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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太後與皇後

繼後覺得自己很沒用。

她掌握一群後宮女人的生死,卻救不瞭自己父親的命。她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最關鍵的時刻,除瞭跪在地上,什麼也做不到。

滴水未進,跪瞭足足一天一夜,終於,對面那扇門扉開瞭。

“皇後。”弘歷緩緩走到她面前,“你跪瞭整整一夜,是在威脅朕嗎?”

李玉手裡提著一盞燈籠,燈籠光照在繼後臉上,刺得她眼中流淚,她昂頭道:“皇上,賑災糧食層層盤剝,到瞭阿瑪手上,早已不剩什麼瞭。”

弘歷一楞。

“您知道其他粥廠是怎麼做的嗎?”繼後一字字質問他,“或是盤剝當地的鄉紳富商,或是用樹皮草根充數,再加上重兵彈壓,災民們敢怒不敢言。我阿瑪最笨瞭,他傢傢的走訪豪紳,卻又不擅長威逼利誘,以至所獲太少。於是,他將全部傢財都拿出來瞭,包括皇上賜的宅子、田地,全都賣瞭。甚至……還有他自己住的宅子,那是他最後一點財產。”

繼後從來不是一個肯坐以待斃的人。

她知道僅憑感情,很難打動弘歷,所以她要拼命證明一件事……證明自己的父親是無辜的,為此她不惜去找瞭弘晝,讓他幫忙自己打聽外頭的情況。

至於弘晝為何對她這位兄長的女人言聽計從……她暫且不想去考慮。

“……災民暴動的時候,他遲遲不願出動士兵,生怕傷瞭手無寸鐵的百姓,可他們險些打死他!災民的暴行激怒瞭士兵,才會出現後來的傷亡。”繼後杜鵑泣血般道,“真的是他無能嗎?他是不忍心,他是不能啊!”

弘歷嘆瞭口氣:“朕知道。”

這個回答,讓繼後的心涼瞭一半。

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卻遲遲不肯將父親放出來。

繼後頓時明白瞭過來,弘歷遲遲不放人,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因為不能。

這個答案讓她一瞬間骨血皆冷,眼前一片空白,身體搖搖欲墜瞭片刻,她狠狠咬瞭咬舌尖,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臣妾明白,您有許多為難之處,所以,不敢求您寬恕,隻求看在他盡心盡力的份上……饒他一命吧!”

弘歷看著眼前的女子,她不是他最愛的女人,卻是最好的皇後,她身上有魏瓔珞所沒有的所有優點,恭敬順從,賢良淑德,從來不抱怨也從來不苛求,後宮交到她手裡,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條。

不念功勞,也念苦勞,弘歷實不忍拒絕這樣一個為他,為瞭後宮付出這麼多的女人,隻好一嘆,伸手扶她起來:“好,朕不殺他,你先起……皇後,皇後!來人!傳太醫!”

許是在地上跪瞭太久,又餓瞭太久,繼後大喜之下,竟一下子暈瞭過去。

等她悠悠轉醒,人已經躺在瞭承乾殿的寢殿內。

珍兒親伺瞭湯藥,繼後草草吃瞭些許,就問她:“我阿瑪放出來瞭嗎?”

“皇上已下令,免去老爺的死罪,發配寧古塔。”珍兒將一勺湯藥遞到她唇邊,“負責這事的,是和親王。”

繼後推開湯勺:“什麼時候下的令?”

珍兒:“就今天。”

繼後:“快,幫我收拾些東西,讓和親王幫我送去給阿瑪。”

珍兒原本想讓繼後繼續躺著,自己收拾便是,但是繼後哪裡肯繼續躺在床上,掙紮著起來,與她一起收拾出瞭一個包裹。

“寧古塔是苦寒之地。”繼後將一件厚實的衣裳塞進包裡,“得多帶些厚衣裳……藥呢?”

“在這。”珍兒將一瓶子傷藥遞過去。

繼後一邊將藥瓶塞進去,一邊絮絮叨叨:“他的腿被人打傷瞭,這一路上沒有好大夫,也沒有時間養傷,我隻希望,這些傷藥能減少他一些傷痛……”

白發送黑發是慘,黑發送白發同樣也慘,寧古塔與京城相隔萬裡,今日一別,隻怕此生難見。

一個包袱根本裝不下一個女兒的心意,一樣一樣塞進去,又一樣一樣拿出來,最後滿滿當當一包袱,旁邊還放瞭許多塞不進的東西。

“去吧。”繼後疲憊道,“幫本宮將這包袱遞給和親王。”

珍兒抱緊包袱,點點頭,臨行之前問她:“還有什麼話,需要和親王替您帶過去給老爺的嗎?”

繼後苦笑一聲,隔著包袱皮,撫瞭撫包袱裡那隻護膝:“告訴他……女兒不孝,不能親自去送他,請他一定要好好保重。”

珍兒點頭離去。

留下繼後在屋裡,將沒喝完的湯藥端過來,自己一勺一勺吃完。

“寧古塔有熱湯喝嗎?”她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準備的衣服夠厚嗎……寧古塔,真的很冷,很冷……”

門扉吱呀一聲。

繼後轉過頭,有些虛弱地笑問:“事情辦得怎樣?”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繼後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冰冷的手指握緊瞭手中的藥碗:“說!發生瞭什麼事?”

“娘娘……”珍兒欲言又止瞭半晌,終於哽咽一聲,“老爺……自盡瞭。”

大牢裡,不見天日,隻有墻上的,以及獄卒手裡的火把在燒,搖曳的火光照亮瞭前方那具屍體。

弘晝手提珍兒交給他的藍佈包袱,面色陰鬱地站在屍體前。

七竅流血,滿目猙獰,一隻手還狠狠抓這喉嚨,似乎想要將什麼東西從喉嚨裡摳出來。

服毒自盡?

“……大牢裡哪來的毒藥?”弘晝咬牙切齒,心中怒吼,“他絕不是自盡!”

他都不信,當女兒的自然更不信。

絕食兩日,弘歷終於無可奈何的駕臨承乾殿。

“皇上。”床上,披散長發,僅著一件白衣的繼後緩緩轉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他,“您總算來瞭。”

弘歷負手而立:“皇後,朕的旨意晚瞭一步。”

聽瞭這個解釋,繼後一言不發,仍舊直直盯著他。

“……朕已下旨,著人好好安排那爾佈的後事。”弘歷道,“若你想要親自操辦,朕也可以答應。”

說瞭這樣多的解釋,繼後仍舊沉默不語,隻一味盯著他,盯得他心裡有些發毛。

“……你好好休息吧。”弘歷最後道,豈料剛剛轉身,身後的繼後就開口瞭。

“是皇上殺瞭他嗎?”

弘歷腳步一頓:“不是。”

繼後盯著他的背影,這一回不再是疑問句,而是肯定道:“那就是太後動的手。”

弘歷猛然回頭:“皇後!你的阿瑪,是自盡身亡!”

他的解釋,亦或者說他的掩飾,讓繼後哈哈大笑,不能自已。

“我那位阿瑪,他是忠直,是蠢鈍,但他是個人,是人就會惜命。”繼後擦著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否則前幾天,他也不會放下尊嚴來找我……你說這樣一個人,他怎會自盡呢?”

“皇後。”弘歷沉聲道,“人已經走瞭,再追究沒有意義。”

繼後朝他笑:“皇上,我阿瑪受瞭冤屈,成瞭世人眼裡的大貪官,在牢裡畏罪自盡,我身為他的女兒,難不成要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一個字都不說嗎?”

弘歷沉默瞭下來。

再賢良,再恭順,繼後也是一個人,是人就有父有母,會因為自己父母所遭受的不公而勃然大怒,甚至奮不顧身。

“……皇後,朕知道你非常傷心。”弘歷也知道這點,不忍怪她,卻也不忍怪另外一個女人,“你可以怪朕,恨朕,卻不要怪太後。”

可你叫繼後怎麼不怪,怎麼不恨?

若是那爾佈真的貪墨瞭賑災錢,落得這樣一副下場,她還無話可說。

問題是他沒有。

她的父親,非但沒有貪墨賑災錢糧,反用全部身傢去填補窟窿,最後還要賠上性命。結果呢?身敗名裂,世人唾棄。

“皇上。”繼後絕不肯吞下這口惡氣,她冷笑一聲,“您當真認為,太後此舉全無私心嗎?”

弘歷面色一沉:“皇後,你再傷心,也不該對太後無禮。”

繼後嗤笑一聲,她托弘晝替她查探實情,查到的可不止是父親無辜的消息。如今父親已經死瞭,她也沒有必要替其他人隱瞞,當即道:“您可知,太後的親侄子也參與瞭貪墨一案?”

珍兒嚇瞭一跳,悄悄拉瞭一下繼後的袖子。

“……早在阿瑪案發的時候,太後的兄嫂便入宮求情瞭。一旦徹查到底,太後的娘傢也要受到牽連。”繼後卻不管不顧道,“所以,她毫不猶豫推阿瑪去做替死鬼!”

“主子!”珍兒嚇壞瞭,當即握住她的手,“您別說瞭!”

其他宮人也都跪的跪,低頭的低頭,恨不得自己聾瞭,也就不用聽見這樣可怕的秘密。

繼後卻推開瞭珍兒,翻身而下,一路走到弘歷面前,面上是笑,眼中是淚:“皇上,官員們庸碌貪婪,昏聵,狡詐,繁花似錦的後宮也一樣!人人都是戲子,唱一出繁華盛世,清明世道,合起夥來欺您,騙您,縱然您夙興夜寐,宵衣旰食,也保不住受冤屈的臣子,殺不盡貪墨無度的蠹蟲!”

這一回換弘歷盯她許久。

“……李玉。”他終於開口,“皇後病瞭,著太醫為她診治。”

等他離開,珍兒已經汗如雨下,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癱坐在床邊,松口氣道:“娘娘,您可再別說這樣的話瞭,今兒皇上沒罰您,下一回可就不好說瞭……”

“是呀,明明我沒說錯話,受罰的卻是我。”繼後幽幽道,“明明做錯事的是太後,但因為她的兒子是皇帝,所以她不必受罰……”

“皇後!”珍兒沖過來,恨不得伸手捂住她的嘴。

好在繼後這句話之後,就重新沉默起來,桌上燒著一根燭臺,她一直盯著搖曳的燭火出神。

火滅瞭,珍兒另外拿瞭一根新蠟過來,重新點燃。

那無中生有的火焰,跳入繼後眼中,照亮瞭一簇無中生有的野心。

“我原本以為做瞭皇後,便可高枕無憂,可以保護我,也可以保護我的傢人。”繼後心想,“原來做瞭皇後還不夠,我得做瞭太後,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才能保住自己,保住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