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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歧路之哭

許昌平向院外望瞭一眼,才咬牙道:“臣若有僭越的地方,還請殿下恕罪。”定權催促道:“你隻管直說,眼下這個情形瞭,還說這些做什麼?”許昌平道:“是。臣想請問的便是,殿下屈尊到臣寒舍之時,還隻道此事不知是何人所為,如何到瞭中秋便認定瞭陛下也是知情的?”定權一時卻被他問住瞭,隻覺腦中一片空白。這許多日來,諸事紛紜,接踵而至,自己亦隻是疲於奔命。況且中秋之事,自己其後亦是不願多想,此刻再憶及當日□,雖相隔瞭不到一月,竟已覺得有些恍惚。經許昌平重新一提,千頭萬緒登時一齊湧瞭出來,當日那點說不出的怪異也再上心頭。是因為父親在宴前的呵斥,是因為堂叔祖在宴上的胡言亂語,是因為盧世瑜的那幅字,還是因為齊王肆無忌憚的告發?當日所見的一切,都仿似在告訴自己,是父親在謀劃著這件事情;但是到底為何自己一早便會懷據瞭這樣的心思?

一件從未念及過的事情已然隱隱浮出,定權不敢深想,不由面色發白,又問瞭一句:“你想說什麼?”許昌平低頭道:“顧將軍可曾和殿下說過些什麼?”定權掌心微有汗出,回憶前事,慢慢轉述道:“顧將軍說過,心中忐忑,覺得事情尚未開始。又說,陛下的性子,他比我要清楚。”聲音卻輕得很,便如自語一般。許昌平又問道:“殿下從臣傢中回去,不過十三日晌午,十三日下午或十四日,殿下可又去瞭何處?”定權心內已是一片木然,半晌方道:“我又回瞭顧將軍府中,將聽到的話告訴瞭他。”許昌平道:“那顧將軍怎麼說?”定權慢慢搖首道:“他聽瞭,什麼都沒說,隻是行走時膝頭軟瞭一下。我……本宮便說要他放心,這件事情由本宮一力來承擔,他,他還是什麼話都沒有說……許昌平!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許昌平叩首道:“臣有罪當死。臣自殿下移駕以來,無一時一刻能夠安寢,日思夜想,隻是覺得事有蹺蹊。殿下,張大人拿出的那張字條上,都寫瞭些什麼?”見定權隻是沉吟不語,又道:“請殿下務必明白相告,臣一心所系唯王事而已,若殿下有一絲半毫閃失,臣便當真隻有以死謝罪瞭。”定權嘆瞭口氣,仔細回想道:“依此名目,後日一過,必使江帆遠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諸人等。此事務密,不可出錯。閱後付炬。”許昌平聽瞭,眼前卻徒然一亮,連忙問道:“果真隻是這幾個字,沒有旁的?”定權點頭道:“是。”許昌平隻連聲道:“如是便好,如是便好。”定權皺眉道:“那字條是我寫的,我在朝堂上也已默認瞭。”許昌平道:“殿下素日和張尚書的信中,可有直言李江遠名姓的?”定權點頭道:“有過。”許昌平道:“那麼此事定亦是齊藩所為,陛下事前並不知情。若果是有瞭陛下的親旨,張大人不提此事則以,既提瞭,又何以隻是……”定權心念一動,截斷他的話問道:“你是說張陸正他……這麼做又是為瞭什麼?”

話音剛落,那內侍已將烹好的茶送瞭進來。許昌平眼看著他進瞭院門,心知已不及再細說,隻低聲囑咐匆匆道:“如臣所慮不錯,殿下日後便不必憂心太過。至多在此處再住一月,定可毫發無傷返回。”定權急問他道:“你如何知道?”許昌平道:“臣也隻是揣測。詹事府內諸般事務一切如常,待殿下鶴駕返歸,眾位同僚定要親自向殿下叩賀。”

定權微微失望,笑道:“爾等的心意我已知曉瞭。許主簿請起吧,我如今也沒什麼可招待你的,喝過瞭這盞茶再回去吧。”許昌平道瞭聲謝,這才站起身來。定權又邀他坐瞭,二人隻是相對默默飲茶,待得一盞茶盡,許昌平便起身向定權辭行。定權亦知再無可私談的機會,隻得道:“勞動許主簿瞭。你送主簿出去吧。”後一句卻是說與那內侍聽的。

許昌平也無話可說,隻是又撩袍跪倒,向定權叩首道:“臣告退,殿下保重。”定權點頭道:“多謝瞭。”一面拂袖入瞭內室。許昌平心中暗暗嘆瞭口氣,也隻得隨著那侍者出去瞭。一路細細想算定權的話,走到宗正寺門外時,竟覺腿都軟瞭。

定權回到內室,一語不發,隻是在榻上抱膝而坐。不知為何,耳邊卻一直響著那隻蟋蟀的“唧唧”叫聲,時近時遠,就是不止不歇。

定權被它聒噪得不過,終是用手在那墻上狠狠一擊。阿寶見他不脫鞋便上床,已是覺得奇怪,此刻心上更是微微一驚,問道:“殿下?”定權抬頭看瞭她一眼,過瞭半晌才問:“你聽到瞭沒有?”阿寶疑道:“聽到什麼?”定權低語道:“你聽見他說的話瞭麼?”阿寶搖頭道:“沒有。”思忖瞭半晌,才又低聲加瞭一句:“妾聽見,是許大人來瞭。”定權卻沒有再說話,隻是又低下瞭頭。阿寶知他心中有事,也隻得在一旁悄悄坐瞭。四下依舊靜得出奇,一喘一促,皆聽得明明白白,難道風不流麼?鳥不鳴麼?院內的金吾他們不走動麼?阿寶突然覺得心頭狠狠跳瞭一下,不覺便有瞭一瞬的恍惚,急忙轉頭,看見定權仍在自己身旁,這才暗暗松瞭口氣。

不知呆坐瞭多久,忽聞門響,阿寶怔忡抬首,輕輕喚瞭一聲:“殿下,請用晚膳。”定權隻若不聞,阿寶下地走到他面前,勸道:“殿下午膳便沒有用好……”話猶未完,定權卻登時暴怒道:“出去!”連那個送飯的內侍都嚇瞭一跳,隻是愣在瞭當地。阿寶默默走瞭出去,輕聲對他道:“先放下吧。”

然而一直放到月渡東墻,送來飯食已經全然冷透,定權卻終是一口未動。那內侍過來收碗,見太子不食,隻得又報到瞭王慎處。王慎不免又帶瞭一幹人等趕來問詢,卻隻見定權已拉過一床被子,面墻睡下瞭。便又朝阿寶嘮叨瞭半晌,詢問殿下是否當真身體不適,下午可說過些什麼,若是睡起來想進膳,便隻管吩咐雲雲。阿寶終是敷衍到他肯離開,回首見定權外袍也未脫,嘆瞭口氣,自己拎瞭本書倚桌而看,又看不進去,不過尋個由頭,不必尷尬相對而已。

定權卻並未能夠睡得安生,不住輾轉反側。阿寶見他焦躁,話過嘴邊幾次,皆壓瞭回去,到底還是忍不住問道:“殿下,可是身上不適麼?妾服侍殿下寬瞭衣,再睡可好?”定權聽瞭這話,終於停瞭動作,亦不言語,阿寶方自悔又多瞭口,忽聞他低低道:“阿寶,孤覺得有些冷。”

阿寶放下書,站起身道:“妾給殿下再添一床被子來。”定權隻覺略略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再多說,便見阿寶將自己床上的被褥搬瞭過來,

輕聲道:“我幫殿下暖暖手。”定權點瞭點頭,道:“你也坐過來。”待她在自己身邊坐定,便將手伸進瞭她的兩隻袖管中。阿寶隻覺那雙手冷得如冰一般,不由微微皺瞭皺眉頭,問道:“殿下的手足總是這般易冷麼?”定權點頭道:“我自幼便有四逆的毛病,太醫也說是天生。開過方子,藥要常服,我沒有那個耐性,最後也就作罷瞭。”想瞭想又道:“從前太子妃在的時候,還總記得此事。”

他從未提起過太子妃的事情,阿寶想到蔻珠從前說過的話,隻低聲道:“妾並沒有那個福氣侍奉娘娘。”定權略笑瞭笑道:“就是前年的事情,太醫圍瞭滿滿一室,從醜時到酉時,母子兩個人都還是沒有保住。是個小世子,我在外頭好像還聽見他哭瞭一聲,但旁人都說沒有,是我聽錯瞭。陛下連名字都已擬好瞭,就叫蕭濟。”說罷略側瞭側身子,抓緊瞭阿寶的臂膊,道:“太子妃從前也總是這般幫我暖手,若是那孩子還在,現在應該也會叫爹爹瞭。”

阿寶默默低頭,他閉著眼睛靜靜蜷在自己身邊,周身上下已沒瞭絲毫的戾氣,自己就還如方方束起發的少年一般,若不曾相知相處,卻怎麼也思想不到他亦會有妻有子,為夫為父。半晌才勸道:“殿下還這般青春,謝娘子也是,趙娘子也是,小郡王,小郡主都是還會有的。”定權笑道:“我隻要太子妃的孩子。我想過瞭,若是將來自己也有瞭世子,便絕不會叫他受半分的委屈。”阿寶從不知道,從他口中居然也會說出這般傻話來,一時不由呆住瞭,還沒等回過神的時候,便見一行眼淚已從他顴邊滑瞭下來。

定權亦不想掩飾,阿寶抽手不開,隻得默默看著他肩頭抽動,半晌方聞他又繼續道:“那時候陛下還隻是寧王,舅舅經常會到寧王府上來,和陛下說半日的話,然後再瞧瞧母親,瞧瞧我。我總是守在府門口,等著舅舅過來,他來瞭,就會將我頂在頭上。我有時淘氣,將他的簪子拔掉,把冠也扔到地上,若是叫母親看見瞭,便會說我不懂事。舅舅卻總是笑著說,將軍的帽子想摘就摘,想摜就摜,郡王將來是要做天大事情的人。

“趙妃她們總在背後說我長得像舅舅,不像陛下。我還想過,像舅舅又有什麼不好,別人都叫他‘馬上潘安’,舅舅又會打仗,書也讀得好,我長大瞭就做他那樣的人。有一回,母親在午睡,我偷偷溜到府門口等舅舅過來。聽見外頭有馬蹄聲,我真是歡喜,可是最後走進來的卻是陛下。我心裡一向害怕陛下,他總是板著臉,從不對我笑,也從不對母親笑,我看他那天臉上又黑著,嚇得轉身跑開,就聽陛下在後面喝瞭一聲:‘蕭定權!’母親從不那麼叫我,我回過頭,方說瞭一句:‘我不叫蕭定權。’陛下突然就生瞭氣,一把抓起我,掉過手裡的鞭柄就往我身上亂打。我一面哭,一面喊母親,喊舅舅,陛下下手就愈發的重,王常侍勸不過來,隻得去將母親喚瞭起來。陛下這才放開瞭我,也不理母親,一個人甩袖便走瞭。”

定權說到此處,卻忽然笑瞭,淚水不及收回,便已從笑彎的眼角溢瞭出來:“陛下和我最親近的,便是那一次,所以我才一直記得。自那以後,舅舅也來很少來看我瞭。可是我知道,他是心疼我的,除瞭祖父和母親,這世上就隻有他真心疼我。”

阿寶慌忙牽袖去拭他的眼淚,卻被他一把推開瞭,兀自半晌,定權才自己匆匆擦瞭一把臉,道:“祖父,母親,太子妃,盧先生,他們都不在瞭。隻剩下舅舅一個人瞭,我寧可這次和二伯一樣,就死在瞭這裡,也絕不願意出去看見,絕不願意看見……阿寶,你明白嗎?”

阿寶先是搖瞭搖頭,復又點瞭點頭,輕聲安慰他道:“妾明白。”一面摸瞭摸他的手,見已略略溫熱,這才取過巾帕來,幫他細細將面上淚痕拭凈。定權拉過她的手,抬頭問道:“阿寶,真是齊王叫你來的麼?你真的姓顧麼?你真的叫阿寶麼?”阿寶臉色一白,方欲說話,便聽定權喃喃道:“不要說出來,說出來瞭,我也許就真的成瞭孤傢寡人瞭。”

定權一天裡早已是疲憊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又喝瞭兩口水,過不瞭多久倒沉沉睡瞭過去。阿寶卻如何再也安不下心來,怕驚醒瞭他,亦不敢走動。過瞭半晌,方想起身,才發覺自己的袖口已被他抓在瞭手中。再去摸他的手時,卻又變作瞭冰冷,她的心念一動,一滴眼淚忽然落在他的衣袖上,便再也按捺不住,緊緊捂住瞭那隻手,一面任由滂沱淚水,恣意奪眶而出。人生在世,便是能夠順應此心,毫無顧忌的慟哭一場,本來也是奢侈。隻是此夜,便任由它去吧。

阿寶抬起臉,用嘴唇輕輕觸瞭觸定權的眉頭,安然在他身側躺瞭下來。

你我原本就都想錯瞭,是以一直在為明日做著打算。可是此刻才知道,隻要今晚是天道凈土,誰還會怕明朝水火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