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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桑病瞭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瞭。這天因新換瞭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藥煎壞瞭,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瞭,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藥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藥我嘗過瞭,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藥苦,反正苦不苦也喝瞭好幾個月瞭。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瞭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幹瞭,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瞭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烏,吃在嘴裡更是甜得發膩。秦桑病瞭這幾個月,上上下下諾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折子去銀行,倒還順順當當辦出錢來。其他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的傢常開銷,因為都是三節結賬,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瞭,一傢團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瞭,要睡一會兒。”朱媽卻抽出肋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瞭太太,要照應好小姐。小姐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麼難受……”……。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__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麼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麼會這樣對小姐……”……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才好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朱媽看秦桑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她是積鬱成疾,這一陣子吃瞭無數的藥,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麼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瞭誰?”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瞭她,“我遇上鄧小姐瞭。就是原來在學堂裡,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裡難受,隻是用指甲劃著那兔爺兒的彩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又一面黃旗……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明凈得像一面琉璃鏡,而鏡面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彩,逶迤是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瞭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面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瞭,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已經兩年瞭,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死瞭,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區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模糊得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瞭奈何橋喝瞭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似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記得我,跟我說瞭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瞭,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瞭越發覺得難受,索性她是死瞭,可是偏又死不瞭,被拘在這世上繼續受苦受難。鄧毓琳當初那樣幫她,還從傢裡偷瞭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裡,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地說:“秦桑你走吧!到國外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現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到從前的朋友?

她不想多說話,隻是隨口“嗯”瞭一聲。朱媽忙著張羅服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瞭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瞭,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趟下來,此刻倒像是馬上要睡著瞭,疲倦地闔上瞭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裡還是新房的佈置,水紅綾的帳子,灩灩得仿佛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彩線刺繡,一團團的花壓下來,仿佛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瞭直發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誰在船上,輕輕地搖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縹緲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有不能怨朱媽。

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傢小姐要好,如今自傢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傢裡發悶,所以真心地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傢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瞭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瞭,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何,隻得換瞭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發剪瞭,原來的藍佈衫換成瞭洋裝,隻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瞭,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牙,說:“哎呀,秦桑你瘦瞭。”……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是什麼滋味。鄧毓琳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副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傢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瞭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瞭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疊起精神,問瞭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才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常往秦府去,所以認出瞭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有的出洋留學,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起投奔革命軍秦桑隻是默默無言,說瞭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瞭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問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呢?”

鄧毓琳笑瞭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絲憂色:“除瞭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為跟人結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在符遠大牢裡,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瞭,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怎麼會和革命軍有勾結?就是因為去年他傢裡盤當鋪的事情,跟人傢結瞭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傢裡嬌生慣養,壓根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裡關幾日,隻怕我姨媽都要急瘋瞭。我姨媽從二十歲守寡,隻得我表哥這麼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麼一根獨苗,隻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傢蕩產也願意。”一面說,一面就留意秦桑的神色。隻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是在渺茫。你鄭重其事托瞭我,我本不應該推辭,隻怕辦不瞭,耽誤瞭你的正事。”

鄧毓琳知道秦桑從來很有主見,而且依照自己與她的交情,她必會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閱使易繼培的第三位公子易連愷。鄧毓琳早已經打聽清楚,易繼培的長子十年前騎馬摔壞瞭脊骨,一直癱臥在床。易繼培便對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瞭年紀,越發倚重易連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給易連慎處理。而易連愷年齒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參與軍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氏天下。易連愷雖無權柄,到底占著易傢人的身份。隻要他發句話,放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沒想到秦桑會這樣婉拒,鄧毓琳不由問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鄧毓琳生瞭誤會,隻說道:“他們傢的規矩,我不便過問外頭的事情。”鄧毓琳哦瞭一聲,秦桑卻下瞭決心,說道,“不過,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樣。無論如何,我定然試一試。成與不成,那便再說。”

鄧毓琳不由得十分驚喜,站起來握住秦桑的手,說:“若是有為難的地方,千萬別勉強。”

秦桑笑瞭笑。說:“這世上的事情,總有為難的地方,總不至於為難,就不去辦瞭。”

鄧毓琳與她兩年未見,重逢後隻覺得這位舊日活潑嬌麗的同學,一下子仿佛成瞭抑鬱的舊式少奶奶。此刻聽到她說這句話,目光粼粼閃動,仿佛決意已定。舊時爽朗這才依稀重現,頗有從前的風采。鄧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握著她的手,隻是輕輕地搖瞭搖。隻覺得她手指微涼,也握緊瞭自己的手。兩人千言萬語,皆在這握手一笑。

話雖這麼說,但送走瞭鄧毓琳之後,秦桑卻將事情好好地從頭思量瞭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媽收拾行李。朱媽還摸不著頭腦,看這樣子,又不像回娘傢。因為自從太太過世,出來三朝回門,小姐就沒踏入過秦傢半步。於是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往哪裡去呢?”

秦桑嘆瞭口氣,緩緩說:“你不是總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媽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裡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瞭鑰匙督促下人們開瞭閣樓上的庫房,把箱子都打開,揀瞭些時新的衣物之類,收拾起箱籠。又打發人安排汽車,一時忙瞭大半日,才算安排妥當。

秦桑換瞭件出門的長衫,本來是春天的時候裁的衣服,她病瞭一夏,人瘦瞭許多,腰身漸寬。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縐,本就輕薄淡軟,下擺上隻用銀線繡瞭一摹折枝梅花,輕影疏斜,稱得藍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虛虛地籠在人身上。朱媽進來的時候,隻見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陽早到瞭西邊,隻有一半格扇裡透進來光。那隔扇是萬字不到頭的如意花樣,印在桌子上像描紅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撐著肘,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劃著桌上窗柩的倒影,一筆一畫,動作又輕又緩,倒仿佛在寫什麼字。隻是眉頭微微皺著,看上去不勝病態,更顯得憔悴瞭許多。朱媽不由得勸道:“既然是往姑爺那裡去,又快過節瞭,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瞭點兒?”

秦桑方回過神來,看瞭看身上的衣服,不以為然地說:“就這件吧。”

朱媽知道自己傢的這位小姐,拿定瞭主意就不會再聽人勸,隻得問:“汽車都預備好瞭,小姐是什麼時候動身呢?”秦桑說:“現在就走吧。”沉吟瞭一會兒,說道,“你還是留在傢裡看傢,我帶韓媽去。”

朱媽答應瞭一聲,去叫瞭韓媽上來,另外還有幾個老媽子幫忙提著秦桑隨身的東西,一起送到汽車上。朱媽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爺和小姐鬧得這樣僵,小姐大病一場,姑爺連看都不曾回來看過一眼,夫妻情分涼薄如此,她在旁邊都覺得心裡怪不好受。隻怕小姐這一去,萬一言語間又和姑爺鬧僵瞭,那可怎麼才好。可是這種話總不能當著小姐面說,而且小姐此番終於肯委屈自己,隻盼兩人可以拋開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連愷從端午節就去瞭芝山避暑,昌鄴城北面是綠意巍峨的芝山,山腳下一條順河繞城而過,曲折奔流,向南匯入永江。兩條大河把偌大的昌鄴城夾在中間,烈日之下水汽蒸騰,蒸得昌鄴十萬城廓越發顯得酷暑難耐。所以昌鄴有錢的人傢,大多在芝山置瞭別墅,每年夏季的時候,城中富室一空,紛紛上山避暑,直到中秋節後才會下山回城。

芝山離昌鄴城不過兩百裡路,且因為每年無數富貴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極好的柏油馬路。汽車呼嘯而過,幾個鐘頭就到瞭。秦桑沒帶多少行李,所以前後隻兩部汽車,沿著那繞線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頂駛去。

易傢把持江左軍政,巡閱使行轅雖然設在符遠,但昌鄴為江左重鎮,所以例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傢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待。所以易連愷的芝山別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氣黯淡下來,遠遠隻看到前面設瞭卡哨,隱隱約約有背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瞭鐵蒺藜之前,汽車夫停住瞭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傢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瞭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瞭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並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是青山,一側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山淺碧,仿佛名傢手筆的青綠山水,風景極為秀美。

汽車夫是走熟瞭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傢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樹木掩映,越發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瞭馬力向山上駛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匹馬直沖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瞭韁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瞭驚嚇。再被那韁繩一扯,不由得唏率率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夫早就把車剎住瞭,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瞭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瞭。這時候林中一陣喧嘩,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隻能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制服,眾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的牽住瞭韁繩。還有人沖著汽車夫直嚷嚷:“驚瞭我們的馬,若是摔壞瞭人,你們擔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卻兜馬上來,借著車燈仔細看瞭看車牌,卻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傢裡的車子?”汽車夫本來被這陣仗嚇瞭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裡探出頭,說道:“領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麼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隻聽到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嚯嚯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頭的人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一個宋副官,下瞭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的行瞭禮,垂手靜侯秦桑發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瞭,從來是無法無天。看到這情形,也不過點瞭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裡沒動,腦子裡卻轉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回傢,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傢雖然是一個文明傢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問,卻又不敢不回答。他偷看秦桑臉色,見她似乎頗為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瞭,不過這會兒也應該回來瞭。”

秦桑點瞭點頭,抬頭看瞭看不遠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很近瞭,車子駛瞭一會兒就進瞭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傢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格。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瞭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準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為什麼事心虛。所以隻是說:“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瞭。”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回來,先已通風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到傢瞭,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裡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的叫瞭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瞭桃花心木的雙門,作瞭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

秦桑當著下人的面,不便多說什麼,於是舉步上臺階,進瞭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撲著沖下來,一邊風卷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呲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團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隻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似沒看到那群窮兇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為首的惡犬便不住的發出低沉的嗚叫,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卻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瞭個唿哨。那群惡狼似的大狗,卻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瞭。簇擁在主人身邊,不停呵哈著喘氣。

秦桑抬起頭,卻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心的瞧瞭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麼?”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絝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隻是既然來瞭,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的說:“我來不得麼?”

易連愷卻似冷笑瞭一聲,秦桑是他父親逼著他娶的,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門之後,非常識趣,除瞭三節回符遠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幹涉他的去處,才算是相安度日。數月之前兩人大吵瞭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瞭。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麼?”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麼女權,妄圖幹涉我的行動,我們傢沒這樣的規矩。”

秦桑坐瞭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瞭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的:“我不是來幹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瞭,父親那裡,到底得過去交待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麼?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作聲,易連愷冷笑一聲,徑直走下樓梯,那群狗步步緊跟著他,隻聽到狗群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卻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瞭哪裡,宋副官也不見瞭,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隻是胃中灼痛,嘆瞭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裡來。”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易連愷帶瞭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為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走廊一端。回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睡房,這裡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凈。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瞭行李什物,廚房就送瞭一海碗細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裡晾上,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瞭,回頭涼瞭傷胃。”

秦桑皺著眉,敷衍的挑瞭幾勺粥吃瞭,就算是交待,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更是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為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隻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倒是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瞭碗筷,默默退出去瞭。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裡面是偌大一間臥室,往左進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裡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瞭暗渠,引瞭溫泉水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裡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為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瞭一天,韓媽早替她放瞭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後,便換瞭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瞭。山中本來萬籟俱靜,窗外隻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瞭,正要伸手去拉臺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的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隻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卻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她的袖子裡,摸索著卻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瞭。所以默不作聲,隻免不瞭全身都發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瞭,沒想到他已經把手抽出來瞭,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麼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為瞭什麼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瞭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為什麼?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瞭,她也沒有掙一下,隻說:“你別發酒瘋瞭。”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倒似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