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纈羅 四

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裡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

“退到屏風後面!”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瞭箭,少年們彼此拉扯著,避入屏風背後,咬著牙,相互削去瞭身上的箭桿。流矢追著他們釘上瞭屏風,隻見啪啪啪炸碎瞭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精鐵鏃頭從破洞內刺出近寸長。紛飛的箭矢的羅網裡,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著,嬰兒號哭得全啞瞭,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後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盡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仿佛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礪的,豁瞭口的,交替地割著他。他隻數到瞭十七,終於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瞭腰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

人人皆驚愕地看著他,卻又紛紛垂下瞭臉,沒有一句話可說。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瞭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聽著那女孩兒在外面淒厲叫喊,誰心裡沒有不忍?

女孩兒還倒在方才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箭被擦過,殷殷地汪著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著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著點什麼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瞭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後面,自己亦跟著閃瞭進去。

還不及喘息,湯乾自心裡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瞭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瞭結,豈不虛偽?

“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隻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瞭,怕就……”

季昶忽然沖他擺瞭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礪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瞭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瞭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幹脆預備突入進來瞭。

“他們……怎麼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著肋側的傷,聲音裡因疼痛起瞭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回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瞭。

“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願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沖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瞭別人的獵物。”他頓瞭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挺直瞭脊背。

湯乾自鏘然出瞭刀,刀尖在屏風後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於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著刀,歪歪倒倒地站瞭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瞭。隔著身後的水面,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瞭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融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著水面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

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著地面,依次朝屏風前劃瞭過來。那是註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沖鋒急行的時候為瞭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借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分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瞭。

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瞭近前。原是那些註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幹脆打算仗著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面接戰。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發際與眼梢凝著血污,決然扶刀而起。

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纖細剪影,唯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瞭戰場會是個什麼下場,”他頓瞭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裡的刀告訴他們吧!”

少年們被逼到瞭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吶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的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隻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面墻,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來,一氣便翻倒瞭七八名註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瞭肋骨。

東陸少年們呼喝著沖瞭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瞭。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著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鉆滾跳躍,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瞭,手足並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裡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面咬著季昶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晶晶作響。

猩紅的夜空裡依然落著雨,在沖天火光的輝耀下,一閃而逝的雨點也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裡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瞭,便淋淋漓漓地灑到瞭人世來。王城裡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梁柱間都在簌簌地呲響。沒有旁的人註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裡,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註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瞭五六名。鐵銹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彌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露著骨肉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著註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裡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巖上拍起的萬千碎浪。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註輦衛士從屍堆中掙紮著站瞭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著,終於在人群中尋到瞭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交戰兩方的陣列裡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沖到瞭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瞭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挨上一記,恐怕五臟六腑都要碎裂瞭。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隻得緊閉瞭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發裡。

千鈞一發之際,斜刺裡卻有個人影猛然沖出,擋在他們面前,迎著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瞭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隻是那樣螳臂當車似地凝立著,便不再移動瞭。

註輦刀手血紅的眼裡露出瞭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仿佛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交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流著血,跌落塵埃。憑著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交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交擊之前最後的一剎,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鬼拖長刀的刀身,卻迎向瞭註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肉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瞭飛薄的刀鋒。剎那間,佈帛、皮肉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隻是幹凈利落的一聲“刷”,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隻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瞭出去。

註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瞭下去。

鬼拖長刀沉重地跌落在季昶與女孩兒面前,又在地上跳瞭兩跳,滾進瞭主人的血泊。

“殿下,您沒事吧。”那人氣息破碎地說道。

季昶周身一顫,睜開瞭眼,滿面皆是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湯乾自垮著無力的左肩,提刀立於面前,原本秀雅的臉孔上盡是血污縱橫。

縱然已戰栗得不能成言,季昶還是勉力向湯乾自點瞭點頭。

少年胡亂用指背替季昶擦瞭擦臉上的淚,不意抹瞭季昶一臉血污,稍稍一怔,停瞭手無暇再管,倏然蹙眉起身,重又殺入戰團。

註輦人中尚能廝殺的隻餘五六人,季昶的隨扈羽林軍卻幾乎兩倍於此。眼見情勢扭轉,註輦人都失瞭鬥志,且戰且退。湯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擊,自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來,道:“殿下,走吧。”

季昶像是被驚嚇得失瞭魂,依然跌坐著,惶然抬眼道:“……去哪?”

“咱們得先設法離開王城,到瞭港口,便可乘熟識的商船出海。待局勢安定後,再做打算。”少年的手因苦戰力竭而顫抖著,卻依然堅執地向孩子伸出。

季昶慢慢地松開瞭懷裡的女孩兒,握住湯乾自伸出的手,站瞭起來,膝蓋還在發抖。“那她呢?”他問。

小女孩獨個兒抱著嬰孩坐在地上,嫣紅絞金銀絲的垂條蓮袍子下擺拖在地下血泊裡,已吸得飽瞭。一對大得可憐的盲眼,惶惑地向虛空中瞪著。

湯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氣,緩慢而沉重地搖瞭搖頭:“殿下,不能留她性命。”

季昶臉色煞白,多半是因為恐懼。他抿著唇,面頰上的血污被新的淚洗瞭下來,卻隻是無言地點瞭點頭,將頭埋進湯乾自的身側,不忍再看。

刀尖上懸垂著一滴血,將墜未墜,佩刀揚起的那瞬間,血滴甩到瞭女孩兒臉上,她驚跳瞭一下。

少年擎著刀,卻無法立時斬下。遠處鼙鼓震響,和著鼓聲,水面上泛起細密的漣漪。透過漫天飛揚的火星與雨線,亭臺樓閣之間,隱約可見有數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邊來瞭。很快,他們就要被發現瞭。

“媽媽……哥哥……”

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麼身邊的人都離開瞭她,喃喃地呼喚著,伸出一隻手來四處探尋,像是要找季昶。遍尋不著,又去地上摸索,卻摸到瞭滿手冷膩的血。她怔住瞭,好一會才像是猛醒過來,小小的身體裡爆發出淒厲得難以置信的銳聲叫喊。

喊聲劃破瞭猩紅的雨幕,仿佛宣告著這一夜亂象的真正開始。

火光驟亂。王城內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聲。鼙鼓的轟鳴猛然緊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水榭下的小河川裡漾起層層細浪,撲打著岸石,仿佛大地都為之撼動。

湯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來處。這感覺仿佛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夠遇見,然而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覺地退瞭一步。季昶詫異地睜開瞭眼睛。

鼓聲已經迫近瞭,混雜著金屬拍擊的聲音,仿佛有許多鐃鈸跟隨其後。梁柱間紛紛落下塵灰與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蕩得跳瞭起來,然後檁子、榫頭、簷角與瓴瓦又一件件落下來,重新疊合成原先的模樣。腳下的震動順著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鉆,水榭下的細浪愈發頻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瞭手中的刀。

通往水榭的橋梁多半已經倒塌或是焚毀,註輦兵士索性將松明舉過頭頂,紛紛跳下河道,涉水向他們湧來,喧天的呼喊聲連成一片。一河流淌著熾橙光焰,照亮瞭人群前方一馬當先的巨大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