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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膽大妄為 無可奈何

看著那幾十號人轉眼間已騎馬遠去,背影裡卻全無來時的那般盛氣,麴崇裕搖瞭搖頭,不緊不慢的帶著幾名差役長隨拾級而上。進瞭城門,剛剛過瞭甕城,便聽到有嘹亮歡快的齊聲高歌遠遠傳來,整個西州城似乎都籠罩在一種年節般狂歡之中。他停下腳步,聽瞭一會兒,臉上慢慢露出瞭一個略帶嘲諷的微笑。當轉入西州的城中主道,看到迎面而來的那個身影時,他嘴角的這絲嘲諷立時變得更深瞭些。

蘇南瑾卻沒有留意這許多,隻是一見麴崇裕,便加快腳步走瞭過來,語氣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玉郎,究竟出瞭何事我怎麼聽說西州人擁著那裴守約回瞭他的宅子,還一路載歌載舞,真真是豈有此理你怎麼也不過問一聲,王總管不是吩咐過,裴守約一到西州便要將他下獄嚴審麼”

麴崇裕垂下眼簾,意興闌珊的搖瞭搖頭,“你當我不想過問,你當我願意放過他沒奈何,此事如今卻已是做不得瞭”

蘇南瑾兩隻眼珠子幾乎都鼓瞭出來,“玉郎何出此言什麼叫做不得”他懷疑的打量瞭麴崇裕好幾眼,“莫不是今日那庫狄氏求見都護時,說瞭什麼話,你們改瞭主意”

麴崇裕淡淡的瞟瞭他一眼,“此事一言難盡,總而言之,如今的裴守約動不得、審不得,不但我動不得,傢父也動不得,不然便會引火燒身。子玉若實在想弄個明白,不妨隨我來”

蘇南瑾滿肚子疑雲怒火,卻也隻能跟在麴崇裕的身後,一路進瞭都護府,卻是直接到瞭正廳。差役的通報之聲剛一落下,門簾裡裡便響起瞭麴智湛的聲音,“快請蘇參軍進來”

蘇南瑾忙挑簾走瞭進去,隻見麴智湛已站瞭起來,平日總是笑容可掬的圓臉上竟是一片愁苦之色,面前的案幾上則引人註目的鋪著一條足有兩丈多長的白色佈帛,一頭已拖到瞭地上,上面依稀滿滿的都是暗紅色花紋。

蘇南瑾心裡疑雲更甚,走上一步行瞭一禮,還未開口,麴智湛已是一疊聲的道,“蘇公子快些免禮,你來得正好,我雖已給王總管寫瞭信,這物件還是你來親眼看上一眼,到瞭軍營也好詳細稟報給總管。”

這物件蘇南瑾的目光頓時順著麴智湛的手指落到瞭他面前的長條白佈上,近前定睛一看,不由倒吸瞭一口涼氣這哪裡是一條有著暗紅色花紋的尋常白佈,分明就是一張以血寫就的陳情書最右面是幾行略顯凌亂的娟秀楷書:

“先賢有雲,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德不厚而思國之安,其可乎故此,以侯君集之功高,先帝猶束之以刑網。今蔥山道總管程知節、王文度,並蒙拔擢,受將帥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報陛下之恩,貪殘淫縱,因一己之私欲,屠投唐之城池,殺人數千,掠貨無計,令域外之民,含千古之恨;令清廉之士,蒙不白之冤;而欲蒙蔽聖聽,其心尤為可誅,懇請陛下以雷電之天威,繩兇徒於刑典,令西疆之萬民,感聖恩之浩蕩”

後面則是無數大小不等、字跡各異的簽名和暗紅色的指印,將兩丈多長的佈帛擠得密密麻麻,隻怕足有上千。

蘇南瑾越讀越是驚心,猛地抬頭看著麴智湛,“這是”

麴智湛幾乎是用整個胸腔嘆出瞭一口氣來,“蘇參軍也看見瞭,這便是萬民書,用千人之血寫成的萬民書庫狄氏今日早間將它送到瞭此處,聲言我等若是將裴守約下獄,她便要帶著西州的胡商僧侶一路舉著血書去長安陳情”

又是這個可惡至極的婦人蘇南瑾一握拳頭,咬著牙冷哼瞭一聲,“麴都護,她竟敢如此膽大妄為,公然污蔑朝廷命官,煽動無知愚民,都護為何不先拿瞭她入獄難不成咱們還要受她的脅迫”

麴智湛神色更是愁苦,“蘇參軍,你不妨去軍營之中將此事稟告王總管,王總管若要拿瞭那庫狄氏,盡管遣人來拿便是,我都護府絕不阻攔隻是若讓麴某拿她,請恕麴某不敢從命。如今這萬民書一出,此事已是滿城皆知,若是拿瞭她,無論如何也瞞不過”他伸出手指往上指瞭指,又比瞭個“五”字,搖著頭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蘇南瑾略一思量,不由倒吸瞭一口涼氣,正是,他怎麼忘瞭這庫狄氏的背後還有那一位若是讓那一位知道瞭此事

麴崇裕的聲音冷冷的在他身邊響瞭起來,“子玉,你大約久離長安,還不知這庫狄氏的厲害。那臨海大長公主何等身份,因得罪瞭她,如今竟是落得生不如死此婦心機過人,她既然敢寫下這份血書,自是已做好瞭萬全的準備,除非西州一夜之間也變作怛篤,否則但凡動瞭她一根頭發,此事也決計瞞不過長安。論起來,大唐從不從因貪財劫掠處死過將軍,但若是殘害同僚,欺君罔上,那隻有一個抄傢滅門的下場。程將軍有國公之尊,傢門興旺,有公主下降,王總管有赫赫軍功,忠心耿耿,蒙聖上垂青,他們或敢賭上一賭,我麴氏不過是化外之臣,又怎敢冒此風險也隻有請總管和將軍們體諒一二瞭。”

蘇南瑾一時啞然無語,庫狄氏的厲害,他怎會不知眼前的麴傢父子與屠城之事半分幹系也無,自不會擔得罪皇後的這種風險,讓他們痛打落水狗容易,若是讓他們對上這樣一頭母老虎想瞭半日,他隻能冷笑道,“如此說來,麴都護打定主意是要袖手旁觀,任由他們夫妻逍遙自在”

麴智湛誠懇無比的看著蘇南瑾,“蘇參軍莫怪,麴某原是膽弱,如今別無所求,隻願這萬民書能留在這都護府中一日是一日,還是莫要呈到長安的禦書房裡才好不然咱們這屋裡的人,誰能討著個好字”

看著蘇南瑾腮後的筋肉都高高的鼓瞭出來,他又指瞭指長卷後面的幾個簽名,苦笑道,“因參軍的吩咐,這些日子都護府一直不曾給安傢發放過去長安的過所,可如今參軍請看看這萬民書上的簽名,哪傢胡商沒留名字,便是僧侶們竟也有落名的。這半個月來,西州門禁再嚴,往東去的行商與僧人總是頗有一些的,誰知他們是否也攜帶瞭這樣一份血書若是有人半個月前離城,日夜快馬奔馳,此刻隻怕離長安已是不遠說不定”他又嘆瞭一口氣,驀地收口不言。

蘇南瑾卻是呆住瞭,他的確不曾料到庫狄氏會有這般的人脈與膽略,若真是如此,事情豈不是已然無法挽回

麴崇裕走近瞭一步,拍瞭拍他的肩膀,聲音幽冷,“子玉,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省的惹火燒身,不如回營請示過王總管再做打算再者,便是王總管有什麼吩咐,你也要多想上一想,與令尊多商議商議才好。”

蘇南瑾先是有些茫然的看瞭麴崇裕一眼,隨即便清醒瞭過來,麴氏父子不願做王總管手中的刀,自己父子難道就願意做想到此處,他隻覺一刻都站不住瞭,忙行瞭一禮,“多謝都護,多謝玉郎,蘇某這便回營去稟告總管”不等麴崇裕相送,竟是直接轉身風一般的卷瞭出去。

廳堂裡,麴氏父子相視而笑。麴智湛用食指敲瞭敲案幾上鋪著的那匹白色的佈帛,臉上頗有幾分玩味之色,“這庫狄氏,膽子也太大瞭些,不過倒是省瞭我等一番氣力。否則這蘇南瑾真要拿著王文度的令箭公報私仇,你我且有一場頭疼。隻是,我適才卻突然有個念頭,玉郎,依你看,這庫狄氏會不會真派出人手帶走瞭另一份血書”

麴崇裕臉上的笑容慢慢的收瞭起來,“兒子不知她是否送出瞭另一份血書,隻知裴守約傢的那位車夫,已有足足半個月不曾在西州露面,這婦人,這位婦人”他思量半晌,突然發現,自己一時竟是尋不到合適的字眼,好把這句話說完。

曲水坊裴宅外的歌舞之聲,足足飄蕩瞭半個多時辰。從坊內各處宅院中,葡萄美酒、香酥油糕與各色幹果都流水般傳瞭出來,把踏歌的氣氛烘托得愈發熱烈。眼見日頭西斜,眾人才笑嘻嘻的慢慢散瞭。

琉璃長長的出瞭口氣,揉瞭揉笑得有些發酸的臉,又吩咐瞭阿燕和小檀幾句,安撫瞭跳得有些興奮過頭的雲伊,這才轉身向後院走去。

裴行儉一回傢中便被大夥兒懇求著“洗去晦氣,好好歇息”,她這做主婦的卻不能躲懶說來對於這些性如烈火的西州人,她也的確滿心感激,昨日她曾以為讓他們在這樣一份指名道姓彈劾大唐將軍的文書上簽名時會有些難度,沒想到這些西州人竟是比自己還激動,不少人當場便割破手指寫下瞭自己的名字

穿過院門,走向上房,琉璃的步子不知不覺的慢瞭下來,適才一路回來,裴行儉雖然笑微微的緊握著她的手,可眼神裡卻分明有些她看著門簾上的梅枝,怔怔的停住瞭腳步,以他的性子,隻怕不會樂意看到自己用這種手段吧

粉白的梅枝突然被卷瞭起來,裴行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已換上瞭一件半舊的玉色夾袍,微濕的烏黑頭發披散在肩頭,臉色明顯比剛才時白皙潤澤瞭許多,眉宇間也多瞭幾分清爽,隻是神色卻依然沉凝。琉璃盯著那明顯已太過寬松的夾袍的腰身,脫口道,“你晚膳想吃什麼”

裴行儉怔瞭一下,嘆瞭口氣,“快進來,外面冷。”他握住琉璃的手,將她輕輕往屋裡一帶,門簾還未落下,便將她緊緊的摟在瞭懷裡。

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熟悉,琉璃的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顫,也伸手抱住瞭裴行儉,卻立刻清晰的感覺到,他消瘦得比看上去還要厲害。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從心頭決堤而出,她的眼淚無聲的滾落瞭下來。

裴行儉低頭溫柔的吻住瞭她的眼睛,聲音裡帶著掩飾不住的痛楚,“琉璃,傻琉璃。”

琉璃往後仰瞭仰頭,伸出手臂纏住瞭他的脖子,幾乎是用力的吻上瞭他的雙唇。裴行儉微微怔瞭怔,隨即手臂猛的收緊,一手扣住琉璃的頭,深深的回吻下來。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在這一瞬間化作瞭燎原的野火,燒盡瞭所有的理智和疑問

這一日,天色徹底黑下來之後,琉璃才在床上用瞭晚膳。裴行儉不許她下床,出去用食盒端瞭兩份湯餅進來,自己三下五除二的吃瞭下去,又看著琉璃吃下瞭大半碗,半嘆半笑道,“你以後每日都要多吃一些,適才抱著你都有些硌手瞭。”

琉璃抬眼看瞭看他,“是誰要改衣裳瞭”

裴行儉低聲笑瞭起來,端瞭杯熱水送到琉璃嘴邊,“吃瞭傢中的湯餅,才知道軍倉的廚子手藝有多駭人,真真是節約軍糧的好法子。”

琉璃笑著推瞭推他,“盡會胡說”

兩人又說瞭幾句閑話,裴行儉坐在瞭琉璃的身邊,將她的手包在瞭掌心中,低頭凝視著她食指上的割痕,沉默瞭許久才道,“琉璃,我知道你是擔心我,隻是,以後再不許做這樣的傻事”

琉璃的眼皮頓時有些發澀,這一路上有那麼多七嘴八舌的聲音,什麼血書,什麼屠城都說瞭個遍,還有什麼是能瞞得住他的可是,如果真的她輕聲笑瞭笑,“我也沒那般的傻,這手上的不過是做個樣子,其實是殺瞭隻雞。”

裴行儉有些哭笑不得,隨即還是輕輕的搖頭,“便算如此,你這般做,也是把自己陷於危險之地。我回瞭西州,最多便是在都護府裡被扣上幾日,麴都護和麴世子都不會難為我,你又何必冒這樣的風險再者,此事宣揚出去,於唐軍的名聲終究有礙,若是聖上的旨意有處置不妥之處,更會寒瞭西州民心。為我一人,哪裡值得如此琉璃,你能不能應瞭我,以後不要這般貿然行事”

果然來瞭琉璃在心裡嘆瞭口氣,抬起眼睛直視著他,“我不曾貿然行事,我也不能應你”

看著裴行儉完全怔住瞭神情,她垂下眼簾,聲音低瞭下來,“守約,我不是你,沒什麼胸懷抱負,於我而言,什麼名聲傢國聖上,都及不上你的安危要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看著你受苦,若真有下一回,我一定還會這樣做”

裴行儉依然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才嘆瞭口氣,伸手把她攬在瞭懷中,“琉璃,琉璃”喃喃的聲音裡,充滿瞭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