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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冊 第一卷 重九登高看孤雁 第二章 閑庭花影移

朱棣躺在乾清宮東暖閣的炕上,瞇著眼睛,聽著總管太監馬雲的匯報。

“一粒紅棗,一隻小龜?”朱棣凝神靜氣想瞭一會,突然一拍大腿,輕哼道:“早歸,早歸?這腳還沒邁出宮門口,就開始盼著她早歸瞭?瞻基這孩子也太癡瞭!”

馬雲微微發怔,站在一旁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偷偷抬眼打量著天子,心想,明明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鴛鴦,您老人傢突發奇想,橫空弄出這麼一個神來之筆,誰受得瞭?

“你剛才說,那丫頭回贈瞭些什麼?”朱棣興致大起,突然問道。

“是用帕子包瞭一支紅蠟,還有,那蠟燭是拔去燭芯的!”馬雲細細搜尋著記憶,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帕子?紅蠟,還拔去燭芯,這是何意?”朱棣莫名其妙。

而馬雲就更是雲裡霧裡,不明所以然。

正在他們費盡心思,慢慢揣測的時候。

皇太孫朱瞻基手裡拿著那塊帕子,看著那支去瞭芯的紅燭,心如刀絞,面色淒然。一方素帕寄心知,絲諧“思”,橫也相思,豎也相思,一縷情思,幾番惆悵,隻有靈巧如若微才會用這種方式訴說自己的情意。

而紅燭,一則寓為蠟炬成灰淚始幹,就是說自從離別,夜夜悲泣,思念之痛綿延不絕。

二則,她竟拔去瞭燭芯,沒有瞭燭芯的蠟,就是說她的生命裡從此不再有光和亮,也不再有溫暖和熱情。

因為,她的心丟瞭。

丟在哪裡?

若微,你的心丟在哪裡?

這樣生死相隨的她,這樣生死相守的情,問世上能有哪一個男子可以不為之動容!這是她的才情,更是她的癡情!

若微,那燭芯,我定幫你尋回來。

俊秀無比的劍眉輕輕挑起,一雙深邃的星眸像水晶一樣明亮澄澈,然而卻缺少瞭往日的熠熠光澤,眼中仿佛如迷霧籠罩一般,轉瞬間,便泛起柔柔的漣漪,高挺的鼻梁,帶著好看的弧度,而此時卻為他添瞭一抹孤寂。

清冷如南嶺之孤松獨立,冷俏似天山之寒冰崩瀉。

“殿下,有件事……紫煙讓奴才偷偷告訴殿下!”小善子側立一旁,縮頭縮腦,欲言又止。

“說!”瞻基眼眸微閃,連忙追問。

小善子悄悄上前幾步,附在朱瞻基耳邊低語片刻。

“什麼?”朱瞻基劍眉高挑,一臉冷酷,霎時發出一陣邪魅的笑聲,聲聲哀慟,“紅花,母妃居然讓若微喝紅花!”

朱瞻基心中激憤難平,立即沖瞭出去。

“殿下……殿下!”小善子在後面苦苦地追著,“殿下可是去找太子妃理論,如果那樣,小善子可就沒命瞭!”

朱瞻基頓時停下腳步,神情轉瞬即變,低喝道:“備馬!去演武場。”

策馬狂奔,飛身射箭,大汗淋漓,痛快至極。

瞻基仰天一陣大笑,年輕英俊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輕狂張揚,隻是這笑,在正午的陽光下,分明有些邪魅,這絲絲笑意,是強大自信、睥睨天下,是狂妄不羈、藐視一切。

朱瞻基心裡十分明白,這一次自己婚事的變故,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鬥,這一仗,他輸瞭。

輸給誰?

他不知道。

他能贏嗎?

以前,他沒有想過,但是現在,他想明白瞭。他想贏,他要贏,此戰還沒有結束,他已經想到瞭反敗為勝的辦法。

棲霞山下,馬車突然停下,趕車的榮公公一掀車簾說道:“若微姑娘,前面的路不好走,可要坐穩瞭!”

若微探出頭向外望去,滿山蔥翠,想到心中的煩悶正無從排解,於是說道:“我們下車,步行上山即可!”

“也好,午時之前,就在山頂的三元觀匯合!”榮公公放下腳凳,湘汀與紫煙下瞭馬車,又伸手將若微扶瞭下來。

於是,領著湘汀與紫煙,若微三人拾階而上緩緩而行。不禁回想當年,也是在這棲霞山上,自己和瞻基、瞻墉兄弟以及咸寧公主踏青出遊同爬此山,往事歷歷在目,而如今同樣是陽春時節,卻物是人非,想想更是心中難過不已。

所有的怨恨都化作一腔力氣,鉚足瞭勁向上爬去。不多時便來到棲霞寺外,大殿裡鐘聲陣陣,若微不由止步。

“姑娘,要穿過棲霞寺,過瞭千佛巖,上至山頂,才到三雲觀!”湘汀在旁邊代為解釋。

若微淡然一笑。

紫煙上前幾步,輕輕拉過她的手:“姑娘,那年你在這兒許下的願,如今看來是不靈的。”

若微扭頭看著紫煙:“你錯瞭,這願很靈。”

“姑娘!”紫煙心中不免驚訝。

若微心中湧起淡淡的苦澀,是啊,眾人皆以為當日在這兒她求的是自己和瞻基的姻緣,可是當初她卻以為姻緣天定,她與瞻基心心相印,婚事隻是時間問題而已,定不會風波迭起突生變故的。所以當日她求的是父母康泰,傢宅平安。如今,怎能說菩薩不靈呢?要怪隻能怪自己沒求。

於是,對著巍峨莊嚴的山門,若微雙手合十,虔誠無比地伏身下跪,這一次,是為父母還是為自己,又有誰知呢?

穿過寺院就是千佛巖,千佛巖之名源於在一塊兩三丈高的大石頭上,雕刻出一千個大大小小的佛窟。有些佛窟恢弘精美,法相安詳肅穆,隻消駐足看上一會兒,便會心神寧靜,煩惱盡消。

這棲霞山果真是個好地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既來之,則安之,若微搜尋著腦中所有諸如此類的句子和典故安慰著自己。

經過千佛巖,在一片蔥綠中閃出一條小徑。

“姑娘你看,順著這小徑上去,就是三元觀!”紫煙眼尖,一眼望見,口裡便喊瞭出來。

若微抬眼望著,遠遠地看見那古樸清幽、掩映在青山疊翠中的道觀,又回眸向山下一瞥,心中豁然開朗。在山腳下時仰看這棲霞山,景色雖美卻山路蜿蜒,有些險峻。如果因為畏懼陡峭而放棄攀登,又怎麼能看到這山上的美景。過瞭山腰之後這路更加難走,很多人便中途折返,於是他們也隻看到山腰處的景致。不往上攀,又怎會看到這掩藏在幽深之處的小徑其實是如此平坦而寂靜,仿佛是一條通往山頂的捷徑引著你登上主峰去看那裡最美的景致。

這一切在山腳下、在半山腰,都是令人無從體會的。若微忽然便明白瞭一個道理,不要放棄,不要退縮,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出路和希望也許就在腳下。

於是,她心情大好,臉上立即笑逐顏開,腳下生風,一路小跑著上瞭山頂。

“姑娘,姑娘等等我們!”紫煙與湘汀對視一眼,均有些莫名其妙。紫煙心中暗想,姑娘這是怎麼瞭?前一刻還是淒風苦雨的,而轉瞬間就雲開霧散,明朗如初。湘汀則面露喜色,暗暗祈禱,感謝這靈秀的棲霞山安撫瞭她的委屈也化解瞭她的悲苦。

於是她們兩人的心情也明朗起來,緊緊跟在若微的身後快步向山頂攀去。

三元觀三面青山環抱,前通小徑後靠溪岡。數十株槐柳綠如煙,一兩塘池水清照影。實在是一處難得的清幽之處,也真乃道傢清修之佳境。

置身其中,還真能感覺到幾分仙氣。

若微三人走至觀門口,早有一名中年婦人,帶著兩名清秀的道童,連同榮公公在門口相迎。

“若微姑娘,這是宮裡的老人桂嬤嬤,以後衣食起居就由她打點照應,這三元觀乃是皇傢道觀,規矩甚多,姑娘安心住下,桂嬤嬤會慢慢教你的!”榮公公態度和藹,說完,便領著兩個小道童去車上搬箱籠與包袱。

桂嬤嬤五旬左右,膚色微暗,此時還是一身宮內服飾的打扮,她上下打量瞭一下若微,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隻說道:“姑娘先隨老奴進去吧!”

若微與紫煙、湘汀跟隨她步入觀內。進入觀門才發現這三元道觀別有洞天。過瞭門樓,是兩座講經說法的殿堂,後邊才是居住的殿閣,兩側各有廂房。幾處院子,住房共有數十間。而不遠處,依山勢而建,在這山間、水上還有涼亭數座,小橋幾處。

若微等人跟在桂嬤嬤後面,一直走到最後一所院子,穿過西廂房後面的月亮門,進入一處小跨院,裡面是三間正房,三面圍墻,院內有一株老槐樹,還有一小片翠竹,顯得格外幽僻。

“姑娘,這就是清心院,姑娘以後就住在此處,老奴就在前面殿裡的西邊耳房,有事再喚我!”桂嬤嬤推開房門,微微一頷首就徑自出瞭小院,向前邊走去。

進入房中,才發現這房子仿佛好久都沒有住人瞭,室內有些潮濕,窗欞上還有隱隱的黴斑。

桌案、茶幾、書架與床榻,都蒙著一層厚厚的塵土,房角處掛著密密的蛛網,若是換作上山之前,見到這樣的情景,若微肯定難過得又要落淚,而此時她不動聲色,挽起袖子撿起一把掃帚,踩著凳子就開始掃房。

湘汀怔瞭一下,立即說道:“紫煙,去給姑娘扶著,我到外面打水,咱們好好收拾一下!”

“這房子,還能收拾得出來嗎?”紫煙嘟囔著,“就是咱們孫府的下人房也比這兒要好多瞭!”

若微聽瞭,不由笑道:“如今,咱們就是下人!”嘴上說著,手裡卻並不停下,從墻角到墻面,細細地掃著,對著那用掃帚勾下來的蜘蛛網,若微口裡還念念有詞,“對不起瞭,蛛兄,因為本姑娘要住進來,所以得請您挪挪窩瞭!”

她說得有趣,惹得紫煙與湘汀面露笑顏,解去不少煩憂。

掃墻、擦拭門窗、傢具,又拆下床上的帳子,清洗幹凈後晾在小院之中,足足忙到日落西山,三間小屋才煥然一新。

若微雙手叉腰,站在屋內審視著一切,仿佛十分滿意,看瞭看同樣是滿面塵垢的湘汀與紫煙,她突然開口說道:“紫煙、湘汀,我有個主意,這房子正中是廳,兩邊各是兩間臥房,不如咱們把兩邊屋裡的床擺在一室,三人同住可好?”

紫煙掩唇而笑,指著若微說道:“姑娘是害怕瞭?這山上到瞭晚上風聲鶴唳、樹影婆娑,又不像宮裡有守夜的侍衛與公公往來巡視,所以才讓我們陪的?”

若微瞪瞭她一眼:“死丫頭,真不識好人心,因為山上夜晚陰冷,咱們三人同處一室,既可解悶,又積瞭熱氣,我是為瞭你們好!”

“好好好!”湘汀立即打著圓場,“姑娘怎麼說,就怎麼好!”

於是三人齊動手將西邊房裡的床榻移到東裡間,兩張床相對而放,又打開箱籠取出錦被、枕頭鋪蓋起來,此時才覺得小屋有些溫馨之感。

“所以有人說過,有瞭床才有傢,這床上佈置好瞭,屋裡立即舒適瞭許多!”若微倚在門上,仿佛有些累瞭,剛剛忙的時候不覺怎樣,而如今,稍一停歇,就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姑娘,可是累瞭?”湘汀最是心細,眼眸一掃,看到若微神情不似剛才那般明朗,立即有些緊張。

“沒有,是餓瞭!”若微呵呵一笑,三人這才想起這一整天因為心事重重,到現在還都未進食。

正在此時,院內響起一陣腳步聲,回首一看,正是桂嬤嬤領著一個小童手提食盒走瞭過來。

“桂嬤嬤,飯堂在哪裡,下次湘汀去取就是,何勞嬤嬤走這一趟?”湘汀立即滿面堆笑,走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食盒放在屋正中的黑漆圓桌上。而紫煙也伶俐地上前,用手中帕子輕輕一撣凳子:“嬤嬤請坐!”說著,便扶著桂嬤嬤坐下。

桂嬤嬤四下裡一打量,小屋內已煥然一新,而面前三人都是滿面浮塵、鬢發蓬亂,不由口中輕嘆:“幾位姑娘受苦瞭,隻是這觀中自有觀中的規矩,凡是起居飲食,均要自己動手,這兒也沒有什麼主仆之分,每日辰時起床,先去大殿聽經,早課結束,方可入飯堂用餐。這一日三餐雖有廚子烹制,但也要輪流前去幫忙,今兒姑娘們第一天來,所以老奴才差人給你們送過來。”

若微連連點頭。

桂嬤嬤又說:“這山上處處是林木,所以最是怕火,各殿各院均不許私自燒火,隻在前邊有一處夥房,燒水、做飯均在此處。隻是一切也要自己動手,一會兒吃過飯,老奴會讓人給你們提幾桶熱水來,好好清洗一下身子,明日一早再帶你們去見觀主玉華真人!”

“玉華真人?”若微心中默默叨念,心想這又是何許人也?

“你們先用飯吧!”桂嬤嬤站起身,抬眼往東裡間一看,隻見兩張床榻擺在瞭一處,心中不免微微一顫,雖暗自嘆息卻又不能在面上流露出來,隻帶著小童走瞭出去。

“姑娘,快吃飯吧!”湘汀打開食盒,將裡面的飯菜一一端出來放在桌上,紫煙望瞭一眼:“天哪,都是青菜豆腐!”

若微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夾起一箸青菜放在碗中,狼吞虎咽地吃著碗中的飯,湘汀與紫煙對視一眼,也都不再言語,默默低頭吃飯。

吃完飯,紫煙收拾碗筷,湘汀拿出一個燭臺,點燃一支白蠟,插在上面,若微站在窗前,眼神幽幽地望著院中的那棵古槐,眉頭微皺,細細思索。

想那唐時的一代女皇武則天在感業寺時,是不是也像她今日的心境一般呢。如果與她一樣,倒也好瞭,怕的是如玄宗時期的壽王妃楊玉環一樣,最終太真娘子變身為大唐貴妃,如果是那樣,這條路倒真的沒有必要走下去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