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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冊 第五卷 逍遙煙浪誰羈絆 第四十七章 血染宮門柳

太子宮內,兩座比鄰而居的殿閣,是太子妃專為胡善祥與孫若微而設的產房。入秋之後,太子妃即差人將兩人接到太子宮,每日聆聽胎訓,由太醫問診,衣食住行處處妥帖。

初冬時節,隨著太子宮內嘹亮的哭聲,兩個女嬰一前一後來到人間。

這哭聲慰藉瞭狂躁不安、聖躬不愈的朱棣,雖然是兩個女娃,但卻是嫡孫朱瞻基的血脈,所以朱棣依舊十分寬慰,孩子剛剛滿月,朱棣便下旨冊封這對玄孫女為順德、常德郡主。

當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懷裡抱著小小的順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長女,眼淚止不住地落瞭下來。

慧珠在旁看瞭也心酸不已。

是的,為瞭爭一個長子嫡出的事實,她命人配瞭催產丹,讓胡善祥偷偷服下,這樣胡善祥懷胎未及足月便搶在若微之前生產。

隻是生下來的卻偏偏是一個小得可憐的女嬰。

這個事實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們即被逼到瞭懸崖之邊。

“姐姐!”產房內的胡善祥從慧珠的神情中猜到瞭,她搖瞭搖頭,“現在不要,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愣住瞭,當時不是商量好的嗎?如果胡善祥頭胎生的是女兒,那就想盡辦法讓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為瞭保險起見都不能讓她順利生產,怎麼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瞭主意?

胡善祥盯著懷中的嬰孩兒,隻喃喃地重復著“現在還不是時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後仿佛漸漸明白瞭,就算孫若微此番生下兒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憑子貴,改立嫡庶的關系,現在還隻是太孫妃,離皇後之位差得遠呢。在未來的日子裡,有的是時間可以改變這一切。如果此時貿然在太子宮內涉險行事,萬一行差一步露瞭馬腳,恐怕連這太孫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還不是時候,慧珠點瞭點頭。

而當幾日後,孫若微也產下一女的消息傳來,她們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來她們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

乾清宮東暖閣內,鋪著金色雲紋的大紅地毯,滿室皆是耀眼的紅黃二色,在午後驕陽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華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擺著炕桌和熱氣騰騰的茶盞,而此時炕上卻空無一人。

在西墻下是金漆紫檀帶靠背的雕花大龍椅,上面鋪著明黃色的褥子,左右各是兩個黃色的方墩扶手,頂上是繡著金龍、垂著金色流蘇的華蓋。

朱棣坐在當中,仿佛是在假寐,隻是當殿外的小太監悄悄入內與立於聖駕身側的馬雲使瞭個眼色時,朱棣便猛地睜開眼問道:“都來瞭?”

“是,戶部尚書夏原吉、兵部尚書方賓、刑部尚書吳中、吏部尚書蹇義、大學士楊榮皆在殿外候駕!”馬雲回道。

“宣!”朱棣端然穩坐,靜靜地註視著門口。

當大臣們跟在小太監身後一一入內,行瞭君臣之禮分列兩旁時,朱棣才開口說道:“阿魯臺果然是不想讓朕過幾天安穩日子,才消停瞭沒幾天又來鬧事,戰報你們都已經看過瞭,朕欲再次親征漠北,今兒召你們過來就是議一議,早些定下行程!”

說到此處,朱棣把目光投向瞭戶部尚書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親征,動輒就是數十萬大軍,這兵馬一動,糧草先行,而庫中的存糧與國庫的戶銀,因為修建北京城和連年的征戰早就不如從前。在太平時期因為他的精打細算才可勉強應付,若是應戰,夏原吉太清楚不過瞭,銀兩、馬匹、糧草皆是貧乏,一時半刻上哪裡去給皇上變銀子去?

朱棣見他不語,索性問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邊,朕隨口一問,這天下的納稅戶口、各州府庫、人丁田畝、賦稅納貢,你皆對答如流,今兒是怎麼瞭?啞瞭?”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話:“回聖上,如今戶部存糧與銀兩皆夠維護日常開銷,若是應戰……這軍馬儲蓄實為不足,一時之間難以籌措,臣乞聖上……”

“什麼?軍馬儲蓄不足?”朱棣沉瞭臉,“你是戶部尚書,管著天子的錢袋子,如今朕要用錢,你卻說儲蓄不足?”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於對朝廷的維護,臣雖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與山東等地連年天災,這兩年的稅收少瞭好幾成,夏大人也確是為難。”刑部尚書吳中出言相勸。吏部尚書蹇義與兵部尚書方賓也從旁勸慰,眾臣的意思皆是勸阻朱棣暫緩北征。

朱棣初時靜靜地聽著,隨即便冷冷說道:“今兒召你們來不是議該不該出兵,而是讓你們出謀獻策,如何戰之即勝。兵部、戶部應是竭力備好物資,隨時準備大軍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語說得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傢來是商量怎麼把仗打好,而不是該不該去打這場仗。

朱棣此語一出,眾人不再開口,東暖閣內一時靜悄悄的,呼吸聲皆可相聞。

然而,誰也沒想到一向少言寡語的戶部尚書夏原吉再次開口啟奏:“聖上,歷年征戰師出無功,軍馬儲蓄十喪八九。如今災眚迭作,內外俱疲。況聖躬少安、尚需調護,乞遣將往征,忽勞車駕……”

“叭”地一聲,天子禦座前的龍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著夏原吉罵道:“好你個夏原吉,朕的功過是由你來評說的嗎?沒錢,沒錢,朕讓你執掌戶部就是為瞭讓你天天在朕耳邊哭窮嗎?”

如獅吼一般,他的眼神兒殘酷無情如地獄鬼火,眾人皆不敢言語,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這個戶部尚書做得如此為難,就不要做瞭!”

當下朱棣即傳旨,將夏原吉罷職下獄,改由吳中兼任,吳中謙辭並為夏原吉開脫,也一並連坐,被革職拿下。

於是隻一個下午,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六部尚書中就有兩個獲罪被革職,兵部尚書方賓則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接過籌措兵馬的艱巨重任,朱棣又留下楊榮與騫義細細商討瞭北征的方略,這才罷休。

而此事遠沒有就此停息。

戶部尚書夏原吉被逮下獄後,朱棣突發奇想,認為主管戶部的尚書傢中必然有不少私藏。於是下旨查抄夏傢。可是結果卻令他大為驚訝,夏原吉傢中除皇帝的賜鈔以外,隻有幾件佈衣瓦器,他雖手握朝中財政大權,卻廉潔奉公,清貧如水,生活非常儉樸。此時,朱棣才知道他所言不虛,然而北征的消息已然放出去,是萬萬不能收回的。

緊接著,兵部尚書方賓猝死於傢中書房,有人說是籌措兵馬不利,恐朱棣怪罪而自縊身亡,也有人說是被白蓮教聖母的冤魂相索而離世,不管如何,他的死並沒有阻攔朱棣北征的決心。

永樂二十年,朱棣第三次親征漠北(韃靼),徒勞往返,勞瘁憤惱,病體日益不支,慚悔不聽夏原吉的忠言,對左右感嘆道:夏原吉愛我。

回到宮中的朱棣仿佛在一夜間變得蒼老瞭,他居於深宮,連續輟朝數日,除瞭寵妃喻氏,文武百官、太子太孫一概不見。

原本隻是天子暫時的蟄伏與調息,不想卻因此引出一場大禍來。

紫禁城內太監居所,黃儼的住處內。

小太監柱子端著晚膳推門而入,沖著榻上半躺著的黃儼輕聲喊著:“二叔,用晚膳瞭!”

黃儼“嗯”瞭一聲,直起身子。柱子將飯菜擺在炕桌上,又將筷子遞給黃儼。

“見過她瞭?”黃儼夾瞭一口熗炒鱔魚絲,就著雙色米飯,細細地咂著嘴。

“是!”柱子點瞭點頭,壓低聲音回道,“說是陛下最近身子骨大不如從前,可是又硬撐著不請太醫。晚上多咳睡不踏實,也不怎麼……”

黃儼白瞭他一眼:“什麼話至於如此吞吞吐吐。”

柱子面上漸漸紅瞭起來,低下頭答著:“說是如今都不讓她吹簫瞭,她伴在聖駕身旁,也就是為聖上端個茶、遞個水、捶捶背。聖上萬事都懶懶的,精神是大不濟瞭!”

“哦?”黃儼把筷子輕放在桌上,眉頭緊皺,“那香餅她用瞭沒有?”

柱子怔瞭一下,立即明白過來:“說是沒敢用,這些天陛下煩躁不安,睡不安穩,隻點瞭寧神的松香,不敢用別的香,怕陛下察覺……”

“今兒護軍中可是孟賢當值?”黃儼突然問道。

“這個……”柱子搖瞭搖頭。

“去,去通知孟賢與王射成明日午後在城東泌芳樓相見!”室內燭火昏黃,映得他神情陰柔,看起來冷峭峭的十分詭異,誰也參不透他此時心中在想些什麼,一個顛倒乾坤的計劃在他胸中漸漸明朗起來。

多少年的籌謀與等待,終於要付諸行動瞭。

這一刻,沒有欣喜倒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涼。

東華門外十王府鄭王朱高燧的府第內,被夜色掩襯著的一個瘦小幹枯的身影如入無人之境,從側門穿過西苑,一直步入朱高燧的書房。

“仲父!”鄭王朱高燧立即將他迎入內室。

落座之後,鄭王迫不及待地問道:“何事須仲父親自出馬?叫小柱子走一趟不就好瞭?”

夜訪鄭王府的正是司禮太監黃儼,他摸瞭摸光禿禿的下巴,笑而不語。

鄭王見他神色古怪,不由得緊張起來,打量著他的神色,臉上那意味不明的笑在夜色中是如此的神秘莫測,眼中的光華又那般奇異:“聽說仲父最近身子不爽,著人送去的補藥可服瞭?”

黃儼環顧室內,這才開口說道:“老奴好得很,宮裡是有人生瞭病,不過不是老奴!”

鄭王聽他此言,滿腹疑慮,正要開口相問,突然見門口閃過一人,立即大喝道:“是誰在外面?”

“回王爺,小人王瑜送來明日王爺狩獵用的箭弩。”門外響起一個悶如洪鐘的聲音。

鄭王與黃儼對視之後,走入外堂。

“進來吧!”

“是!”應聲入內的是一位身著王府護軍總兵服飾的中年男子,長得其貌不揚,而那雙小小的眼眸裡卻精光四射,透著幹練與英武之氣,他雙手捧著箭弩,輕放在案上。

“你試過瞭?可還鋒利?”鄭王打量著他。

“是,這是兵器營新制的,說是極好使。”他如實回話。

“好瞭,下去吧!”鄭王揮瞭揮手,看著他退下消失在夜色之中。

黃儼從內堂踱步而出:“此人可靠嗎?”

“入府快十年瞭,一直跟在本王身邊,仲父不必擔心!”鄭王將黃儼讓到椅子上,“仲父今日為何突然造訪,剛剛所說的又是何意?”

黃儼卻並不直接回答鄭王的問話,隻是盯著案上的箭弩若有所思:“殿下明日要去狩獵?”

“是!”鄭王笑瞭笑,“本王如今閑散極瞭,除瞭自己找些樂子,還能做什麼?此次父皇回來,本王幾次前去請安,都被擋瞭駕,恐怕父皇都不記得還有本王這個皇子!”

“殿下,明日多打些野味,可直接入宮孝敬聖上!”黃儼目露精光,話中自有深意。

“什麼?”鄭王愣瞭。

“此次聖上北征無功而返,心裡鬱鬱成疾。這身體和精神大不如從前,這正是天賜的良機。”黃儼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鄭王,唇邊浮起一絲笑容,“明日有人將為聖上獻上靈丹一枚,那時,禁軍統領孟賢將控制皇宮內的禁軍、儀仗,欽天監王射成會將兵符與印璽搜入囊中,而老奴就在聖駕左右,老奴自會為殿下求到一份詔書。那時殿下正好狩獵歸來入宮獻禮。後日,這鄭王府便就是天子的行宮!”

鄭王的腦子隨著黃儼的話語飛快地旋轉著,他是說要裡應外合、毒殺父皇然後兵諫奪宮,以偽詔將自己推上帝位?

是的,這是自己盼瞭多年的結果,可是為何事到臨頭,鄭王反而覺得那麼難以決斷。

“仲父,此舉太過兇險,就算一切如我們所願,大哥那邊不足為懼。滿朝文武忌憚我們手中的遺詔也不足為慮,可是二哥那邊呢?他會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怕是……”鄭王面露難色,坦然說中心中的顧忌。

“漢王嗎?”黃儼微微一笑,“鄭王殿下放心,老奴手中有一本賬,諒漢王不敢妄行。”

“哦?”鄭王仿佛不信。

“那年聖駕北征南歸途中,權妃因何而死?前年和去年,山東的災民又為何起事叛亂?這些事情如果抖出來,不管誰當皇上,他這個王爺都當不瞭!”黃儼言之切切,不容人有絲毫置疑。

看他一臉篤定,鄭王也漸漸放下心來,此生隻搏一次,一次之後不管是何種境遇,他都認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