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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求回報

小嘉嬪竟一語成讖,自忌日後,弘歷不再踏足延禧宮,甚至不許旁人在他面前提起魏瓔珞的名字。

明玉心裡著急,特地帶著厚禮去找瞭李玉,來來回回好幾次,李玉終於漏瞭一點口風:“皇上還在生氣呢。”

“李總管!”明玉急道,“明明是小嘉嬪陷害令嬪,怎麼皇上還在生氣?”

“陷害是真,從前富察大人求娶魏瓔珞也是真呀!”李玉笑瞇瞇道。

明玉吶吶半天:“可,可那都是過去的事瞭,皇上納令嬪之前,不是也都知道嗎?”

“知道是知道,親眼瞧見那兩人站起一塊兒,又是另一回事兒瞭。”李玉一邊說,一邊抖瞭抖手裡的衣裳,意有所指道,“哎,多好的料子,多好的手工,但皇上穿過一次,就不想再穿瞭,隻好收起來嘍。”

連衣裳都隻穿一次就換,更何況是女人。

明玉心事重重的回到延禧宮,一路行來,隻覺得滿目蒼涼,院子裡沒人,耳房裡沒人,茶水間裡沒人,最後進瞭內殿,見魏瓔珞喝口茶都得自己倒,氣得沖瞭過來,一邊為她倒茶,一邊大叫道:“人呢?都死到哪裡去瞭?”

“明玉姑娘。”好不容易出來一個人,卻是那個偷兒小全子,隻見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那些人都被內務府差走瞭。有說鐘粹宮要人修房頂的,有說承乾宮要清理內院的,還有禦花園灑掃也缺人……”

明玉越聽越火:“內務府各處都有人幹活,怎麼差遣起延禧宮的人瞭!”

“明玉姑娘,您還不明白嗎?”小全子嘆瞭口氣,“主子受皇上冷眼,延禧宮沒瞭指望,大傢還不各謀出路?”

明玉聞言一呆,身旁,魏瓔珞忽然問他:“你怎麼不走?”

患難見真情,她與明玉倒是有真情在,這個偷兒又是怎麼回事?

小全子撲通一聲跪她面前:“奴才背叛瞭您,得罪瞭純貴妃,又出賣瞭小嘉嬪,這樣一個人,到哪兒都沒有活路。所以,就算主子住冷宮,奴才也要奉陪到底。”

魏瓔珞突然笑瞭:“你這個奴才,竟說得如此直白,真是有膽識!”

小全子:“主子誇獎,奴才愧不敢受。”

明玉卻看不得他:“就算全宮奴才死絕瞭,主子也不會用你這種吃裡扒外的東西,你自己收拾東西,馬上滾!”

小全子仍乖順的跪在地上,頭也不抬道:“主子,奴才是辦錯瞭事,但紫禁城就是紫禁城,捧高踩低、背叛傾軋是常事,經此一事,奴才小辮子都握在主子手上,再也不能背叛瞭。所以,主子要用瞭奴才,就是找瞭一條忠心耿耿的狗啊!奴才願意為您看傢護院,誓死效忠!”

魏瓔珞嘆息:“可惜我這道門,已經不需要狗看著瞭。”

小全子忽笑瞭,竟比她還有信心:“主子,皇上隻是一時想岔瞭,將來想明白瞭,主子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千萬不要氣餒啊!”

“純貴妃娘娘駕到!”

魏瓔珞忙一抬手,止瞭兩人的話頭,然後起身相迎:“嬪妾給純貴妃請安。”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的純貴妃,看起來神采奕奕,容光煥發。

——顯而易見,她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瞭魏瓔珞的痛苦之上。

隨便尋瞭一張椅子坐下,與魏瓔珞閑話傢常幾句之後,純貴妃便圖窮匕見,她轉頭看瞭玉壺一眼,玉壺會意,捧上來一盤針線與綢緞。

魏瓔珞不解其意,抬頭看向純貴妃。

“人人都說令嬪是繡女出身,繡品惟妙惟肖,巧奪天工。”純貴妃笑道,“前些日子,本宮特意尋瞭一幅你的繡作送去壽康宮,太後十分歡喜,囑你為她繡一幅觀音大士像。”

魏瓔珞再不堪,也是一宮之主,純貴妃竟將她當成一個繡女,一個下人使喚。

“純貴妃。”明玉當即為魏瓔珞抱不平,又不好直接拒絕,便另尋借口道,“我傢主子從前手受過傷,隻能做些粗淺的活兒,觀音大士這樣精致的繡像……”

這也不算借口。

魏瓔珞一生坎坷,幾乎都寫在她的手上。有鐵水燙出來的傷口,有雪地裡凍出來的凍瘡,有日夜不停洗刷馬桶留下來的舊創,林林總總,各種傷疤,就算用最好的藥膏也去不掉,已經似樹木的年輪似的,成瞭她生命的一部分,成瞭她手的一部分。

純貴妃卻不管那麼許多,隻淡淡道:“本宮已在太後面前舉薦,難道現在要去告訴太後,你不行嗎?”

明玉還要開口推辭,魏瓔珞卻一個眼神止瞭她的話,然後對純貴妃笑道:“純貴妃,這幅繡像多久獻給太後?”

純貴妃笑瞇瞇道:“不長不短,一個月。”

明玉:“你——”

一個月?一個月能繡出張帕子就不錯瞭,還想繡個觀音像,純貴妃這純粹是在為難人!

魏瓔珞卻笑容如初:“貴妃娘娘放心,嬪妾必定竭盡所能。”

送走純貴妃,明玉將門一關,咬牙切齒道:“她分明是來落井下石的,你怎能輕易答應呢?”

“純貴妃已經挑明,繡像是為太後而作,若我公然拒絕,便是對太後大不敬,她正等著抓我的把柄。”魏瓔珞拿起桌上的針線,臉色凝重道,“去,把蠟燭都拿過來。”

夜裡,延禧宮中亮起一簇燭火。

宮中物資短缺,連最尋常的蠟燭都要省著用,故而魏瓔珞故意將燈芯撥暗瞭些,這樣就能讓蠟燭燒得更久一些。

在這樣黯淡的燭火下刺繡,在所難免的……會刺傷手指頭。

“嘖!”魏瓔珞皺瞭皺眉頭,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裡吮瞭一下,等到手指頭不再流血,就繼續落針刺繡。

她不睡,明玉自然也不肯睡,陪在旁邊,哪怕雙手不停搓著胳膊,依然覺得冷,於是打開炭盆,想要將炭火撥旺一些,卻發現裡頭的炭火早就沒瞭。

明玉心中一酸,左顧右盼瞭片刻,從床上抱來一床被褥,嚴嚴實實地蓋在魏瓔珞肩上,然後將自己當成炭盆,緊緊偎在她身旁,為她取暖。

“你這樣,我都刺不瞭繡拉。”魏瓔珞笑著,卻也沒有推開她。

明玉本想一直陪她到天亮,但漸漸的,眼皮子越來越沉,不知不覺間,就靠在她肩上睡過去瞭,夢中溫暖如春,她猛一睜眼,卻發現並不是夢,屋子裡是真的溫暖如春。

“噓。”小全子蹲在地上,豎起一根手指頭,“小聲點,主子剛睡著。”

魏瓔珞累得可慘,窗外已經隱隱透出一絲曙光,她才合上眼,抱著繡像躺在瞭床上,似乎要一睜眼就繼續手中的繡活。

明玉極心疼的為她蓋好被子,目光一轉,落到小全子腳下的炭盆上,明亮的炭火在炭盆內不停舔吐,卻無一絲刺鼻煙味,顯是上好的無煙炭,她不由得又驚又喜,壓低聲音道:“小全子,你很好!”

小全子隻是對她笑笑,並不多言。

若隻是一盆炭火,明玉還不會起疑心,隻當他在內務處有人,那人也肯給延禧宮一個面子,不給其他,好歹給點炭火過冬。

但很快,明玉就覺得不對。

用膳的時候,小全子送來熱鍋子,對現在的延禧宮而言,能在大冬天吃上一口熱飯熱菜不容易,但揭開鍋蓋,卻見裡頭有葷有素,不但有燒得入味的東坡肉,還有冬天難見的白菜,不僅明玉,連魏瓔珞都覺得有些吃驚,問他:“小全子,你哪兒弄來這樣好的菜?”

小全子一口咬定:“內務府領的。”

甚至到瞭夜裡,魏瓔珞繡像繡到一半,忍不住捂嘴咳嗽瞭兩聲,他竟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盒上好枇杷膏,遞給瞭魏瓔珞。

魏瓔珞若有所思,明玉卻沒她那樣的城府,第二天就將小全子喊到一處,質問道:“你哪兒來的枇杷膏?”

小全子一臉無辜:“內務府領的。”

又是內務府?明玉冷笑一聲:“你撒謊!我一早去領,就被內務府各種搪塞,我都領不到,更何況是你?”

小全子啞口無言。

“還有那盆炭火。”明玉咄咄逼人道,“我事後去倒的事後,發現裡頭還加瞭松柏香,隻是主子專心刺繡,一時沒有留意,小全子……這東西也是內務府給的?你再不說實話,我就去告訴主子!”

小全子忙拉住她:“不不不,不要去!這是索倫侍衛給的!”

明玉心裡原有諸多猜忌,甚至懷疑過是皇上,卻沒想到,最後從他嘴裡說出來的,竟是這個人的名字……

“怎會是他呢?”明玉忍不住喃喃自語。

對他,其實心中有愧。

兩人之間有私情,海蘭察是情,她卻是私。

先前就利用這份感情,從他嘴裡套取瞭純貴妃要開江南市的消息,然後交到魏瓔珞手上,策劃出瞭後頭的一切。

事情辦得極為順利,魏瓔珞卻半勸半囑她:“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瞭,免得耗盡瞭你兩之間的情分。”

“明玉姐姐?”小全子的聲音打斷瞭她的思緒,明玉回過神來,神色復雜地看著他,道:“我知道瞭,你先進去伺候一會主子吧,記得別讓她太過操勞,就算不能按時休息,至少要按時吃飯。”

“知道瞭。”小全子問,“若是主子待會問你去哪瞭,我該怎麼回她?”

“我……”明玉猶豫一下,回道,“就說我去內務府領東西瞭。”

內務府自然是領不到任何東西的。

她與小全子一樣,最後都去瞭侍衛所。

人都來瞭,卻突然又沒膽子進去,明玉靠在大門口,一口一口呼出白氣,與眼前的白雪消融在一起。

也不知過瞭多久,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明玉?”

她回過頭,見海蘭察大步流星朝她走來,解下身上的大氅裹住她:“來瞭,怎麼不進去?”

海蘭察又高又大,他的大氅裹在明玉身上,下擺直拖到地上,那件大氅還沾染瞭他身上的體溫,猶如春風一樣,暖化瞭明玉凍僵的身軀。

“……如今延禧宮是個什麼處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明玉低低道,“我和你見面,最好別叫人看見。”

海蘭察一楞,繼而揉瞭揉她的發:“傻瓜,我會擔心這個?進來,別凍壞瞭。”

他親手將門打開,明玉卻不肯進去,隻是抓緊瞭身上的大氅,立在原地道:“我就不進去瞭,我今天過來……是想來謝謝你。”

“謝我什麼?”海蘭察一楞。

“放瞭松柏香的新炭,火鍋子,還有枇杷膏跟小全子……”明玉雙眼脈脈地看著他,“謝謝你……”

海蘭察沉默半晌,忽然一笑:“哦,原來你說的是這種事啊,我說過要幫你,自然要做到!”

“我……”明玉眼中含淚,怕他看見瞭,忙低下頭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

他對她如此真心實意,說過的每一句話都算數,她卻對他暗懷心機,兩句話裡藏一句謊言……

海蘭察將手伸過來,慢慢替她系好脖子上的大氅帶子,溫聲道:“天氣冷,快回去吧。”

明玉點瞭點頭,回頭的時候,沒忍住,眼淚淌瞭下來。

風雪呼嘯,一點一點將她的背影抹消,海蘭察環抱雙臂,靠在柱上,忽然道:“出來吧。”

另一根柱後,傅恒緩緩轉出。

“炭火是我送的,卻沒放什麼松柏香。至於什麼火鍋子,枇杷膏跟小全子,我統統不知道。”海蘭察轉頭看他,“你呢?你知道嗎?”

傅恒沉默不語。

“說吧。”海蘭察走過去,“你為她做瞭這麼多,為什麼不讓她知道?”

傅恒終於開口,他淡淡一笑:“沒這個必要。”

我對她的好,不該成為她的負擔,我對她的愛,也隻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求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