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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刺

夜,養心殿寢殿內。

守夜的是李玉,他抱著拂塵,腰背挺直地立在床沿,都已經是三更天瞭,帳子裡仍然傳來翻來覆去的聲音。

最後,弘歷終於一掀被子:“睡不著,朕要出去走走!”

這一走,便走進瞭延禧宮。

龍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作響,弘歷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一個不小心,一隻腳踩進雪坑裡。

“皇上小心!”李玉忙伸手扶住他。

“怎麼搞的!”弘歷將腳抽出來,有些惱怒道,“這延禧宮的雪,難不成從入冬開始就沒掃過嗎?”

他鬧出的動靜雖不大,但也不小,理應有守夜宮人起床探看,但直至弘歷走到寢殿外,仍無一個人出來。

弘歷的眉頭蹙瞭起來,李玉察言觀色,道:“哎,皇上,這些下人太沒規矩瞭……”

弘歷忽然一擺手,示意他噤聲。

漆黑一片的延禧宮,亮著一點光。

弘歷朝著那道光走去,走得近瞭,才發現是一星燭火,在燭臺裡微弱的搖曳著,將一點光,一點熱度,打在破瞭一洞的窗戶上。

弘歷就站在窗外,透過那個洞,借著那一點光,看著窗內的她。

延禧宮裡的人都不知哪兒去瞭,就留瞭魏瓔珞一個,孤獨地坐在燈下,都已經夜半三更瞭,還在做著繡活。

屋子裡一定很冷,因為她時不時要停下來一會,揉搓一下雙手,將略顯青紫的手指放到嘴邊呵氣,等手指恢復瞭些知覺,才重新拿起針線刺繡。

隻是屋子裡不但冷,還暗,許是為瞭讓蠟燭能夠燒久一些,故而將燈芯掐得極小極細,魏瓔珞坐在這樣一根蠟燭旁刺繡,繡一會就要揉揉眼睛。

如此潦倒之姿,連李玉看瞭都有些心生不忍,更何況是……他小心瞥瞭弘歷一眼,果然在他臉上看到瞭心痛。

說弘歷心中沒怨氣,是假的。

但再多的怨,他也隻是對她避而不見,並沒有刻意為難她……至少他從未想過要在衣食住行上為難一個人!為難他的女人!

吃點東西好嗎?穿點厚衣服好嗎?再不濟,將蠟燭點的亮一些好嗎?別讓朕這樣內疚好嗎?

——這些話在弘歷心中翻騰,卻遲遲說不出口。

呼——

屋內的燭火忽然一跳。

魏瓔珞忙放下針線,伸手護住燭火,免得它被外頭灌進來的冷風吹滅。

燭火劇烈搖曳瞭一陣,好不容易穩定下來,魏瓔珞嘆瞭口氣,目光不自覺的朝窗口看來,弘歷急忙避開,還不忘把李玉也扯到一邊,兩個人壁虎一樣在墻上貼瞭許久,直冷得李玉低頭打瞭個噴嚏。

弘歷狠狠瞪他一眼。

李玉忙雙手捂嘴,無辜地看著他。

等瞭一會,弘歷悄悄往窗內看瞭一眼,見魏瓔珞仍在低頭刺繡,松瞭口氣。

“皇上。”李玉壓低聲音問,“不進去嗎?”

弘歷搖搖頭,轉身就走。

人雖走瞭,心卻留瞭下來。

這一夜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閉上眼,就是她朝手心裡呵氣的模樣,就是她瘦得尖尖的下巴,就是她手裡那副觀音像。

——卻不想,第二天,他竟又見到瞭這幅觀音像。

在太後的宮殿裡。

屋子裡燒著無煙炭,縱是冬天,也溫暖如春,太後將繡像捧在手裡,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喜愛:“這觀音大士端莊可親,悲天憫人,肌膚又圓融幹凈,褶皺衣帶也十分立體,繡坊這回倒是下瞭功夫!”

純貴妃微微一笑:“太後謬贊,這幅觀音像是獻給您的禮物,他們又怎敢不盡心呢?”

太後微笑著點頭,轉身叫人將繡像掛起來:“皇上,你也來看看。”

湊近之後,弘歷更加確定,眼前這幅繡像就是魏瓔珞做的那副,他瞥瞭一眼純貴妃,見她隻顧與太後說笑,半句也不提魏瓔珞,鬼使神差之下,突然伸手摸瞭摸畫像:“觀音頭發如此逼真,不像是繡線,難道……這是真人的發絲?”

太後看向純貴妃:“繡娘用青絲入畫瞭?”

純貴妃看瞭一眼佛像:“漢人與滿人不一樣,若滿人斷發,是大不敬,可漢人用根根青絲入繡,更顯對菩薩一番虔誠之心!這是早有的做法,叫發繡。”

弘歷手指劃過觀音眉心一點紅:“這一點,分明是血跡。”

純貴妃垂瞭垂眼:“皇上,這可能隻是個巧合,繡娘的血落在繡繃上,為瞭怕被看出來,才會化為額心一點紅。”

太後感嘆:“這繡娘真是心思巧妙,我還真想見一見。”

純貴妃怎肯讓魏瓔珞分薄恩寵,當即笑道:“太後,繡像並非一人完成,而是整個繡坊最出色的繡女通力合作。您若要見,臣妾親自去宣。”

太後捧著繡像,點頭:“一手好繡活的繡娘,宮裡比比皆是,肯這樣用心卻是極少數,是該好好賞賜。”

弘歷看著滿臉純良的純貴妃,神色復雜。

回到養心殿,他仍久久無法釋懷,腦海裡一會兒是菩薩眉心一點血,一會兒是魏瓔珞一邊咳嗽一邊刺繡的模樣,坐立不安瞭半晌,忽然發泄似的,一腳踢上火盆:“把這個送去延禧宮!”

李玉看他一眼:“嗻。”

“等等!”皇上喊住他:“記住,這不是朕送去的!是……”

李玉:“是內務府想彌補過失,特意送去瞭新炭盆,奴才明白,皇上放心!”

弘歷冷哼一聲。

李玉捧著火盆要出去,弘歷敲瞭敲桌子:“再送一盞琉璃宮燈去,朕不喜歡瞎子!”

“嗻。”李玉應完,忽問他,“皇上,您既然舍不得令嬪,怎麼不過去見她?”

弘歷呵斥道:“住口!”

李玉立刻往自己臉上甩瞭一個巴掌:“奴才多嘴!”

弘歷卻不是生他的氣,他豁然而起,負手在屋子裡來回走動,頗有些咬牙切齒道:“朕不是關心她,隻是不願後宮有人受到苛待,內務府這些狗奴才,就算令嬪再不受寵,也容不得他們作踐!”

李玉:“皇上放心,奴才一定重罰!”

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鬧市有遠親。一見弘歷回心轉意,原本門可羅雀的延禧宮又重新熱鬧起來,太監們忙著端火盆,掛宮燈,連床上的幔帳,窗戶上的窗紙都換瞭新的。

活計雖多,但人手卻更多。

原本四下尋門路的宮人,如今又回瞭延禧宮,為瞭在將功補過,在主子面前表衷心,一個個搶著幹活,沒一個喊苦,也沒一個嫌累。

苦或累不可怕,怕就怕魏瓔珞要秋後算賬。

“哎呀,這不是吳總管嗎?稀客稀客。”明玉叉著腰過來,“您老人傢今兒怎麼有空,屈尊降貴來這延禧宮呀?”

吳書來賠笑道:“明玉姑娘,這不入冬瞭嗎,延禧宮還沒佈置好,讓令嬪娘娘受苦啦!奴才剛知道,立刻就帶著他們來瞭,隻求娘娘寬恕!待奴才回去後,一定狠狠削他們的皮!”

宮裡頭捧高踩低的人多瞭,其中之一就是這吳書來。

按理來說,有著繡坊時落下的交情,他就算不幫魏瓔珞,也不該落井下石,但實際上呢?他管著內務府,延禧宮裡卻缺這少那,有時候熱乎飯都吃不上一口。

這些事明玉都記在心裡,如今時來運轉,自不會對他客氣,當即冷笑道:“入冬可都一個多月瞭,哪個宮裡沒有火盆宮燈,吳總管說的話,您自己信嗎?”

吳書來也是個狠人,也不顧身旁還有下屬在,重重打瞭自己兩巴掌:“是奴才不好,全是奴才疏忽!令嬪娘娘大人大量,千萬寬恕奴才!”

他當然不願意在下屬面前丟臉,但面子重要,裡子更重要。

宮裡已有瞭風聲,說皇上震怒,要追查內務府苛刻令嬪一事,此時若不討饒,過些日子怕是連討饒的機會都沒有瞭。

……真是悔啊!他怎麼就豬油蒙瞭心,幫那位折騰起令嬪瞭呢?

要知道他們可是老交情!

在繡坊時,他就已經看好令嬪,幾次三番施以援手,可以說令嬪有今天的地位,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若是能將這份交情一直經營下去,他今天就不必憂慮追查一事,而是應該想著要怎麼更上一層樓瞭。

傻,他真是傻啊!

吳書來悔不當初,此刻隻能眼巴巴看著魏瓔珞,指望她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饒過自己這次,皇上面前替自己說說好話。

可他眼巴巴看瞭半天,魏瓔珞隻是低頭刺繡,看也不看他一眼。

吳書來更加忐忑,神態之間也就愈發諂媚恭維:“令嬪娘娘今後有什麼吩咐,隻要您說一聲,奴才一定辦到,一定辦到!再發生這種事,奴才就把腦袋摘下來,給娘娘當椅子坐!”

“好瞭!”明玉看瞭眼魏瓔珞,然後對他道,“吳總管,令嬪怕吵鬧,您還是帶著人趕緊走吧!”

“馬上就走!奴才馬上就走!”吳書來一步一回頭,可魏瓔珞始終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但這種人,還不如一件衣服。

衣服還能在天寒地凍時提供一絲溫暖,他呢?他在繡坊時的確幫過魏瓔珞,但魏瓔珞也沒有白白得他好處,他今天之所以能穩坐內務府總管之位,將其他人壓得頭都抬不起來,其中就有魏瓔珞的功勞在。

卻不想幫瞭他,臨到她需要幫助的時候,他連一盆炭都吝嗇。

“娘娘。”明玉道,“他已經走瞭。”

魏瓔珞這才抬頭看瞭眼大門。

“也別怪我無情。”她心道,“若是這一次輕描淡寫的放過你,那人人都會覺得我軟弱可欺,可以今日攀附我,然後在我處於低谷時將我一腳踢開……反正日後隻要隨隨便便道個歉,我就能輕而易舉的接受。”

又有一行人的腳步聲進瞭延禧宮。

一個端著火盆子,一個提著琉璃燈。

延禧宮已不是幾天前,宮裡已經不缺這兩樣東西瞭,如果魏瓔珞願意,甚至可以將弘歷賞賜下來的夜明珠取代燭火,滿滿一大盒擱在桌子上,璀璨光芒足以輝亮整個寢殿。

“娘娘。”明玉看向魏瓔珞,眼神詢問,這兩樣東西要如何處置。

魏瓔珞若有所思片刻,失笑道:“他這是在提醒我……該去謝恩瞭。”

夜,養心殿。

弘歷批閱著奏折,心思卻全沒在奏折上,一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立刻丟下筆,等看清來人,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問:“令嬪不來謝恩?”

李玉一愣,賠笑道:“皇上,令嬪娘娘不在宮裡。”

一支筆丟他臉上,弘歷冷冷道:“下去!”

“是,是。”李玉忙躬身退下,臨走之時給身旁一個小太監使瞭使眼色,那小太監低著頭,端一碗蓮子羹走上前去。

這小太監一身箭袖馬褂,足蹬朝靴,身形嬌小,弘歷一眼望去,極為陌生,以為是李玉新帶的徒弟,便冷冷道:“東西放下,你也出去。”

“嗻。”小太監掐著嗓子應瞭聲音,蓮子羹放在書桌上,手卻不規矩的撫上弘歷的手指,弘歷一驚,剛要發火,卻忽然一愣,一把掀去他的帽子:“魏瓔珞!”

一根烏溜溜的大辮子從右肩垂下,魏瓔珞朝他歪頭一笑,說不出的嬌俏。

弘歷大怒:“誰準你進來的,李玉!李玉!”

手指輕輕放在他的唇上,魏瓔珞輕輕道:“皇上,我想你瞭。”

如同脖子上拴上鎖鏈的老虎,如同被線牽住的風箏,原本暴跳如雷的弘歷竟一下子安靜下來,雙眼凝視著她。

“您呢?”魏瓔珞輕輕撫摸他的嘴唇,又輕又癢,“皇上就一點兒都不想見嬪妾嗎?”

弘歷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埋怨道:“李玉這狗東西,竟敢隨便放你進來還有,你這穿得什麼樣子,越發不成體統!”

嘴上雖埋怨,雙手卻老實得很,一下子環住她的腰,將她放在自己腿上。

魏瓔珞身嬌體柔,坐在他腿上,像個孩子似的,手腳也如孩子似的不安分,一隻小腳丫子輕輕踩著弘歷的腳背,輕哼一聲埋怨道:“若不是皇上胡亂吃醋,嬪妾也不至於穿成這樣,才能出宮見您一面。”

“還敢怪朕!是你和傅恒——”弘歷說到這裡,臉色再一次陰沉下來,放在她腰上的手,竟也不知不覺的松開。

瓔珞卻拉住他的手,重新放在自己腰上:“皇上可真是小心眼,氣瞭這麼久,還耿耿於懷。是,先皇後的確有意,將嬪妾許給富察大人。”

弘歷:“你!”

瓔珞毫不避諱:“可皇上不是親自駁回瞭嗎?”

弘歷:“那是朕怕你禍害傅恒?沒有半點私心!”

“瓔珞卻希望您有私心,因為瓔珞對您也有私心。”魏瓔珞正色看他,“也許在皇上心裡,瓔珞微不足道,但魏瓔珞已經是您的妻子瞭,此隻有您一個主子,也隻會有您一個丈夫!”

沒瞭炭火,屋子裡有些冷,但弘歷的心卻因為這句話而熱瞭起來。良久之後,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貼在心口上:“再也不提這件事瞭,你不提,朕也不提,也不許宮裡的人提,誰再散播類似的謠言害你……朕殺無赦!”

“皇上……”魏瓔珞眼中隱隱淚光,她輕喚一聲,然後伏在他胸口,肩膀微微顫抖。

弘歷嘆瞭口氣,憐愛的將他環在心口,隻覺這女人就像他心頭一根刺,不拔心疼,拔瞭心也疼,久而久之,竟長進肉裡,成瞭他血肉當中的一部分,再不能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