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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無處發泄 漫天流言

佛誕節之後一連好幾天,琉璃都不曾踏進過工坊一步康氏似乎下定決心要讓琉璃迷途知返,鎮日裡不是拉著她去各大佛寺上香聽俗講,便是求她幫著抄經文,安傢幾個嬸娘又一疊聲的誇她抄的經文齊整,大有從此要讓她成為抄經專業戶的架勢,琉璃不好直言相拒,又實在不勝其煩。

琉璃呆瞭片刻,幾乎熱淚盈眶。

裴行儉正準備出門,看見她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想瞭想還是對她道,“日後阿嫂定不會像這幾日般來尋你出去,隻是世人原是喜歡以己度人,你若不能勉強自己到底,不如第一次便直言拒絕。”

琉璃悶悶的應瞭聲“好”,道理她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康氏和幾個安傢嬸娘的確是真心為她好,看著那些因為她日漸“上道”而發自內心喜悅的笑臉,那個“不”字在她的舌尖上便愈發的重如千鈞

裴行儉看瞭她半晌,嘆瞭口氣,“也罷,你說不出便說不出,以後早些跟我說,我來做這個惡人便是。”

這點小事還要他來出面麼琉璃更是有些訕訕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裴行儉笑著轉瞭話題,“你今日打算做什麼”

琉璃道,“這兩日新的白疊佈大約已是織出來瞭,我想過去看看”

裴行儉略有些意外,“這般快我今日倒是走不開”

琉璃看瞭看裴行儉,他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龜甲花綾的墨綠色圓領襴袍,腰帶上還系上瞭佩刀和算袋,像是有正經公務要辦的樣子,突然想起這幾日聽康氏提過,大佛寺有僧人告到府衙,似乎是新來的僧人被寺中老僧人欺辱誣陷,忙問道,“可是大佛寺的案子難不成又要在都護府院子裡審案”想到上一回盜牛案的那番轟動,不由皺瞭皺眉,“隻怕又會招去不少人”

裴行儉微笑著搖瞭搖頭,“此次審案,一個外人也不會有。”笑容裡卻頗有些意味深長。

琉璃剛想再問,裴行儉已正色道,“麴世子這幾日心緒不大好,你若在工坊遇到他,最好還是莫要與他計較。”

麴崇裕心情不好他什麼時候心情好過瞭琉璃隻覺得有些好笑,但見裴行儉似乎並無玩笑之意,還是點頭應下。送瞭裴行儉出門,回頭便換瞭一身不容易沾絮的米色綢面胡服,帶著阿琴直奔工坊而去。

不過八九日未曾踏足,眼前的這座工坊卻似乎換瞭個模樣:前院裡的案臺又多瞭兩個,更多的木工在忙忙碌碌的做著軋車和彈弓;後院那一間間原本空蕩蕩的工房裡更是擺滿瞭緯車、織車,數十個婦人在低頭忙碌,吱吱軋軋之聲不絕於耳。

黎大匠不知去瞭何處,倒是相熟的小學徒一見琉璃便露出瞭笑容,“庫狄娘子怎麼好些日子沒來大匠念叨你幾日瞭。”

琉璃笑道,“可是白疊佈已然織出來瞭”

小學徒笑道,“正是,娘子請跟我來。”

前院的一間庫房裡,氈席上放著疊得齊齊整整的幾匹白疊,還有幾塊碎佈放在上面,琉璃忙拿起來摸瞭一摸,立時松瞭一口氣。用彈弓除雜開松後的棉纖維果然勻凈瞭許多,織出的白疊也明顯比市坊上所見的白細柔軟,足以拿來做日常的外衣或被面。她又對著光仔細看瞭幾眼,隻覺得雜質固然少瞭許多,但棉線似乎還不夠均勻細長,點頭道,“強是比先前強多瞭。”正想再問問小學徒棉線之事,就聽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種白疊也隻配給庶人裁衣,離上好的白疊還差得遠”

死孔雀細棉佈要是這麼容易就紡織出來,敢情西州人都是白癡琉璃放下白疊,正待反唇相譏,裴行儉的話驀然兜上心頭,她吸瞭口氣,回過身神色平靜的點瞭點頭,“世子所言甚是,這白疊的確還太粗,我看過瞭,是紡的線不夠勻細之故。”

一邊的小學徒滿臉佩服的點頭,“娘子好眼光,這白疊不比蠶絲麻線,線略扯得細一些便會斷掉,如今要好幾臺緯車紡出的線才能供一臺織車所用,大匠也正想與娘子商議,如何能讓紡線更容易些。”

琉璃沉吟道,“不如你先帶我去看上一眼。”又看向麴崇裕,“世子可有什麼主意”

麴崇裕站在門口,看著琉璃平靜無波的臉色,隻覺得就像一拳頭打進瞭白疊堆裡,不但無處著力,胸口反而一陣空落落的不舒服,語氣不由更冷,“我哪裡有什麼主意,自然是等著聽夫人的高見”

琉璃微笑著道瞭句“世子客氣瞭”,跟在小學徒身後便往外走,麴崇裕怔瞭半晌,還是皺眉跟瞭上去。

後院一溜的工房,最邊上的一間隻放瞭張巨大的案臺,案臺上是已然彈得松軟潔白的白疊,幾個壯實的婦人正低頭用手梳理棉花、搓出棉條。琉璃自然知道,將棉條放上緯車拉出的線會更勻,但這樣用手搓麼她拿起一旁已然盤好的棉條,認真的看瞭片刻,輕輕搖瞭搖頭。

麴崇裕見她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心頭冷笑,這先制條再紡線的法子是西州人用多少年的時間琢磨出來的,她一個到西州前沒見過白疊的人,還真以為自己是生而知之麼語氣不由帶瞭兩分嘲諷,“不知庫狄夫人又有何高見可是覺得這白疊條無用”

琉璃在心裡翻瞭個白眼,隻淡然答瞭句“不敢”,便轉頭問那小學徒,“今日怎麼不見黎大匠”

小學徒回頭看瞭看外院,“大匠今日一早便去大佛寺還願去瞭,按說早便該回來的,不知是不是路上遇見瞭什麼事。”

琉璃點瞭點頭,沉吟片刻,“你能不能幫我找些光滑的長棍要上下都差不多粗細,比手指略細一些的最好,木的竹的都成,草桿也可。多找幾根過來,再找幾把細齒梳。”

小學徒雖不知琉璃為何突然要這種不相幹的東西,這些日子以來卻也習慣於她的突發奇想,笑吟吟的點頭轉身走瞭。

麴崇裕疑惑的看瞭琉璃好幾眼,想問一句要這東西有何用,出口時卻變成瞭冷冰冰的一句,“原來夫人又有奇思妙想,大夥兒倒真要拭目以待。”

琉璃心裡原本還有些氣惱,此時都化作瞭好笑這隻孔雀看來心情還真是不好,因此才巴不得讓所有人心情都變壞她偏不

琉璃抬起頭,笑瞇瞇的看向麴崇裕,“不敢當,隻是偶然想起從蠶繭抽絲的情形,也想胡亂試上一試,讓世子見笑瞭。”

麴崇裕一怔,突然間不知如何接口才好,再冷言冷語下去隻會顯得自己毫無風度,可立刻變得和顏悅色,豈不更是可笑一時隻能胡亂點瞭點頭,“夫人請自便”,隻覺得再也呆不住,轉身便往前院去瞭。

前院裡,十幾套做好的軋車與彈弓都已收入庫房,彈好的白疊放瞭整整一屋子,麴崇裕轉瞭一圈,心裡有數:按如今的速度,今年冬天西州的各村都能分到一套。以如今白疊的質地,想來明春開始,西州人便不用再用大片好地去種桑種麻,在沙田上隨手種些白疊,便足以自用和交調他原本該松一口氣,但不知為何,心裡卻更是煩悶得厲害。

一位大匠猶豫片刻,還是走瞭過來,“世子,如今旁的事情都還順利,便是這紡線有些難處,一則太慢,二則,粗線倒還易得,這細線著實拉不出來,您看”

麴崇裕皺眉道,“我知道瞭。”經過這幾日,他已知要織出細白疊,關鍵便是紡線,可他對做緯車還能有些主意,如何紡線卻是全然外行。

眼見適才那小學徒興沖沖的抱著一把蜀粟的桿兒去瞭後院,麴崇裕猶豫半晌,還是邁步走瞭過去,隻見屋裡卻見琉璃正低頭做著什麼,幾個搓條的婦人都圍在她身邊,有人接過她手中的東西往放緯車的小間而去,過瞭一會兒,便聽見那屋裡響起歡呼之聲,有婦人笑嘻嘻的探出頭來,“庫狄娘子做的白疊條果然好用”這邊屋裡頓時也響起瞭一片嘻嘻哈哈之聲,每個人都拿瞭根蜀粟桿忙瞭起來。

麴崇裕忍不住走進瞭屋子,卻見這些婦人手上都換瞭刷鬃毛的細齒梳,梳理白疊後,又往蜀粟桿上纏繞,最後做出幾寸長的空心白疊條,忙不迭的送到瞭織房中。

麴崇裕皺起瞭眉頭,“這是做什麼”

琉璃回頭看見那張一臉消化不良的臉孔,念頭一轉,越發的和顏悅色起來,“這樣理過一遍,放到緯車上時拉的線便更易勻長,不過到底夠不夠做細白疊,還要去看一看,世子可要一同過去”

麴崇裕頓瞭片刻,默然轉身走向緯車房走去。緯車房裡的幾個婦人,正在用手搖緯車把新制的棉條相並,在紡輪上拉成細條來,又把細條相並,拉出紗線,如此兩三次,所出的紗線才能用於織佈,隻是再想拉成更細的紗線時,還是“嘣”的一下便斷成瞭兩截,幾臺緯車上都足足試瞭好幾次,卻依然如此,有人便嘆道,“好歹這拉出的線也比先頭勻細些。”

琉璃皺眉不語,從現在的狀況來看,這細紗線的問題似乎與工藝已是關系不大,難不成是因為這種棉花纖維太短、質地太差,因此紡不成細白疊可麴崇裕不是說,以前高昌王室紡出的細白疊細軟有如綢緞想瞭半日隻能嘆口氣,“先將這些紗線織成白疊再說。”回頭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日頭已到中天,竟是快午時瞭,想來這白疊佈一時半會兒也織不出來,還是對麴崇裕道,“世子若是無事,我便先告退,日後再過來。”

麴崇裕正在琢磨若是把緯車也換成腳踩,一次是不是能多紡兩根線聽到這一句才回過神來,抬頭看見琉璃微笑的平靜面孔,心頭一陣煩悶,聲音冷淡,“夫人請自便”說完才驀然想起,似乎這話已說瞭兩遍。

琉璃恍若不聞,淡淡的點頭一笑,轉身向前院走去。麴崇裕立在那裡,隻覺得胸中一股邪火無處發泄:這庫狄氏早不轉性,晚不轉性,偏偏在自己下瞭決心要斬草除根之後卻變成瞭這副樣子

他在院子裡走瞭一圈的,隻覺得那些軋車、彈弓、緯車,無物不刺眼之極。正要掉頭而去,大門突然一開,一早上都未露面的黎大匠一頭大汗的走瞭進來,幾乎與麴崇裕撞瞭個滿懷。

麴崇裕不由臉色一沉,“你這是從何處而來”

黎大匠看清是麴崇裕,唬得忙行瞭個禮,“小的今日是去大佛寺還願。”

還願還到這時辰麴崇裕眉頭皺得更緊,壓瞭壓火氣還是道,“日後還是早些回來才是。”

一旁迎上來的小學徒也一面遞水,一面輕聲道,“今日庫狄娘子還問起瞭您,說是日後再過來。”

黎大匠一拍大腿,“哪裡還有日後日後我在這邊的寺裡上香便是,再不去那邊,什麼大佛寺,那些僧人也不見得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得多少”

麴崇裕原本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不由轉過身來,“今日都護府審案,竟又讓你們去聽瞭”

黎大匠忙不迭的搖頭,“哪裡讓聽整條道都被差役們封瞭,我便是在路上被堵瞭一個多時辰,來來回回倒是傳瞭不少人進去,遠遠的隻聽著吵嚷,那些出來的人什麼都不肯說,自然是見不得人的事,什麼佛門凈地”

麴崇裕一怔,隻覺得有些不對,不讓人旁聽,怎麼鬧得比讓人聽瞭還糟糕些可這偏偏又是自己去找裴行儉說的,他竟是心頭那把邪火頓時燒得更旺瞭些,呆瞭片刻,到底還是一言不發的走瞭出去,“砰”的一聲把門摔得山響。

黎大匠正在喝水,被這一聲嚇得差點沒把手裡的水瓢扔到地上,忙低聲問自己的徒弟,“今日庫狄娘子又跟世子嗆起來瞭”

小學徒茫然的搖瞭搖頭,“庫狄娘子今日一句也沒跟世子嗆。”

黎大匠看著大門嘆瞭口氣,這些日子,世子爺的性子真真是越發古怪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