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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鬼難纏 大話名詩

四色花卉夾纈一字排開的放在店鋪內最大的案幾上:富麗飽滿的聯珠梅花,清雅簡潔的出水蓮花,繁復精致的纏枝菊花和別致舒展的卷草蘭花,圖案都是少有的新穎漂亮,而染出的顏色無論是朱紅與碧色的強烈對比,還是藕合與鵝黃的淡雅交融,或是像流沙般閃動的細碎的金銀色,更是令人挪不開眼睛。

那位依舊身穿黃衫的婢女本來一臉傲慢,但當這四色夾纈一匹匹的鋪開,眼睛卻不由自主的黏在瞭上面,直到掌櫃笑問“不知娘子覺得如何”時,她才醒過神來,哼瞭一聲,臉上恢復瞭傲然的神色:“不過是勉強用得!”

四周頓時轟然一聲。黃衫婢女眼光一掃,意外的發現不知何時這店鋪裡外已經站瞭不少人,對著那四色夾纈指指點點,有人嗓門略大,聽得見正在議論,“這還隻是勉強能用,也不知這傢平常用的是什麼……”她心頭微惱,瞪瞭史掌櫃一眼,“何時來瞭這麼多閑雜人等?”

史掌櫃笑道:“開店迎客,自然來的都是客人。”他一見這婢女,就特意把最大的案幾挪到瞭靠近店門口的敞亮處,又把那四匹夾纈都鋪得甚開,就是要多吸引些人來看,沒想到效果還真是不錯。

黃衫婢女原本還想再挑剔幾句,被人這樣圍著議論卻不好再多說,皺著眉頭揮瞭揮手,身後的兩個女仆忙走上前去,小心的收好夾纈,抱到瞭馬車上面。立刻便有人問道:“店傢,這四色夾纈可還有貨?我也想訂一匹梅花的。”

黃衫婢女冷冷的看瞭那發話之人一眼,又轉頭看著掌櫃道:“這四色夾纈,我傢夫人有緊要用處,再不許再賣給他人!”

史掌櫃微笑著點瞭點頭,“自當遵命,隻是這樣一來,這四匹的價錢就不能以上品計算,而是絕品,要兩貫錢一匹。”一面說,一面便指著墻上新制的價目表給這婢女看。此事他早有預料,恰好還有上次的狩獵夾纈屏風,索性便在店裡的價目表上加上瞭“絕品”一欄,一匹兩千錢,十天前便報備到瞭市丞那裡。否則按照市規,若是不按明碼標價收錢,教人告到瞭市丞那裡卻是要挨罰的。

黃衫婢女一怔,瞥瞭史掌櫃一眼,冷笑道:“你是怕我傢夫人付不起麼?”

史掌櫃搖頭道:“不敢,尊府上回賞瞭五金給小店,付瞭這四匹,還有足足兩千四百錢,隻是說來讓小娘子心中有數而已。”

黃衫婢女眉頭緊鎖,隻覺得若再跟這滿嘴算賬的胡商說下去,自己身上都是一股銅臭味,不耐煩道:“你們那畫師呢?我傢夫人還有話吩咐她!”

琉璃本來一直站在簾子後聽著動靜,聽到這婢女提到自己,心裡不由一緊,忙挑簾走瞭出去,微笑見禮。那婢女卻眼皮都不抬的道:“畫師今日怎麼尊貴起來瞭?若是不問連面也不肯露上一露?”

琉璃知道她是覺得自己受瞭慢待,隻能笑道:“姊姊有所不知,自打夫人吩咐不得再給他人畫樣,琉璃便謹記在心,因有些相熟的客人點名讓我畫樣,不好推脫,琉璃這些日子連店鋪都不曾來過,隻是這幾日想著夫人來拿夾纈時或有吩咐才過來的,又不好教人看見,這才隻在後面等候姊姊。有不恭之處,請姊姊恕罪。”

黃衫婢女臉上的怒色這才慢慢收瞭,卻依然冷冷道:“怎麼不好說?難不成給我傢夫人畫樣,還失瞭你的面子不成?”

琉璃微笑道:“哪裡,能為夫人效勞自然是琉璃的榮幸,隻是琉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畫師,那點名要琉璃畫樣的,又頗有幾位官眷,琉璃見識疏淺,也不知能否將夫人的吩咐說出去,也隻好用瞭這個笨法子。若姊姊覺得不妨,以後自然明說就是。”

黃衫婢女漫不經心道:“明說就是,又有何妨?”看著琉璃的眼神裡倒沒有瞭挑剔和怒氣,全是不加掩飾的輕蔑,我傢夫人買你幾個花樣難道還怕人知道!

琉璃點頭一笑,心道:我終於知道你傢夫人和她的皇後女兒是怎麼死的瞭,是笨死的!皇帝的寵妃穿瞭件新鮮紗衣,你們轉頭就去弄瞭相似的來,還不許那傢店鋪再做給別人,這難道是什麼很光彩的事情?明火執仗的做瞭還不夠,還堂而皇之的任憑人說……好吧,你們都不怕,我怕啥?

隻聽那婢女又淡然道:“你這四色夾纈做得倒還能看,我傢夫人愛才,曾說過你若肯到王傢,進來就是管傢娘子,這可是幾世都求不來的體面。我們王傢管事娘子的吃穿用度,便是尋常官宦夫人也比不得!你若有心,我可以幫你去夫人面前求上一求。”說完便斜睨著琉璃。,一副你還不趕緊來求我模樣。

琉璃心裡嘆瞭口氣,站起來鄭重的福瞭一福,“琉璃多謝夫人厚愛,多謝姊姊好意,隻是傢父最重名聲,琉璃為生計來操賤業已是不孝,不敢再為富貴而投身客籍,姊姊明鑒,夫人但有吩咐,琉璃會全心效勞,絕不敢有半分懈怠。”

黃衫婢女看著琉璃,半日才冷笑著點頭道:“你倒真是有志氣的,好!夫人吩咐,要再做一匹五彩散花的紅羅和一匹長安竹的翠綾,做八幅裙用,我下個月過來取。”說完又冷笑瞭幾聲,揚長而去。

琉璃站直瞭身子,隻覺得胸口一團煩悶,幾年來的磨練,早已讓她學會瞭低頭求存,可是三天兩頭被這種“給你臉不要臉”的目光看著,她便是泥人也有火氣往外冒。她悶悶的回瞭畫室,悶悶的展開那幅《春江花月夜》,嘆瞭口氣,都說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然而誰又知道那一代代望著江月之人,擁有何等不一樣的人生?還有答應來幫她寫上這首詩的那位,也不知道為什麼至今都沒有露面……

好在沒過兩日,她一到如意夾纈,史掌櫃見到她就笑著向後面一指,“大娘今日卻是來晚瞭些,那位裴九郎已經等瞭一盞茶功夫瞭。”琉璃心中一喜,快步走進瞭後院。剛一挑起簾子,就見一個並不陌生的修長身影背對院門而立,微風吹動著他淡青色的頭巾與袍角,卻讓那身影越發顯得沉靜。

大概是聽到瞭琉璃的腳步聲,裴行儉迅速轉過身來,微笑著拱瞭拱手,“抱歉,因過些日子南邊的林邑國要入貢獻象,這幾日裴某脫不開身,今日才來,讓大娘久等瞭。”

有屬國要獻大象?這倒是要好好準備的一場大熱鬧。琉璃笑著回瞭一禮,“哪裡,裴君公務要緊,勞煩你百忙之中過來,是我該抱歉才是。”

裴行儉的笑容更深瞭一些,“大娘好生客氣。”

琉璃笑而不語,心道:虛偽,這還不是跟你學的!卻見裴行儉仿佛聽到瞭這句話般,微笑著看瞭自己一眼,頓時不敢再腹誹下去。

兩人走進畫室,琉璃便在案幾上展開瞭《春江花月夜》的畫卷。裴行儉低頭凝視著畫面,半響才低聲問瞭一句,“此畫何名?”聽到琉璃說出“春江花月夜”幾個字,奇怪的抬頭看瞭她一眼:“陳後主的宮體詞名,如何配得上此畫?”

《春江花月夜》難道還跟那個臭名昭彰的陳後主有什麼關系?琉璃心裡不由一片茫然,轉念一想,裴行儉比自己有文化得多,應該不會說錯。她隻能嘆瞭口氣,把早就抄好的那小半篇長詩遞給瞭裴行儉,“此畫與陳後主無關,隻是因為此詩就叫《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隻見長江送流水。”一共十二句,是琉璃有把握不會寫錯的全部詩句瞭,好在她自己讀著,倒也不覺得七零八落。

裴行儉似乎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低聲讀瞭下來,讀完之後卻又從頭讀瞭一遍,然後才放下紙箋,怔怔的看著琉璃,“此詩,是你所作?”

琉璃連忙搖頭,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的,就自己肚子裡那點存貨,讓她冒充才女,還不如讓她冒充神棍來得保險:“自然不是,這是我幾年前在曲江邊聽人所唱,《春江花月夜》這名字也是歌者所說,他也不知是何人所寫。那歌甚長,琉璃隻記得這幾句瞭,倒是每一念及這幾句,腦中便會有這幅畫面,索性畫瞭下來。”

裴行儉看著她不語,目光突然變得極為清亮銳利,琉璃倒也沒什麼可心虛的,抬眼看著他,笑道:“裴君難道疑心我能寫出此等詩句來?”

裴行儉收回目光,揚眉一笑,“詩自然是好的,隻是便是沒有此詩,畫也是絕妙佳品,能為此畫題墨,是裴某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