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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芒紀4 星芒 第八章  奇跡

從深夜的巴黎出發,又在午後的中國落地,十多個小時的飛行讓葉深深他們都是疲憊不堪,但此時都顧不上瞭,他們一下車就立即請搬運工將主輔料裝上早已聯系好的貨車,直奔誇特服裝廠。

和葉深深印象中十分相似的廠子,狹窄而破敗的水泥道路邊,錯落分佈著無數大大小小的服裝加工廠,有上千人規模的,也有寥寥數人的傢庭作坊。偶爾一兩塊空地,還有人見縫插針種著黃瓜茄子,一副城鄉接合部的典型模樣。

終於到瞭誇特服裝廠,已經快到下班時間瞭。門衛大爺以為他們是來送貨的,指揮他們入廠停好車後,發現沒有進貨的人跟隨,才感覺到不對勁,趕緊上來詢問。等知道他們是帶著東西來找加工的,第一反應就是要趕人出去。

沈暨趕緊跳下車,笑瞇瞇地給門衛大爺塞瞭盒煙,葉深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在機場免稅店買的,反正大爺一看這煙,再看看沈暨的模樣,悄悄地給他指瞭指某個辦公室,轉身就回門房瞭。

三人走到門衛大爺指的房間門口,抬頭一看,正是廠長辦公室。眼看成敗在此一舉,顧成殊敲瞭兩下門,聽到“進來”兩字後,帶著他們就進去瞭。

廠長是個胖墩墩的中年男人,抬頭一看顧成殊他們的模樣,頓時愣瞭愣。葉深深也是佩服顧成殊,明明就是有求於人的,可他那氣場卻好像救世主降臨似的,特別撐得住。

廠長大概一看就覺得他和沈暨不是簡單人物,站起身從充滿土豪氣質的大班臺後面出來,先和他們握瞭握手,等目光落在葉深深的身上時,那嘴巴就合不攏瞭,連聲問:“您是……是葉深深葉大設計師嗎?”

葉深深驚喜不已,頓時松瞭一口氣,趕緊掏出自己的名片雙手捧過去,說:“是的,廠長您好,沒想到您認識我,真榮幸。”

廠長抓過她的名片,雖然看不懂那些法文,卻先攥緊瞭,大步走到門外朝旁邊大吼瞭一聲:“阿琳,趕緊給我滾過來!”

旁邊傳來一個懶懶的女聲:“老爹,幹嗎啊,我在畫設計圖呢……”

“畫你個頭!畫三四年瞭有啥進展嗎?你最崇拜的人來瞭!”

一秒鐘的停頓之後,立即傳來椅子落地的聲音,然後是一個女生抱著一條傷腿,跳著就從隔壁房間蹦出來瞭:“誰?葉深深?她怎麼可能到我們這犄角旮旯……”

那女生一看見葉深深,頓時腿也不疼瞭,直接奔過來就站在葉深深面前,一臉仰慕地看著她:“啊啊啊啊……真的……真的是葉……葉小姐您!”

還沒等葉深深反應過來,那女生的目光又落在她身邊人的身上,叫得更誇張瞭:“哇!顧男神和沈暨!我不是在做夢吧?不行不行!我要冷靜一下……”

“你冷靜啥啊冷靜!”胖廠長掄圓瞭手臂給她的頭上狠拍瞭一下,然後對葉深深說道,“不好意思,我這沒出息的女兒也是學設計的,她是葉小姐的狂熱粉絲啊,把您的作品都設成電腦桌面瞭,還特別關註您的新聞,不然我也認不出您來……”

“我還天天給您的主頁社交媒體留言點贊哦!我的網名是‘深顧此心’,葉小姐您下次看見瞭幫我點個贊哈!我是‘小侄女’成員之一!”

葉深深不由得笑瞭,點頭答應瞭,說:“好啊,不過什麼是‘小侄女’成員?”

“哈哈哈哈,這個是你們粉絲團的成員名稱呀!”那女生異常外向開朗,連說帶比畫的,“因為顧成殊,我們叫他‘殊殊’,然後深深念起來像‘嬸嬸’,所以我們粉絲團就叫‘小侄女’,雖然有幾個男生反對,想叫小侄子啦,但是我們才不管呢!哈哈哈……”

葉深深和顧成殊對望一眼,顧成殊朝著葉深深微微一笑,俯頭在她耳邊低低說:“就算為瞭小侄女們的期望,我們也得相親相愛到永遠啊。”

葉深深窘迫地白瞭他一眼,轉開瞭目光。

這邊胖廠長終於忍無可忍,又拍瞭自己嘰嘰喳喳的女兒腦袋一下,然後跟葉深深說:“這是我女兒華琳,也是學設計的,您看有空兒給指導指導?”

葉深深有求於人,自然趕緊點頭,一口答應。

“哎呀老爸,你面子多大啊就敢請葉小姐幫忙,她現在是Element.c的總裁,而且還有新品牌深葉,又是Bastian主力設計呢!對瞭葉小姐,您到這邊來是什麼事?”

“其實我是來請求幫忙的。”葉深深好不容易在這對開朗的父女面前抓住機會,趕緊說,“主要是Bastian品牌的事情,他們有一批定制,需要在本周趕出來,這在國外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但據我所知,貴廠創造瞭一個誇特模式,據說是全球最有效率的定制模式,可以讓定制成為批量生產的流水線,所以我們想來試試看,是否能借助此項模式,幫我們完成這批定制呢?”

“那是啊,這是我們廠首創!咱中國人這麼多,十幾億人啊,動不動就是成千上萬的大單子,要是都像國外一樣,每個人都要裁縫師傅跑去仔細測量才能定制,那得弄到猴年馬月去啊?所以我們才獨創瞭這一套計算方法。完全不需要看到真人,隻需要客戶提供給我們他身體的19點定位數據,我們開發的電腦程序就能自動據此生成客戶全身三維圖像,雖然肯定比不上國外定制的那種不差分毫,但大體上絕對沒問題!”胖廠長驕傲地說到這裡後,又皺起眉頭,“不過說到這個,你們來得有點不巧,最近廠裡很忙啊,剛剛接瞭一個銀行的超大訂單,兩萬多套定制正裝呢……”

華琳立即抱住他的手臂,撒嬌說:“哎呀老爸,葉小姐都親自找上門瞭,而且這可是幫Bastian在趕工啊!這是中國的驕傲好嗎?你就幫幫忙,給挪幾天時間出來嘛!”

“唉,那我去問問老李吧,看咱們的工時是不是飽和瞭,還能不能抽出人手來……”

雖然管生產運營的老李很為難,但聽說是幫國際友人,就把生產日程安排表給翻出來瞭,前砍後湊的,也隻挪出瞭一天半的空檔來。廠長為難地說:“這個……估計不夠啊,我們這邊也有違約要求的,總不能拖延前面的訂單吧……”

好容易走到這一步,卻面臨似乎無法突破的困境,葉深深一時感覺到一絲絕望。

她轉頭看向顧成殊,臉上沮喪無措的神情,讓顧成殊不由得嘆瞭口氣。

他抬起手,輕輕地揉瞭揉葉深深的頭發,然後抬頭看向華廠長,問:“那個下訂瞭兩萬件的,是什麼銀行?或許我可以托人去找找關系,請他們同意貴廠延後幾天交貨。”

華廠長沒抱什麼希望地把名字報給瞭他,又說:“延後3天就可以瞭,隻要你們盡快把19點坐標搜集齊備,保準3天幫你們趕出1000套來!”

“數據有的!”葉深深趕緊拿出來。

顧成殊抱瞭抱葉深深的肩膀,俯頭在她的發上貼瞭一下,說:“我去搞定那邊,你照看這邊。”

“嗯。”葉深深毫不懷疑,目送他離去。

華琳帶著他們去數據部,飛快地將數據輸入,然後開始生成定制版型。19點數據衍生出全身數以萬計的數據,綠色曲線如同枝蔓般在電腦屏幕上延展開,然後匯聚成綠色立體人型。

數據員將人體轉動,讓他們審查。其實葉深深也並未見過對方的身體,但幸好Bastian工作室的量體師傅們都很有經驗,每一份資料上都附有全身照片。沈暨在打版方面是最有經驗的,拿著照片對照電腦屏幕上生成的畫面,與數據錄入員商議修改版型。

很快,第一份版型就修改完畢瞭,在電腦上自動拆分生成各個部件形狀之後,直接傳輸到生產部去。

原料已經經由傳送帶直接送到剪裁部,葉深深趕緊跑到那邊去看生產情況。裁剪的幾位大姐都是老手,一摸那料子就贊不絕口:“這麼多年瞭,這麼好的料子可真少見。”

葉深深看著這些和自己母親差不多年紀的女人,心中激蕩起一股莫名的情感來。她和大傢一起研討商量,如何才能讓佈料相接處全都是正順的V型花紋,絕對不會出現因為佈料倒置而拼接出十字花紋的可能性。葉深深和一群老大姐們對照著電腦出的數據,在佈匹上調整角度,她們琢磨瞭不久,居然還尋找出瞭所有花紋都能無縫平行拼接的角度來。

“這衣服做出來,那得多講究!”老大姐們咔嚓咔嚓地剪著佈料,就跟相熟多年一樣熱情,“行啦小葉,我們這邊沒問題,絕對謹記你的要求,你去縫紉部盯著去,那邊有幾個馬虎鬼,別讓他們浪費瞭你的佈料和我們的手藝啊!”

新一件版型已經過來,葉深深抱著這套裁剪好的佈料,又跑到縫紉部去。

縫紉工們一邊在機子上換葉深深帶來的線,一邊聽著她關於倒回針、嵌線袋、騎馬衩等各方面煩瑣又具體的要求,不由得樂瞭:“哎呀葉小姐,你們是什麼大牌啊,要求這麼高?難怪加工費也比別人要高出一截呢,來來來,金主快給我們寫一下,哪個流程需要特定要求的,貼我們哪個流程的機子上,保準錯不瞭!”

葉深深也笑瞭,一邊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很著急,沒辦法,這事實在生死攸關。”一邊拿瞭筆過來,真的給各個分工流程的人寫下各自需要註意的要點,貼在他們的機子邊。

廠裡的工人們都是熟手,誇特模式也確實有獨到之處,晚上9點多,第一件定制已經熨燙完畢,掛在衣架上等候葉深深的檢閱。

葉深深把沈暨喊過來,兩人一起仔細檢驗這件衣服。

其實葉深深是一路跟著這件衣服,盯著它被制作出來的,對這件衣服的情況早已瞭然,而沈暨看到之後,則大為驚訝,將它的所有細節一一審視過之後,一臉凝重地看著葉深深,說:“深深,怎麼辦呢,這可有點糟糕……”

葉深深被他嚇得趕緊又將衣服檢查瞭半晌,卻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隻能小心翼翼地問沈暨:“你覺得……哪裡不好?”

“不是不好,是太好瞭!”沈暨繃不住瞭,忍不住笑出來,抬手按在她的腦袋上,揉瞭揉說,“好擔心啊,現在電腦編程已經變得這麼厲害瞭,那服裝制作業以後豈不是有一大批人要失業?”

葉深深這才松瞭一口氣,臉上也露出瞭笑意:“還好啦,雖然這個很厲害,確實能替代一般的人工量體打版和剪裁,但畢竟還是不如人工靈活,和一般工人比比沒問題,和你這樣的天才就比不上啦!”

“這倒是啊,本天才在這件衣服上就發現瞭一個問題。”沈暨拿著照片和樣衣對比,說,“我們這批衣服的對象是西方人,由於東西方形體的差異,所以肌肉和骨骼生長、分佈、紋理都會有很大的不同,我還是得和技術員商量修改一下數據,把後面那些衣服的版式再調整一下。”

葉深深點頭贊成,推敲著骨骼關節的數據,和他一起在照片上做標記。

兩人安靜地忙碌著,葉深深的肚子忽然咕嚕嚕地叫瞭起來。她捂著肚子,這才感覺到極度的疲憊,又累又餓。

從法國到中國,在飛機上又因為擔憂而隻吃瞭一點東西,現在她的身體真是到瞭極限瞭。

她的眼前有點昏黑,耳邊一片轟鳴,全身無力地扶著桌子跌坐下來。

沈暨趕緊給她倒瞭杯熱水,喂她慢慢喝下。她的神智漸漸清晰起來,才聽到沈暨在耳邊焦急的說話聲:“周圍也沒個小店什麼的,我去問問這裡的員工,能不能弄點吃的給你,你先填飽肚子,稍微睡一覺。”

葉深深點瞭點頭,等沈暨出去後,她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那份資料,便抬手想先放在桌上,誰知手卻沉重無比,一下子居然抬不起來,又跌瞭下去。

眼看她的手就要撞在椅子扶手上,幸好中途有人將她的手掌握住,攏在瞭掌心中。

這修長白皙而又有力的手,葉深深雖然意識還有些模糊,卻也下意識地呢喃瞭出來:“成殊……”

顧成殊將她的手握瞭握,然後將手中打包的飯盒放在桌子上,說:“來,就知道你餓壞瞭,給你和沈暨帶瞭吃的。”

葉深深點瞭點頭,抓過他遞過來的筷子,先吃瞭兩塊糖醋排骨。

酸酸甜甜的味道讓她胃口大開,精神也略微恢復過來,轉頭看見沈暨正快步從門外走來,便朝他揮瞭揮筷子,說:“沈暨,快來吃飯。”

沈暨看瞭相對而坐的葉深深和顧成殊一眼,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一包餅幹擱到瞭門邊窗臺上,才走進來坐在旁邊吃飯。

“對瞭,時間空出來瞭嗎?”沈暨邊吃邊問顧成殊。

顧成殊點瞭點頭,給葉深深舀瞭半碗冬瓜火腿湯遞過去,說:“我輾轉通過幾個熟人,找到對方談瞭談。其實沒什麼大問題,他們這批衣服是為下個月企業50年華誕準備的,隻要留有試穿時間,對方覺得遲一個星期也可以接受。”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這麼大的事情,其間的曲折肯定不像他說的這麼輕松。

但顧成殊既然隻字不提,葉深深也隻對他笑瞭笑,然後露出恍惚的笑意,說:“按照這樣流水線式的定制,兩三天就足夠瞭,一周肯定更沒問題。”

沈暨轉頭看看葉深深,對顧成殊說:“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們能否撐得住始終盯緊全程。畢竟,這裡每一套都是不能松懈的定制,放過瞭哪一件都不好。工人們可以三班倒實行輪休,而深深現在已經三十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瞭,接下來還有兩三天的忙碌,她能承受得住嗎?”

顧成殊皺眉看向葉深深。

葉深深抿唇想瞭想,說:“我還好,數據基本修改完畢後,應該不會出太大的差錯,我們就可以稍微松懈點瞭。到時候我們隔幾個小時抽空兒打個盹兒,稍微積壓幾件也沒什麼,加快速度把它補回來就好。”

沈暨嘆瞭口氣,說:“也隻能這樣瞭,可惜我們人來得太少,要是多幾個人,也可以輪休一下。”

顧成殊略一皺眉,說:“把Bastian的人叫幾個過來。”

“對哦,尤其是巴納阿姨她們,經驗豐富,眼光超級毒,一眼就可以看出衣服上最細微的瑕疵,並且直接能揪出內裡的問題,說不定比我們還強呢!”葉深深拍拍腦袋,立即聯系努曼先生,向他簡單說明瞭這邊的情況,又開瞭視頻,將第一件樣衣詳細展示瞭一遍,讓努曼先生過目。

正在此時,第二件樣衣也已經制作完畢,送到瞭樣衣間。葉深深開視頻讓努曼先生檢查這件樣衣的情況,並詢問瞭他的意見,

努曼先生在視頻那邊看著已經完成的樣衣和葉深深,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許久,他才說:“真沒想到,中國居然弄出瞭像生產均碼一樣快的定制工藝,這世界真是變化太快瞭。”

“科技是個好東西!”葉深深開心地笑道,連自己的疲憊都忘記瞭,“不過努曼老師,工作室還得派遣幾個人過來幫忙,我這邊可能無法支撐連續三天的檢驗和修改工作。”

“好,我們立刻過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努曼先生居然親自帶著工作室的人過來瞭。

習慣瞭輝煌的發佈會的國際一線品牌核心成員們,平時隻在整潔的工作間裡制作過樣衣,在看到灰撲撲的工作環境和雜亂的廠房時,都驚愕到有點不知所措。那灰塵漫天的水泥路,那塑鋼棚的廠房,那貼著斑駁瓷磚的辦公樓,那無人打理的綠化帶,都在極大地挑戰他們的審美觀。

偏偏華廠長還叫人趕制瞭一條大紅橫幅,上面寫著“熱烈歡迎國際超級大品牌巴斯蒂安一行蒞臨我廠交流指導”的字樣,掛在生銹的鐵門上,那80年代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差兩排小朋友捧著塑料花塗著紅臉蛋喊“歡迎”瞭。

看著驚呆瞭的一群老外,華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扭向老爹那邊,眼含淚水說:“爸,我勸過你的……”

“挺好啊,入鄉隨俗嘛!咱們土是土,可咱技術這不是沖出亞洲,走向世界,比肩巴黎,超越大牌瞭嗎?!”華廠長豪氣地揮手,迎向面前的一群人,挨個兒緊緊握手,笑得跟朵花兒似的,“各位同行,歡迎歡迎啊!你們經驗豐富,這回咱們能合作生產,也是我們的榮幸。多謝葉設計師和沈設計師給我們提出瞭不少寶貴的建議,優化瞭我們的生產,實現瞭我廠技術上一個不小的飛躍,相信我們的合作一定能成為中法服裝史上一段佳話,一次開拓性的創舉,一次比肩絲綢之路的東西方文明交流碰撞佳話!”

完全不明狀況的眾人,隻能看向到機場接他們過來的向導兼翻譯顧成殊。

顧成殊略一沉吟,用法語說:“廠長對大傢的到來表示瞭熱烈歡迎,大傢說‘你好’就可以。”

於是眾人滿臉笑容,紛紛用不標準的語調和廠長道“泥號”。

眼看差不多飯點,廠長按照中國習俗,先帶著客人去食堂用餐。

努曼先生和皮阿諾留瞭下來,問顧成殊:“深深呢?”

“她不知道您親自來瞭,還盯著那邊的衣服呢。”

“我去看看。”努曼先生說著,大步向著廠房走去。

日光燈明亮的光線下,巨大的廠房內一片繁忙景象。50米寬200米長的巨大空間被分隔成各個功能區域,所有人都伴著機器的雜音投入地工作著。根據前方傳來的數據,他們正為地球另一邊那些看不見的客戶定制著最為一絲不茍、妥帖合體的服裝。

19個數據延伸匯聚出成千上萬的要點,上萬個要點被平均分攤到裁剪的每一刀、縫紉的每一條線、甚至釘紐扣的方寸收放之上。正是飯點兒,從食堂吃瞭飯回來的一批工人正說說笑笑地回來,而原來坐在位置上的人陸續做完手中的工作,將機器和樣衣交給已經吃完飯的人,勾畫瞭自己的工件數量之後,由別人接續自己的工作。高高的屋頂之下,人員交接替代有條不紊,如海灘上的潮水一起一伏一樣平靜,很快又恢復瞭忙碌的工作。

顧成殊在廠子裡待瞭一天,已經很熟悉這裡的情況,對努曼先生和皮阿諾介紹說:“這一片是本市輕工基地,大大小小的服裝加工廠有60多傢,大傢都是有幾十年交情的熟人,所以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哪一傢遇上緊急的活,就會向其他有空閑人手的廠子借工人,和其他廠子一樣如常計件,而廠子裡機器不夠,就實行三班倒,第一班是凌晨4點到12點,就是剛剛過去吃飯的這一批;第二班是12點到20點,因為是正常工作時間,所以三班中隻有他們沒有夜班補貼;第三班負責20點到4點,他們是最辛苦的,所以補貼最多,甚至有很多人都希望能在這個時段上班。”

努曼先生感慨地看著面前這些忙碌的人們,皮阿諾咋舌皺眉,說:“這……符合工人權益法嗎?”

顧成殊平靜地說道:“我們和歐美人不同,比起懶散的生活,我們更願意以忙碌工作來改變自己的現狀與未來。這是我們民族的傳統與驕傲。不然,我們根本沒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展得這樣好。”

努曼先生咀嚼著他話中的意思,默然拿起他們加工的半成品仔細地審視著,查看著他們的手藝。

“正因為如此,隻有我們這樣的國傢,才會創造出這樣的世界來。”顧成殊微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一個個工人的身上,停在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身上,“努曼先生,您知道嗎,深深就是從這樣的地方走出來的。她的媽媽,一個離婚後無依無靠的女人,憑著在這樣的服裝工廠中做縫紉女工,一個人把女兒養大成人,讓深深上瞭大學。她們買瞭房子,有瞭在這個世界落腳的地方,而且,還創造瞭深深現在這樣的輝煌成就。”

努曼先生緩緩點頭,放下手中的半成品,抬頭望著燦爛的燈光下嘈雜忙碌的一切,感嘆道:“是的,這是自以為領導瞭世界服裝業、時尚業的歐洲人,還尚未知曉的世界——在我們以為落後荒蕪的中國,隱藏著不為人知卻令人敬畏、足以改變這個世界的力量。”

皮阿諾則還未從外面土氣破敗的環境和裡面明亮繁忙的場面的落差中回過神來,他隻喃喃地問:“這裡真的能做出定制來嗎?真的能……這麼迅速地弄出來?合格嗎?”

“我們去看看完成品吧。”顧成殊轉身帶著他們往後面走。穿過一臺臺正在飛針走線的縫紉機,走過一個個蒸汽噴湧的熨衣臺,經過一個個埋頭工作的工人身邊,後面是門窗緊閉的樣衣間。

顧成殊走到門口,側耳聽瞭聽裡面的聲音,然後把門打開。

他們站在門口,看見寂靜的樣衣室內,葉深深正坐在樣衣架前,一寸一寸地審視著樣衣的走線。

空氣中散亂地飛舞著淡淡的棉毛纖維,讓從窗外照進的陽光變得更加濃稠。葉深深胡亂綰起的頭發已經散亂,眼下濃重的青色眼圈被陽光抹淡瞭不少,但她疲憊而專註的神情,卻使人一看便知道她已經奮戰瞭多久。

她的手順著衣門襟滑下去,用手指去測量那條筆直的縫線,她的頭俯得離衣服很近,陽光在她的睫毛上滑出細弱的光線,準確地顯示出她目光所及的方向。

她屏住呼吸,將縫線從頭至尾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任何瑕疵之後,才輕輕地松瞭一口氣,抓起筆在旁邊的記錄本上畫瞭個勾,然後才抬起頭,轉而看向門口進來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呆瞭呆後,頓時跳起來撲向他們,不顧自己踉蹌的腳步,露出興奮的笑容:“老師,您也過來瞭!”

等奔到努曼先生面前時,她不由自主地雙腳一軟,差點摔倒在地。顧成殊趕緊抱住她,她靠在顧成殊身上,揉著腳苦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坐太久瞭,腳一下子抽筋瞭。”

努曼先生看著她憔悴面容上的笑容,一時感慨萬千,抬手輕輕拍瞭拍她的肩,說:“你休息一下吧,我來看看樣衣。”

顧成殊扶著葉深深在旁邊坐下,葉深深靠在窗邊,充滿期待地看著努曼先生。

努曼先生檢驗瞭樣衣一遍,皮阿諾也第一時間將所有樣衣都翻瞭一遍,尤其是腋下、領口、袖口、口袋等各個容易出現十字交叉形成花紋的地方,等發現居然真的實現瞭完美規避,沒有一處出現十字花時,才松瞭一口氣。

努曼先生將葉深深放在旁邊的記錄本拿起來,一頁頁翻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幾百件衣服的所有審查標記,除瞭具體瑕疵,她還將每一件衣服都對照著詳細的量衣記錄做瞭對比與返工修改方案。顧成殊過去看瞭看,隨便挑瞭其中幾點念給努曼先生聽,包括“袖窿多放半寸”“領口需收緊二分”“肩袖花紋未對齊”等各類煩瑣的細節,甚至連“袖口紐扣縫線方向不一致”這樣的細節都被標註出來,簡直比Bastian自己的定制還要苛刻。

努曼先生默然放下記錄本,望向坐在窗口的葉深深,葉深深有點緊張地站起身,走過來詢問:“是否還有疏漏的地方,老師要補上?”

努曼先生搖瞭搖頭,那雙湛藍的眼睛中,幾不可見地蒙上瞭一層薄薄的光芒:“深深,你做得很好,衣服也很好,讓你帶著它們來中國趕工,我們是做對瞭……”

葉深深這才放心,將手按在胸口輕輕噓瞭一口氣,笑道:“老師滿意就好,您現在來瞭,我也有主心骨瞭,一切局勢有老師把握,我就不害怕瞭。”

“害怕嗎?”努曼先生也笑瞭,說,“別擔心,老師創建的品牌,不會因為這麼一次風浪就倒下來的。”

“嗯,其實也不怕,就是有點緊張……”葉深深幾日來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瞭下來,她明明想笑一笑的,可過度勞累後一下子脫離瞭困境,總覺得腦子混混沌沌的,連笑起來都有點難看,說話也飄飄忽忽的。

努曼老師和皮阿諾都看出瞭她已經到瞭極限,顧成殊扶著她,輕聲說:“深深,你吃點東西後就休息吧,努曼先生已經帶人來接替你瞭。”

“嗯,好……”

葉深深睡醒時,窗外是點點繁星。

她的頭還有點迷迷糊糊的,但心裡還有放不下的東西,讓她再也睡不著瞭,隻能扶著頭側過身子,看向窗外。

這是誇特服裝廠臨時給她騰的一個員工宿舍,被子是華琳剛從傢裡抱來的。她透過窗口看向廠房,那邊燈火通明,依舊在趕工之中。

她下瞭床想去看看現在的進展,有人“啊”瞭一聲,問:“深深,你才睡瞭四個小時,不多睡一會兒啊?”

葉深深轉頭一看,宋宋正坐在床尾玩手機呢。

她詫異地扶著額頭:“宋宋,你怎麼在這兒啊?”

“你不是向我打聽這邊的情況嘛,後來手機就關機瞭,我打不通就聯系瞭沈暨,知道你們已經搞定這邊,在趕工瞭,所以就買車票趕過來啦。”宋宋說著,把旁邊的包包拿出來丟在她面前,“喏,沈暨說你啥都沒帶,連牙刷還是他去外面小賣部買的,唉,真是小可憐,所以我臨走前跑去你傢,給你收拾瞭些東西過來。”

葉深深簡直感激不盡,趕緊去洗瞭個澡,洗漱完畢後,翻出宿舍中的一個吹風機,想吹幹頭發。誰知手腕、手肘都酸痛一片,簡直連吹風機都拿不動瞭,宋宋無奈地接過吹風機,幫她吹著頭發。

葉深深揉著自己的手說:“可能是這兩天一直懸著檢查樣衣,肌肉拉傷瞭。”

“你這個白癡,為什麼要這麼逼自己啊!”宋宋簡直無語瞭,一邊幫她吹頭發一邊數落她,“這是Bastian的事情,你現在是Element.c的總裁瞭,它們出問題關你什麼事啊?你這麼拼命幹嗎?”

葉深深拍拍她盤在自己身邊的大腿,說:“哎,我有今天都是努曼老師成全我,不然怎麼會走到現在?這個品牌是老師一生的心血,我當然有義務幫他。”

“所以說你笨啊!幫就幫嘛,你劃個水摸條魚行不行?這奮不顧身的模樣……”宋宋翻著白眼,感覺她的頭發差不多幹瞭,便拿起梳子幫她梳直,又左右端詳瞭一下,說,“發型不錯,哪兒做的,這麼久瞭型還這麼好。”

“是嗎?我想剪短瞭。”葉深深抓瞭抓,有點煩惱,“太長瞭,打理起來浪費時間,有這個時間我都可以畫半張圖瞭……”

“不許!”宋宋一巴掌打開她的手,蠻橫地說,“要時刻記得你男朋友可是個渣男啊,前女友一個兩個三個的顧成殊!以前分手瞭倒還好,結果幾天不見你居然又和他復合瞭,我一到這邊就看見他正扶著你睡下,你知道我有多崩潰嗎?所以你趕緊地捯飭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然渣男分分鐘變心!”

才不會呢,顧成殊見過她所有狼狽不堪的醜模樣,從初見時青腫的臉到大鬧機場時的潑婦樣,他什麼沒見識過啊?葉深深無語地笑著,抓過旁邊的皮筋把頭發紮起來:“我休息好瞭,去廠裡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宋宋嘟嘟囔囔地跟在她的身後往外走,又想瞭想,終於把手機遞到她面前,用鬱悶的口氣說:“喏,送給你的禮物。”

葉深深看瞭一下她的手機屏幕,頓時愕然地睜大瞭眼睛。

他們的網店——宋葉的年華,如今已經改瞭名字,叫作“深葉”。

一直都舍不得這個日進鬥金的網店,嚷嚷著絕對不讓顧成殊和葉深深染指自己網店的宋宋,此時忽然將這個店改為深葉,成為深葉品牌的一部分。

葉深深錯愕的目光,從手機屏幕上,緩緩上移到宋宋的臉上,有點不敢置信:“這個店……”

不是當初怎麼都不願意把網店整合進品牌,說不願意為瞭顧成殊那個渣男把心血押上去嗎?

宋宋嘆瞭口氣,說:“其實,我也心疼死瞭,這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網店啊,每天營業額都讓我幸福得小心肝兒發顫。所以,你說要將它並入深葉,作為你的品牌基礎之一,我真的是心都在滴血!可是……”

宋宋咬瞭咬下唇,噘著嘴憤憤地說:“可是我剛剛坐在旁邊,看著你因為勞累而睡得那麼死的臉時,我又覺得,這個世界上,或許有些東西真的比錢更重要。比如說,你,葉深深,我最好最好的閨蜜,胸懷著一個偉大的夢想,要創建一個瞭不起的世界大品牌‘深葉’。那……那好吧,雖然我沒有夢想,可我閨蜜有這麼偉大的夢,那也就等於是我的成就。如果我能貢獻自己的一份微薄的力量,那就更瞭不起瞭!”

葉深深胸口一熱,不由得抬起雙臂,將宋宋緊緊地摟住。

宋宋抬手一攬,和葉深深緊緊地抱在一起,滿懷豪情壯志地說:“雖然深葉這個品牌還不知道能不能起來,可失敗就失敗嘛,大不瞭從頭再來!再說瞭,反正一開始這就是你的店,如果沒有你的話,我現在說不定還在擺地攤呢!怎麼算我也還是賺啊!”

葉深深吸瞭吸鼻子,忍住想要流下來的眼淚,低聲叫她:“宋宋,多謝你……”

“別謝我,給點實惠的。”宋宋壓低聲音,搭著她一起往廠房裡走去,“我跟你說啊,你可千萬要替我在‘深葉’裡多搞點股份,千萬不能讓顧成殊虧待我!你自己當然更要狠狠撈錢瞭,知道不?誰叫顧成殊劣跡斑斑呢?”

葉深深無奈地笑著,說:“是是是,我知道瞭,宋女王。”

最終,他們用瞭五天時間,把所有的定制都趕瞭出來。

對所有衣服進行瞭清點檢驗,在確保萬無一失後,皮阿諾護送著衣服,直飛意大利。

眾人個個疲憊不堪,這一刻也顧不上什麼世界頂級服裝設計品牌核心成員的面子瞭,一群人飯都顧不上吃,跌跌撞撞地扶墻走到宿舍,倒頭就睡。

葉深深這一次睡瞭足有十七八個小時,才總算把前幾天的睡眠給補足瞭。

宿舍裡沒有獨立衛生間,葉深深搖搖晃晃地起身,拿著宋宋給她帶的毛巾和漱口杯去洗漱。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靠在走廊欄桿上的一個人,花白的頭發和深藍的眼睛,配上清瘦的身材,正是努曼先生。

葉深深按著有點水腫的臉頰,向他打招呼:“老師,早。”

再一想,不由得吐舌頭笑瞭笑,這哪是早上,太陽明晃晃地掛在西面呢,明明是大下午的。

努曼先生朝她點頭一笑,並沒有追究她,隻輕聲說:“剛剛接到皮阿諾的電話,他已經到西西裡島瞭,也交付瞭那批衣服。雖然很多人都不敢相信我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制好這麼多定制服裝,但他們確實都收到瞭符合尺寸的衣服,頂多有幾件需要隨行的幾個工人在衣服上身後,略微修整一兩處而已。”

葉深深如釋重負,多日來壓在心上的重負終於放下,她不由得長出瞭一口氣,興奮地說:“太好瞭!這回的危機我們是安然度過瞭吧?”

“嗯,目前來看沒有太大的問題瞭。”努曼先生說著,靠在欄桿上,望著下方雜亂的廠房,目光悠遠。

葉深深覺得自己剛剛起床披頭散發挺不好意思的,但努曼先生的樣子,好像就是在等她醒來和她說話似的,她也不知道該不該先去洗漱一下。正在遲疑間,她忽然又聽到努曼先生說:“我會永遠記得,這個創造瞭奇跡的中國工廠。”

葉深深“啊”瞭一聲,把東西放在窗臺上,走過來和努曼先生一起靠在欄桿上,向下看瞭看。

灰撲撲的廠房棚頂,歪七扭八地順著水泥路一直延伸到遠郊,旁邊的空地上,被熱愛種地的人們開瞭荒,種上瞭一畦畦的菜苗,偶爾幾輛貨車經過,灰塵滾滾,濃煙全都噴在綠化帶和菜苗上,把一切都弄得灰不溜秋。

葉深深覺得讓努曼先生這樣一個國際友人看見這麼落後的一面有點不好意思,但想想又覺得這就是中國人民的本來模樣嘛,也沒什麼好遮掩的,便笑道:“是的,雖然有點土土的,但我們的土下面埋藏著深厚的力量。”

努曼先生笑著看她一眼,點點頭,又若有所思地說:“我也會記得,在我最絕望的時刻,那些平時拉攏我站在同一陣營的人,是如何漠視甚至幸災樂禍看好戲的。”

葉深深在心裡想,努曼先生說的,是安諾特嗎?不……感覺應該是加比尼卡那一群人吧?努曼先生肯定是第一時間去向自己的好友加比尼卡求援的,畢竟他也做定制,那邊的工人絕對也有幾個的。但最終努曼先生卻隻能選擇以辭職擔下所有責任,因為現在是時裝周後不久,正是各傢服裝接定制單的高峰期,那些人都選擇瞭把定制的工人留給自己傢,而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瞭Bastian這個品牌而出借——借口當然是一瓢水救不瞭滿屋火,幹脆連一滴也不給瞭。

“而我更會永遠記住的,是你,我的弟子葉深深。”努曼先生回頭望著她,聲音低緩,“不僅僅是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瞭我,還因為,你讓我看到瞭這個世上的另一股力量。這幾天我想瞭很多,我認為老牌時尚界抗拒你是個太不明智的選擇。中國必定是未來世界時尚業最大的推動力之一,歐洲世界是完全不可能將它摒棄在外的,如果一力抗拒,隻可能被歷史的洪流吞沒。”

葉深深沒想到努曼先生會忽然對她說這樣的話,錯愕又驚喜地望著他:“努曼老師……”

“所以深深,我很慶幸當初把你帶到法國的決定,我還覺得,目前我所能做的最好的選擇,應該就是扶助你,幫你的feuillage以最令人驚喜的姿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面前。”努曼先生俯頭望著面前的葉深深,又微笑道,“我還想給你的品牌取一個法國名字,feuillage,希望它不僅僅是中國的驕傲,也能給巴黎帶來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