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纈羅 十八

索蘭焦躁地往復踱步,如在囚牢。

這愈安宮的小閣內,一切佈置皆是註輦式樣,舒適懶散。緹蘭遣走瞭當值的宮人,自己捧瞭一碟金絲糖胡桃進來。

索蘭猛然轉回頭來,道:“王姊,你不該嫁給他。早知道你是要嫁給這樣一個瘋皇帝,我就不讓你來瞭!”

緹蘭微微一笑,道:“你就不讓又如何?我來東陸的時候,你才九歲。”說著便把糖胡桃遞到索蘭手裡,“給,你最喜歡的。”

索蘭氣得也笑起來,輕輕擋開碟子,道:“王姊,我早不是小孩兒瞭。”

她揚起眼睫看索蘭。“是呵,你都這麼高瞭。”神情飛揚溫柔,還像是當年盲眼的小公主。索蘭忽然一陣心酸,伸手接過碟子擱到一旁,抓住她清瘦的手,孩子般笨拙說道:“王姊,當年是你抱著我逃命,如今換我來救你出去。”

緹蘭一怔。

索蘭一口氣道:“這個瘋皇帝多活幾年,西陸諸國都要被掏空瞭,我們這次往東陸來,就是已經有瞭打算,見一見褚季昶。先前我們遣瞭人與他秘會,他已經應承,登基後由徵朝國庫吃回黃金。褚季昶也是早存瞭一份心,人馬調派都是現成的,近畿營副帥是他的人,到時候把主帥打發瞭,用近畿營壓制住羽林軍,天啟便拿下瞭七分。原本他還與北方蠻子的左菩敦王議好瞭,叫他們開春佯攻黃泉關,絆住整個瀚州的兵力,可是那左菩敦王前月被殺,這算盤也就落空瞭。一旦事起,他會下令黃泉營分兵南渡,打著勤王的幌子,到瞭京畿,便可壓制成城營與莫紇營。”

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面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

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隻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

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發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瞭一背。沉默許久,終於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瞭。”

索蘭嘆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真到瞭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

“什麼時候?”

“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鋒頭,往海上去最好。”

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瞭篡位的實,卻不願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裡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嘗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瞭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成粉碎瞭。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瞭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

索蘭接著道:“我們註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

緹蘭心裡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

“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隻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瞭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瞭?褚季昶是註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裡去。

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瞭。

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隻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隻是方才那一瞬她看清瞭索蘭的表情——軀體裡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瞭,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

像極瞭季昶。

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瞭。

為瞭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臺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

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瞭,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虯髯軍漢,萬騎腰珮,周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她依稀覺得哪裡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

緹蘭心裡涼瞭。此人原來不是季昶派來護衛她的嫡系近畿營軍官,卻與衛戍禁城的羽林軍是一路的。

鼙鼓如萬馬奔騰,動地而來。乾宣、坤榮、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雲、鈞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寧泰門已破,叛軍攻入後宮。仁則宮方向當風揚起瞭赤紅色旌旗,人潮如挾卷風雷的鉛雲向金城宮席卷而去。

人們的吶喊聲匯集成潮,直沖霄漢,鏗鏘的刀劍相擊聲不絕於耳。人聲的浪頭一遍遍退卻,又一遍遍越發猛烈地湧上前來,粉碎在愈安宮的紅墻上。密雨般的流矢沖破窗欞,有些是除去鏃頭,裹瞭油綿的,一落地便不管不顧地燒起來。最危急時,近畿營的叛軍已闖入瞭愈安宮東側殿,亦即是說,季昶的人距她隻有數步之遙瞭。然而羽林軍亦不斷有增援前來,很快便簇擁上來填補瞭被突破的缺口,一面裹著她退上小閣,一面將叛軍阻隔在外。

這是天享年間禁城中第一場白刃之戰,亦是最後一場。鮮血如泉,自丹墀潺潺流淌而下,屍身淤塞禦溝,慘狀不遜當年儀王叛亂破城,屠戮宗室的情形。整整兩日廝殺,單在禁城內叛軍便折損逾萬,遍地的青璃石地上層層疊疊淤積著血,始終不能幹涸,軍靴在屍身之間的縫隙裡踏過,腳下都是紅黑的薄泥,一步一滑。

緹蘭坐困愁城,每想到索蘭,她便坐立不安,時時向護衛愈安宮的羽林軍士詢問外邊情形。那些軍士一概態度恭謹,卻始終推說不知時局,隻是奉命行事,亦不肯放她踏出宮門一步。愈安宮墻下近千具屍首無人收揀,夜裡腥風帶來垂死軍士的呻吟,黃綠的污水汪在血泥之上,惡臭難言。

第四日午後,那個名叫張承謙的虯髯將軍來瞭,隻說請她挪到別處居住,旁的問題一概不答。她再三追問,他亦不肯吐露實情,一揮手,數名女官擁瞭上來,將她半牽半拽地攙走。

緹蘭掙紮著轉回頭來直視著他,一字字道:“張將軍,你告訴我。”這註輦女子烏油油的頭發全散亂瞭,蓋瞭一臉,卻遮不住瘋狂而熾熱的眼神,令人心驚。“那船是不是……翻瞭?”

張承謙不過半個時辰前剛收到急報,未曾提防緹蘭這樣一問,臉上神情壓抑不住,便索性默認瞭,道:“眼下生還的隻有淳容妃一人。”

出乎他的意料,緹蘭周身顫抖,卻不曾哭泣。她隻是茫然地看著他,像是點瞭點頭,蒼白單弱,如同一枚紙剪的小人兒,大而無光的眼是白紙上兩點淡墨,蒙蒙地洇散開來。她順服地被女官攙瞭出去。

二月十一,她暫遷進鳳梧宮偏殿居住。叛亂起時淳容妃方氏遠在海上,鳳梧宮內無主,宮人內臣多半逃散瞭,隻是遭瞭劫掠,倒還幹凈。張承謙指派瞭一百五十人晝夜輪值,說是護衛,實為軟禁。

進來伺候的宮人說,帝旭在初七日已然崩殂,臨去前白刃貫身,仍斬殺瞭數十名叛軍將兵,力竭而亡。鳳廷總管方諸隨侍在旁,亦亡故瞭。緹蘭倒不意外,隻是一切來得太快,她仍覺得懵懂。她戴著枷鎖過瞭半輩子,掙開一重,又扣上一重,永無自由之日。如今這圍困瞭她十五年的牢籠真坍塌瞭,四顧茫茫,她竟無處可去。

她想起幼年時,每到盛夏,英迦舅舅總要遣人給她送冰盞來。是大塊的冰,旋出琉璃一般的透薄碗盞,削下的碎冰砸成雪粉盛在裡邊,伴以各色珍果香蜜,在終年炎熱的西陸是極希罕的玩意。她喜歡那涼滑的冰盞,總是捧著不肯放手,可是捧得越緊,化得越快,不過一刻工夫,全溶成涓涓雪水從指縫裡漏走瞭,刺骨寒痛。

她的半生,不過是這樣一隻冰盞。父母、兄弟、摯友、戀人,所有她要挽留的人們,為著這樣那樣的緣由,都遠離瞭她。每邁出一步,腳下都有無窮無盡的歧途,各往各的方向去瞭,到頭來,每個人都孤身前行。

緹蘭在鳳梧宮住到瞭七月,禁城內忽然喧嚷起來。淳容妃方氏自海難中生還後,隨行禦醫診出她懷著近兩個月的身孕,隻得暫留越州安胎,身體稍見起色,便執意返回天啟,此時鳳駕已近京畿。

二月至今,整整五個月間黃泉關守軍按兵不動,未曾分出一人一騎進京。湯乾自不算心地良善,卻也絕不會將北國重關敞開,拱手揖盜。變亂以來,宮內消息封鎖得嚴密,天啟城中都說,淑容妃緹蘭在亂軍中失去瞭蹤跡。縱然他遣瞭人來,亦尋不到她下落。

緹蘭俯瞰著滿目創痍的帝都,暮春的薰風揚起她妖嬈長發。她早知道他是這樣的人。

外頭宮人通報,張承謙將軍到瞭。近畿營副帥符義反逆弒君,為帝旭手刃,主帥賀堯遭符義拘禁,解救出來時已傷重瀕死,近幾月來,張承謙儼然已是帝都中把握兵權的第一號人物。他久不來探視,緹蘭心知來意大約不善,然而人為刀俎,她倒不如坦蕩些。左右她已是一無所有,也就不必再存著什麼畏懼瞭。

張承謙亦不與她客套,略拱一拱手,道:“請即刻整理簡單衣裝,末將護送您上路。”

緹蘭料想著他是來取她性命的,可若是如此,自然不必整理什麼衣裝,她反而疑惑瞭。“往哪兒去?”

“往北去。”張承謙一笑,硬朗爽快。

張承謙走在前頭,她步履匆匆跟著出瞭偏殿,迂回繞到宮門外,約有三兩百軍士在外頭侯著。緹蘭幽閉數月,此刻日光兜頭蓋臉朝她潑下來,不由得微微眩暈,忙遮嚴瞭身上松石綠的絲絨鬥篷。軍士們簇擁著她,沿著那青璃石的寬大步道朝南行去,在霽風館前正要折向垂華門,南面有車輦儀仗行來,逐漸近瞭,看得出前頭一頂簷子是皇妃的品級。軍士們齊齊立定瞭,一聲令下,皆退到步道旁,單膝跪地,獨剩緹蘭一個凝佇原地。

那燦爛華彩的十八抬鎏金飛角大簷子緩緩過瞭她的面前,忽然停瞭一停,側面緋紫的緙金錦緞簾子撩起一角來。簷子內的女孩年紀極輕,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是盛妝端凝,神色疲倦,仍看得出眉眼間曾有怎樣飛揚的英氣。她望著緹蘭,隻微微一笑,便放下錦簾,簷子重又向前行去。

那是淳容妃方氏,鳳廷總管方諸的養女,別號斛珠夫人。彼時她已懷胎六月,腹中的孩子在那年十月降生,命名褚惟允。褚惟允當年十一月即位,稱帝允,改元景衡。淳容妃方氏進封太後,攝政二十二年。張承謙深得器重,到帝允成年親政之時,張承謙已位至兵部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