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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江南調

為什麼不能是你呢?

魏瓔珞眼中空茫茫一片,良久才嘆:“我曾想一直待在宮裡,待在娘娘身邊……永遠都不走。”

那些長春宮的歲月,零零碎碎,如甘甜的蜜餞,如飄零的楓葉,穿插在記憶的縫隙裡,是最甜的味道,是最美的風景,叫她一輩子都忘不掉。

“娘娘在時,我就伺候娘娘,娘娘不在瞭,我就伺候小阿哥。”魏瓔珞臉上浮上笑容,那是明玉久未見過的,發自內心的笑容,“等到小阿哥長大成人,我就回娘娘身旁,替她守著陵墓,陪她說話,逗她開心……直至我枯骨成灰。”

“瓔珞……”明玉眼眶發熱。

眼前的女子已不知幸福為何物,因為她的幸福,早已隨著皇後一同埋葬於黃土之下。

“……好瞭,這個話題就到這裡吧。”魏瓔珞將手一擺,不願再討論這話題,“替我尋個人來……一個能講江南話的。”

紫禁城裡藏龍臥虎,連說大食話的都能找到,更何況隻是尋個會說江南話的。

都不需要出延禧宮,明玉直接從院子裡喊來一個掃灑宮女。

那宮女剛入宮不久,官話還沒學利索,一開口,江南口音就溢出來:“奴才”

聽瞭她的聲音,魏瓔珞暗自點點頭,問她:“識字麼?”

“略識得幾個字。”那宮女回道。

魏瓔珞便給明玉遞瞭個眼色,明玉走過去,將紙上的字展給她看,那宮女吳儂軟語,一個字一個字的念道:“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念完,她小心翼翼看向魏瓔珞。

魏瓔珞躺在椅內,合著雙目,淡淡道:“再念。”

“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再念。”

“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再念。”

“這位客人……”

吳儂軟語回蕩在延禧宮內,起起落落間,半個月就過去瞭。

這日,陽光明媚,浩浩蕩蕩一群人,行在宮道上。

“純貴妃。”太後走在最前頭,眼睛上蒙著一條黃綢,略帶好奇道,“你這到底在弄什麼玄虛?”

純貴妃扶著她的手,邊走邊笑:“太後,您聽。”

“賣花啦!一枚銅板兩支!”

“客官,喝茶嗎?上好的碧螺春!”

“姐姐,買匹佈吧,剛進的新貨!”

一支竹笛江南調,滿街盡是叫賣聲。

太後一把扯下眼上的黃綢,放眼一望,隻見宮道兩邊,仿照江南式樣擺著無數個小攤子,有的賣茶,有的賣點心,有的賣古玩玉器。

每個攤位後都站著個太監或宮女,穿成瞭尋常攤主的樣子,做著尋常攤主的事,一見人來,就高聲叫賣,乍一眼望去,真以為自己一腳踏錯,從紫禁城踏進瞭江南市集。

“純貴妃,這是怎麼回事?”太後驚訝的朝純貴妃看去。

純貴妃柔柔一笑:“太後不是向往江南景致嗎,紫禁城裡沒有小橋流水,臣妾便仿照著記憶裡的模樣,讓太監宮女們擺出瞭宮市,雖然少瞭楊柳依依,流水潺潺,卻也有酒旗飄飄,行人如織,權當討太後一樂吧!”

太後望著眼前熱鬧的場景,感嘆:“純貴妃,你有心瞭!”

“純貴妃心思用的很妙,隻這畢竟不是真的。”弘歷走在太後另一側,微微一笑道,“朕已經決定,要在萬壽寺前,沿著禦河兩岸,為太後專門修建一條蘇州街,到瞭建成的時候,太後便能親眼見到江南景致瞭。”

太後又喜又憂:“皇帝,這樣未免太勞師動眾……”

弘歷:“隻要太後開心,朕便心滿意足瞭。”

身後,一眾嬪妃用嫉恨的目光望著純貴妃。

怎能容她獨占鰲頭?繼後忽然一笑:“太後,純貴妃的確聰慧,竟能悄悄準備這樣的驚喜,依臣妾看,既然宮市都擺出來瞭,便不要光是看著,應當派上大用場!”

太後奇道:“如何派上用場?”

旁邊正好是一個玉器攤子,繼後隨手摘下自己手腕上的玉鐲,彎腰擱在攤上。

“如今金川戰事剛平,大清雖然獲勝,卻也傷亡慘重,很多傷亡將士傢屬得到的撫恤十分有限,孤兒弱母無處可依。”繼後緩緩直起腰來,“臣妾建議,從宮中每一位嬪妃做起,人人捐出首飾財物義賣,當然,既是義賣,就不能局限於大臣、宮人,而要把這些攤子都擺出宮門,換來的錢財,用於撫恤傷亡。”

太後本就熱衷於行善,聞此立刻道瞭句阿彌陀佛,弘歷同樣動容:“皇後,你想得非常周到,的確是個好主意,也不會浪費純貴妃精心準備的宮市。”

被人借花獻佛,純貴妃心中十分不痛快,面上卻笑道:“還是皇後娘娘想得周到,臣妾隻想著討太後開心,完全沒想到這麼深的一層。既然如此,臣妾也盡一份心力吧!”

說完,便摘下瞭耳朵上的寶石墜子,放在瞭玉器攤上。

眾妃嬪聽到這話,便都摘下頭上、身上的首飾,全都放在瞭一起。

弘歷負手而立,笑著看著這一幕,忽然目光一頓,凝在不遠處的酒攤上。

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一面紅色酒旗迎風而展,旗下放瞭四口巨大的黑色酒壇,一張木頭酒桌,幾把椅子。

一名沽酒少女正站在酒壇前,手裡一條長長酒勺,勺中美酒流入碗中,叮咚作響。

酒碗前坐著一個老太監,他慢吞吞喝完碗裡的酒,然後從懷裡摸索出兩枚銅板,放在桌上,少女正伸手要收,對面忽然投來一道陰影,抬頭一看,弘歷冷著臉看她:“你怎麼在這兒?”

魏瓔珞佈衣荊釵,嫣然一笑,從腰間抽瞭張帕子出來,幹凈利落地抹瞭抹桌子,一開口,地道的吳儂軟語:“這位客人,要喝酒嗎?桑落、新豐、菊花、竹葉青,還有女兒紅,客人要哪一種?”

弘歷上下打量她,宮花看多瞭,偶爾看見這麼一朵野花,竟覺得十分新奇:“令嬪,你這什麼裝扮?”

“今天沒有令嬪,隻有沽酒女,這些可都是江南名酒,難得一嘗呢!”瓔珞一本正經,“您若是不買,我就要賣酒給別人瞭!桑落20文一壺、新豐25文、菊花酒30文、竹葉青20文,女兒紅25文,快來買,快來買啊!”

弘歷來瞭興致,竟隨她意思,扮成客人模樣,指著一隻壇子道:“這是什麼酒?”

魏瓔珞舀起一勺遞給他:“地道的杜康酒,客官您聞聞。”

弘歷勾瞭勾嘴角,似一個極難纏的客人,橫挑鼻子豎挑眼:“桑落、竹葉青酒都出自山西,什麼時候跑到蘇州去瞭?賣酒之前,也不問問市價,誰敢來買你的酒?”

魏瓔珞一怔。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弘歷側瞭側首,見是太後等人朝這邊走哎,略一皺眉,飛快從魏瓔珞手心裡接過酒勺,隨意地嘗一口,然後嘖吧瞭一下嘴道:“這酒不好,太後,咱們去前面看看吧!”

說完,轉身走向太後,將她們領去瞭另外一條路。

簡直像胃藏饕餮的酒客,不願意與人分享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美酒。

魏瓔珞:“皇上,我的酒勺!您還沒還給我——”

話音未落,弘歷已經解下腰間玉佩,反手遞來:“抵酒錢!”

魏瓔珞一怔,抬手去接,卻不想酒錢是假,調戲是真,弘歷竟輕輕捏瞭一下她的掌心。

似熱戀中的男女,背著傢中長輩,偷偷在對方掌心寫下一個時間,一個地點,然後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魏瓔珞慢條斯理的收回手,朝著對方的背影一笑。

是夜,弘歷久違的再臨延禧宮。

李玉的眼珠子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隨著他的步伐來來去去,卻一直徘徊在宮門外,不曾進到宮門裡。

忽見一行宮女從遠至近,為首是明玉,手裡提著一隻紅木食盒,似乎剛剛去禦茶坊替主子拿夜宵歸來,抬頭一見弘歷,忙行瞭個禮要走,弘歷不說話,李玉卻惱瞭:“你這什麼規矩,看見皇上來瞭,還不請你傢主子相迎?”

明玉低眉順眼道:“主子說,皇上肯定過門不入,她就不白費力氣瞭。”

弘歷原有些躊躇於進與不進,如今受她激將,反而臉色一沉,下定決心:“她又自作聰明!”

說完,再不猶豫,抬腳朝寢殿方向走去。

背後,明玉微不可查翹瞭翹嘴角,耳畔冷不丁響起李玉的聲音,慢條斯理:“你傢主子又算計皇上吧?”

明玉忙收斂起臉上那一抹笑,狀似無辜道:“瞧李總管說的,我傢主子可是實話實說!”

“裝,你接著裝。”李玉嘖嘖兩聲,“不過我可告訴你,皇上心裡窩著火呢,就算令嬪引來瞭皇上,也未必是好事!”

明玉一愣,望向寢殿方向,滿目擔憂。

寢宮們一開一關,將太監宮女們關在門外。

“令嬪。”弘歷望著迎面走來的那人,“你這是什麼打扮?”

魏瓔珞朝他款款而來,身上竟仍舊是白天那身沽酒女的衣裳,綠蟻新醅酒的裙色,雲鬢上斜插一根木簪,右手一抬,指頭上勾著一隻小小的白玉酒壺。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魏瓔珞轉動著手指頭,酒壺隨之叮叮咚咚地響,“客官今晚想喝什麼酒。”

弘歷不接她的酒,也不接她的話,似一個走錯店的客人,仿佛下一腳就會離開此地,離她而去。

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一身民女打扮,最多隻能讓他驚艷一瞬,一句江南小調,最多隻能將他引來,魏瓔珞心知肚明,兩者作用有限,皆不能讓他回心轉意,想要冰釋前嫌……

——唯看她接下來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