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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孫和平在陽臺上看著星空,等著與錢萍通話,這是事先約定的。

天漸漸熱瞭,晚上無風,孫和平感到氣悶。這也許是心情的緣故,漢重集團的現狀令他煩惱。周到的表現異乎尋常,話語表情中藏著暗示。無非又是湯傢和,周到好像找到啥門路瞭,要把文章做大……

他有最壞的思想準備,不行就滾蛋,但隻要在位一天,就不能容忍漢重再這樣下去!孫和平嘴上不說,其實心裡明白,漢重曾經是一個多好的企業啊,北機正是在它的扶持下一步步成長起來的。可這幾年漢重讓周到、王小飛搞成什麼樣瞭?幫派林立,腐敗盛行,幹啥事都要送錢送禮搞關系!他瞭解得越多心裡就越氣,一夥敗傢子啊!

手機響瞭,錢萍的電話來瞭,和平,這幾天怎麼樣?還好嗎?

孫和平沒好氣說:好個屁!你知道嗎?漢重又出大亂子瞭,王小飛摔死瞭,周到還沒一點自省意識,還像沒事人似的!他想啥呢?

錢萍說:和平,周到想啥我告訴你,那天你走後,周到發瞭大脾氣,說是因為馬虎是你的準丈人,馬虎的死刺激瞭你,讓你失態瞭!

孫和平大為惱怒,這個丁仁義,這事他……他怎麼不和我說?!

錢萍說:丁主任敢和你說嗎?說瞭你聽嗎?他在會上提醒你,你當場讓他下不瞭臺!後來,周到又罵瞭他一通,讓他裡外不是人!

孫和平說:錢萍,馬虎這個人,我根本就不認識,更沒啥交往……

錢萍說:我知道,你和馬怡也沒多少交往嘛,可是對立面會造謠啊。和平,你就沒想過楊柳的感受嗎?王小飛是在他手上提起來的幹部,現在出事死瞭,你這麼不依不饒的,楊柳會怎麼想?如果再有人從中挑撥離間,楊柳又會怎麼想?是否會對你產生誤會,影響工作?

孫和平揣測說:應該不會吧?楊柳和我交過底交過心的。我到漢重也是楊柳提的名,他沒有理由不支持我的工作,錢萍,你多慮瞭!

錢萍說:但願我是多慮吧,但這個世界太復雜瞭,人性也太復雜瞭。你經常把博弈掛在嘴上,可你想過沒有,大傢的人性、人格也在博弈啊!另外,聽說劉洪川書記要調離漢江瞭,有沒有這個事?

孫和平道:有這個事,劉洪川調離的事很突然,說是調全國人大吧?不過,劉書記沒忘瞭我,這麼忙,昨天還專門給我打瞭一個電話過來,向我告別,和我說瞭十幾分鐘呢。

錢萍關切地問:哦?劉書記都說瞭些啥?

孫和平道:劉書記說,漢重的問題是必須學習北機,破釜沉舟進行徹底改革。我也說瞭,關鍵是我們國企的書記老總們敢不敢改?想不想改?能不能認真地改?魯迅當年說過的,中國的事情很難辦,有時候搬動一張桌子都是要流血的,當年北機的磨難,我歷歷在目!

錢萍說:是啊,當年北機改革,想把你五馬分屍的人都有……

但劉洪川書記鼓勵我說,魯迅先生還說過這樣的話——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就有拼命硬幹的人,就有為民請命的人,就有舍身求法的人。他們是中國的脊梁……

和平,你就是這樣的人,劉書記誇你呢!遺憾的是,現在的省委書記不是劉洪川瞭,不知新省委書記怎麼樣?也會這麼肯定北機嗎?

月亮升起來瞭,溫柔的銀色塗抹在陽臺扶欄上,孫和平伸手摸著欄桿思索著錢萍的話,他強烈感受到瞭錢萍的擔心,錢萍的敏感不是沒有道理。錢萍那邊靜默著,似乎要說什麼,又在琢磨怎麼說。院子裡的梧桐樹沐浴在月色下,寬大樹葉隨風搖曳,仿佛歡欣起舞,閃動出一片光亮。孫和平內心感受到錢萍帶來的溫暖,覺得月光很美。

錢萍的聲音又響瞭起來:和平,你一定要小心保護好自己,湯傢和的事要認真對待,財務總監劉宇瓊不肯擔風險是有道理的。可沒人擔風險,北機就會在香港股市遭遇巨大風險,我沒辦法啊,隻能自行其是瞭!你這麼不管不顧向前沖,我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絕不能讓你倒下!你扛著北機的大旗,還要走很遠很遠的路啊……所以,我思來想去,想好瞭,這次試驗回去,就辭職吧,做你的內當傢!

這當然好。他和錢萍這麼一種特殊關系,從小青梅竹馬,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孫和平說:好,你辭職下來,我也沒有後顧之憂瞭!

錢萍的聲音卻哽咽瞭,但是和平,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我真的舍不得離開現在的北機,現在的崗位,我也是學機械動力專業的啊!

是啊,錢萍也是機械動力專業的,而且還是優等生,當年他還抄過她的筆記。走出校門這麼多年,機械動力系七個女生,隻有她堅持下來瞭,並且堅持到今天。今天,因為他的緣故,她也不得不離開瞭。

孫和平有些傷感,錢萍,要不算瞭,把你喜愛的工作做下去吧!

錢萍一聲嘆息,我留下來,你的麻煩就少不瞭,對手就會不斷找碴做文章,聽丁仁義說,周到小動作不斷,最近又找瞭劉宇瓊談話。

孫和平這才有些後悔,當初他恨劉宇瓊沒打那五百萬誤瞭事,事情過後不到一個月,就把他從財務總監崗位上撤瞭下來,安排他做行政總監,劉宇瓊不幹,投奔瞭漢重。現在,他要在漢重反腐敗,人傢肯定要抓住這個事做文章,錢萍必須離開,這對錢萍也是一種保護。

錢萍和他一樣清楚,和平,再不舍得,我也得離去瞭,我隻要求一點,你以後能分一點心、分一點感情給我嗎?就是那麼一點……

孫和平心中一酸,眼中湧出淚,一定一定!錢萍,請你相信我!

錢萍說:我敢相信你嗎?當你忙碌著和這個世界貼身博弈時,就身不由己瞭,不但想不到我和玲玲,甚至連你自己姓啥叫啥都忘掉瞭吧?和平,我知道,和這個世界的一場又一場博弈,太讓你著迷瞭!

就是,哪怕一次次面對噩運和失敗,我也照舊熱血沸騰。

所以,我也不知道做出這個回傢的決定是否明智,你說呢?

明智,肯定明智,錢萍,我要給你一個盛大的婚禮!

不,不,和平,我不要盛大的婚禮,隻要你平平安安!

錢萍,我知道你的擔心!但你瞭解我,我不是一個認命的人,也不是個輕易認輸的人,為瞭中國制造的崛起,我們這代人也許會付出一些代價,隻要結果美好就行瞭!北機不就是一個美好結果嗎?那些艱難的日子都過去瞭,可以忽略不計瞭!

難道歷史隻記錄一個結果嗎?產生結果總要有個過程的……

誰會多想那些過程啊?渺小而瑣碎的過程會被人們忘記的!

不,和平,歷史正是由許許多多渺小而瑣碎的過程構成的,偉大的歷史是不會被後人忘記的,永遠不會。和平,我相信我們的後人會給我們應有的評價,他們將會帶著敬意緬懷我們的拼搏和奮鬥!

孫和平激動瞭,看著星空明月,好像看到瞭錢萍熟悉的笑臉。

遙遠的聲音響在近前:和平,作為我未來的丈夫,你不合格,真的!但作為這個時代的企業傢,你堪稱偉大。你臥薪嘗膽,砥礪前行,引領北機贏得瞭市場和世人的尊重!正如你之前所言:北機作為一個必將傳之久遠的偉大企業已經像東方的朝陽一樣,噴薄欲出瞭……

然而,讓孫和平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這次通話過後的第二天上午,錢萍在青藏高原的高寒缺氧的極端試驗中翻車遇難,同時遇難的還有兩名年輕工程師。他承諾的那場盛大婚禮變成瞭盛大的葬禮。

三位遇難者的遺體被專機運回,萬人迎靈,全廠公祭。天空陰霾沉沉,似乎也在哀悼逝去的生命。孫和平像一尊木雕,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哀樂在風中飄蕩,與蒙蒙細雨糅合一起。這是噩夢,孫和平內心拼命掙紮,期望從夢中醒來。但面前殘酷的現實無法改變,即將成為他妻子的錢萍,永遠離開瞭他!童年的嬉戲,兩人歡笑聲在小院蕩漾;上小學,錢萍板著小臉批評他,如同一位小老師;大學同窗錢萍就坐在他前排;調到北機以後,錢萍成為他的得力助手,鞍前馬後輔佐他……一組組鏡頭在孫和平眼前晃動,往事歷歷,沉浮於腦海。

錢萍是自己一生中相伴最久的女人。他為什麼沒早一點認識到她的寶貴價值呢?現在她走瞭,孫和平悔之莫及!痛苦中夾著愧疚,復雜的滋味仿佛利爪,要把他的心一片片撕碎。孫和平再也無法控制住眼中的淚水,任由它合著雨水在臉龐恣意流淌。哀樂低沉,雨越下越大,錢萍和另兩位遇難者的靈柩在孫和平眼中漸漸模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