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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日西月復東

天享十四年夏。

自東南海上吹來的潮熱季風,縱貫千裡到達帝都時已很是幹燥,撲面炙人,並不能帶來絲毫降雨與涼意。京畿庶民稱這風為焚風。焚風一起,安樂京的苦夏便開始瞭。

海市一行向南翻越柱天山脈,尚未來得及看清塵煙中安樂京的城郭輪廓,望山隘口內已湧來瞭浩蕩的風。

“今年天氣出奇,這風裡竟有水氣。”海市不禁深深呼吸,一面捺住身下躍躍欲嘶的座騎。

符義笑道:“哪裡,不過是尋常的焚風罷瞭,今年怕還比往年更幹燥呢。”

“可是……”海市露出疑惑的神色。那風雖稱不上清涼,卻實實在在含著一縷水氣,吹拂在他們久經風沙的肌膚上,竟覺出周身毛孔劈劈啪啪地舒展開來。

“咱們是打黃泉關來,中原什麼樣的焚風,咱們總是覺得潮潤舒服的。方大人出身帝都吧?那還好些。沿海諸郡的兵士剛到關上,鼻衄的鼻衄,皴皮的皴皮,總得要過個一年半年才好呢。”湯乾自轉回頭來,揚起眉。

“末將父籍臨碣郡海濱,不過在帝都長大。”海市恭謹答道。

說話間轉過隘口,到瞭下坡路上,馬兒輕快地小步疾跑起來。海市小心地控住馬,低低驚嘆一聲。隘口離承稷門尚有二十裡路途,鳥瞰下去,已可見到一股人馬與旌旗的巨流正緩緩繞過外郭集結於承稷門外,正是去夏三大營換防開拔前受閱的校場。那支軍隊紅旗紅甲,訓練有素,每二千五百人抵達,便列出縱橫各五十之方陣,每陣間相隔三丈,依令旗指揮,行列斬齊,起坐轉折皆有章法。先頭已有十數陣抵達,人馬卻依然源源不絕自南方繞城而來,蔚為壯觀。

城上的龍旗與近畿營旗一側,升起瞭朱紅的角旌,那是駐紮麇關的成城營旗。

“被麇關那班猴子們搶瞭先。”湯乾自搖頭,對身後諸參將道。“咱們且住,把隊型整肅利索,莫要叫猴子們笑話瞭。”

海市轉頭看去。焚風一過,遍山碧綠蔓草眼見得枯作一片荒涼燦爛的金黃,山道上蜿蜒著靛藍衣甲的隊伍,如奔流其中的河川。命司旗傳話下去,身後即有雄渾呼應之聲潮湧而起,愈傳愈北,直響出三五裡開外去。每逢關上換防的次年夏天,自三大營撤回的老兵均需回帝都受閱,依例集結於承稷門外校場聽宣,各營主帥亦需上朝覲見述職。他們身後,亦領有四萬人馬。

山下煙起,一騎夭矯而上,漸漸看清瞭身形眉目。海市縱馬躍出隊列,揮手喊道:“濯纓,濯纓!”

喊聲方落,濯纓已到跟前,穿著輕便玄色胡服,未戴武冠,肩負長弓,想是聽說換防回來的三營兵馬已到承稷門,便從禁軍校場打馬直奔上隘口來的。濯纓深濃的眉目裡滿含著笑,看瞭她片刻,道:“糟糕,人沒長高,倒被風吹出一臉褶子來瞭。”

濯纓的面貌輪廓濃秀挺拔,若是金發碧眼,便分明是胡人模樣,偏生他眉眼濃黑,久居中原,人隻道是個格外俊美的男子罷瞭。海市一時說不出話,隻是上下打量濯纓,忽然奇道:“你什麼時候從千騎進瞭萬騎瞭?”一面指著濯纓腰間懸著的腰牌,鑲金騶虞紋並紫色穗子,分明是武官萬騎的徽飾。羽林禁衛武官品位本比同等普通武官高出兩級,羽林內萬騎即同於正三位,隻受羽林主帥與四名萬騎長節制,與黃泉營主帥湯乾自亦是同秩。

濯纓但笑不答,隻解開左肩一枚搭扣,自脅下解下一個月牙形銀壺遞過來。那酒壺薄巧貼身,隱於脅下,若是披上外袍甲胄,更是無跡可尋。海市接過喝瞭一口,爽快抹抹嘴,笑道:“真是醉狂,虧瞭有這麼個不露形跡的好酒壺,走到哪都有好酒喝。”

“義父扣下瞭一壇三花釀,你不回來他便不肯開,這回總算有指望瞭。”濯纓烏金色的眼瞳溫煦地望著海市。

海市微不可聞地嘆瞭口氣。那個永遠似笑非笑的人,始終當她是個男兒。這麼想著,面上便不覺露出些寂寥來。

濯纓將馬並過來,伸手摩瞭摩她的腦袋。“我央織造坊的柘榴替你做瞭套新衣裳,藏在你床上瞭,回去試試吧。”

“我又不是孩子。”海市勉力笑笑,垂下眼睫,神色鬱鬱。

濯纓笑道:“今夜我與義父均輪值金城宮不得脫身,你且回霽風館歇一夜,明日給你洗塵。”說罷便打馬往山下去瞭。

海市悵然望著濯纓身影消失在一川煙草中,忽然心覺有異,放眼一掃,見符義正轉回頭來,目光灼灼地盯住瞭從他身邊輕捷掠過的濯纓。那眼神她是知道的,像霽風館水榭亭臺旁潛泳的錦鯉,伏在荷葉之下,盯上瞭淺棲的蜻蜓。

海市收回視線,掩藏瞭失驚的神色——毗羅山道上,符義也是見過那鵠庫新左菩敦王的。符義那眈眈的目光亦不著痕跡地轉淡,面孔黝然一色,看不出表情。

黃泉營於承稷門外紮營不到半個時辰,成城營亦自莫紇關開抵,三大營集結城下聽宣。按例,各營四萬人馬中各分派參將一名、精兵二萬留京充實近畿營,餘下的解甲還鄉。黃泉營歸入近畿的參將是年近五十的符義。

宮中傳出話來,三大營主將明日早朝上朝述職,另宣黃泉營參將方海市一同覲見。

夜裡,海市告假回霽風館。

天享三年,帝旭將先帝帝修第三子叔昀居所昭明宮賜予內宮鳳庭總管方諸居住。昭明宮廢去宮名,更名為霽風館,以示與皇族有別,方諸養子仆役等一幹人等亦準予居住,特許宮內走馬。

儀王之亂前,宮中並無方諸此人,八年戰亂中,亦不曾聽聞有何功績,方諸一介內侍,來路不明,權勢煊赫何以至此?民間朝野一時非議沸沸。帝旭疏於問政,總該有個緣由。那樣明敏睿智的君王,八年內輾轉征戰未遭敗績,披閱政務縝密無過,即便是對那位未能活到光復帝都便去世的皇後,情操也是極堅貞高潔的,怎的就失心喪志瞭?黑衣羽林追襲復國諸功臣雖行事隱秘,卻也漸漸露出端倪,這些見不得光的武者隻是傀儡,密如蛛網的傀儡線,全都系於一名宦官之手——怨憤的潮頭登時轉向鳳庭總管方諸。方諸也並不與世爭鋒,種種苦諫折子自各地雪片似飛來,皇帝懶於過目,便叫方諸念來聽。他也便坐於禦榻下,面無難色地念出妖孽閹豎等字句,絕不避忌掩飾。有傳言說方諸形容醜陋,心思毒辣,亦有人說他容貌秀美如好女,以色惑主。然則十四年來,未嘗聽聞方諸踏出內宮一步,在宮內除瞭侍奉帝旭,亦不常走動。朝臣也好,武將也好,宮外竟無人見過鳳庭總管的形貌。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瞭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穴。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後,惟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於帝旭身邊的妖物。

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

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隻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

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瞭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墻出入禁城。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

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隻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瞭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瞭包袱,攤開內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復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惟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瞭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瞭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

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於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瞭。回想著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瞭,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瞭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裡,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一照之下,又嘆瞭一聲。既是穿瞭襦裙,頭發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幞頭內。海市幹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發。

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才已摒退瞭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瞭,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

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瞭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撒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裡靜瞭,蛩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瞭。

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欲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瞭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

平日男裝打扮,掩去瞭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得,自烏黑皎白裡直透出鋼藍色來吧?

“義父……”海市輕聲喚道。

方諸的眼裡,一道神光暗瞭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猶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隻得二十七八模樣,惟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瞭。倒也並不溷濁,隻是目光總隔膜瞭什麼,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隻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瞭。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

“你到底是長大瞭。”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

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瞭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

“心裡若是有瞭什麼人,便找個空隙銷瞭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隻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他卻隻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

海市眉間似有解不開的鎖,唇畔卻含瞭一絲淒涼笑意,說得一句“你明知道的,又何必如此。”就頓住瞭,像是被一句話生生哽在喉間。

“你睡罷,我回禦前去,一會看不見人,又該發脾氣瞭。”他丟下話來,便灑然回身走瞭,步子不急,卻極大。

兩痕淚,如溶溶月華直墜下來,在青綠鮫綃的衣裾上勾留不住,於滿地霜華上濺落兩點,眼見得又淺瞭,幹瞭。海市直勾勾地望著地上。月影清輝,平服得恍如一匹無瑕的銀紗緞。

次日,海市隨主帥湯乾自一同覲見帝旭。因海市射殺鵠庫老左菩敦王有功,賞金百兩,上好鐵胎熟藤角弓一張,白隼翎箭一百支。海市謝瞭恩,正待退下,殿上忽然發瞭話。

“慢著,抬起頭來。”本是得天獨厚不輸少年的清冽明亮嗓音,卻像是常年未校的琴弦,帶出濃濃不耐與倦怠的震顫。那是帝旭的聲音。

海市猶疑著仰起瞭臉。紫宸殿最深最高處,珠玉帳幃攢成神龕樣一處所在,那是帝座。帝座太深瞭,日光永遠不能直射。帝座上的人,也就永遠掩在日影裡,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而已。

她卻認得站在帝座邊紗帷裡的那個青衣人影。那個人本是決不隨侍上朝的,也虧得他這許多年謹小慎微,霽風館內服侍的皆是信得過的人,黑衣羽林耳目廣佈天下,禦前之人更是不敢對外閑話半句。如今殿下百餘文武官員,已無一人識得他面貌——即便識得,他亦總是侍立於帝座邊的陰影內,仰頭望去,隻有一團青灰的影子。

可是她認得是他。不必走近,也無須求證,就是斬釘截鐵地知道。心內牽念的人,不需要看到面目五官,隻要遠遠看見他舉手投足,縱然是千萬人裡,亦能將他分辨出來。

“這孩子生得真俊俏。”帝座上的人勾起一邊唇角,聲音低如耳語,仿佛不打算讓任何人聽見。

侍立於側的內侍也就不曾聽見似地恭謹低著頭,青色宦官衣裝的廣袖沉沉垂翳,連一絲波紋也無。

靜寂的正殿內忽然輕輕“啪嚓”一聲,百官端然長坐,眼珠卻都不動聲色地向聲音響處瞟去。昶王滿面晦氣地自懷裡撈出一團濕糟黏膩的黃白絲綿,托在手裡不知怎生處置,更有碎蛋殼和著蛋清流將下來,一邊小黃門趕忙上來接瞭,另送上濕手巾來,百官看在眼裡均竊竊而笑。昶王最愛鬥鷹耍猴子把戲,常招江湖藝人進府,一養就是幾年,清晨王府各別院內禽獸飛走,百戲絲竹皆操演起來,比城內教坊還要熱鬧三分。近來傳聞昶王得瞭個馴養蒼隼的法子,說是飼主親身孵化蒼隼蛋,養出來的小蒼隼即視飼主如母,通人心意,昶王聽瞭大喜,便當真孵化起來,聽曲也好,踏青也好,就寢也罷,懷中日常揣著一枚蒼隼蛋,連寵姬也不許近身,說是怕壓著瞭,傳為京畿一樁笑談。

昶王領有近畿守的閑職,照例是要參加朝議的,昶王府內笙歌中夜,清晨懶起,平時三天倒有兩日托詞感瞭風邪不來上朝,今日怕是在朝堂上盹著瞭,不慎壓碎瞭他懷裡那蒼隼蛋。

海市跪於主帥湯乾自身後,側目看去,不禁悄然展顏而笑,英武中隱隱漾出少年女子的嬌媚來。

昶王訕訕笑著環顧四周,目光向海市這邊掃來,海市自覺失禮,忙低垂瞭眉眼,盯著地下的紅雀氈。湯乾自的影子拖得極長地斜斜投在海市眼前紅雀氈上。武將上殿,禮節與文官長坐之禮不同,隻右膝點地,左手接左臏即可。海市分明看見那影子抬起手指,在膝上篤定地點瞭三點,似是對誰示意。滿朝文武都望著昶王,想是誰也不曾留心湯乾自的微細動靜。海市抿唇又是一笑。

自大殿深處遙遙望去,她那一笑並不如何媚人,隻覺得這少年爽秀明快,說不出的蘊藉風流。

帝座上的人看在眼裡,唇邊浮起淡薄的笑意。

上朝回來的路上,濯纓與海市並肩而行。海市特意錯開禦駕與宮人,興致勃勃專揀小路向內宮行去,過瞭寧泰門,向西繞過仁則宮與愈安宮,便是宮內雜用人等聚居之北小苑。

“接著怎麼走呢?”海市含笑轉回頭來,看著濯纓。

濯纓面上稍露疑惑,很快便有些窘迫起來。“要回霽風館,隻有掉頭折回去。”

“誰要回霽風館,我是要當面謝謝那織造坊的柘榴姑娘。”海市瞇起秀長眼睛,笑出一排貝齒。

織造坊內有幾處偏院,柘榴住的院子分外易尋,墻內開出滿枝榴花,猶如風翻火焰,直欲燒人。趁清早涼爽,柘榴將繡繃子擺到屋外柘榴樹蔭下,身邊小凳上擱瞭針剪書籍等物,各色絲線分別夾於書頁間,埋頭刺繡。

海市躡手躡腳湊上前去,見柘榴正繡著一條十二尺長的連珠芙蓉帶,用雙股捻四色金在紗地上作鋪地錦繡,嬌妍精細,不由輕嘆瞭一聲。

“姑娘有什麼事嗎?”柘榴微笑著停下針,抬起眼來,一對明澈的茶色翦水瞳人望著海市。

海市一時語塞。她還穿著武官朝服,束胸挽發,明白是個少年武將模樣,怎麼這女子,一眼便看透瞭她?

柘榴側瞭頭,向海市身後輕聲招呼道:“方大人,您來瞭。”

濯纓應瞭一聲,道:“這便是我妹子,說要來謝你為她做的衣裳。”

柘榴滿面盈著淺笑,說:“小姐能喜歡,柘榴就高興。”正當是時,清風疾來,滿樹瑪瑙重瓣一時翩落如雨如霰,似要映紅瞭柘榴蒼白的面容。書頁啪啪翻動,三兩絞絲線掀落在地,海市急忙拾起,拍凈塵土遞回柘榴手上。柘榴摸過書來逐頁檢視,若有所思,復又將那三兩絞絲線捧到海市眼前。

“小姐,煩你告訴我,哪一絞是拱璧藍,哪一絞是大洋蓮紫?”柘榴一雙淺茶瞳人一瞬不瞬,卻沒有望著海市眼睛,隻盯著她的右臉看。

海市愕然回頭看瞭濯纓一眼,濯纓無言頷首。

“這是紫,這是藍……”海市猶疑著,伸出手指來指點。

柘榴敏捷地將絲線分別夾回書頁中去。“那麼,最後一絞就是淺玉色瞭。多謝你,小姐。若不是二位碰巧在此,我自己分辨不出,那可就糟瞭。”

海市怔怔地說不出話。

回霽風館的路上,海市隻是悶頭走路,偶爾抬眼看看濯纓。濯纓見她欲言又止模樣,不禁苦笑起來:“你不必操心,即便這樣,我也覺得十分美滿瞭。”

“可是,柘榴她的眼睛……”

濯纓低聲答道:“那是……是被藥瞎的。”

海市震驚地睜大瞭眼。

濯纓眉目間神色沉重,聲音越發低下去。“你可知道前代的盲繡師?”

帝修年間,塗林郡出瞭一名技藝絕頂的繡匠。此女原是繡工,二十六歲重病雙眼失明。繡工這活兒,本來也做不到老,到三十歲上,個個幾乎都成瞭半瞎,迎風便要流淚。誰想這繡工不甘天命,憑記憶設色,令女兒為她遞線,單憑雙手指尖撫觸,心內百般揣想未瞎時所見風物花草,繡品圓潤靈動,巧思迭出,竟勝過普通繡工十倍。後聲名大噪,奉召入宮傳授技藝,宮中咸稱繡師。儀王叛亂中,繡師走避民間。天享五年,帝旭召回繡師,命買民間孤女入宮,隨繡師習藝。天享十二年,繡師病死。徒弟們哭瞎雙眼者有之,自毀雙目者有之,其中大多遣回原籍休養,另有幾名極出色的,留在宮中專門侍奉上用精細繡活。柘榴便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出奇瞭……”海市喃喃自語。

“繡師死後,某日晨起,繡師的徒弟們全都瞎瞭。當時便有人投井自殺,而其餘不能盲繡者,確實遣回瞭原籍——可是,她們本是孤女,回鄉命運可想而知。柘榴她……算是好的瞭。”

“是誰的主意?不能是——”海市心中驚疑不平,“不能是主事的施叔叔吧!”

“繡師病死的時候,施叔叔在柔然采買新絲,等他回來的時候,該被遣走的都被遣走瞭。”濯纓烏黑的眸子裡含著一層沉鬱金芒:“出事前夜,是金城宮的人來賜瞭一回杏仁茶,特給繡師的徒兒們的。”

“金城宮?”海市茫然地停瞭一停。“是——皇上?”

濯纓沒有答她。回首望去,墻內榴花紛飛如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