麥其土司的人就配當茸貢土司?”

麥其土司無話可說。

沒有人想到,昨天剛能說話的書記官突然開口瞭:“土司說得很對,大兒子該做土司。但土司也說得不對。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小少爺是傻子,也沒有任何重要的事情證明大少爺是聰明人。”

土司太大張大瞭嘴巴望著書記官。

土司說:“那是大傢都知道的。”

書記官說:“前些時候,你還叫我記下說傻子兒子不傻,他做的事情聰明人也難以想像。”

土司提高瞭聲音:“人人都說他是個傻子。”

“但他比聰明人更聰明!”

土司冷笑瞭:“你嘴裡又長出舌頭瞭?你又說話瞭?你會把剛長出來的舌頭丟掉的。”

“你願意丟掉一個好土司,我也不可惜半截舌頭!”

“我要你的命。”

“你要好瞭。但我看到麥其傢的基業就要因為你的愚蠢而動搖瞭。”

土司大叫起來:“我們傢的事關你什麼相幹?!”

“不是你叫我當書記官嗎?書記官就是歷史,就是歷史!”

我說:“你不要說瞭,就把看到的記下來,不也是歷史嗎?”

書記官漲紅瞭臉,沖著我大叫:“你知道什麼是歷史?歷史就要告訴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這就是歷史!”

“你不過還剩下小半截舌頭。”馬上就要正式成為麥其土司的哥哥對書記官說:“我當瞭土司也要一個書記官,把我所做的事記下來,但你不該急著讓我知道嘴裡還有半截舌頭。現在,你要失去舌頭瞭。”

書記官認真地看瞭看我哥哥的臉,又認真地看瞭看土司的臉,知道自己又要失去舌頭瞭。他還看瞭我一眼。但他沒有做出是因為我而失去舌頭的表情。書記官的臉變得比紙還白,對我說話時,聲音也嘶啞瞭:“少爺,你失去的更多還是我失去的更多?”

“是你。沒有人兩次成為啞巴。”

他說:“更沒有人人都認為的傻子,在人人都認為他要當上土司時,因為聰明父親的愚蠢而失去瞭機會。”

我沒有話說。

他說:“當然,你當上瞭也是因為聰明人的愚蠢。因為你哥哥的愚蠢。”

我倆說話時,行刑人已經等在樓下瞭。我不願看他再次受刑,就在樓上和他告別。他用大傢都聽得見的聲音對我漂亮的妻子說:“太太,不要為你丈夫擔心,不要覺得沒有希望,自認聰明的人總會犯下錯誤的!”

這句話,是他下樓受刑時回頭說的。他後來還說瞭些什麼,但一股風刮來,把聲音刮跑瞭,我們都沒有聽到。哥哥也跟著他下樓,風過去後,樓上的人聽見哥哥對他說:“你也可以選擇死。”

書記官在樓梯上站住瞭,回過身仰臉對站在上一級樓梯上那個得意忘形的傢夥說:“我不死,我要看你死在我面前。”

“我現在就把你處死。”

“你現在就是麥其土司瞭?土司隻說要遜位,但還沒有真正遜位。”

“好吧,先取你的舌頭,我一當上土司,立即就殺掉你。”

“到時候,你要殺的可不止我一個吧?”

“是的。”

“告訴我你想殺掉誰?我是你的書記官,老爺。”

“到時候你就知道瞭。”

“你的弟弟?”

“他是個不甘心做傻子的傢夥。”

“土司太太?”

“那時候她會知道誰更聰明。”

“你弟弟的妻子呢?”

哥哥笑瞭,說:“媽的,真是個漂亮女人,比妖精還漂亮。昨晚我都夢見她瞭。”

書記官笑瞭,說:“你這個聰明人要做的事,果然沒有一件能出人意料。”

“你說吧,要是說話使你在受刑前好受一點。”

溫文爾雅的書記官第一次說瞭粗話:“媽的,我是有些害怕。”

這也是我們聽到他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

塔娜沒有見過專門的行刑人行刑,也沒有見過割人舌頭,起身下樓去瞭。土司太太開口瞭,她對土司說:“你還沒有見過另一個土司對人用刑,不去看看嗎?”

土司搖搖頭,一臉痛苦的神情。他是要人知道,做出遜位決定的人忍受著多麼偉大的痛苦。

土司太大並不理會這些,說:“你不去,我去,我還沒見過沒有正式當上土司的人行使土司職權。”說完,就下樓去瞭。

不一會兒功夫,整座樓房就空空蕩蕩瞭。

土司面對著傻瓜兒子,臉上做出更痛苦的表情。我心裡的痛苦超出他十倍百倍,但我木然的臉上卻什麼都看不出來。我又仰起臉來看天。天上有風,一朵又一朵的白雲很快就從窗框裡的一方蔚藍裡滑過去瞭。我不想跟就要下臺的土司呆在一起,便轉身出門。我都把一隻腳邁出去瞭,父親突然在我身後說:“兒子啊,你不想和父親在一起呆一會兒嗎?”

我說:“我看不到天上的雲。”

“回來,坐在我跟前。”

“我要出去,外面的天上有雲,我要看見它們。”

土司隻好從屋裡跟出來,和我站在官寨好多層回廊中的一層,看瞭一會兒天上的流雲。外面廣場上,不像平時有人受刑時那樣人聲嘈雜。強烈的陽光落在人群上,像是罩上瞭一隻光閃閃的金屬蓋子。蓋子下面的人群沉默著,不發出一點聲響。

“真靜啊。”土司說。

“就像世界上不存在一個麥其傢一樣。”

“你恨我?”

“我恨你。”

“你恨自己是個傻子吧?”

“我不傻!”

“但你看起來傻!”

“你比我傻,他比你還傻!”

父親的身子開始搖晃,他說:“我頭暈,我要站不住瞭。”

我說:“倒下去吧,有瞭新土司你就沒有用處瞭。”

“天哪,你這個沒心肝的傢夥,到底是不是我的兒子?”

“那你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

他自己站穩瞭,嘆息一聲,說:“我本不想這樣做,要是我傳位給你,你哥哥肯定會發動戰爭。你做瞭比他聰明百倍的事情,但我不敢肯定你永遠聰明。我不敢肯定你不是傻子。”

他的語調裡有很能打動人的東西,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又想不起來該怎麼說。

天上不知從什麼地方飄來一片烏雲把太陽遮住瞭,也就是這個時候,廣場上的人群他們齊齊地嘆息瞭一聲:“呵……!”叫人覺得整個官寨都在這聲音裡搖晃瞭。

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在行刑人手起刀落時大聲嘆息。我想,就是土司也沒有聽到過,他害怕瞭。我想,他是打算改變主意瞭。我往樓下走,他跟在我的身後,要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我到底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傻子。我回過身來對他笑瞭一下。我很高興自己能回身對他笑上這麼一下。他應該非常珍視我給他的這個笑容。他又開口瞭,站在比他傻兒子高三級樓梯的地方,動情地說:“我知道你會懂得我的心的。剛才你聽見瞭,老百姓一聲嘆息,好像大地都搖動瞭。他們瘋瞭一樣把你扛起來奔跑,踏平瞭麥地時,我就害怕瞭,我真的害怕瞭。連你母親都害怕瞭。就是那天,我才決定活著的時候把位子傳給你哥哥。看著他坐穩,也看著你在他手下平平安安。”

這時,我的心裡突然湧上來一個想法,舌頭也像有針刺一樣痛瞭起來。我知道書記官已經再次失去舌頭瞭,這種痛楚是從他那裡傳來的。於是,我說:“我也不想說話瞭。”

這話一出口,舌頭上的痛楚立即就消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