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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傢人

01

雖然錢順利地要瞭回來,然而劉文靜的情緒依然不太好。

這一次,如果不是朋友們仗義幫忙,她根本不可能拿回錢。和梅大姐、老王走得最近的那一段時間,她有時候會對我們這幫朋友冷嘲熱諷幾句。現在出瞭事情,真正幫她的,卻隻有我們,就連讓她心理上一直不自在的薇薇,都因為她瞞著海歸把自己陷入瞭危險之中。劉文靜感激又有些難過——以前,她在我們面前多少有些自卑,後來,她考上T大之後,這種自卑感逐漸消失,在她交瞭一個個不錯的男朋友之後,甚至有些膨脹。她不認為比我們差,反而有時候對我們的生活方式不太認同,直言不諱。

這次我們幫她,她再一次欠瞭我們的情,而且還是一個比較大的情。她又沒什麼能還我們的,雖然我們並不介意,也沒想過讓她還,但她自己心裡還是過意不去。這也是導致她情緒不太好的原因之一。

到上海的這些年,自從遇上耗子,經歷瞭被逼分手、拼命讀書考T大、拼命賺錢交學費、給傢裡買房子以及讀書之餘慌慌張張談戀愛等事,劉文靜一直非常忙碌,心理壓力特別大。再加上經常饑一頓飽一頓,她的身體狀況特別不好,胃病更是常常犯。

有一天,她住在花花傢,需起早趕地鐵去學校。那個時間段剛好是上班高峰時期,地鐵上的人摩肩擦踵,空氣還特別悶。劉文靜沒吃早飯就去擠地鐵,被擠得東倒西歪,到站瞭,好不容易擠出來,走瞭幾步就突然感覺頭暈眼花,於是在滾滾人潮中直接暈倒在地鐵站瞭。

來去匆匆的都是要趕著上班的,圍觀她的不過是些早起在地鐵納涼的老頭老太太。大傢圍著她七嘴八舌,卻沒有人扶她起來,頂多隻是幫忙叫瞭地鐵站的管理員。管理員還沒趕來之前,終於有個好心的阿姨蹲在旁邊,拍著她的肩膀把她叫醒瞭。

劉文靜暈倒不過幾分鐘的事情,醒來之後說瞭句“我沒事,隻是太累瞭”,就出瞭地鐵站。

馬路上陽光照耀,空氣完全不同於地鐵站。她頭暈眼花,精神恍惚,放在包裡的手機被偷瞭都不知道,到瞭學校才發現。這件事成瞭壓垮劉文靜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突然就特別崩潰,課也沒上,跑到一個無人的角落號啕大哭起來。

悲傷的事情太多,向來堅強的劉文靜承受不住瞭,選擇瞭逃避。好在這時候也快放假瞭,劉文靜硬撐著,考完試就逃回瞭老傢——她回去,是脆弱時的選擇,也是親人一次又一次甜蜜的召喚。

縣城的房子已經入住瞭,弟弟也快要結婚瞭,一切都談妥,隻差五萬塊彩禮錢。媽媽也希望她這個給傢裡帶來驕傲的女兒能回來參加弟弟的婚禮,順便把錢帶回來,這段時間,對劉文靜特別和顏悅色。劉文靜在大上海遭遇瞭太多的挫折,劉媽媽給予她的關懷就變得尤為重要。於是一放假,劉文靜就坐上瞭回傢的列車,同時還把給弟弟的五萬塊錢取出來帶瞭回去。

給女方交瞭彩禮,劉文靜本以為等著參加弟弟的婚禮就可以瞭,卻不料劉媽媽再次提出要錢。

那天晚上,劉文靜剛到傢,都要睡覺瞭,劉媽媽走到她的房間,期期艾艾找她再要兩萬塊。

劉文靜第一反應是驚愕。她手裡僅有的七八萬,是她的朋友們冒著生命危險去找老王他們拿回的,而在這之前,她為瞭錢,一直忍受著、敷衍著老王這種她非常不喜歡的人。

她賺點錢不容易,賺的錢除瞭日常開銷,基本都支援瞭傢裡。她本來以為給瞭彩禮錢,弟弟成瞭傢,也算是成人瞭,不需要再找她拿錢瞭。哪裡知道,還沒結婚呢,就又要兩萬塊。

劉文靜問:“為什麼又要錢?”

劉媽媽說:“我跟你爸爸商量著,畢竟咱傢已經在縣城買瞭房子,也算是走出咱們村瞭。以前在村裡總被人看不起,現在成瞭縣城人,也算是揚眉吐氣瞭。咱傢就一個兒子,兒子結婚是大事,我想把全村人都請到縣城飯店吃飯。村裡人加上親戚,吃飯和婚禮開銷大概是兩三萬左右。都是窮親戚窮鄰居,沒什麼錢,我和你爸毛估估算瞭下,能收到個六七千塊禮金錢就已經不錯瞭。刨去禮金,還差兩萬塊呢!”

劉文靜說:“請他們幹啥?以前咱傢窮的時候,他們都怎麼對咱們的?你和爸這輩子啥時候在村裡抬起過頭?我有那兩萬塊錢,買一堆骨頭喂狗,都比給他們吃瞭強。”劉文靜想起小的時候窮,有時候吃不飽飯,鄰居傢正在吃飯,她和弟弟站在鄰居傢門口看,對方“砰”一聲把門死勁兒關上的樣子。以及後來,她到上海之前,王山雞糾纏她,鄰居冷嘲熱諷地說她攀高枝的樣子……

在她人生的所有記憶裡,村裡人給她的大都是滿滿的惡意,因此,她對他們並無好感。當然,也有少數曾經對她散發出善意的人,她其實並不介意請這些人吃飯。可這些善良的人,實在太少瞭。

劉媽媽打哈哈:“那都是過去的事瞭。那時候不都窮嘛!現在咱們日子好過瞭,根兒結婚不能不請他們,咱不能做那麼獨的事,以後村裡人還要來往咧!”

劉文靜說:“我沒錢!”

劉文靜很生氣,為瞭虛榮、為瞭面子又找她要錢。他們難道不會算賬嗎?給傢裡買房子,花掉二十萬,也就才過去瞭半年多,又給瞭五萬塊彩禮錢。還有劉爸爸那腿,已經是老病根兒瞭,隔三岔五要花錢,更不論平時傢裡各種開支瞭,花的可都是她的錢。他們當她是搖錢樹呢!

劉文靜很生氣,她卻不知道,父母之所以一次次要錢,最主要的原因其實是她有求必應,一次又一次寄錢回傢,讓他們習慣瞭花她的錢,以為她給錢是理所當然。她不停寄錢回傢,養刁瞭他們的胃口,他們才會變得越來越貪得無厭。再加上,她從來報喜不報憂。在父母的眼裡,她是銷售冠軍呢,一年掙不少錢呢,她吃過的山珍海味,一桌抵得上他們一個月的開支——他們不知道,她一直在吹牛,那些好東西,她隻吃過一兩次,還是別人請的。

劉文靜不知道,自從考上瞭T大,縣城中學舉辦表彰大會時把她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父母叫去坐主席臺,之後劉文靜又寄錢、又買東西寄回傢,劉媽媽逢人便講“這是我女兒買的”“那是我女兒給錢買的”這樣的話,在村裡把她好生吹噓瞭一番。這一次也不過是話趕話,別人問:“你女兒那麼有本事,那得在縣城飯店請全村人吃飯啊!前年那誰誰誰結婚,就在縣城飯店請全村人吃飯瞭。”

為瞭不比那誰誰誰差,劉爸劉媽忙不迭應承瞭在縣城飯店請全村人吃飯這件事。

他們本來以為,劉文靜連房子都給傢裡買瞭,連五萬塊都出瞭,這區區兩萬能給全傢人帶來那麼大的面子,她怎麼會拒絕呢?他們從來沒想過她並沒有他們吹噓的那麼光鮮,她也有勞累生病的時候。

劉文靜說:“我沒錢!”

劉媽媽說:“你不要這樣,這也是給你長面子的事兒,你不知道村裡人都怎麼誇你……”

劉媽媽一張口,劉文靜就猜到她下一句話想說啥:“你不能因為這一點事兒,因為這兩萬塊讓人戳咱們傢脊梁骨。”

劉文靜懶得聽,她打斷劉媽媽:“我又不在傢裡住,要這面子幹嗎?我也不稀罕誰誇我。”

劉媽媽輕聲絮叨:“我都已經應承瞭。”

雖然劉媽媽聲音很低,但劉文靜還是聽到瞭。她非常反感媽媽這種沒有錢卻在外面吹牛、亂承諾的行為,她皺著眉頭說:“你答應瞭你自己想辦法,我反正是沒錢。”

劉媽媽試圖再說點什麼,劉文靜突然嗓門就提高瞭:“你自己算算,這些年我給傢裡多少錢瞭,這都已經讓我很吃力瞭。我又不是印鈔機,到哪裡搞更多的錢?”

劉媽媽低聲下氣:“你總是比我們有辦法的,駱駝掉根毛,比蚊子大腿粗。”

劉文靜一聽這話就怒瞭,原來在劉媽媽眼裡,她是那駱駝,他們就等著她拔毛呢。劉文靜生氣的後果是,把劉媽媽推門外,“砰”一聲把門關上瞭。

關上門,劉文靜忍不住悲從中來,蹲地上小聲啜泣起來。

劉媽媽也很委屈,她沒想到,自己已經那麼低聲下氣瞭,親生的女兒會給她甩臉子,會跟她吵,會把她推到門外,把門“砰”一聲關上。

劉媽媽能不委屈嗎?她可不相信劉文靜沒有錢,你聽她平時說的,這條裙子一千塊,那條牛仔褲五百塊,就那一小瓶香水,八九百塊錢,用幾個月就沒有瞭……既然沒錢,買這麼貴的衣服幹什麼?買那麼好的護膚品幹什麼?都舍得買那麼貴的衣服瞭,給傢裡錢卻摳摳索索,一點都不大方。劉媽媽怨恨起劉文靜來:親生的女兒還這麼小氣,不肯給她錢,不肯幫她解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在全村人面前長臉。

經過那晚的吵架,劉爸爸劉媽媽安靜瞭兩天,但那兩天,傢裡的氣氛冷到冰點。雖然劉媽媽對劉文靜依然是端茶遞水伺候著,但言辭之間卻並沒有好話,至於他們背著她故意說出的讓她聽到的話,就更難聽瞭。說來說去,不過是說她不孝順,以及養育她的不易,以及村裡人隻怕要罵他們傢背信棄義之類的話。這些話給瞭劉文靜很大的心理壓力。

婚禮前幾天,就要去飯店下訂金瞭,劉文靜依然沒有松口給錢。那天晚上吃完飯,劉文靜推開碗想回房休息,弟弟劉根兒扯住她,突然跪在劉文靜的面前,哭著說:“姐,我的親姐,你幫瞭我一次,就再幫我一次吧。彩禮錢都給人傢瞭,總不能現在不結婚瞭吧?”

劉文靜哭瞭,她想過劉媽媽一次次打電話讓她回傢,雖確實有關心她的成分在,但更多的是希望她把五萬塊錢帶回來。但她沒有想過,讓她回傢是為瞭當面再次逼迫要錢——如果她在上海的話,劉根兒就不會用下跪的方式逼她瞭吧?

劉媽媽的每一句話都偏向劉根兒,而劉根兒又蠢又貪得無厭,他們幾乎逼得她無路可走。

畢竟是親人,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兩萬塊就受到心理上的折磨?又怎麼忍心看著他們哭鬧而無動於衷?劉文靜最終還是取瞭兩萬塊錢給傢裡。

02

劉文靜難得回傢一次,偶爾回去也是在傢住幾天就走,除瞭辦必須要辦的事情之外,大多數時候都是宅在傢裡看書,或者幫劉媽媽做點傢務。村裡能見到她的人相對很少。這次回去,因為要參加弟弟的婚禮,因為村裡人都被邀請到縣城飯店吃飯,劉文靜相當於在全村人面前亮相瞭。她現在已經跟當初那個飯店裡的服務員判若雲泥瞭。最大的差別不在於穿什麼衣服、佩戴什麼首飾,而是整體的氣質,脫胎換骨瞭。

她本來就漂亮,被T大的學術氛圍熏陶之後,平添瞭些書卷氣,再加上她本身就是一個在美麗方面追求極致的人,刻意保養及包裝之下,不是村裡那些在外地工廠打工,回到傢換一身新衣服、臉上長期留存著高原紅的妹子們能比的。

很多人誇她:“這閨女,跟天仙兒一樣,根本不像農村出來的孩子。”還有些嬸嬸阿姨們,摸著劉文靜的手不肯放開:“這小手,白白嫩嫩的,一看就是從來不做傢務的。”還有的,就是當她面誇她父母:“你爹媽有福氣,生養瞭這麼好的姑娘,我要有這麼好的姑娘,給我十個兒子都不換。”

這些話,聽得劉文靜直皺眉頭,而劉爸劉媽卻喜笑顏開。

還在上小學初中的小女孩們,對她手上的透明指甲油表示出濃厚的興趣。別的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同村姑娘,要麼手指上染得五顏六色,要麼根本不塗指甲油,她們的手伸出來,還是勞動人民的手,跟劉文靜白白嫩嫩的、塗著透明指甲油的手根本沒辦法比。小女孩們被驚艷到瞭,圍著她問長問短。

而那些她在外面學的經驗,比如說醋泡手、牛奶泡手、洗完手之後立刻塗抹護手霜、定期去美甲店做保養的這些經驗,怎麼可能告訴村裡人?她們會罵她浪費的。很多村裡人,活瞭幾十年都沒喝過牛奶,怎麼能想象用牛奶泡手這麼高大上的事情呢?

在弟弟的婚禮上,劉文靜搶足瞭風頭,雖然這不是她的本意。遇到這群在她身上、手上摸來摸去的農村老太太大嬸子以及黑乎乎的小姑娘們,如果能藏,她早藏起來瞭。躲不過,才忍著暴起的雞皮疙瘩,讓她們在她身上摸摸捏捏。

弟弟婚禮過後,劉文靜基本不出門,隻在傢看看書聽聽音樂,卻有些流言蜚語從村子裡傳到劉爸劉媽的耳朵裡瞭。她根本不會想到,那群當面誇她的村裡人,背後說出來的話有多麼惡毒。

流言說,劉文靜看起來那麼洋氣,根本不像個學生,隻怕是在外面做一些類似於被包養或者賣淫之類的事情。再聯想到上次表哥表嫂回來時說的話,流言就傳得更離譜瞭。

最離譜的傳言說,劉文靜被有錢人甩瞭,還打瞭胎。至於為什麼會被男人甩,是因為她懷瞭個女兒。劉文靜糾纏那個男人,那男人給瞭她二十萬,這才讓她給傢裡買瞭房,給弟弟娶瞭媳婦。

傳流言的人言之鑿鑿:“你看她那麼瘦,那麼白,隻怕就是小月子沒坐好帶出來的病。”

傳流言的人越來越多,個個都有理有據,主要是大傢的困惑點。比如說,飯館裡的服務員,憑什麼考上T大?肯定是有錢人砸錢支持;比如說,在上海上學,學費那麼貴,她不僅不找傢裡要錢,還時不時朝傢裡寄錢,還給傢裡買房子,這動不動五萬八萬二十萬的,幹凈錢哪能掙這麼容易?

劉爸劉媽都是沒什麼出息的莊稼人,別人這麼一說,他們的心思就動瞭,忍不住也這樣想起來。他們從來沒有反省過,就是因為他們不停在村裡吹牛,才會引起這樣的流言;就是因為他們一次次索要,才會逼得劉文靜想盡辦法跑業務賺錢,一次次寄錢回傢;就是因為村裡人從來沒見過有人上學期間,還能十萬二十萬地掙,心生嫉妒,才會有這麼多流言蜚語。

劉文靜的父母,從內心深處怪劉文靜給他們丟臉瞭。但想著劉文靜到底是他們的財神爺,除瞭臉上不太好看之外,畢竟沒有當劉文靜的面說些難聽話。

就算結瞭婚,劉根兒還是經常跟村裡的混混們來往。自從在縣城買瞭房子,劉傢基本就成瞭混混們在縣城的根據地之一。那群混混,當然包括王山雞。

混混們自然也聽過那些流言蜚語,在劉文靜傢吃飯,喝多瞭,有個混混看瞭看王山雞,在他的默許下,對著劉文靜吹起瞭流裡流氣的口哨。

有人帶頭,就有人起哄,劉媽媽和劉根兒還一副討好的表情。劉文靜自然知道他們是針對自己,在那群混混進門的時候,她就感覺非常不舒服。她努力說服自己,他們畢竟是弟弟的朋友,無論多不喜歡,都應該尊重弟弟的擇友權。至於曾經發生過齷齪的王山雞,她當年都沒看上他,現在更不會把他看在眼裡。

她自認為,自己比這群混混高很多個段位。她看著他們吹牛,看著他們不雅的動作、俗氣的談吐,甚至有些憐憫。她不喜歡看見他們喝酒時的放浪形骸,就根本不上桌,一般端個碗到旁邊,邊看電視邊吃飯。

當混混們對著她吹口哨的時候,她已經快吃完瞭;有人起哄她和王山雞,她厭煩地快速扒飯,想趕緊吃完,好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而當她看見自己的親人一臉討好的表情時,終於忍不住瞭,把碗端進廚房,幾口扒完,擱下碗回房,眼不見為凈——犯不著和他們一般見識,免得把自己低到和他們一樣的水準。劉文靜這樣跟自己說,然而她的沉默卻無形中助長瞭混混們的氣焰。

他們終於吃飽喝足,一個個醉醺醺的。不知道在誰的提議下,有人帶頭推開瞭劉文靜的房門。有個年輕的混混打著酒嗝跟劉文靜說:“姐,大上海有什麼好啊?咱都是一個村裡的,你畢業瞭幹脆回來吧,回來跟山雞哥。”

劉文靜拔下耳機線,對他們說:“出去。”

混混們愣住瞭,他們沒想到劉文靜這麼不給面子。混混是最要面子的,這群人出頭是為瞭王山雞,劉文靜這麼不給面子,殺的不是別人的面子,而是王山雞的面子。

王山雞流裡流氣地說:“喲嗬,這麼多年過去瞭,脾氣不見小啊!”

劉文靜面無表情,再一次吐出兩個字:“出去。”

王山雞上前一步,走到劉文靜跟前。在他的壓迫下,劉文靜忍不住後退瞭一步。

王山雞打著酒嗝說:“當初你去上海,我肯放你走,就是想著你們傢窮,你出去賺幾年錢,補貼下傢裡,順便再給你自己掙點嫁妝錢,免得跟我結婚的時候不好看。你看你在上海也這麼多年瞭,學也上瞭,錢也掙瞭。至於是不是幹凈錢,你究竟在上海幹瞭些什麼,我也不跟你計較瞭,誰讓我喜歡你呢,就當我吃瞭個啞巴虧。”王山雞說著就想把手朝劉文靜臉上伸。

王山雞嘴巴裡酒肉發酵的臭味撲面而來,劉文靜幾乎被熏暈瞭。他說的話太不堪入耳,劉文靜已經快要發飆瞭,卻因為不想惹事而強忍著。但王山雞試圖去摸劉文靜的臉,劉文靜忍不住瞭,站起來甩瞭他一巴掌,走瞭出去,進入她爸媽的房間,並順手把門反鎖瞭。

劉文靜的這一巴掌,把王山雞和這群混混打懵瞭,他們是男人,何時被女人打過?等王山雞反應過來追過去鬧的時候,房間的門怎麼都打不開瞭。王山雞罵罵咧咧說瞭很多難聽話,拿起凳子要砸門,被劉爸劉媽以及劉根兒他們攔住瞭。

無論他怎麼鬧,劉文靜始終一言不發,他罵累瞭也隻好走瞭,走的時候揚言,不會放過劉文靜這個“臭婊子”,讓劉文靜等著。

過瞭一兩天,不知道王山雞用瞭什麼方法,居然說服瞭劉文靜的父母。劉媽媽找劉文靜談話,先從學校念書累不累談起,繞瞭半天說到主題,大意是王山雞的爹是村長,傢裡條件也不錯,劉文靜不如就跟他。

劉文靜很詫異,不知道她媽媽從哪裡冒出來這樣的想法。劉文靜在上海談過幾個對象,雖然最終都分手瞭,但無論哪個拿出來,都不是農村混混這種水準的。

以她現在的眼界,隻怕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瞭,也不會看上王山雞這種貨色。在劉文靜的眼裡,王山雞就是一個小醜,上躥下跳跟個笑話似的,她劉文靜怎麼可能會跟他?

劉文靜撲哧一聲笑瞭:“媽你開玩笑吧,我跟他?就他那樣的,我當年都看不上,現在怎麼可能看得上?”

劉媽媽說:“閨女,你現在不比當年,當年你年齡小,還是黃花大閨女……”

劉媽媽說到“黃花大閨女”的時候偷偷看瞭眼劉文靜,看她的反應,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咯噔一下,落實瞭想法,才又繼續說:“山雞那孩子人不錯,是我和你爸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以前我總覺得咱傢配不上他。你看現在,咱們在縣城把房子也買瞭,你弟弟也娶媳婦瞭,咱傢不比誰低一頭。你有大學學歷,他爸是村官,也算是門當戶對瞭。難得他還喜歡你,你跟著他,不虧。”

劉文靜又好氣又好笑,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本來以為考上大學之後王山雞已經斷瞭心思,哪裡知道回來一趟,居然又提起瞭這茬。

劉文靜說:“我是不可能跟他的。我根本看不上他,以前看不上,現在看不上,以後更看不上。這事兒你不要再提瞭,不可能的。”

“女人啊,找個對自己好的人不容易。山雞這孩子對你不錯……”劉媽媽繼續洗腦。

“媽,你有沒有想過,我那天打瞭他一巴掌,他轉身就來求婚,會不會是故意報復,給咱傢難堪?”劉文靜引導劉媽媽。

劉媽媽愣住瞭,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想啊,他無緣無故挨瞭一巴掌,心裡一定可恨我瞭,但我馬上就要到上海瞭,他抓不住我報復,就想瞭這招,讓你們來逼我跟他結婚。實際上他根本不想跟我結婚,等咱傢答應的時候,他再悔婚,給咱傢一個難堪。”劉文靜循循善誘。

劉媽媽嘴裡直嚷嚷:“那不能夠,那不能夠……”但她的心裡,已經開始思考劉文靜的話瞭。

“媽,你再想想,咱們村的男人哪個不打女人啊。女人生在咱們村,已經夠苦瞭,再被男人打,那過的是什麼日子?結婚瞭的女人,連婚都不敢離,怕被人戳脊梁骨。你看我二姐,那麼聰明的女人,嫁瞭個混混,一天三小打,三天一大打,倆孩子都多大瞭,還沒有離婚。我這次可把王山雞得罪慘瞭,他指不定動什麼壞心思呢!我要真跟瞭他,他準得把我打死。你不希望我被打死吧?我在上海,好歹還能給傢裡掙點錢呢!”劉文靜繼續誘導劉媽媽,劉媽媽將信將疑。

正當劉文靜的手背在後面做出一個勝利的手勢時,躲在門口偷聽的劉爸爸實在聽不下去瞭,一陣風似的沖瞭進來。

03

劉爸爸在傢裡向來是君主般的存在。劉文靜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小時候,他的背後總藏著一根藤條,哪個孩子稍微有些不聽話,他也不提醒,悄悄走到身後,藤條唰的一聲抽出來,照著後背就抽下去,疼得他們蹦起來,齜牙咧嘴。

劉爸爸的脾氣很壞,劉文靜十多歲的時候還經常挨打。等她到瞭上海之後,爸爸突然對她和顏悅色起來,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慢慢習慣瞭也就逐漸忘記小時候他怎樣打她瞭。

這一次,劉爸爸突然怒氣沖沖地沖進來,一下子又激起瞭童年那些特別不美好的回憶。就像是條件反射,劉文靜的後背一下子起滿瞭雞皮疙瘩,瞬間有一種想躲起來的沖動。

可是她已經二十四歲瞭,自尊不允許她這樣做。她立定身子,看爸爸的手上沒有拿任何工具,那麼,想必不會有什麼危險。

劉爸爸沖進來在劉文靜跟前立定,沖著她嚷嚷:“你別誤導你媽,你媽耳根子軟,我可不軟。我告訴你,你別這麼傲氣兒,人王叔的兒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都殘花敗柳瞭,還有什麼好挑的……”劉爸爸嚷嚷瞭很長時間,總的來說就是王山雞他爹是村長,是高高在上的貴人,而劉文靜不過是一個破爛貨,沒資格挑。

劉文靜被爸爸嚷嚷懵瞭。她在上海的事情,並沒有跟父母說,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雖然她前後也經歷過耗子、海歸、李林這三個男人,但都是真心相愛,還真不是沖著他們的錢。後來遇到老王,她想要他的錢,但還是守住瞭底線,並沒有發生什麼呀!劉文靜問:“你都聽說瞭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說?”

劉爸爸鄙夷地看瞭劉文靜一眼:“自己做的事自己心裡面明白,一個被有錢人用爛瞭的人,有人要你,你不乖乖嫁過去,還想怎麼樣?”

劉爸爸一句“被有錢人用爛瞭的女人”激怒瞭劉文靜,而這一句話也讓她篤定,爸爸並不知道她在上海的事情,雖然她會收別人的禮物,但還真沒有為錢出賣過身體。劉文靜怒吼道:“我做瞭什麼事兒瞭,你倒是說說看!”

劉爸爸說:“你沒跟有錢人睡,你哪兒來那麼多錢?你怎麼考上的大學?就憑你?”

“我跟你們說過,大學是我自己念書考上的,錢也是我自己跑業務一點點掙的。”

“你拉倒吧,你的事兒現在整個村都在傳。人傢說得對,你掙的都是不幹凈的錢。”

“嫌不幹凈你還要?有本事當初別一次次打電話找我要錢啊!”被自己的親人冤枉,劉文靜淚流滿面。

“那是你媽要的,不是我要的。你每次寄錢回來我都不想要,你給錢我覺得惡心。”劉爸爸說。

“你生病的時候怎麼不這麼說?住著我的房子怎麼不這麼說?根兒要彩禮的時候怎麼不這麼說?把我的錢花掉瞭說這種話!”劉文靜的嗓門跟她爸爸一樣高,她以前從來不敢的,這次是氣急瞭。

劉爸爸沖上來揚起巴掌就要打劉文靜,被劉媽媽攔住瞭。

劉媽媽把劉爸爸推到門外,關上門,反復勸說她:“閨女,不是我說你,既然在外面事情已經做下瞭,這個人也丟瞭,我們也認瞭。你看你王叔傢條件不錯,山雞還答應你如果嫁過去,就給咱傢十萬塊錢……”

劉文靜算是徹底明白瞭,搞半天就是十萬塊鬧的!為瞭十萬塊,把女兒給賣瞭。她可算是明白,為什麼這四五年來,爸爸對她從來和顏悅色,甚至有些卑躬屈膝,怎麼這次突然變臉變得這麼快,恢復瞭童年時期兇神惡煞的樣子,原來就是因為十萬塊錢。

她也算是搞明白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瞭,也就值個十萬塊錢,也真夠可以的!

因為生氣,劉文靜頭上的青筋都暴出來瞭。她用顫抖的手指指著門,一字一頓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你們給我出去!”

劉文靜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太可怕,劉媽媽也有些害怕,卻還是鼓起勇氣說:“根兒說想買輛車在縣城跑出租,咱傢哪兒有錢啊?你不是說也沒有錢瞭嗎?可他好不容易想學好,不在外面混瞭,咱們能不支持嗎?你是當姐姐的,你應該率先支持啊……”

她所謂的支持就是犧牲女兒一生的幸福嗎?越接近真相,劉文靜越想死。劉文靜推著劉媽媽,一步步把她推出房門,砰的一聲關住門,坐在瞭地上。

地上很涼,然而她的心,比地還要涼。記憶如洪水湧來,劉文靜想起小時候的很多事情。

那時候,每天早上,她們三姐妹天不亮就就起床,一個煮飯,一個燒火,還有一個喂豬,弟弟卻在呼呼大睡,而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是不正常的。她的父母從小教育她們,要愛護弟弟,要什麼東西都讓著弟弟,要幫弟弟把所有的一切準備好,而弟弟隻用享受。小時候的她從來不認為這種觀念是錯的,畢竟,村裡所有人都擁有一模一樣的觀念。一直到瞭上海,認識瞭我們,她才知道她以為的正常其實是最不正常的,而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父母都是愛孩子的,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

劉傢但凡來客人,女孩子是不允許上桌的,而劉根兒常常在客人還沒入座時就用手抓菜吃,大傢居然還都寵著他。傢裡常年吃不起豬肉,傢養的幾隻老母雞,下瞭蛋大部分賣掉換油鹽,劉媽媽會偷偷留幾個給劉根兒吃。劉根兒五六歲的時候就嚷嚷雞蛋吃厭瞭,三姐妹每次看他碗底裡的雞蛋,饞得直流口水,劉根兒不懂事,寧可給鄰居傢小孩子吃,也不給她們吃一口。傢裡最讓人念想的一罐白糖,媽媽把它放在櫃子頂上,劉文靜和二姐爬上去偷吃,吃完下不來,父母幹活兒回來看到,抓住她們兩個毒打瞭一頓,爸爸還踹瞭她們幾腳。之後好多天,她和二姐走路腿都是瘸的,而沒過幾天,她們看見弟弟抱著那個糖罐子,一把一把抓白糖朝嘴裡送,手縫裡漏出來的白糖,吸引瞭很多螞蟻。弟弟被螞蟻咬瞭,向劉媽媽哭訴,媽媽反而怪她們姐妹倆沒照顧好弟弟。

正是因為童年受過不公平的對待,父母偶爾的和顏悅色,居然會讓她受寵若驚,恨不得肝腦塗地。這幾年在上海獨自闖蕩一定是太累瞭,在外面受過太多的傷才會自動屏蔽不美好的童年記憶,才會在母親幾句甜言蜜語、父親幾個笑臉下就誤以為傢庭是最後的避風港。

實際上,貧窮而卑賤的傢庭,才是她真正的傷心地。

看清楚與父母關系的真相,劉文靜難過極瞭,她收拾包袱,想要直接離開,一氣之下恨不得回到上海就再不相見。

劉媽媽緊緊拉住瞭她,哭著說:“你是我的孩子呀,我怎麼能讓你一生氣就走瞭呢?你帶著氣走瞭,萬一出點事我怎麼放心得下?都是自傢人,有什麼話不能說?你爸爸就算是脾氣壞一點,對你也沒什麼壞心思,這門親事你不同意就算瞭,咱們一傢人關起門來說話,好說好商量多好?”

劉爸爸在一旁抽著煙直嘆氣,雖沒有說出道歉的話,但看那母女哭得厲害,伸手拿起劉文靜的包:“你晚上吃得少,回頭讓你媽再給你煎個荷包蛋吃。要走也不要晚上走,一個人多危險。明天一早,如果你還要走,我送你。”

這一日,因為太多傷心難過,劉文靜的胃再次不好瞭。她最近一段時間總這樣,隻要一生氣或者情緒波動得厲害,胃就抽抽的疼。劉文靜不知道在路上的時候,胃病會不會更嚴重。這次回來,藥沒帶,她擔心萬一在車上胃病犯瞭,可就沒人照顧瞭。父母真心挽留,她就順勢留瞭下來。

劉文靜打定主意,一旦他們再提嫁給王山雞這件事,就立刻走。因此,即使留下來,行李也沒重新歸整,反而做出一副隨時都可能離開的樣子。

劉媽媽這段日子非常矛盾,一方面想要努力維持一二十年培養下來的“母親的尊嚴”,讓劉文靜對她言聽計從。另一方面,看著劉文靜零下二十幾度的臉色,又有些惴惴不安,她擔心劉文靜帶著情緒走掉,以後想要錢就難瞭。

在這樣矛盾的心情下,劉媽媽對劉文靜特別好,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得知她胃不好,更是每天開胃小菜輪換著來。

至於肉麻話,更是一句緊跟一句,把她誇得像朵花兒似的。劉文靜特別不習慣她媽媽這種諂媚的態度,一次次要求她不要這樣,可劉媽媽根本不聽,該“偏心”的時候照樣“偏心”,把劉文靜當女皇一樣伺候著,而劉媽媽自己,還是一如既往地每頓飯隻吃菜湯泡白米飯,即使桌上有不少菜,即使這些菜大部分都會剩下。劉文靜讓劉媽媽吃菜,她也不肯,隻是一句“湯泡飯這就很好瞭,現在的菜湯多油啊,以前咱們傢連這種菜湯都吃不起呢”。

劉文靜給劉媽媽夾菜,轉眼她又夾到劉文靜或劉根兒或爸爸的碗裡,打定主意就是不吃菜,這讓劉文靜感覺很悲哀,而劉爸爸和劉根兒,看見肉菜,筷子基本就在盤子和嘴巴之間兩點一線迅速移動瞭。

這是他們傢的習慣,或者說,這是他們村,甚至他們縣城的習慣。

之前,劉文靜想著媽媽重男輕女的樣子,說出對她不好的那些話,會恨她。但看見她隻吃菜湯泡飯的樣子,也會心疼。

劉文靜知道,劉媽媽這不是苦肉計,她沒有裝,她一直如此,一直是個很“賢惠”的女人。如果劉文靜沒有走出去,沒有到大上海,或許有一天也會和她媽媽一樣“賢惠”,可劉文靜畢竟已經走出來瞭。她見著瞭花花世界,便永遠不可能像劉媽媽這樣瞭。

04

身體稍微好一點,劉文靜就提前買好瞭車票,並把走的日期告訴瞭父母。

但是在臨出發的前一天,發生瞭一件讓她哭笑不得、後悔沒有更早一點離開的事情。

王山雞跑到他們傢,趾高氣揚地拿瞭八千塊錢扔在桌上,跟劉文靜說:“別以為你在上海待瞭幾年就是城裡人瞭。我告訴你,你這種破鞋,城裡人頂多就玩玩你。你那些破事兒,咱全村都知道瞭,你將來想嫁回來,咱村裡隻怕都沒人肯要你。也就我不嫌棄,誰讓我一開始就看上你瞭呢?你乖乖跟我,打我那一巴掌就不跟你計較瞭。這八千塊錢是定禮,你過門兒瞭,我把彩禮錢一次性給清。要我說,書你也別念瞭,女人念那麼多書幹啥?最終還不是要嫁人生孩子,還不如早點回來跟我生個孩子呢!”

跟王山雞同來的人,聽見“生個孩子”這種話,起哄似的嘎嘎怪叫起來。劉文靜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而劉爸爸卻低聲下氣地討好王山雞:“這麼大的事兒,你爹怎麼沒來?”

王山雞大咧咧地說:“他哪兒有空啊,陪縣長喝酒呢!這事兒我說瞭算。”

王山雞的話很明顯是在吹牛,一個小山村的村官,哪兒有那麼多機會陪縣長喝酒?反正混混們吹牛吹慣瞭,他們的話,聽聽也就罷瞭。

王山雞見劉文靜和她爸爸都沒說話,就來拉扯劉文靜,讓劉文靜跟他走,恨不得一時三刻就洞房。劉文靜掙紮,劉媽媽攔住王山雞:“馬上中午瞭,我去做飯,咱們邊吃邊談。結婚是大事兒,要兩邊老人商量才能決定,你還是知會下你爹。”

劉文靜看著父母低聲下氣的樣子,覺得特別荒誕。村長傢的小混混就把他們嚇成這樣瞭?她不過就是回來參加弟弟的婚禮而已,沒招誰沒惹誰,就鬧出這麼多事兒,這個世界還會好嗎?

劉文靜看著她的父母,思緒萬千:是因為我走得太快,看到的世界太多,才會顯得你們所在的井底太小嗎?可你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原生傢庭,是我朝前走時背後的陰影。你們跟我休戚與共,此生都無法擺脫彼此。也因此,你們對我的任何傷害,都會被放大。看見你們這個樣子,我真的很傷心。

混混繼續說些什麼,劉文靜聽不見瞭。她頭疼胃也疼,而那不爭氣的弟弟還拉著她說:“姐,嫁給山雞哥多好啊!他傢的房子造得跟別墅一樣,傢裡還有車,門口養兩隻大狼狗,嫁過去你這輩子都不用愁瞭。咱村好多姑娘想嫁都沒機會呢,他隻喜歡你。”

劉文靜氣極爆發:“誰愛嫁誰嫁,別扯上我!長點腦子行嗎?他這是求娶的態度嗎?還真以為他看上咱傢瞭……”劉文靜轉頭指著王山雞,“我不管你想幹什麼,打我的主意,你休想!你總說你爸陪縣長喝酒,你見過縣長嗎?我考上大學的時候,跟縣長一起坐在主席臺上,我的獎金是縣長親自發的。之後我們還坐在一個桌上吃過飯,當時我爸媽都在場,縣裡有名的領導都來瞭,而你爸連參加的機會都沒有!我到現在還留著縣長的電話,逢年過節還會發短信拜年。你爸呢?他一個小小的村官,就那麼容易巴結上縣長?你讓我不念書跟著你,就算我爸媽同意,隻要我不同意,打個電話過去說這事兒,你以為縣長他們會看著你用強?再說瞭,你也知道我在上海,我這幾年賺瞭多少錢你也看到瞭,你就不怕我在上海結識瞭什麼瞭不得的人物?有想過到我傢來大鬧一場,將要承擔的後果嗎?”

王山雞被劉文靜的這些話說愣住瞭。劉文靜又跟她的親人們說:“你們就向著外人吧!這些年沒有我,你們還住在半山腰上那又黑又破的房子裡呢!用腦子想想清楚,將來這個傢你們能靠誰?靠我就對我好點兒,我要真被他給糟蹋瞭,你們還會有好日子過?一群沒腦子的東西!”

劉文靜說完,直接回房,拿起行李,起身走掉,而屋子裡的人眼睜睜看著她走,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強勢是做給人看的,一出門,劉文靜的眼淚就汩汩流淌,止也止不住。

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回到上海的,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我曾經和劉文靜討論過一個問題,關於信仰的問題。我問她:“你的信仰是什麼?”

劉文靜說:“我沒有信仰,如果非要給自己加個信仰,那應該是金錢。”

“當你的收入能維持較好生活的時候,你已經沒那麼缺錢瞭。如果這時候還拿金錢做信仰的話,要麼是沒有安全感或者欲望驅使,要麼是有一定的使命感,想要更多的錢達到什麼目的。”我這樣分析。

劉文靜想一想說:“我想要更多的錢,改善傢人的生活狀況,最好能帶他們走出來,走出那個封閉的小山村,讓他們過上每天都有肉吃,不必再過不知道下一頓飯怎麼解決而發愁的日子。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帶他們出去旅遊,讓他們看看這世上其他人是怎樣生活的,從而讓他們在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再那麼貧瘠,能真正地從內心深處挺直腰桿做人。”

“那麼,你所謂金錢的信仰,其實是為瞭改善傢人的物質和精神狀況。你的信仰是傢人,而不是外在的金錢嘍?”我這樣問她。

“我想是的。”這一次,劉文靜回答得特別肯定。

我不知道她的傢人曾經怎樣給她洗腦的,才會讓她以傢人為信仰。隻知道這次她的傢人這樣對她,給她的傷害特別深,而這種傷害,將直接導致她信仰的崩塌。

劉文靜得瞭抑鬱癥,最早發現的是我。

那段時間,她很少更新微博,偶爾更新一次,也是一些厭世的言論。有一次她甚至在微博上說“人活著究竟是為瞭什麼呢?”我看瞭下時間,是凌晨四點左右,這個時間點,讓我很警惕。

因為花花跟她走得最近,我跟花花打招呼,讓她註意劉文靜的動向,不行的話,先接到花花那兒住一段時間,不要一個人住學生宿舍瞭。

花花去看望劉文靜的時候,發現她抽煙抽得厲害。人瘦成瞭皮包骨,床邊放著胃舒平。

這時候,正好是學生放假期間,整個宿舍隻有劉文靜一個人。花花跟劉文靜聊瞭半天,該勸的也勸瞭,該吼的也吼瞭,劉文靜卻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說多瞭還會說:“我就這樣子瞭,你讓我自生自滅吧!”

花花那段時間正好處於職業的上升期,經常全國各地飛來飛去,非常忙,她沒有專門的時間照顧劉文靜,而且,劉文靜這頹廢的樣子,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打電話給我,希望我能跟劉文靜聊一聊,勸解一下她。

朋友有瞭事情,我自然願意幫忙。我讓花花想辦法把劉文靜弄到我這兒來,不要讓她一個人住學生宿舍瞭。花花好說歹說,總算把劉文靜給我拉來瞭。

劉文靜來瞭之後,我才發現,她不僅抑鬱,還厭食,煙抽得格外兇。她不願意吃抗抑鬱藥,也沒有任何求助的意願,她自暴自棄,我拿她沒有任何辦法。隻好買瞭牛奶,煮開瞭給她喝;煮瞭白粥,放點白糖讓她喝;經常熬綠豆湯、打豆漿,從生活上一點點照顧她。

怕她營養不夠,又去買瞭些維生素片,我倆一起吃。她抽煙,我陪她一起抽,我抽的少一點罷瞭。

周末我還會拉她出去,逛街或者去看畫展、建築展。我們去看輕松搞笑的話劇、電影,我甚至還帶她到我的工作場合去過。我想,別人每一句“你朋友可真漂亮”或許會讓她開心不少。

她不想說話,那麼我來說。我知道她這次回傢不僅沒有療傷,反而還受瞭很大的刺激。本著“誰不是在傷痛中長大”的原則,我斷斷續續跟她講我童年的事情,講那些受過的傷,流過的眼淚,以及後來是怎樣想通的。我告訴她,當年看來天大的事情,現在想想隻覺得好笑。每次想通一件事,我都覺得自己成長瞭。那麼,現在看起來很大的事情,覺得天都塌瞭,將來再想想,隻怕也會覺得好笑吧!

我說瞭很多話,她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就像我從來不曾跟她說過任何話,就像她沒有跟我住在一起一樣。

她對我始終不冷不熱,隻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小世界裡,直到有一天我談起瞭我的媽媽。

我媽這輩子挺不容易的。她五歲的時候外婆就過世瞭。十來歲的時候,外公入贅到現在的外婆傢,新外婆自己還有好幾個孩子。媽媽這輩子像個孤兒一樣長大,後來我媽跟我爸結瞭婚,過得也不好。但無論遇到任何事情,她都不肯離婚。她從小沒有傢,對傢的渴望太過於強烈,傢庭給予的任何苦難都可以忍受。她的忍耐力讓我覺得恐怖。

我跟劉文靜說,很多年之後,我才發現我媽有公主病。她似乎很希望所有人都圍著她轉,猜測她的心思,而她也總是會為瞭我們不經意的一句話生氣。她為傢庭付出瞭很多,給我的感覺卻像是聖母。一開始我不理解她,總發脾氣,她又太容易哭,一邊哭一邊數落我,讓我很崩潰。後來我突然想明白瞭,她隻是太沒安全感而已。丈夫不夠貼心,兒女逐漸長大,有瞭自己的生活,她很孤獨,也很害怕,她希望用大傢都圍著她轉的方式來獲取安全感。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她這樣做,給我們造成瞭困擾。

我想明白之後,就開始寵著她。畢竟,她要的真不多,買盒巧克力、買件新衣服就足以暫時取悅她,那麼為什麼不這樣做呢?她莫名其妙跟我發火的時候,我即使當時因為生氣跟她吵起來,背後還是會心疼她。我有時候恨不得能做她的母親,讓她做我的女兒,我好好疼她,以補償她缺失的童年。

當我說到這裡的時候,劉文靜突然說瞭句:“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瞭。”

這時候,我知道,她的心裡話願意跟我說瞭。

05

我不知道一個傢,得把孩子傷成什麼樣,才能讓她說出“再也不回去”的話。仿佛一經說出,就真的割裂瞭。

劉文靜願意跟我敞開心扉,我就有意識地引導她講童年的事情。其實這些事情在我們平時聊天中,她不經意間也講瞭不少,但像現在這樣系統地講述,撕開血淋淋的傷口再回顧,卻是僅有的一次,之前沒有過,之後也不會再有。

劉文靜的童年,怎麼說呢?不能簡簡單單地用一個“悲慘”來形容。她出生的那個年代,計劃生育管得非常嚴,劉媽媽又接連生瞭兩個女兒,被她奶奶諷刺為“不會下蛋的雞”。後來她又懷瞭一個,整日的嗜酸,都以為這下得生兒子瞭,哪知道居然又是個女兒。這個女兒是劉文靜三姐,剛滿月就被鄰村不孕不育的夫妻抱走瞭。過瞭一年,劉文靜出生瞭,又是個姑娘,這次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傢人打聽瞭很久,快滿月瞭都沒有人願意收養。劉爸爸狠狠心,天不亮就把還是嬰兒的劉文靜裝襁褓裡,背到山上,放在地上,絲毫不管孩子會不會喂瞭狼。

中午一傢人圍坐著吃飯,傢裡看傢護院的狗狗“大黃”哼哧哼哧叼著劉文靜的襁褓放在劉爸爸腳邊,咬著劉爸爸的褲腿,一臉哀求。劉爸爸打它,也不肯走。

第二天,劉爸爸把襁褓帶到河邊,挖瞭個坑,埋在沙土地裡。埋好之後,左右看看,沒人,大黃也沒跟著,才放心地走瞭。到傢剛坐下,大黃又叼著襁褓放在劉爸爸腳邊,襁褓裡,小劉文靜滿臉泥沙,哭得厲害。

當天下午,劉爸爸把大黃拴好,抱著襁褓準備去廁所,打算把孩子丟茅坑裡。剛走兩步,還在院子裡,大黃突然發瞭狂,掙斷瞭繩索,沖上去照著劉爸爸的小腿狠狠地咬瞭一口。襁褓掉地上,大黃嗚嗚叫著叼起來,跑進自己窩裡,用嘴把襁褓推到最裡面,護著不讓劉爸爸靠近……

劉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爬到狗窩裡把孩子抱出來,跟劉爸爸說,多艱難都要把孩子養大,哪怕傢裡每頓都喝粥,也要把孩子養大。

劉文靜就這樣撿下一條小命。

這個故事太悲催,為緩和氣氛,我說:“武俠小說裡但凡是主角,都有一個大難不死的出生以及無比坎坷的童年。小時候把壞運氣用光瞭,長大瞭才會接二連三出現奇跡,成就大俠的一生。”

劉文靜笑笑:“每次遇到過不去的坎兒,我也是這樣跟自己心理暗示,我其實一直覺得到上海之後的運氣未免太好瞭點兒。”

但願這次她依然這樣想,那麼這次也不過是個坎兒而已。

劉文靜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一臉平靜,細節充足,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我問她怎麼瞭解得這麼清楚。她說在她剛會說話還不太懂事的時候,村裡人就都告訴她瞭。村裡人還開玩笑說她是狗孩子,而劉爸爸在劉文靜整個童年中,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都會說:“如果不是多你一張嘴吃飯,日子也不會過得這麼艱難。”

劉文靜從來沒有跟父母求證過這件事。她隻是從記事起,就習慣瞭看父母的臉色,習慣瞭討好他們,生怕一不小心又被拋棄——電視劇中,那些被收養或曾經被拋棄過的孩子,聽說自己的身世之後,通常會跑到母親面前求證,哭著問究竟是不是真的。聽瞭劉文靜的故事,我才發現那些還能去跟父母求證的人,多半在父母面前曾經得到過愛,才會信任他們,才會想聽到他們的說法,而像劉文靜這樣的,習慣在父母臉色下討一口飯吃的人,卻不敢求證,怕被揭穿,怕再次被傷害,甚至怕這件事打擾瞭或惹怒瞭父母,這樣的人其實才是最卑微最可憐的。

童年的劉文靜就這樣小心翼翼地看著父母的臉色,用各種辦法討好他們,隻求有一口飯吃。

劉文靜一歲多,劉媽媽又懷孕瞭。這次,劉媽媽沒辦法在傢裡生瞭,隻要她的肚子稍微顯現出來,計生辦的人就會到她傢,強迫她打胎或引產。

劉媽媽和劉爸爸一起躲瞭出去,這一躲就是兩三年。他們走的時候跟三個姑娘交代瞭,好好看傢,等他們回來。

傢裡囤瞭些糧食,米面雖不多,但紅薯幹、紅薯葉以及各種幹野菜還是有些的。

劉文靜實在太小瞭,又長期營養不良,走路都不穩當。每天早上,大姐幫她把衣服穿好,囑咐她看門,便拎著籃子拉著二姐去山裡挖野菜回傢煮紅薯吃。劉文靜拖著鼻涕坐在門凳上,眼巴巴地等著兩個姐姐回來。

窮人傢的孩子身體通常不錯,父母不在傢的兩年,三姐妹都沒怎麼生過病,即使偶爾有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很快都自愈瞭。沒有父母的呵護,居然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長大瞭。

劉文靜的弟弟劉根兒出生之後,父母還在外面躲著。傢徒四壁,回來日子也艱難,他們更擔心孩子小,會不會真出瞭什麼事兒——他們怕計生辦去搶瞭好不容易得來的、唯一的兒子。

然而他們生瞭兒子的消息,還是很快傳到村幹部的耳朵裡。一天早上,一群村幹部和計生辦的人浩浩蕩蕩趕到劉文靜傢,質問她父母在哪裡,而這時,兩個姐姐出門挖野菜還沒有回來,隻留下不到三歲的劉文靜應付這幾個兇神惡煞的大人。

無論他們利誘還是威脅,都沒辦法從劉文靜嘴裡套出話來。她實在太小瞭,剛剛能把話說明白,又哪裡知道父母躲在哪兒?父母也未曾跟孩子們說過。劉文靜太小,問多瞭就哭,哭得驚天動地,眼淚跟噴泉似的,止都止不住。又沒有人願意哄她,由著她,哭累瞭就不哭瞭。

村幹部把傢裡翻瞭個底朝天,隻搜羅出唯一一件值錢的傢當——手電筒。村幹部把手電筒拿走瞭,出門的時候,不知誰出瞭壞主意:“把他們傢門卸瞭,三個女兒沒地方住,就不信那狠心的兩口子還不回來。”

他們果然七手八腳上前準備卸門,劉文靜又號起來,可惜她隻有三歲,哭得再厲害也能被忽略不計。

眼看著大門就要被卸下來瞭,劉文靜不知怎的,突然撲到村長的腳邊——他看起來官最大,一直在指揮別人。劉文靜撲到村長腳邊,跪下來,抱著他的腿,眼淚鼻涕蹭在他褲子上,邊哭邊號啕:“不要拆我傢的門!不要拆我傢的門!”

村長幾次想要掙脫她,都沒成功。這時候姐姐們回來瞭,見狀立刻有瞭明確的分工,二姐跟劉文靜一起跪在村長面前,抱著他另外一條腿,苦苦哀求,大姐哭著攔正在拆門的人,恨不得一個個磕頭過去,隻求他們別拆門。

三姐妹的哭聲太過於慘烈,磕頭的動作太過於猛烈,引來瞭一群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大姐哭著說:“你們要我們做什麼都可以,就是別拆我們傢的門!”她們從小總挨父親的打,父母走時交代好讓她們在傢看門,門被拆瞭可如何是好?他們回來三姐妹豈不是會被打死?

群眾裡面有心軟的婦女跟著一塊抹眼淚,村長見狀動瞭惻隱之心,指揮大傢把拆瞭一半的門給又裝好瞭……

“那是你第一次跪人嗎?”我問。

“嗯,記事起印象最深的一次。”劉文靜回答。

“你認為那次,是因為你們跪下瞭,才阻止瞭他們拆門嗎?”

“那次下跪,起到瞭很重要的作用。”

我想起上次,劉文靜被耗子媽嫌棄,她想都沒想直接跪下的舉動,不知道是否受瞭三歲時跪村長的影響。我突然很心疼,從背後抱住瞭她。

“後來呢?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又過瞭一年多吧。他們回來之後,大姐把這件事跟他們說瞭,我第一次得到瞭爸爸的表揚。”

我的心突然劇烈地顫動瞭一下。不負責任的大人留下個爛攤子給年幼的孩子們,她們用下跪的方式暫時替大人們解決瞭這件事,居然還因此得到瞭表揚。

這世上有些人根本不配做父母,可是他們卻生瞭一大群孩子。

二十歲之前,劉文靜又跪瞭兩次。一次是上小學時,學校為瞭跟縣裡其他小學保持一致,抽風讓孩子們捐花盆。

五毛錢一個的小圓底花盤,每個學生至少要捐獻兩個,捐的多會得到表揚。不能不捐,這是學校的規定,每個學生都必須完成。

劉文靜的大姐,小學讀瞭兩年就回傢幫媽媽煮飯瞭。二姐也不過念到小學四年級,因為傢裡負擔實在太重,就回到傢做瞭一個放牛娃。劉文靜念書晚,十歲開始上小學,和劉根兒同班。父母之所以讓她念書,多少也存瞭讓她照顧劉根兒的心思。這時候姐弟倆都上二年級瞭,他們共需要捐四個花盆。

劉爸劉媽架不住劉根兒的哭鬧,買瞭兩個花盆,弟弟喜滋滋地交給瞭老師。劉文靜從小總被爸爸打,她不敢哭也不敢鬧,一個人默默著急,而她的父母居然忽略瞭和弟弟同班的她需不需要捐花盆,這個對劉文靜來說迫在眉睫的問題。

學生捐的花盆裡面種滿瞭孩子們在山上挖的野花,在河溝邊挖的水仙花,齊齊地擺放在升旗臺下面,不分班級,無人看管。但是,一到放學,學校就會把大門鎖上。大門口住著退休的老教師,他同時肩負著看門的重任。

老師每天都在催問劉文靜為什麼不交花盆,弟弟都交瞭她怎麼還不交。劉文靜被逼急瞭,有一天晚上,看媽媽飯還沒做好,她悄悄摸到學校,打算去偷兩個花盆,第二天好交差。

要順利地偷到花盆,她得翻院墻到學校去,並躲過老教師的眼睛——學校一放學,就鎖瞭門,誰都不能再進去。劉文靜隻需要解決翻墻進學校偷花盆的問題,根本不怕花盆運不出去,不知哪一屆的學生在圍墻下面掏瞭個小洞,塞個花盆出去還是很容易的。隻是洞太小瞭,僅容花盆通過而已。學生想要通過,唯一的方式就是翻墻。

為瞭防止學生翻墻,學校特意在圍墻上面裝瞭很多碎玻璃,這無形中擋住瞭很多放學後想要進學校玩的孩子們。

趁著夜色,劉文靜很小心地翻過瞭圍墻,拿瞭花盆準備從洞裡塞出去。這時,一個老教師出現在她的身後。看見她的舉動,老教師的眼睛裡閃現出鄙夷和洞察一切的目光。但並沒有批評劉文靜,隻讓她把花盆放回去。劉文靜害怕極瞭,那一刻她甚至想到瞭自己會被全校點名通報,會被開除,爸爸會打死她。

劉文靜撲通一聲給老教師跪下瞭,哭著說瞭很長時間的話,具體說瞭什麼,她忘記瞭,無外乎是哀求老教師不要告訴學校,不要告訴她的父母,不然她會被打死的。沒想到,到後來老教師隻是嘆瞭口氣,居然把大門打開,放她走瞭,而那兩個花盆也讓她直接帶瞭回去。

劉文靜小心翼翼把花盆裡的花拔掉,土倒掉,又在河裡洗得幹幹凈凈,把花盆藏好才回傢。她不敢把花盆帶回傢,傢裡人太多,秘密不容易隱藏。好在農村的小孩子總有很多藏東西的地方,這些地方通常不太容易被大人們發現。

爸爸還是打瞭她一頓。翻墻的時候,她褲腿被玻璃劃破瞭,流瞭很多血,廢瞭一條褲子。劉文靜傢物質匱乏,孩子的衣褲都是別人送的舊衣褲改裝的,就這樣,由於孩子們長得太快,衣服還是不夠穿,她身上的褲子是大姐穿過二姐穿,最後又淘汰給她的。給她的時候,已經有瞭無數個補丁。可是,這個褲子卻是她為數不多的褲子裡,相對比較好的一條。損壞瞭,當然要挨打。

劉根兒一直懷疑劉文靜交上去的花盆是偷學校的,他有證據:劉文靜那天晚上莫名其妙消失瞭很長時間,回來腿破瞭,看著就像是玻璃劃破的。劉文靜死活不承認,學校裡也沒有通報過少瞭花盆。劉根兒悄悄跟老師告密說劉文靜偷花盆。老師卻告訴他是學校裡一個老師幫劉文靜買的。劉根兒沒想到,那不起眼的、在傢裡總被他欺負的三姐,居然有老師肯罩著她。因為太驚訝,一段時間內,他居然不敢再找劉文靜的碴兒瞭。

還有一次印象比較深的下跪,是快小學畢業時。

劉根兒跟村裡幾個不學好的人混,打瞭別人傢孩子,傷得還挺嚴重。別人父母找到他們傢要醫藥費,劉文靜的父母沒錢給,母親一直抹眼淚,父親為瞭讓那傢人消氣,抓起劉根兒就打,朝死裡打——在農村,打孩子很多時候並不一定是父母認為孩子該打,或者父母真舍得打,僅僅隻是為瞭打給別人看罷瞭。劉傢父母自然舍不得打劉根兒,卻不得不打他,他們付不起醫藥費。

劉根兒被打得鬼哭狼嚎,那傢人始終僵持著不肯原諒。二姐“最聰明”,在僵持中忽然給他們跪下瞭。二姐一直磕頭,磕得砰砰響,那傢人明顯嚇著瞭。緊接著劉文靜和大姐也跪下瞭,三個姑娘一起磕頭,磕得砰砰響,二姐的額頭還磕破瞭。劉爸爸讓劉根兒也磕頭,劉根兒還沒跪下,就被拉瞭起來,那傢人說算瞭。

就這樣,他們用下跪的方式,省掉瞭不菲的醫藥費。

聽瞭這幾個故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看樣子,用下跪磕頭作為解決事情的方法,是劉傢的傢風。雖然連續幾次都無往而不利,卻沒想到在耗子媽那裡折羽瞭。